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君有情】成仙堕魔为一人（上）

      【壹·桃绯】
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只桃花妖。
山叫苍琊山，是个钟灵毓秀的好地界，千年前有仙君在此得道飞升，山里精怪便建了一座庙供奉仙君。因据说此仙君飞升前历经千劫而心志不改方得神灵青睐，故将此庙命名千劫，每逢朔望便去上香祭拜。
庙旁有株桃树，生得繁盛可爱，许是挨着仙君神像多多沾染了些灵气，修为比一般小妖都要强得多，不过百年便修成人形，名曰桃绯，山中小妖多尊她一声桃姬娘娘。
最近桃姬娘娘颇为烦心，从前与她要好的一株杏树青叶结了果，总有飞鸟啄食，那杏树修为浅薄，保护不了子嗣，便央她帮忙。她自是愿意，干脆用灵术将草棚搬到青叶所在林边日夜看守，多日不曾修炼，修为不进反退，整个妖看起来憔悴不少。
这一夜她好不容易寻得空闲修炼，正在榻上打坐，忽听得窗外破空之声，像是飞鸟扑打翅膀，却又要比那声音大得多，随后便是砰的一声，似有重物狠狠摔下。
桃绯担心青叶，出门去看，午夜圆月高悬，山间寂静幽深，清冽银辉如练自天边逶迤至溪谷，照得她面前一片清明光亮。不远处隐隐约约有个倒在地上的人影，背对着她，白衣上染了鲜血，像是绽开在雪地里的桃花妖艳灼灼；墨发未束，如一匹攒珠镶金极近雕琢能事的重锦华光熠熠。
桃绯从未见过这样圣洁又魅惑的背影，圣洁得像是雪上白玉像，魅惑得像是花中媚狐妖，只让人远远的忘上一眼就失了魂魄。
她跌跌撞撞的走到那人身边将他翻过来，露出那张一直隐在黑暗中的脸，那般容光，如如明月自碧海尽头缓缓升起，刹那间辉映无上苍穹。让人一瞬间觉得满山的花都亮了亮，漫天星辰都黯了黯，惊得她晕晕乎乎不知所措。
更惊人的是他的胸口上有一个极大的窟窿，汩汩流着鲜血。
半晌桃绯回过神来，拖着那人往草棚走，想不到那人看似瘦弱，分量却着实不轻，累得她气喘吁吁才将他搬到榻上，此时那人已经气息奄奄，面色苍白如纸，嘴唇也泛了青黑。桃绯帮他输了灵力，又绞了帕子替他擦身上药，直到他气息逐渐平稳，才消停下来，趴在床边安静的看着他。
是神仙吧？一定是的。不然怎会如此丰神俊朗？桃绯呆呆的想，若是能待在他身边，多蹭些神仙气，岂不是也能得道飞升？
看那人躺在床上睡得正熟，桃绯终于按捺不住伸出了手，轻轻的摸了摸他的脸颊，很凉很滑，像隔壁狐妖从人间偷来的玉石，甫一摸上去便觉得非平常凡物了。
她越摸越欢喜，越摸越放肆，当那双手停在壁垒分明的胸膛上时，她感受到了一束仿佛来自无间地狱的阴冷目光，吓得她一个哆嗦，手飞快的缩了回来。
与此同时，身边传来冷漠淡然如死水般毫无波澜的声音：
“摸够了么？”
【贰·君珩】
桃绯做梦也没想到看起来那么温雅柔弱的人目光语气竟会如此可怖，瑟缩着往后躲了躲：“够，够了……”
那人小臂撑着床榻坐起来，似乎是动作太大扯痛了伤口，微微蹙了蹙眉，低头看着自己胸前包扎的白布，又极快的移开了目光：“伤口，你包扎的？”
既然自称本尊，定是神仙无疑，桃绯兴奋得指尖都颤抖起来，豁然抬头，一双水润的眼瞪得大大，亮晶晶的仿佛盛满了碎钻：“是我。”
“真丑。”
桃绯：“……”
神仙大人你这样真的很打击人好不好？！
那人看着她变了又变的神色，再看看胸前缠得凌乱的白布，抬起手指：“这里，是哪？”
神仙都喜欢几个字几个字的说话？桃绯学着他的语气喏喏回答：“这里，苍琊山。”
“苍琊山？”
听到这三个字，那人霎时间变了脸色，若说他之前只是冷漠淡然叫人不敢轻易接近，如今却是真当得起阴鸷可怖这四个字，捏紧了衣角，杀气瞬间喷薄而出，冷风阵阵席卷了整个草棚，吹到身上便觉出刀子一般的凛然刺骨。
