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玑双白】与卿书（二）

夜阑有长风。
蹇宾听到茂密灌木中传出此起彼伏的细碎的虫鸣，听到春日的风拂过自己的衣角，甚至听到不远处高树上倦鸟归巢时翅膀的扇动声。可他忽然发觉，他已有许多年月，不曾听到耳畔那句低沉而令人安心的“王上”。
记不清哪一时节，他与小齐并辔而行，走过正盛的桃花下，一瞬落英纷纷扬扬洒落满身。那时天玑还是一片清平盛世之象，纵然蹇宾明了宁静下的暗流涌动。
王城里更漏声渐起，孤独又哀怨的声音遥遥传入蹇宾耳中，敲打着他早已脆弱不堪的身心。
“王上当真不悔么。”
先生苍老的音色在身后响起，蹇宾闻言只是苦笑。
不悔？若仔细计较，他如何不悔，怎可不悔？
他悔要小齐同自己出山林，悔当初不识奸佞，悔自己亲手将他推上风口浪尖，悔未能遵从本心挽留他，悔曾为苍生却步放手，悔次次擦肩，悔每每欲语还休。他悔错过的所有。
一切结束时方才发觉，竟欠尽了他。
“悔，亦已徒劳无用。”
长街上行人比往日多了许多。
蹇宾听着身旁人七嘴八舌地谈论着遖宿近来发生的事，不过是些新政之类，皆是他从前听烦了的。抬步欲走，却突然听到“上将军”三字。
“听说了吗，上将军要接管这里了。”
“那我们岂不是处于尴尬之境？谁都知道这儿是天玑故郡，要他来治理，可是揭我们伤疤啊！”
“谁说不是。想来齐将军心中也是不快的罢。”
原来那日遇见他，是因为此事。
蹇宾忽地有了个很好但也煎熬的想法。既然小齐要接管王城，那必定会在这儿停留数天，与其等下一次遥遥无期的相逢，倒不如，他去做小齐的幕僚，也好时常见他。
“王上，你如今这个样子，能为齐将军做什么？再者，他是要上战场的，你的身体经不住颠沛流离，还是留在这里为好。”
先生听了蹇宾的想法，平日极少动气的他竟生了气，拉着蹇宾的手劝道。
“王上，你只剩七年了。”
蹇宾静静等他说完，才抽出手，低声道：“正是因为我只有七年，而小齐还有很多年，所以我才想要离他更近一些，即便他不记得我，能让我再看看他也好。”
一时室内静默，只有一阵微风穿堂而过，携了百花的香，竟让屋子里有了些许生气。
先生看了蹇宾许久，他知道自家王上生性倔强，一旦决定轻易不会更改，他也并非要阻止蹇宾，他只是担心蹇宾的身体。自蹇宾从生死线上挣扎回来，他的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唯靠着药物维持，今番一去，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也罢。他现在还活着，就是为了齐之侃，为了如江水般的悔意，自己又有什么资格让他留下。
蹇宾知先生默许了他，将身上唯一一个天玑的旧物——一块玉佩放在桌上，只一身白衣出了门，径向城中而去。
待斥候通报过，蹇宾随着来人进了郡守府。这是遖宿胜后所建，以前的王宫早已荒芜，因而蹇宾并未来过，自然不识得府中回环曲折的道路，走得极慢。
开始那人还会催促蹇宾，但走了不多时，蹇宾便听不到身前的声音了，连脚步声也没有。想来自己是迷路了。既然已经失了方向，索性随意走走，也许还能遇到其他人。
“是你？”
没过多久，耳畔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蹇宾摸索着在廊下的柱子旁停住，抬头望向声音发出的地方。
齐之侃没想到自己又遇见了这个人，复杂的感情莫名涌上心头，他说不清楚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似乎有悲伤，有庆幸，可能还有一丝丝...想念。所以他忍不住叫住了面前的人，他独自一人，又无人牵引，不由地开始担心。
“你为何会在这郡守府？你的家人呢？”
“我......没有家人。”
“至于为何在这里...我是来见将军的。”
蹇宾极力抑制着心中的欣喜，佯作淡然道：“齐将军倾世之才，草民仰慕已久，今欲投将军帐下，不知将军可否应允？”
齐之侃愣了一愣，随后看着蹇宾单薄的身子，觉得一阵风便能将他吹倒。这样的人，只适合养在华丽的宫殿里，被人保护着，如何能与自己四处征战、颠沛流离？
“我不过一介莽夫，并无大志，你若是跟着我，恐怕会受很多苦。再者......”
“我不需要无用之人。”
蹇宾已猜到齐之侃会如此回答。自己...已经是个无用之人了吗？是的，从三年前就是了。
“将军怎知草民无用？人不可以貌衡量。”
对面沉默了许久，蹇宾听到他转身的声音，以为何处惹恼了齐之侃，正要赔礼，却从手上传来温热的触感。
“罢了，那你便留下吧。”
“这里离主室还有很远，你看不见，我带你过去。”
说罢齐之侃便牵着蹇宾往东而去。蹇宾尚未反应过来，只是跟在齐之侃身后，对一路上下人们的窃窃私语充耳不闻。
就算只有七年，能得卿如此，也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