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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客列传3风且住 番外三 执明

2023-03-05原著向刺客列传执离 来源:百合文库
中垣这一代的国主之中,可以说再没有比执明更幸运的了。天权富庶,执明身为先代天权王的独子,没有时刻想要他命的兄弟,朝中的大臣大多是跟着先王打天下的忠臣,又有昱照关天险屏障,既无内忧又无外患,做个守成之君安稳一世不成问题。但执明对自己的境况不甚满意,他对王权没有丝毫兴趣,却不得不被王位束缚一生,彼之蜜糖我之砒霜,执明有时候会想,如果他也像其他几国国主那样一门心思征战天下,日子一定会过得更有意思些,可惜他没有。
执明自继位后就一直以一副混吃等死的昏君面貌示人,一来国政之事是真的没有什么需要他费心的,二来这也的确是他的本性。若是真有人想要与天权为敌,他此举也能惑敌不是?于是他心安理得的整日拉着莫澜走鸡逗狗,玩的不亦乐乎,他心想既然终生都将受此束缚,那也要在这一方小天地上玩个尽兴方不枉此生。这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过来,执明发觉,他真的活成了个昏君,可那又如何?天权不一样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中垣战火依旧被挡在昱照关之外,连一丝火星都不曾飘过来。
直到莫澜献上的共主玉印,执明才终于有所警觉,无论是天权还是他自己恐怕都是无法独善其身的。执明身在宫中,但天下局势他都了然于心,中垣大小诸国征战不休,钧天共主的玉玺是各国争抢的目标之一,就如同争夺这天下一般。究竟是怎样的机缘巧合,这玉玺才会落到莫澜这个小县主的手里?最后呈现在他的面前,真的是凑巧?还是有心人的试探?他未作多想便将那东西摔了,首先这东西他要来无用,反而会给他给天权带来无尽的麻烦,若是当真有人在暗中窥伺,他的态度也说明了一切,他对天下无意。若是暗处的人就此罢手最好,若是不能,天权有的是钱粮,而且不止是钱粮。
慕容离的到来给执明平静无波的生活平添一抹亮色,不仅仅是出尘的容貌和绝世的萧艺,他那静若止水的性子,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红衣,一介伶人却身怀治世之才,无一不透漏出他的身世非比寻常。与慕容离相关的一切对于长年被困于四面宫墙之内的执明有着致命的吸引力,自那以后执明的日子从混吃等死拉着莫澜胡作非为变成了混吃等死拉慕容离胡作非为,可惜慕容离不愿意跟他玩。时日久了,执明越来越见不得慕容离那张不苟言笑的脸,他这个被终身囚禁的国主都每天乐呵呵的,来去自由的慕容离却仿佛总是有着无尽的哀思,是的,哀思,面上不显,却从他的箫声中绵绵不绝的透出来,渗到骨子里,连带着聆听的人都感到心情沉重,执明很是不忍,于是常常想方设法哄他开心。
执明猜测慕容黎可能是家道中落的名门世家公子,可能是什么人派来监视祸害他的细作,亦或是哪国流落在外的王子,无论哪一样,他隐藏身份留在天权必有所图,但这都不要紧,只要在天权境内,护他一世安稳不成问题,他自认不是个吝啬的人,他看重慕容离,只要是对方想要的,除了这条命,似乎也没有什么是他舍不得给的。很久之后,执明发现,他对这条命似乎也并没有那么看重。
慕容离走的时候,执明拼命克制才没有阻止,他自己被这王位限制了自由,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天下,他不想要,所以慕容离想要什么,他永远都不会知道,既如此,他又怎么能将慕容离困在这里。慕容离既然在他面前提到了天下,便也有了摊牌的意思,他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了。
执明看着慕容黎在遖宿一步步站稳脚跟,立郡,复国,很高兴慕容黎终于能够得偿所愿。却不想造化弄人,自小没有经历过尔虞我诈的执明被暗处的敌人打了个措手不及,自小陪伴他长大的太傅死了,子煜也死了,天权几经战乱,满目疮痍,他险些与慕容黎反目成仇,幸好莫澜来得及时,他才没有一时冲动酿成无法挽回的后果,他不敢想,若是莫澜没有赶来,他会对孤身出城迎敌的慕容黎做什么,幸好幸好,无论是对慕容黎还是百姓,他都还有挽回和补救的机会。那时的执明从未想过,他要为此赔上自己的性命。