他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跌跌撞撞跑出草棚，推开门的一瞬间，他看见不远处那座千劫庙一如八百年前孤零零的站在密林之前，未有一丝残损。他不顾身上重伤，更不顾身上仅裹着一件桃绯用灵术幻化出来的亵衣，直直的跑向庙门，站定，抬手——
一声巨响，存在了千年的千劫庙在他阴冷的目光中轰然倒塌。
追出来的桃绯目瞪口呆的看着他如行云流水一般毫无滞涩的行动，仿佛被天雷劈了一般彻底惊呆了：“你这是做什么？这可是仙君的祠庙！”
毁了祠庙事小，亵渎仙君事大，搞不好整座苍琊山的妖灵精怪都会受到牵连，桃绯不知所措的站在原地，看着他一步一步走上砖石瓦砾，灵力激荡形成漩涡，所到之处即便是坚石都化成了齑粉。
山中精怪闻声纷纷赶来，来了又纷纷傻眼，和桃绯一样站在下面仰望着那即便站在废墟上也如同站在莲花仙座上一样神祇似的男子，不敢上前，不敢出声，甚至不敢呼吸。因为好像一上前，一出声，一呼吸，就会打破这一瞬诡异又宁静的美好，神祇便会飞离这尘埃世俗。
只有山里年纪最大，德高望重的老鹿妖，在拄着拐杖匆匆赶来看见他之后，惊讶的瞪大了浑浊的眼睛，随即恭顺的伏下身去行了一个大礼。
“本尊君珩，”风吹起来，却吹不散他的声音，衣袍翻飞起舞，仿佛人间壁画上最神圣的仙人讲经论道时的情景，“千年前得道飞升，于人间却无半分贡献，受不起诸位如此供奉，故毁庙以求心安，还请诸位今后莫要再行此举，本尊在此多谢。”
语毕，他竟真的向众妖作了一揖，桃绯惊得一呆，还没反应过来，身边小妖便已经跪倒了一片，只剩她一个站着的，分外引妖注目。
君珩看着她，突然笑了，那一笑仿佛漫山遍野的桃花瞬间开放，风吹着铺天盖地的花瓣一层层卷近来，温和柔美又淡漠疏离，将人淹没：“还有，本尊打算在苍琊山暂住，幸得这位妖友照拂，予本尊以住所，也是应当多谢的。”
【叁·青叶】
据说那日仙君一笑，在场小妖当时就晕了五个，还有两个现出原形，痴呆失魂的更是不计其数。桃绯不在其中，因为当时她眼前耳边只有两个不断重复的大字：暂住暂住暂住……
仙君暂住在她家，那该是何等容光！桃绯瞬间不淡定了，回想起自己家里的环境，又觉得处处都不满意——搭棚子的草是去年秋天的，还有些霉味，万一熏到仙君怎么办？那么粗糙的床榻，一定会把仙君硌得睡不着觉。还有那木板凳，简直是对仙君尊臀的亵渎！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居然让仙君住这样的房子，简直是大不敬，便趁着君珩外出“体察妖情”时跑到山里向众妖求助，借来了虎妖家的毛毯，兔妖家的桌椅，蛇妖家的被褥……抱着一大捧东西回家布置，一直忙到日头西斜，才得出空闲去找君珩回来吃饭。
方才进了林子，她便看见远处一抹颀长白影一闪而过，似是君珩。她赶忙去追，奈何那人姿态轻盈敏捷，无论她如何提气都追不上，最后不得已停在林中环顾四望。一转头才发现自己所处之地与青叶相距不远，抬眼望去便能看见她被果实坠弯了腰的枝桠在风中摇晃，宁静安详。
“你怎么来了？”青叶看着她微笑，“这几天真是麻烦你了，过几天果子落尽，你也就不用来帮我看着了。”
“你我交情，谈什么麻烦？”桃绯摸着她沉甸甸的果实笑道，“你呢？见到仙君了吗？”
话音未落，她敏感的觉出指尖原本柔嫩的叶子猛然瑟缩一下，半晌后青叶迟疑道：“桃绯，我觉得……那个仙君不太对。”
“有什么不对的？他就是千年前在苍琊山得道飞升的君珩仙君啊，那么强的灵力哪能是我们这这些小妖能比的？再说鹿爷爷也认出他来了。”
