六盲

旧房子
你应该还记得那间房子，就是森林中东南方向的那间。你当然会记得。我仍记得那次打猎，那是你第一次打猎，我们在森林中呆了两天，就住在那里。那是你的几岁生日，十岁还是十一岁？你乞求我们带你出去玩，不过那时你也已经到了该向你父亲学习各种本领的年纪了。你还记得我们一起捉到的猎物吗？后来成了那一夜的晚餐。哈！多棒的一只兔子，皮毛和肉一样漂亮，我是说肉很鲜美。说真的，我还是第一次尝到这么肥美的兔子。是你打中它的对吗，好枪法！我就说你将来一定会成为一名优秀的猎人，是的，我一直坚信，而现在你的确做到了。对了，还有一只幼鹿，是落在陷阱里，你看它太小，想放了它，你父亲答应了你。他真的是一位优秀的父亲，毫无疑问，无论是哪方面。对于一位猎手来说，怜悯之心也是很重要的，谢天谢地，他在那时就教给了你，我想你一定印象深刻吧。
他真是一名好父亲。
那两天你一直都很兴奋，瞧那欢快劲儿像是要飞到天上去，我和你父亲都被你的这种样子逗乐了好几回。多少年了，不曾这样尽兴。时间真是可怕的魔法，它把我们的快乐时光都隐藏起来，只剩下故作沉稳的死气沉沉。那真的是一段最美妙的时光，所以当时我们都没有去阻止你，让你玩个尽兴，尽管平静稳重的心态对于一位猎手来说是必不可少的，但也就是这么点儿时间对吧，没有任何命令与催促，那是没有必要也没有用的，对于一个孩子来说什么才是真正重要的，我和你父亲都了解。你知道吗，这是我一直引以为傲的伟大之处。
有件事我从未跟你说过，就连你父亲也没有，不过我现在把它告诉你，但你不必把它放在心上，最好迅速忘了它，因为没什么大不了的。真的。从那次打猎回来后，我开始连续几天晚上重复着相同的梦，我梦见自己的小时候，也像当时你一般大。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很少想起这些陈旧事，但是那几天不知怎么的全想起来，而且非常清晰。在梦里我看见我父亲，可如今我连那个男人的相貌都已忘记，但那时内心却非常确信，这是我父亲，很奇怪，对吧。在梦里他一直背对着我，没有给我任何一次能够看清他正脸的机会。他牵着我的手走进森林，他走得那样快，我根本无法做到与他并肩，只能在后面小跑跟着，踉踉跄跄，而他也只是一直向前走，不停下也不回头，而我就渐渐变小，变成一个孩子，望着他宽大的背影，看着那头乱糟糟的头发，好像不是黑色的，而是棕黄。看他裸露出的皮肤黝黑粗糙，牵着我的手指骨节粗大，并通过这些感觉着他的温度，他的力量，他那丰沛如雨的旺盛精力。
始终不能看清他的容貌，却坚信这是我父亲。一路上彼此无言，只是这样走。不知过了多久，我们走到那间小屋前，他松开我的手径直走进去，也不叫我，就不理我了，把我一个人留在那里，我一动不动，看着那间小屋，然后我醒来。听起来很奇怪对吧，多么离奇的梦，但是更加奇怪的是从此之后我的脑海中便多出一段记忆，这样凭空出现，又想不出哪里不对，真是莫名其妙。
等一下，让我喝点水。记忆中是我小时候，他说要带我去打猎，我非常高兴，而且没有感到任何一丝恐惧，村子里流传的各种可怕传说都没有用了，它们阻止不了我，因为我那时就已经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了，我无所畏惧，当然，有他在身边，更加增添了我的胆量——我还是记不清他的容貌，奇怪，仿佛这些年一切都在，却唯独少了这样一个人。那是在春天这神圣的季节，而且已经临近末尾，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一年中最惬意的打猎时光的到来。那时，融化的雪水已经干涸，湿软泥泞的土地也变得僵硬，绿意苏醒并惊喜般突然降临，整片森林绿的璀璨。丰茂的植被适合隐蔽与伏击，空气中散发着湿润泥土潮气与植被辛香混合而成的特殊味道，那才是自然的味道。阳光和煦，小鸟吟唱，凉爽的空气融化在肺中，身体不禁一颤，整个人顿时精神百倍。这时整片森林一改冬日沉寂萧索，它开始欢欣高唱。
你在这片深林中会听到很多奇妙的乐曲，泉水灵动轻击卵石的脆响，树木枝叶摩擦温和沙沙，飞禽走兽鸣叫低吼，昆虫之间缠绵吟唱，阳光在空气中与尘埃碰撞破碎，菌类花草低声耳语悄然生长，这些声音幻若仙乐顷刻之间一并播放，不但占有了耳朵，还要化为斑斓色彩，璀璨缤纷，交辉相应，直逼得你眼晕目眩，直接晕倒在这里了。上帝安排了这样一座天堂在我们身边，赞美您，万能的天父，至尊高贵耶和华！