在慕容黎梦到执明遇刺身亡的那天晚上,执明也做了一个梦,一个噩梦。执明梦到在超度亡灵的祭祀之后,八剑俱毁,星铭也因不堪连番重击而折断。执明的胸口,原本已经消失的星铭剑伤时隐时现,每一次出现他都会感到撕裂般的剧痛,仿佛已经痊愈的伤口被人沿着旧伤生生撕裂开来,痛彻心肺,同时大量失血,他的身体逐渐衰弱下去。慕容黎对此十分自责,星铭已毁,封迿无能为力,张贴皇榜遍寻天下名医也都没有用,没有人能治愈一个神出鬼没的伤口。没过多久,他就死了,自此之后,慕容黎一直活在愧疚中。隔年,执明的忌日,慕容黎照旧挥退了众人,独自前来祭拜他,取了供桌上的酒,喝得大醉,起身的时候身形不稳,滑了一跤,前额磕在供桌角上,血流披面,醉中的慕容黎没有呼救,也不知是无力还是无心,他看着慕容黎艰难的爬起身来,靠在供桌旁,然后再没有动过,竟就这么死了。
执明大声呼救,可是门外候着的人仿佛聋了一般,没有人回应。他想要将慕容黎扶起来,然而双手却穿过慕容黎的身体,他已经死了,什么都做不了。

若是星铭毁了,这就是你们的结局,执明……”
执明闻声回头,看到了一个红衣少年的身影,无论是容貌还是声音都像极了慕容黎,但他没有认错人,因为这人是像几年前,初入王宫时的慕容黎,因此,被直呼其名,执明并不觉得被冒犯。
“你是什么人?”
少年并未回答指明的问话,自顾自道:“封迿的祭祀需要以星铭摧毁余下的所有法器,星铭必定会因此而毁损。”
“那若是没有祭祀,会如何?”
“三万多怨灵散入中垣,自然是会有些死伤的。”少年的面上不见一丝波澜,仿佛天下大乱与他无关,见执明脸色沉了下去,笑道:“别人也许不了解你,但我可知道,你并不是个看重他人性命的人。你的命,慕容国主的命,和天下那些无关人等的命,孰轻孰重,请一定要好好思量。”
“你到底是谁?为何会和慕容黎如此相似?”
少年伸手轻抚过侧脸,露出一个与慕容黎几乎一模一样浅薄笑容,执明往日里为了能让慕容黎展颜一笑费尽心机,此时看到这久违的笑容,却只觉得万分违和。

执明,我说的都是实话。”
执明醒来后,本还在庆幸那不过是个噩梦,却忽然感到胸口有些湿意,拉开衣襟,发现雪白的中衣染上了一小片血迹,正是胸口的位置。执明只觉背脊发凉,梦中所见竟都是真的吗?
后来,又过了几日,更诡异的事发生了。
起初执明并未察觉有什么异样,午后歇了个晌,醒来仍不见有人送午膳过来,他以为时辰尚早,精神不大好,不多时便又睡着了。再醒来时,日头已经开始西斜,往日里早该有人送膳食和汤药过来才是。执明睡了大半天,有些饿了,自行起了身,喊人却无人应声。走到外间,屋内有些昏暗,无人掌灯,桌上的茶也已凉透。执明自己找了火折子,点上灯,这时,他才发现周围安静的有些过分,冬日里没有鸟啼虫鸣的确会静些,但总该有些风声才是。执明狐疑的在住处转了几圈,往日守卫森严的偏殿此刻除了自己竟空无一人,没有守卫,没有宫人,仔细听了听,四周没有任何声响,仿佛偌大的王宫此刻只有他一个人。执明忽然开始担心,宫中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赶紧去往慕容黎的书房,此时慕容黎应该在书房批阅奏章才是。可是到了书房却发现这里也是一片漆黑,空无一人。
不仅仅是书房,正殿、寝宫也都一样,他的心中开始感到恐惧,加快脚步在宫中四处寻找,几乎将整个王宫都转了一遍,却一个人都没有碰到。执明终于确定了,宫中真的没有人。路过御膳房的时候,执明闻到一股诱人的饭菜香气,膳房内的桌上摆着数十道菜,摸了摸盘子,还十分烫手,他此刻已是饥肠辘辘,赶紧先吃了些东西。余光忽然瞟到,一旁灶上还炖着汤,边上的几个锅里有炒的半熟的菜,灶上的火也还燃着。
“啪嗒”一声,执明手中的筷子跌倒了地上,即使他十指不沾阳春水,常识总还是有些,且不说御厨不可能在炒菜中途开着火离开,他进来已有两炷香的时间,锅里的菜早该焦糊了,可此刻看过去却一点变化都没有,不仅仅是没有糊,甚至连水汽、油烟都未腾起,仿佛一切都是静止的。
“执明,这次可不是做梦啊。”
慕容黎的声音悠悠从身后传来。
执明转身,再次看到了那个酷似慕容黎的少年。
“执明,若是星铭毁了,你没有死,这就是你的结局。”
“什么意思?”