桃绯不为所动，青叶有些着急，半晌后用枝桠将桃绯揽到身边，压低了声音道：“你不知道，那天晚上仙君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我看得清楚，他落下来的时候额间黑气笼罩，还有血光闪烁，就和……就和传说里的堕仙一样。”
桃绯不再出声。
她虽然涉世未深，却是知道深浅的，青叶所说之事已经超出了她的想象，如果君珩真的已经堕仙……那么他会不会狂性大发杀尽众妖？据说堕仙都这样提高修为，那她要不要提醒其他妖精小心君珩？但是那样做，万一被发现怎么办？
心里仿佛有一团乱麻无法理出头绪，她安抚了青叶几句，又告诫她不要声张此事，才离开去找君珩。
“这样你满意了吗？”桃绯离开之后，青叶颤抖着问，“我已经告诉她仙君的古怪了，你可不可以放了我？”
半晌没有回应，她颤抖得更加厉害，直到一阵风吹过来，带来雌雄莫辨的嘶哑声音：“你做得很好，我自然不会杀你。不过要不要放了你……”
声音顿了顿，随即桀桀怪笑起来：“那就要看我心情了，你知道的，若是能杀了君珩，我可是会很高兴的，也许会放了你啊。”
天仿佛突然间就黑了，远处雷声轰隆而来。
【肆·淡饭】
君珩回来时，已经夜色深沉。
他方向感一向不好，若不是草棚里燃着蜡烛，透出昏黄的光，他几乎找不到回来的路。甫一开门，便见屋里整个儿变了样，桌椅都换了崭新又精致的，擦得光可鉴人；床榻上铺了新被褥，颜色鲜艳花样俗气，似乎是人间某烟花风月场所的标准配置。
君珩的嘴角微不可见的抽了抽。
而屋中的粉衣少女不过十五六岁模样，正把热了第二遍的菜往桌上端，见他回来不由得愣了愣，随即垂着手局促的站在一边，似乎是纠结了好久，才抬起头小心翼翼的笑笑：“仙君您回来了？来吃饭吧。”
“嗯。”
他冷淡的点点头，在桌边坐下，突然觉得这新椅子还没有原来的木板凳坐着舒服，执起竹筷却又不知该吃些什么。他辟谷有成，不食五谷已有数百年，早已忘了饭菜是个什么滋味，更忘了有人陪着吃饭是怎样的感觉。
他有些烦躁的抬起头，对上的是桃绯紧张的目光。她素来食素，只好多做了些素菜，又怕君珩嫌弃饭菜寡淡，狠狠心到河里抓了一条鱼，托人开膛破肚收拾干净炖了汤，还不知味道如何，此刻早已紧张得不知所措，双手死死绞着衣角，指尖都泛了白。
君珩看着她，半晌突然问：“你是桃花妖吧？”
桃绯迟疑着点点头：“是。”
“满树和娇烂漫红，万枝丹彩灼春融。”他夹了一块雪白的鱼肉，却也不吃下去，只是静静地看着，“娇媚至斯，果然不负盛名。”
桃绯的脸唰的红了。
她皮肤本就白皙，脸红起来简直和现出原形没什么两样，白里透红娇嫩欲滴，竟是十分的好颜色。君珩面不改色，安静的一口口吃饭，动作缓慢优雅，像是在细细体味每一种遗忘已久的味道。
数百年前他曾这样端坐于瑶池仙宴之上，享珍馐品佳酿，众仙也都对他毕恭毕敬，可他却并不快乐，甚至厌烦至极。却不想如今时过境迁，仅是草棚木桌，粗茶淡饭，就已让他心里起了波澜。
对面，桃绯捧着一碗白饭低头猛扒，一口菜也不吃，或者说是不敢吃，噎得小脸通红，还低着头不敢让君珩看见，一副受气小媳妇的样子，看得他又好气又好笑。夹了菜到她碗里：“别一直吃饭，多吃点菜。”
桃绯呆呆的看着碗里的青菜怔愣着，这可是仙君大人亲自夹的菜，她要不要找个灵牌供起来？吃了这个能不能增加修为？
“别发呆，吃饭。”
君珩冷淡的开口，那眼神大有“你再不吃饭就不要吃了”的威胁态势，吓得桃绯赶紧每种菜都夹了一些就着白饭吃下，撑得肚子溜圆，还得可怜的拖着身子去隔壁狐妖家借住。
君珩躺在绣着鸳鸯戏水的大红锦缎面被褥上，透过窗子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如同一团渐渐湮灭的星火，垂下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