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客

屋外，雨不住地下着。
已经三更了吧。
屋里，他把玩着一枚棋子，眼神飘忽在渐燃渐短的灯芯和黑暗中的点点雨滴之间。
今晚，她会来吗？
他把脸埋进了手心里，摩挲着。
一年前，也是这个时节，也是这样的雨，下个不停。
入夜已深，他顶着雨，一路小跑过麦田，任凭雨水在草帽上回旋、滑落。路两边，都是前几日还未来得及收割的小麦。这雨，真不是时候。他轻轻喘着，不顾脚下泥泞，只想尽早回到自己那温暖的小屋。
但他的路却被一团白影挡住了。
他怔了一下，走近一看，不免一惊。那白影里，包裹着一名柔弱女子。眉角微蹙，面色苍白，唯有双唇似桃花瓣，透着嫩红。雨水打湿了她的秀发，污泥沾染了她的白袍，小腿上一抹鲜红在这黑夜里格外显眼。她费力地睁开一只眼睛，望向他，乞求着，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从脸颊上流下。
他没多想，背起她，飞似的奔回小屋。
那天的雨比今天还要大很多呢。他抬起头，望着窗外，又陷入了回忆。
那夜，小屋里，他手忙脚乱慌里慌张地帮她褪下衣裳，擦干泥水，又抓起被子盖在了她的身上。小心翼翼地处理完伤口，支起炉灶生火烧水，一夜未眠而寸步不离，生怕出什么闪失。
灰白的日光通过木窗照进来，惊醒了她。她缓缓起身，却又惊动了不知何时趴在床边睡着了的他。
四目相对，又瞬间撇开了目光。他像是被针扎了一样猛然跳起，拿了一件干净的衣袍扔给她，什么都没说便走出了门外。
昨夜在下也是迫不得已，还请，请姑娘原谅。这有，嗯干净的衣服，如果不嫌弃的话，就请姑娘暂且，暂且穿着吧。厅堂里传来他清脆而又羞涩的声音。
她把手里的衣服攥了攥，又笑了笑。
多谢先生救命之恩，对于恩人，又怎敢嫌弃？如清风一般的纤细嗓音从卧房里飘出，拂过他的心田。
她自言是某户人家的女儿，家中遭了强盗，危机时刻父母用自己的牺牲换来了她的平安。她本是打算前去投奔亲戚，但却在上山时迷了路，中了猎人的陷阱，伤了腿，一步一踉跄，最终在那片麦地耗尽了力气，不省人事。
就这样，她在他的家中住下，安心调理养伤。
多好的姑娘，却又多么的不幸，连性命也差点断送，险些香消玉殒。他收回目光，顺手拔了拔灯芯，环视厅堂，这个曾有过她的气息的地方。
但说来也怪，偏偏她来的那几天，滴雨未下。
自她可以下地行走后，便帮衬着他，做一些家务劳作。一日，他正苦心钻研一盘围棋残局，全然不觉她来到了身后。她轻轻俯下身，用莹如玉，纤弱葱的手指轻轻一拨，便化解了谜题。他回首后盼，她莞尔一笑。
此后，二人便坐论棋法，共讨迷局，也时而对峙博弈。他发现，她不仅精通棋艺，也算得上知书达理，博古通今，通晓书画。他与她一起，批判当朝者的不仁，赞扬贤士们的志向，吟诗作对，对酒当歌。孤寂已久，他那早已干枯的心，似乎终于得到了滋润。有人打趣他金屋藏娇，他却回应道：
众里寻知音，却觅此娇娘。
愿得奇才女，折阳又何妨！
但是，在他心里，她，真的只是一位相逢何必曾相识的知己吗？
可她终要离去啊！他痛苦地揪起了头发，无神地看着眼前的空气。她终会离开，去她的亲人那里，过更好的生活，他给不了的生活。
又是一个阴雨绵绵的夜，她准备了一桌饭菜，又亲为他斟酒。听到她将要离他远去的消息，尽管微醺，但依然寒意阵阵。他放下酒杯，沉默着；她噙着泪水，抽泣着。她默默地拉起他的手，默默地将自己的身体向他靠去……
天大亮，枕边已无佳人踪影，只留几缕乌丝白发。昨夜对他而言是如此的梦幻而不真切，就像这段时光一样。唯有一丝幽香，一抹狐魅，和那双唇间残存的冰凉，不断刺激着混沌的头脑。
她好像说过，明年的今天，她定会归来。
好不容易从回忆里脱身，他站起身，走到门边。梅子的香气从雨中飘来，远处又蛙鸣阵阵。他清楚，那是田间的雄蛙在寻找心仪的那一位。
今天就是约定好的日子啊。过三更都将近一个时辰了，她还未现身。也许是大雨拦住了她吧，毕竟路太湿滑，亦或者，也许命中注定他与她仅是知己，是红蓝颜，注定将永远分离，终归殊途。
不过，当他看到那个慌慌张张的小道士的时候，也许早就……不，应该更早，就在同她分别的那个清晨，他可能已经明白了。
如此才女，想来也只应天上有啊！
无尽的黑夜向他袭来，不仅打了个寒颤。退回屋里，叹口气，摇摇头，取出一碟梅果和一束香花，放在纸砚旁，拿起笔，轻轻地写：
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
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
他顿了顿，本想再写，却又作罢。
有些话，不说为好。
踱回棋盘旁，坐下来，把快燃尽的灯芯又往上拔了拔，拿起一枚棋子，敲击着，嘴里喃喃地哼唱着关关雎鸠，窈窕淑女。
他全然不觉，窗外一只白狐静静地凝视着他，眼里的狡黠被柔情所取代，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从脸颊上流下。狐狸的小腿上，有着一条不生白毛的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