少年答道:“你本应死在慕容国主剑下,因星铭才保得性命,但自此以后,你再非此间人,性命与星铭相连,若是星铭毁损,那道剑伤便会恢复原状。若是侥幸未死,封迿超度祭祀之时,你也会与怨灵一同被带离人间,怨灵尚有往生之路,而你只能滞留在生者与死者的夹缝世界中,直到老死。”
“夹缝世界?是什么意思?”执明的心一点点下沉,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少年绕着执明缓缓走了一圈,道:“就是这里。”
见执明依然懵懂,四下扫了一眼,又重复了一次:“就是这里。”
这一次,执明懂了,“就是这里”的意思,就是“这里”,被带离人间却又仍在人间,被从生者的世界隔离,在这个夹缝世界,时间停滞,一切都是静止的,回头看了看那一桌菜,他刚刚用过的食具不知何时回到了原位,一大桌菜也恢复了原状,但他能清楚的感觉到自己确实吃饱了。
“他们都在这里,只是你看不见罢了……”
耳畔响起一阵奇异的乐声,执明心中一喜,有乐声说明这里还有其他人,他听不出是什么乐器,也不知是从哪里传来的,正仔细聆听辨别,对面的少年忽然瘫倒在地,面容狰狞,仿佛忍耐的极大的痛苦。

又是他!又来了……”

谁又来了?”
少年咬牙切齿的说出一个名字:“封迿……”
少年挣扎了一会,猛然站起身来,一手抓向执明。执明只觉一阵晕眩,周围的景物全变了,他回到了自己所居的偏殿,出门时点上的油灯还亮着,而他手里握着星铭。隔着窗子,他发现远处有火光闪过,正想出门一探究竟,却因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执明醒来时,已安然躺在自己的床上,慕容黎正给他整理衣裳,他发现了衣襟上的那一点血迹,看了看慕容黎的表情,未发现什么异样,但慕容黎简单的几句问话让他如坠冰窟,这半日里他走遍了王宫中的每一个角落,没有任何人看得见他,再一次印证了少年的话,他当时的确身处所谓的夹缝世界。执明不知该不该告诉慕容黎,这实在过于荒诞离奇。
后来执明特意避开慕容黎见到了封迿,传说中的方术师后人,他相信这个人一定能为自己解惑。二人见面,封迿的举动让执明的心沉到了谷底。屏退左右之后,封迿竟屈膝跪在了执明面前。这一跪,是为了天下苍生,求执明去死。
执明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封迿只觉得可笑,正如那个少年所言,执明不是个看重他人性命的人,为太傅喝下毒酒,为慕容黎以身挡剑,只是因为他看重这二人,执明为自己看重的人是可以倾尽所有的,但为了其他人,恕他做不到。执明曾让宫人背着风筝从高台上往下跳、能斗羊摔宫人取乐、无理取闹打罚画师,足以说明在他眼中人命之轻贱。天下苍生?这天权国主之位本非执明所愿,不过是推脱不掉的责任,天权几经战乱之后,他心中有愧,愧对天权先祖的托付,愧对自小教导他的太傅,也愧对因他的昏聩而饱经战火的天权百姓,他不得不强迫自己担起一个国主的责任,难道这还不够吗?还要他为了这束缚他一生的王位去死吗?凭什么?
执明嗤笑道:“天下虽重,但本王还是更看重自己的性命些。”
封迿前额触地,并未抬头,但他的话却让执明的笑容凝固:“星铭在慕容国主手中,您认为他会如何抉择?”
执明知道,慕容黎与他是不同的,现在的慕容黎不是他的的阿离,而是个贤明的君王,永远都以天下大局为重,他会做出怎样的抉择并不难猜测,无论过程如何痛苦艰难,结局都是注定的。
“本王取回星铭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您打算以什么理由取回?”
