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话。流水，落花，春去也

　“哈……哈啊……”
身后的追兵一下不见。喜两腿一软，一下倒在了桃园的草地上，被青翠柔软的草地埋没。
“真是的……吾不闻，大师的弟子竟如此不堪。”
小孩子瓮声瓮气的叹息从头顶传来，喜挣扎着抬起头，看到一张白净得像纸一般的小圆脸。又白又圆又软，仿佛刚出炉的肉包，吹弹可破。神情半梦半醒。
那个小孩端着两碗青盏走了过来，蹲在他的面前。
“吾将星为酒，能饮一杯无？”
……啥鬼？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但见微微热气在盏沿浮动，点点星光在杯底闪烁。也不管喜答不答应，一旁的侍女就把喜的嘴掰开，小孩一抬手，就把一盏酒给他灌了下去。
“唔唔……唔咳咳……咳啊——”
搞……搞什么啊……都不问一声就给我……我靠呛到——
“——呛到鼻孔里去了啊！”
喜一下挣扎起来，抬手想要推开侍女，却发现扑了个空。身边早已空无一人，而自己身上的伤痛也消失不见。
温暖的光芒之中，只剩下了跌坐于地，像是小丑一样挥舞着手的自己，以及站着也没自己高的小孩捧着酒杯，无言浅酌。
“哈啊——”
将杯中酒饮尽，穿着宽大衣袍的小孩发出满意的叹息，还打了一个小小的酒嗝。捂着嘴，脸上泛起一丝红润，随着如花瓣一般粉红的小手放下散去。
他回过头，也许是喝过酒心情变得好了起来，看着地上不知所措的喜，笑了笑。
“此地日落之后便与中宫无异了，不是能够随便待的地方。虽然比不上先王那会儿乱糟糟的，但这些鬼怪都是历经战乱，对汝这种从战场上回来的人可是怨恨得很。”
不管是此时光芒繁盛，让鬼神不得入的桃花，那杯让自己疼痛消散的酒，还是忽然消失的侍女，都显示着这个小孩的不凡。喜赶忙翻身起来，拱手道。
“在下——”
小孩挥手打断了他的话，“吾知晓汝是大师的弟子，当今天子师弟，燕王慕容氏之后的那个文喜。汝同大队分开的时候便看到了，在这桃树之下已候多时。好歹也是大师的弟子，冲到半路总是可以的吧。”
半路就看到那种怪物还不来救我？
不由得想起那个让他感到莫名心悸的白衣女鬼，喜又是一直思绪飘忽。直到听见小孩的叹息声在耳边响起才回过神来。
一边感慨此地一场美丽的景色，想着下次带青梅竹马来转转，一边道：“多谢相救，不知要怎么称呼？”
“晴明，安晴明。”
安晴明对天举杯，忽而天地光转，星落如雨，转眼杯中又溢满繁星之酒。
他面露不合年龄的老成之色，叹息道。
“真是扫兴，开始算出来是个武士，想想以为来的会是博雅。但是等了这么久却等来了汝。难不成，这一次的轮回再无指望，吾真的要再等五百年吗？”
昂首饮尽杯中物，不到喜腰侧的小孩望着繁星，眼中流出一丝落寞。
“还要再活五百年……相逢不易，吾便罢了。倒是这位小弟弟的眼神，看吾似乎是前线的老兵，正在那里思念后方妻子的感觉。”
噫噫噫——
看着小孩眼里忽然流露出的玩味眼神，喜只感到身上一阵恶寒。
这小孩是哪家名门的无赖子弟啊？虽然看来有着不凡的本事，但言谈不经，什么武士什么博雅什么五百年。年纪轻轻搞不好就是腐眼看人基……啊不本身就是个基佬。话说原本京城就有娈童，那些大官就好这一口……诶诶诶，这搞不好——
“吾开个玩笑。”
安晴明将青盏扔了，在草地上溅起绿色的光屑，然后不见。
他放下袖子，像只狐狸一样笑了，回头问喜。
“说起来，现在京城之中，还风雅吗？”
喜不明所以地放下手，“风雅？”
