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说西游-外传-哮天篇

1
我名为哮天。
这名字你们大概不熟悉，可若提起我师父——被供奉在灵霄上天兜率宫的太上清虚真人他老人家，在这四洲之内，总应该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吧。
在妖仙大战初起之时，我才刚由一条黑狗修成妖怪。那时我听说妖与仙吸一口混沌就能三日不食，沾一滴霖露便可半旬不饮，何等自在，再不需言！可惜天分不足，修不得仙，只做了个妖怪，自己取名晓天。虽没能完成最初的愿望，但总算不愁饮食无落，日子也该过得痛快了吧。
可是，饮食倒是不愁了，日子却过得更加乏味起来。做了妖，不必烦恼生存之事，结果终日无所事事打坐冥思，一天天就这样混过去。
终于有一天，来了一伙据说很厉害的妖怪，打着一面写着什么什么魔王的大旗，无比招摇地穿过我家那片密林。他们的身上都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味道，或者说，是一种难以接受的臭味。
“那是什么味道？”
“妖气，那是妖气的味道。”有狐妖说。
“妖气？”
“那是人血的味道。”又有树精说，“妖，噬人为魔，身染血毒，日惶惶如饥渴不能自止，愈演愈甚，终入不复。”说完，他叹息着掩面而去。
老实说吧，我听不太懂，只明白了这伙妖怪是吃人的妖怪，也就是——魔。
据说，妖对这种气味特别敏感，就是隔个几百上千年也能闻到这血染上的“妖气”，而似乎，人是闻不到这气味的，因此，即便吃人的妖怪混入人群，他们也完全无法发觉。
但是无论如何，我打算试试了，我想去尝尝人的血肉之味。
为什么呢？我也说不清。大概是因为那伙妖怪——
他们看起来都是那么幸福。
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不，其实我已记不得那时有没有月亮，我只记得，我将利爪伸向一个过路人，将他拖入黑暗中。
有血喷溅出来。洒得到处都是，腥臭，刺鼻，令人犯恶心。
真是的，怎么会有喜欢吃这种东西的妖怪！
我屏着气息，尽力将唇齿凑了上去，尖利的牙齿很容易就穿破了这脆弱的皮肤。
美味！我失声叫道。
怎会如此！明明气味那么腥臭难忍！
再闻时，似乎没有了那气味。只剩下这无比甘美之味，在舌尖回荡。
我闻不到了，再也闻不到了，妖气。
久居鲍肆，不觉其腥。大概说的就是我吧，我冷笑。
实在是想不起那天是如何回家的，只记得十分倦意缠身，压得我喘不过气。
说是家，也不过是靠着一棵大树围出的巢穴罢了，不过可以靠在树洞里，枕着枝叶，倒也不失惬意。
只是这天，有些不一样。
安静得出奇。在平常，这周围总是有些妖怪晃荡，就是他们不在，那只美……咳咳，那只鸟妖白灵，总该是要坐在树梢唱歌的。说实在的，我不懂音乐，曾有琴师来林中抚琴，却被我赶了出去，即便后来他们说那是个大音乐家，我也没半点愧疚。
可是她，我却从来没想过要把她赶走。
究竟是为什么呢？
这个问题暂且放下不谈，只是今天，他们像是约好了一样，都不见了。
于是我决定去找他们。
2
不知为何，不知不觉中我竟走出了密林，明知他们一定不会离开密林。
不知为何……
也许我会为这个决定追悔一生吧。
“你……往哪儿去？”有人叫住了我，他穿着灰色的长袍，上面纹着奇怪的图样——一黑一白两条鱼，首尾相接，黑鱼生有白目，白鱼生有黑目——他腰间还别着一条白色的马尾巴，仔细看时，他的眉发间也是同样的一片雪白，而一张脸却不苍老，倒是十分俊秀，洁白红润得像个女子。
“你不怕我么？”我先发问。
“怕？为什么要怕？”他嗤声一笑，举起放在一旁的葫芦深饮一口，又晃荡两下——里面空空地没一点声响。于是又紧紧关上。
“我听说，人见了妖怪会吓得两腿发软。你不是人？”
“哈哈哈……我嘛，要细说的话，确实不是。”
“这可把我说糊涂了，你不是人，难道是妖么。”
“我是仙。”他这样说了。
仙？！我暗惊道，自己梦寐以求的仙，如今就在自己眼前！