执明沉默了,慕容黎决定举行超度祭祀前是问过他的,当时他答应了,这场祭祀何等重要,他若没有一个像样的理由,要如何说服慕容黎将剑还回来?还回来,便是置天下苍生于不顾,什么样的理由才能说服慕容黎?
封迿见执明不语,抬头笑道:“执明国主恐怕看轻了您二人间的情谊,以在下对慕容国主的了解,只要实话实说,慕容国主定会将剑奉还。”
执明看着封迿,等着他的下文。

执明国主可知那些怨灵此时在干什么?”
执明想了想,摇摇头,自然是在害人,但他无需知道这些,他只知道自己不想死就够了。

国主是不想看?还是不忍看?” 封迿一眼看穿了执明所想,接着道:“国主可知这中垣大陆共又有多少黎民百姓?”
见执明不答,封迿又问:“国主可知那四散的数万怨灵使如何害人的?每日能造成多少死伤?”
中垣黎民百姓数以千万计,怨灵之数近四万,执明虽未亲眼见过怨灵害人,但民间神鬼异志相关的话本子却看了不少,现实只会更残酷,他不想死,也不太在意无关人等的生死,可这生命的数量委实太过沉重了,拒绝的话竟一时说不出口。
见执明沉默,封迿接着问:“国主可知,慕容国主也被怨灵缠身了?”

你说什么?”执明惊声问道。
“那日战场之上怨灵四散,瑶光军死伤惨重,您被星铭一剑穿胸已然气绝,慕容国主自己大病初愈又添新伤,正是身心防御最薄弱的时候,偏偏星铭不愿护着他,怨灵便趁虚而入了。”
“星铭为何不愿护着他?”执明只觉的匪夷所思,星铭不过一个物件,纵使有灵也应听主人令,还能自作主张?
“慕容黎要毁了星铭,星铭自然不会再护着他。”
执明皱眉,听封迿言下之意,这星铭竟真的成精了,问道:“可有解救之法?”
“自然是有的。”
执明正欲听下去,封迿却闭口不言,刚要开口,便了然了,解救之法是有的,超度祭祀之后,怨灵自然不复存在。不是没有其他的法子,但眼前的封迿,显然已经选定了这一种。
见执明犹豫,封迿笑道:“国主不必担心,慕容国主的心智自然不会轻易被怨灵动摇,一时不会有什么大碍。”
执明听封迿的意思,竟是在用慕容黎威胁他,这是平生最恨,遂佯怒道:“你认为,本王该死?为了慕容黎?若不是他刺伤本王,本王何至于此?”
慕容黎那一剑几乎要了执明的命,但当时的情景执明看在眼里,慕容黎眼中没有杀意,后来伤口离奇消失,执明更加确定这其中必有蹊跷。后来他身子差了许多,慕容黎一直对此十分自责,他便没有再问起,是以至今仍不知其中缘由。
“国主认为那一剑是慕容国主刺的?”封迿有些惊讶。
“难道不是?”
封迿愣了片刻,道:“恐怕慕容国主也以为是自己手上失了准头。”
见执明仍是不明,封迿解释道:“国主恐怕是弄错了,慕容国主刺伤你是为了救你,依慕容国主的身手,如何会那般大意。多半是星铭为了自保,迷惑慕容国主,星铭才会正中您的胸口,那伤口便是他手中的把柄,您的生死自此与星铭连为一体,自然不会轻易毁剑。”
执明没想到竟是这样,是并肩作战多年的星铭作祟,是啊,纵使星铭护主,成了精,也是有异心的。
“国主想必已见过星铭了吧?”
执明立刻想到梦中多次告知星铭毁损后果的少年,执明点点头,道:“应该是见过了,只是不知那剑灵生前是什么人?长得与慕容国主十分相似。”
封迿想了想,道:“剑灵倒不一定是主人死后之魂,有一种剑灵,乃是原生灵,因了某种契机,能够汲取旁人的生气而生,如同传说中的山精妖怪一般,化身面貌多变,喜化身为最能让人放松警惕的人的相貌,星铭多半是这一种了。”
执明瞬间了然,最能让他放松警惕,可不就是慕容黎吗?