“当今天子可非是俗人，纵使一直在打仗，似汝这般世家子弟也得去前线谋军功。不过，前后几十年文脉不断，诗会无数，清流文集遍地。明武帝的时候，士大夫与皇帝共治天下，而今却是天子一人独大。”
安晴明晃了晃脑袋，背着手向前走去，“连着两代皇帝，都以法家治理天下。不能说错，可惜文学儒臣不能幸进……那个男人倒是有趣。”
这家伙看着还不到十岁吧……满口五百年几十年，法家儒臣地说着什么鬼话？
若非还在惊异杯酒消散了身上的伤势，到现在也没有察觉中了幻术什么的，却依旧能看到这冬日的满眼桃花，恐怕喜早就不满了。
既然不敢造次，心思也只在腹中思量。喜一边想着，反问道：“哪个男人？”
“就是住在紫宸殿的那个男人。”
闻言暖风息灭，喜浑然不觉，神情一愣。
安晴明看着原上桃林，轻轻开口，声音却如冬雷震震。
“就是被呼作皇帝、天子、陛下、嵩城天治的那个男人！”
久无言。喜呆呆地看着眼前小孩的背影，小孩却不以为意。抬手一招，一只和他的手掌差不多大，黝黑深邃，清晰地倒映着喜目瞪口呆的神情的酒盏，凭空落在手中
和路上女巫吟咏截然不同，但却更加古老神秘的语言，伴随着莫名节拍，由安晴明的唇瓣微动，在桃林中的每一片花瓣，每一片叶子，散发的每一束光芒之中响彻。
“东风夜放花千树——”
叶之摇摇，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安晴明径自拂袖，向前一步，高举黑盏，对天而唱。
“——更吹落，星如雨。”
话音甫落。
风声忽变，铅云一扫，皓月千里。
天地光转。
大风拂落无数花瓣，天上流星如雨骤降，和光同尘。高举的黑盏，一时酒香满溢。
放下手，将杯中繁星一饮而尽，安晴明将黑色的酒盏高高抛向天空。两袖一挥，白袖如云舒展，四周桃林幻光闪动。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
夹杂着桃花瓣的香风拂过喜的身边。眨眼间，流动的幻光之中，四驾之车随香风，由枝叶间奔出，原本寂静的桃林一下涌出无数的人影，似在闹市，喧哗鼎沸。
喜慌忙躲到一边，马蹄登登，由无数碧玉金箔装饰雕花的马车，由身边一掠而过，直撞在小径上迤逦前行的安晴明，穿过他的身体奔向桃林深处。
叮叮叮叮。
碧玉轻碰，珠帘卷起，铿铿凤鸣自车内流出，直入九霄。
一时之间，风声，人声，蹄声，车声，凤鸣声，凡所应有，无所不有。亭台，楼阁，马道，人群，宝马，雕车，凡所应具，无所不具。
视界一片恍惚，喜仍在桃林，可随着小孩恍若醉酒的缓慢步伐，舞动双袖，对天高歌，仿佛换了人间。
“一夜鱼龙舞！”
轰隆！
安晴明一言既出，双臂猛落，雪白大袖一震！
金色的巨龙从幻光之中忽然涌出，高昂着巨大的龙首腾入天空，嘶吼如雷鸣，猛然扑向地面。冲着惊慌失措，脸色骤变的喜身上一撞，又是穿身而过，大风忽掠。
天地被扼住了喉咙。
鼎沸之声骤然不见，幻光尽皆退散，世间一片寂静。
桃花仍落，东风仍过。
小径之上，只有安晴明依旧在向前走着，不知何时回到手中的黑盏再满，一饮而尽，继续歌唱。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
转身回头，还沉浸在刚刚迷幻之中的喜，发觉安晴明已是不胜酒力，两眼迷离，满脸通红，露出后槽牙冲他一笑。
“——汝不是博雅啊……啊哈哈哈哈哈……”
安晴明大笑起来，明显已经醉了的他开始挥舞起手足，脚尖在土地上轻轻一点，转过身去。就像是真正的小孩子一样，仿佛刚刚的幻境都不曾出现，安晴明一蹦一跳，向着远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