“敢问……大仙尊名？”
“周上天师太上清虚即是本座。”
“原来是周上天师太上清虚！久仰！”我实在没弄清哪里开始是他的名字，只好照搬着全部念出来。
“那你呢，你叫什么？”
“晓天，我叫晓天。”
“晓天？这名字与你不称，不若改成‘哮天’，若兽之咆，可好？”
“谢大仙赐名！”
“我与你或有几分缘分，不知你是否愿意拜我为师，参修大道？”
“愿意愿意！师父在上受弟子一拜！”能拜神仙为师，在他身边修习，说不定能得成仙法门，也许我就还有机会成仙了！想到这里，我对着他跪下来，连着磕了三个响头。
“你起来。如今，我正要赴西岐去，你正与我同往。”
“同往？可是，弟子正要去找寻几位朋友……”
“朋友？”
“是，鸟妖、狐妖一类。”
“哮天。”
“啊？”
不知何时那葫芦又打开了，我一应声，就有一阵奇风卷来，吹得我站立不稳，被吸入其中。
里面黑漆漆的，却能感到十分空旷，全不像外面看那样小巧。
地上还是湿润的，像是有过水在上面，想起他之前喝水的样子，这果然是个装水或酒的葫芦。
“师父！师父！你把徒儿装在葫芦里，徒儿把您的葫芦踩脏了可怎么办！”
他一声冷笑，缓缓开口道：
“无妨，一个时辰过后，你就将化为一滩血水，我还与你计较吗？”
“血……水？师父！师父！”我开始慌了，拼命地叫喊，里面漆黑一片，我四处摸索着，可是甚至摸不到葫芦壁。
他晃了两下葫芦，我也就在里面翻滚。
“师……师父饶命！”
“如何，你愿与我同去吗。”
“是，弟子……弟子愿意！弟子愿意！”
于是我跟着他参加了妖仙大战。不过也就是给他端茶送水，打打杂而已。
我记得其他几位天师看我的眼神都很奇怪，针一样扎在我身上，可我却不知道是为什么，是因为我是妖吗？还是因为，我是魔？
其中还有一位，似乎是叫玉鼎真人，他也带了弟子随行，叫杨戬，不过这都是后话，暂且不提。
仗打完了，周取商而代之，妖怪们都遁入了山林，成为人们口中的邪恶化身。而另一边，周天子姬发如约为出力的众仙准备好了高官厚爵。
可是灵霄突然不干了，带着几乎所有的仙，到九霄天之上不可见之处，建下了“天庭”宫殿，自封为灵霄天大帝，也就是现在常说的玉帝。
当然太上清虚也在其中，当然我也就跑不掉了。
跟师父上了天庭之后，师父倒也渐渐教了我些法术，妖也能用的法术。
可我还是只能打打下手，成仙的期望仿佛在远海对岸，遥遥不可及，但我也只是听话地工作着，仅此而已。
3
凭借这些仙的法力，建出天庭那些宏伟的宫殿似乎并没有花多长时间，那之后，师父被安置在兜率宫，我也住了进去。里面很大，还有一个大炉子。师父就每天对着这个炉子坐着，我也就坐着，不过要不时扇扇火，加加柴，师父是不做这些的。一般来说，烧个几十天，就能从中取出几颗丹药，分装在各种葫芦里。日复一日，闷都要闷出病来了！我开始无比怀念人肉、人血的味道，可是偌大个兜率宫只有我跟太上两个，还有他的一头牛。
好多年后，终于，太上又收回两个徒弟来——虽不知是如何拐骗来的，总之我是离人肉人血近了一步！本该如此的。
这两个孩子都是女孩儿，垂髫脑后，样貌十分可爱，长大了定是个美人！啊，白灵，她们又让我想起她来。
于是吃人的心渐渐平了，杂事有她们做，我每天就负责看着她们。不怕笑话，这是咱狗最擅长的事了。
在没有黑夜的天庭，师父每天就负责睡觉。
偶尔师父会吩咐我准备一葫芦仙丹预备着，等着某某上仙来取。
也不知是不是睡多了觉，师父的脾气也没有了，醒着的时候，即便是我或金角、银角——那两个女孩——犯了什么过错，他也不会骂我们，也不会把我们装进葫芦里晃。
“你头上那片羽毛，还挺好看的。”有天师父经过我边上的时候，他这样说道。
那片羽毛我一直绑在发梢，有很多年了。不过这不是重点，师父居然夸人了，这还是那个动不动翻脸把人装葫芦的太上清虚吗！
不过，这样很好，至少，我的日子过得舒服多了。
在天庭每天都一样，所以人间有说天上一天地下一年，其实是一样的，只是天上永昼无夜，让人感觉上不一样而已。这样也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有几百年吧，天庭一直安安稳稳，甚至于，安稳到像一潭死水。