“这星铭曾多次妄图迷惑慕容国主,都被在下阻止了,若是慕容国主知道祭祀的代价是您的性命,定是不会答应的,说不定会直接杀了我。”
“那你为何告知本王?”
“若是国主不问,在下不会说,但国主既然问了,修行之人便不可妄言,况且在下觉得,国主的性命还是应该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执明直视封迿的双眼,他发现这似乎是这个人第一次正眼看他,此时,他有一种错觉,封迿看着他的目光十足恭敬,却像在看着一个死人。
封迿走后,执明没有犹豫太久便做出了决定。他别无选择,牺牲自己的性命去救千千万万素不相识之人的性命,他本是做不到的,但若是让他杀千万人以救自身,他也做不到,况且,还有阿离……这是一条死路,如今,他却不得不坐以待毙。
下定决心之后,执明开始着手安排身后的一切。天权他并不担心,早前他已留下诏书,正好可以派上用场,届时慕容黎接手不会有任何问题。不久之后,慕容黎便是中垣之主,恐怕这并非他所愿,但人生总不能尽如人意。只是,慕容黎刚刚清理朝堂,正是缺人的时候,而天权大都是些因循守旧的老臣,若是他不在了,怕是不会尽心辅佐,执明忽然想到了仲堃仪,那个隐于幕后多年,仅凭一己之力将列国玩弄于鼓掌之上,让他和慕容黎险些反目成仇的人。现在孟章王为慕容黎所救,慕容黎成了这祸害的恩人,若是能将他收为己用,定能如虎添翼。执明又想到惨死的子煜,心中愧疚,他曾发过誓,要将仇人千刀万剐,如今只能食言了,便让他亲自去向子煜请罪吧。
压着心中怨毒的恨意,执明状若无事的说服慕容黎重用仲堃仪。最后,执明想到了一个棘手的问题,星铭那一剑是致命伤,他多半是逃不出命去的,若是慕容黎得知他是死于那道剑伤,后半生必定如梦中所见那般悔恨终生,这是他不愿意看到的。执明思索再三,想出了一个好主意,他从死士中挑了一名剑法最出色的随时跟在他身边,在他死后佯装行刺,将剑刺入胸口的那道剑伤,到时慕容黎以为他是遇刺身亡的,难过一阵子大概也就过去了。
执明告别慕容黎回了天权,马不停蹄的开始安排天权事务。既然没多少日子了,他便再也没什么顾忌,每日处理好国事后便宣莫澜入宫,陪他饮酒玩乐,常常通宵达旦。一众老臣和御医劝他每日按时歇息,好生调理身体,险些要闹的跪廷。执明面上应付着,心里却苦笑,这条命都要没了,还调理身体作甚?总归等不到七老八十百病缠身的时候。于是执明无视众人劝阻,变本加厉的玩乐,就让他在最后的日子里过得肆意些吧。
得知慕容黎要前来昱照山设坛祭祀,执明喝的酩酊大醉,分别多日,他已有些想念慕容黎,过不多久,就是永别,可这次慕容黎前来,却是催命的。执明没有在慕容黎面前流露分毫,否则一切便前功尽弃。他唯一能做的不过是拉着慕容黎陪他一起玩闹,这是他们一起过的最后一个除夕,也是他的最后一个除夕。
祭祀的时候,慕容黎对星铭的示警仍有疑虑,因梦境数次被波灵的琴声打断,他便没有问封迿,担心出现什么意外本不想让执明去,执明却知道这一别可能再无再见之期,况且封迿那人他始终看不透,不亲眼看着,他不放心。执明没有想到祭祀尚未结束,他的身体便出了问题,更没有想到慕容黎见他出事,想都没想就扑进了那诡异的火焰之中打断祭祀。执明愣愣被慕容黎带血的拳头一击撂倒的时候,第一次认识了自己在慕容黎心中的分量,恐怕比那落在他侧脸,几乎将下巴打脱臼的一拳还要更重一些。
后来昱照山崩,慕容黎因阴火之伤昏迷,封迿再次找上执明,告诉他两件事,一是星铭的气息正在溃散,他的日子不多了;二是慕容黎阴气噬体,若不及时处理必会危及性命,即使痊愈,也必会影响寿数,坏了后半生的气运,而执明现在既非生者也非死者,体质特殊,将那阴气渡到执明身上,不仅能救慕容黎的命,对执明也无碍,只是那血样的印记也会转移到执明的身上,有碍观瞻。后面的话封迿没说,执明心中了然,慕容黎将来是要成为天下共主的人,身上带有那般狰狞的血印,的确有碍观瞻,而他,已经没有多少时日了,自是不用在意这些。
执明想不明白封迿为什么敢屡次对他提出这种要求,就不怕自己一怒之下要了他的命吗?执明也懒得问封迿还有没有其他法子,他有种错觉,即使有其他的法子,封迿也选定了这一种,执明如今也没什么好犹豫的,他已经感觉到自己的变化,时隐时现的伤口,对这个世界日渐增强的疏离感,剩下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了,既如此,再为慕容黎做最后一件事又何妨?