那是我第一次进入森林内部，当时村子里有规定，孩子未经家长带领不许进入森林，但到你出生时这规矩已经废了，所以你不知道你自己有多幸运。那森林，哇哦——我想你第一次进入森林也是这种感觉——真的是太棒了！你可以清晰地嗅到复苏植物蓬勃生长时散发出浓烈气味四处溢蔓，各式叫声此起彼伏热热闹闹，挺拔粗壮树干密布茸绿苔藓，巨大树冠遮天蔽日，阳光坠落斑驳陆离，破碎的星星般闪耀飘荡，小而奇怪的生物遁在绵密枝丛后，瞬间跃出消失不见吓你一大跳，还有各种漂亮的鸟在树枝上徘徊灵动，觉察危险迅疾飞走，双翼挥展自如，巨大身影切风而过，你将会因此之美遗忘一切。神语百合。洛神香草。八卦蛙。吉祥鸟和幻蛇。还有五颜六色的蘑菇，你知道那是有毒的，但有些却是良药。听说共有86种菌类，但我只见过79种，了解得详细的只有常见的68种。当然，在那里你也会见到一生中最恶心的事，一整树的毛虫蠕动爬行，整棵树仿佛变成了泛着灰白色涟漪的溪流向前挺进。
你说这样丑陋肮脏的生物怎么会变成美丽的蝴蝶呢？你父亲说这是上天给人的一种启示，他说的真好。现在看来有些景色你可能已经看不到了，毕竟已经不是几十年前了，有些东西是会变了样，可有一点最能确认——她依然是美的。毫无疑问。而且我相信你会与我一样，只要闭上眼睛，那一幕幕的美丽景色就会瞬间显现出来。多少年了这景色一直陪伴着我——我吸烟的时候，我发呆的时候，我休息的时候。多少年了，毫无例外。
咳咳，我说到哪儿了？对了，旧房子。那间旧房子早在很久以前，至少比我爷爷的爷爷还早，它就在哪儿了。传说那是森林精灵居住的地方。精灵很小，所以那间房子可以容纳很多很多精灵，而精灵的职责便是守护这一整片森林。但我不相信，因为精灵不会盖房子。压根儿就没有精灵！你听我说，不用惊讶，我只说给你一个人听，其他人谁也不知道，那些傻瓜。其实那间房子是狩猎神为我们祖先建造的。狩猎神一直佑护着我们，他才是森林的主人，根本没有什么可笑的又矮又笨的混账精灵。而且，狩猎神是全世界最棒的猎手，他的箭百发百中，同时他制作陷阱的技术也非常高超，现在很多陷阱的制作方法都是由他传下来的。还有那精湛的厨艺，也流传了下来，用来祭祀。狩猎神力大无穷，可以徒手跟好几头疯野牛搏斗并且战胜这些畜生，他的身体还特别灵巧，可以在森林中疾行，在崖壁上奔跑跳跃，就像风一样。
所以他才是我们真正的神祇，你要尊重他，懂吗！
对了，我记得之后他把我带到小屋那里，该死，还是不记得他的样子。我的记忆里，那个小屋是白色的，而不是现在的黑灰，不过烟囱的颜色是相同的，都是黑色，可能是因为那烟囱是用黑湖里的淤泥修缮的，还是我亲手弄好的，所以印象特别深，才没有记错。屋子大小就跟你家的马厩差不多，这些你都知道的。当时——让我想想，这些记忆每次到这里就会变得很混乱——对了，正对着门的不就是那个壁炉吗，最显眼的家伙，以前也是白的，大概是被漆上了什么颜料才会这么白，现在也已经发黑且密布绿茸茸霉菌了吧，雨季都这样。那个壁炉上面，以前挂着一幅油画，每次猎人们满载而归回来总要到跟前好好欣赏欣赏，还带着各种各样的笨蛋评论。上面画的是大海。就是大海！可他们非得说是森林。气死我了。这群傻瓜，没看见那上面一层层深浅不一的绿色浪潮般层叠堆积吗，是绿色的大海，但他们非说是森林，因为没有绿色的大海，我说水草多不就绿了，这帮没知识的家伙。
可是后来的某个雨季里屋里漏水把画打湿了，人们便把它扔了。还有说生火时不小心烧掉了。还有说被偷了。别听他们瞎扯，你听我的，因为就是我扔的，这种高雅的东西不该被俗人观赏，他们不配，所以我把它扔了。后来那上面的钉子就用来挂大衣，但是千万记住挂大衣前要把炉火熄灭，不然就把大衣烧掉了，我可从来没干过这种蠢事，我看见别人干过，哈哈，真是蠢货。你可以用壁炉的余温烘干大衣，效果非常好。呃，我想想，壁炉左边是一套桌椅，圆圆的桌子，这家伙是舞会的主角，是个风骚的娘们，六把椅子小伙都被她迷得团团转，围绕她求爱，哈哈哈哈。这套桌椅都是很普通的木制品，连漆都没上，而且常年散发着植物身上那种辛辣气味，呛，但是提神。对，桌子面非常粗糙，这么多年都没磨得光滑，真奇怪。上面会摆上装水的小铁盘，里面随意放上大把野花，那种野花很艳丽，但是没有香味。