直到那一天。
杨戬。他像一块巨石，在这几百年如一日的死水中，激起了千层浪。
杨戬是灵霄（也就是玉帝）的妹妹灵瑶与凡人交合产下的孽种——我不懂，总之玉帝是这样说，师父是这样告诉我的。
本来似乎很早以前，在他刚出生之时，灵霄就已下令诛杀他，可不知怎的，嘿嘿，他没有死，甚至还成了玉鼎真人的徒弟。这事传开的那段时间，师父一反常态，接连几天没有回宫来，大概是玉鼎的事把他忙坏了吧。听说玉鼎到最后也没有被处罚，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的徒弟杨戬。他为了父母、妹妹的死，杀上天庭，向天庭复仇。徒弟闯下这么大的篓子，他却没有受罚，实在很奇怪。
“你不要管，老老实实在这里看着炉子就好。”
事发之时，老君不让我出宫去看，我也就哦一声，继续看着金角银角。我本也没想去惹这闲麻烦。
而这次师父出去了倒没多久，很快就回来了。
后来我听说杨戬“杀”了几十万天兵，啧啧，真是厉害。听说那些天兵都是用坚硬无比的云浪石打造，既无生死，也无血肉，几乎是刀枪不入，水火不侵。一人独战几十万天兵，真是厉害得让人起疑！
反正最后他是被抓住了，锁了琵琶骨，关进了幽暗的天牢。那段时间神仙们都一脸阴暗，也不知是看见什么了令人心悸的东西。
等到再见他时，我已是所谓的“二郎真君驾下随侍”了，也就是说，我成了他的部下。
能见到这样的传说级人物，真是令人兴奋！
可是，我见到的，却全没有那种“传说级”的感觉。
4
杨戬工工整整地穿着天庭那典型的银袍银甲，危坐在一张铁椅上。这是在真君府的正殿，大殿没有窗户，而只有些微弱的烛光在无力地摇曳，昏暗得很。他那样坐着，也不是为了接待上宾，本来他这个官就已高过天王，天庭中能让他“接待”的人也就屈指可数。而他就像一尊石像一样摆在这里，或者说被摆在这里。
他身上全没有我想象中的那种与全天庭为敌的不羁与倨傲——虽然那样的人不好相处，但现在我也就只有失望而已。
什么嘛，这就是曾让天庭战栗的战神吗？
他闭着两只眼，又睁着一只眼——他有三只眼睛，如常人般的两只，以及额头上，竖立的第三只。以前全没有听过这样的事。他爸妈不会把他当妖怪扔了吗？也许因为他母亲是仙，对这些见怪不怪了吧。
他睁着的是第三只眼，那只眼也不眨一下，也许是闭不上的吧，一动不动的大概是在休息，又或者本来就是动不了的。
和他说几句话，他那两只眼也不睁——嗯，这才有几分倨傲的感觉，我想道。
可他话却说得很随和，一点架子也没有。这就是战神？我没忍住啧出了声，他也像没听到一样，一点火气也没。
“所以，你是想问我我母亲的事？”
“嗯，还有真君反上天庭的事。”
“反上天庭？我什么时候做过那种大逆不道之事？”
他似乎什么也不知道，看起来也不像是装的。
可事实上，他那天闹得很厉害，我在宫中都能听到喊杀的声音，刀剑相交的声音，宫殿倒塌的声音，它们交错在一起，很是可怕，金角银角还吓得扑到我怀里……咳咳，总之就是闹得很凶，怎么可能不记得了？
啊对了，太过兴奋以至于没有想到。
天庭，怎可能起用一个魔头？
哼哼，我冷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这位曾经的战神早已不是战神了，他现在只是天庭的剑，只是一把剑而已。
剑是不需要倨傲的，它只需要鞘，用鞘来束缚，来管制。
我就是这鞘吧。
“笃、笃”——有敲门声传来。
“多闻天王魔礼红求见二郎显圣真君！”
我用手一指大门，门环上附着幽蓝的火焰，带动大门缓缓打开。乘这个空档，我回头看了一眼杨戬。
他还是静静地坐着，面无表情，或者说，带着一抹浅浅的微笑。
我心中充满了不快，此时反映到我脸上应该是轻蔑、鄙夷之类的表情吧，不过他也不会在意。
离开真君府，经过那魔礼红边上时，不禁说了一句：
“真是……像一条狗一样。”
真是的，明明我才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