封迿见执明不假思索便答应了,看执明的目光也不像往日般冷漠,他正打算前往遖宿,确切的说,是逃往遖宿,动了执明,得罪了慕容黎,待慕容黎苏醒,定不会轻易放过他。封迿打算到遖宿投奔侗鸣部的族人,临走前,告诉执明,遖宿存有大量先祖典籍,或许能找到救他的法子。
执明闻言十分意外,他总有种错觉,这个人希望自己死,而且是不得好死,现在忽然又说要救他,他是不信的。转念想了想,执明决定与封迿一同前往遖宿。他身上的血印已经开始显现,无论是留在瑶光或是回天权,很快会有人发现异样,若是传到慕容黎耳中,以他的聪慧定能猜到什么。执明也有些担心,若是留在这里,日日看着前途一片光明的慕容黎,想到时日无多的自己,最后会不会在绝望之中对慕容黎心生怨恨,这是他不愿看到的。前往遖宿,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如今瑶光天权重修旧好,他作为使者前去,毓骁是聪明人,不会轻易动他,中垣百万铁骑可不是吃素的。于是,执明趁慕容黎昏迷,偷偷取回星铭与封迿一同逃走了。执明万万没想到,慕容黎将将苏醒,便拖着病体一路狂奔追了上来,以国主之身带着区区千名随从便闯入了敌国边境。观慕容黎的情状执明猜他必定是知道了什么,或是预感到了什么,慕容黎从未向他提过要求,这次可能也是最后一次了,执明答应了跟他回去,同时也放弃了最后那一丝虚无缥缈的希望。
执明最终没能撑到回国,行至瑶光王城的那一日,一觉醒来,执明发现自己的马车停在了瑶光王城门口,慕容黎和瑶光士兵都不见了,周围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执明感觉自己受到一种牵引,不自觉向某一个方向走去,那是王宫的方向,回到王宫之中,那股引力便消失了,这王宫便是目的地了。宫中巡逻的禁卫军也不见了踪影,瑶光王城的城门开着,不见一个守卫。执明匆匆登上城楼,茫然俯瞰整个瑶光,偌大的瑶光不见一丝人烟,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他一个人。
不知是星铭到底念着旧情,留了执明的性命,还是想要给他更残忍的报复,将他放逐到此,终其一生,在这空寂之境独自生存。
执明对这一日早有预料,因此并没有太吃惊,观了观景,回到自己的居处,暗自叹息道,人生除死无大事,只是从此以后便没有人服侍,事事都要自己动手了。
洗衣裳和束发让执明苦恼了很久,这些他还未亲自动过手,衣裳随意在水中摆了摆,拧干,搭在矮树上晾晒,风干之后皱巴巴的像块抹布,执明自小养尊处优,自然不会再穿。好在内务府各种衣裳应有尽有,尤其侍卫服和军服估计足有数十万套,于是执明不再纠结怎么洗衣服了。束发却不好办,执明背着手试了几次都弄的不伦不类,干脆放弃了,这里只有他一个人,没人会在意他衣着打扮不成体统。
膳房时刻都有现成的餐食,执明每顿用过之后,没过多久便会恢复原状,倒是饿不死,然而过了约莫半月,那一成不变的菜式已经让他有些腻了。执明也曾一时兴起,试着自己做饭,这次慕容黎不在,膳房的下场比七日之约时的水榭还要更惨烈几分,执明见情势不妙便赶紧逃了出来,看着彻底失控的火势呆立了半日,滚滚浓烟中,执明呛咳的涕泪齐流,恍惚中总觉得慕容黎跟在他身后,从厨房一起跑了出来,就如水榭里那日一样,执明自嘲一笑,竟是开始出现幻觉了。