右边墙角安置着一张床，旁边是个小木柜，之间铺着破旧的毯子和稻草，柜子上通常摆着各种小猎具，奇形怪状的石头，兽骨和一些食物。这些就是全部的家具了。四壁也没有多余的装饰，它实在太简陋了。不过无所谓，暂住的房子也不需要多少家具，毕竟不是家。现在更糟，对吧，我就知道你们这些年轻人根本不会好好照顾它，但我老了，没力气了，你看，我都老到需要你来喂我吃饭——真可笑——不然我一定要到那里好好收拾收拾。那里的变化，我想知道……你要跟我讲讲……有时间的话……
你看，我又困了，人老了就会这样，一直睡呀一直睡的，每天也只活在梦里，最后把什么都忘了。不过，我敢跟你打赌，过一会儿我一定又会做那个梦，还会见到他，他也还会将我带到那间小屋，我仍看不清他的脸，然后，他把我放在外面，自己一个人走了进去，也不叫我。就不理我了。然后，太阳慢慢落山，天空开始灰暗，大地渐渐被阴霾吞没，我站在门外，看见他熄灭炉火，又把那幅油画拿下来，挂上大衣，随后走到桌子旁，放下画，拉出一把木椅坐下，依然是背对着我。他的动作一直漫不经心，就像在思考着什么。然后他就这样坐了好长时间，随着炉火熄灭殆尽，身影完全被黑暗包裹，直到全部消失不见。然后。
然后我就走了进去，径直走到壁炉前生起火，瞬间整个屋子都亮了起来，火焰阴影印在四壁上，颤抖变幻仿佛远古祭祀在舞蹈。我转过身，屋子里面还是最初样貌，简陋的摆设，单调的装饰——可是我却找不到他，桌子旁只有一把被挪动的背对着门的椅子，他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你知道吗，简直无法想象——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突然我的心脏像是触电一般，被一阵一阵猛烈电流冲击得又痛苦又难受，感觉快要窒息！我张大嘴巴想要释放这股能量，嘴巴却只能发出嘶哑低吼，就像只垂死的野兽，苟延残喘着，连释放痛苦的力量都没有了，只能发出一声声嘶哑低吼，痛苦的呻吟！我感觉双眼开始燃烧起来，炙热无比，并干裂干裂得生疼，甚至无法顺利流出任何一滴眼泪。我感觉眼眶中镶嵌的是两颗点燃的炸弹，两股疯狂涌动的能量如临喷发，急欲突破眼眶的局限！紧接着一股强烈的悲伤向我猛烈袭来，我还来不及反应，连为什么都不知道，便被瞬间击溃。
我感觉我的心里好像破了个大洞，鲜血不断涌出来浸满我的内脏，硫酸一般腐蚀着我的骨骼，我的身体开始剧烈颤抖，无法自控且不能停止，痛苦得仿佛将要融化。可是这些都不算什么，你知道吗，这些都不算什么。真正让我生不如死的是脑海中一直不断的重复着：
他不要我了!
他丢下我了!
我感觉整个大脑都被这短短的两句话侵占得没有一丝缝隙了！我的头就要爆炸了!我再也坚持不下去了!它就要爆炸了！
那就爆炸吧！他不要我了，让我死！
咳咳，咳咳，咳咳咳……
嗯——嗯……
可是为什么我还活着，而且还活了这么久？哼哼，因为突然在某天有个神秘的声音告知我，我的父亲就是狩猎神，只是神祇有自己的职责，所以他才会离开我。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是你父辈中最厉害的猎人了吧，我可是神的孩子，有着神的血统。你放心，再过一段时间他就会回来接我，我不会像凡人一样死去，而是变成与他一样的神。从此以后我会和我的父亲一起守护着这片森林，守护着这座村子，守护着你们，直到永远，永远……别哭啊孩子，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的。现在我有些困了，让我睡一会儿吧，祝福你，亲爱的。
那天他应该是跟我打过招呼才离开的，也许我那时太小，只是给忘了。
……
故事到这里已完结，然而崭新的一天正值昌盛。太阳发疯般释放着光芒，炙烤着天地间每一寸裸露的肌肤，置身其中会热得产生错觉，眼前出现蜃景，以为将黑暗尽灭，永恒白昼。但事实上，就在那棵最茂盛的大树下，在那处因阳光常年无法观照而最阴暗潮湿之地，一小块伞菌正旺盛生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