执明坐在远处,静静看着膳房的大火,心想,若是膳房就这么毁了,他会不会就这么饿死了。好在过不多久,膳房又如往常一样恢复了原状,热气腾腾的精美餐食摆了满桌,执明庆幸自己总算不用饿死,匆匆取了碗筷坐到桌边,填饱饥肠辘辘的肚子,饿得狠了,早已腻味的食物重新变成了美味佳肴,庆幸之余,执明扒饭的速度慢了下来,两滴泪水滑进了碗里,这大概就是他后半生的全部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执明的意志逐渐消沉,他常常一个人坐在城楼上,一坐便是一日,等着天黑和天亮,或许不止一日,他不知道过了多久,这里暗无天日,一直是傍晚,没有日头东升西落。他能活动的地方只在王宫之内,整日无所事事的在宫中闲晃,吃着一成不变的食物已经让他闻到气味便胸口发闷几欲作呕,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活着,又是为了什么还活着,他有些好奇,若是他死了,会不会再复活过来,就像被烧成焦炭的厨房又重新恢复原状一样?执明到底惜命,没有直接抹脖子,只是用小刀在手掌上割了一个小伤口,伤口愈合结痂,前后花了大概五日,所以执明得出一个结论,他若是死了,应该不会复活,所以这里不是循环往复的地狱,若是哪一日他忍不了了,随时可以解脱,这么想着,执明忽然放松了下来,仍过他混吃等死的日子,等着他撑不下去的那一天。
执明原本以为,再过十日,或许他就要放弃了,忽然有一天,执明发现了一些不寻常的地方,天色变了,不再是傍晚,而是清晨,他狐疑的四处查看,路过膳房的时候,闻到了一股诱人的饭菜香气,膳房的菜式竟然变了!执明心中狂喜,他回来了!执明立刻高声喊人,一路往大殿的方向狂奔,这个时辰早朝应该还没有散,跑着跑着,执明的脚步慢了下来,在王宫中兜转了半日,这里依然没有人。但执明并非全无收获,他在学宫中发现了两只活物,雪白的小兔崽,于是抱了回来,与自己作伴。
又过了一段日子,天色暗了下去,变成了黑夜,某日,执明一个人到宫门口闲晃,忽然听到了一点声响,他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他最近常常出现幻觉,总觉得宫中有人,可是循声寻去,总是失望而归,渐渐地,便不抱希望了。可这一次,他竟迎面撞上了一队巡逻的士兵,那些士兵一见到他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脸上的血色瞬间退了个干净,执明也是吓了一跳,他正想上前摸一把确认这几人是不是真的,那对人却直接吓得瘫倒在地,不敢动弹。执明抓住正后退的一人,心中狂喜,他切切实实抓到了,这次真的回来了。于是甩开人,往慕容黎的寝宫方向奔去,可这时,天色又变了,执明回头,远远看到空荡荡的城门,那一队士兵不见了踪影。
手上的触感仍在,执明确信那队士兵不是幻觉,他刚刚是真的回去了,回到了现世,可是只是片刻便又被隔离开来。想通了这一点,执明渐渐不再消沉,他所处的这个世界与现世并非完全封闭,每隔一段日子便会发生一些交集,然后这里的天色会变,各种物件的摆放也会变,有那么几次他的确回去了,两次毫无预兆的凭空出现,一次还撞上了宫人,将人吓了个半死,执明摸了摸侧脸,应该是血印的缘故,犹如半身染血,看起来十分狰狞可怖,一开始他自己看到池中的倒影也吓了一跳。无论如何,这是好现象,一定是阿离在找救他的法子,或许过不多久他就能回去了,有了希望, 执明便不再混日子等死了。
执明思索再三,住到了慕容黎的寝宫,说不定哪一日再回去,能碰上阿离。不知是阿离找到了法子,还是一息尚存的星铭自行修复,他感觉到自己开始能够在现世停留,虽然只是短短一刻,但时间似乎每一次都比上一次要长那么一点点。
不知又过了多少日子,执明沉睡中忽然听到身边细碎的翻身声响,吓了一跳,还未及反应,便被一脚踢下床去,一床大被蒙头盖过来,然后便被踩在地上动弹不得。隐约听到有人进来了,忽然又退了出去,心念电转,这是慕容黎的寝宫,这是阿离!
掀开被子的那一刻,稀薄的月光下,执明泪流满面,他看到了阿离,他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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