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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徐有秋风(三)

2023-03-05原创小说 来源:百合文库
风从耀眼的银河中
来,让我看看
这就是你要传达的吗
是不是我堵住了左耳
就能看清右边
是不是我闭上了左眼
就能举起右手
就能触碰到星空
和这场大雾吻别
现实从不是触觉的延伸
只是梦的失眠
——《虚妄》
第三章.
        赶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深夜,父亲已经睡去,母亲搭了一个折叠床,让徐有秋也去睡。这时父亲突然开始咳嗽,印象中的硬汉在窄窄的单人病床上缩成一团,没睁开眼,断断续续地喊着背疼,也不知道醒着还是没醒。母亲急忙坐下来,轻轻抚着父亲的背,和父亲说起话来,也不管父亲听没听见,一直往下说。父亲却还是咳个不停。
        “我去叫护士吧。”徐有秋看不下去,向母亲建议。
        “没用的,他每天晚上都背痛,我陪陪他就好。”母亲摇了摇头,这时父亲突然安静下来,呼吸也渐渐平息,有睡得安稳的样子,“难得晚上这么快,平时吃一大堆止痛药,也没见成效。没准是听到你声音了。”母亲松了一口气,捋了捋头发,示意徐有秋去睡。
        徐有秋这才注意到母亲鬓角的白发:“你早点和我说……”
        “也没什么好说的,你去睡吧,待会儿有你阿姨陪我。”母亲打断了徐有秋。
        徐有秋从来不喜欢医院,潜意识里就对医院有一股抗拒,他宁可在家里多受几倍的罪,他不愿意来医院治病。他躺在架在走廊的折叠床上,灯光昏暗,阴气渗人,边上时不时有拄着拐杖的老病人走过,隔壁病房开着电视却不放声音,只听见远处七八岁儿童的吵闹声,走廊尽头有个男子开着窗吸烟。
        徐有秋转过身,背对走廊,正脸对着冰冷的墙砖,闭上眼,意识游离在梦与现实的夹缝中。他听到风尘仆仆的脚步声,和远道而来的呼喊,走廊里好像刮起一阵盘旋的风,嘈杂的气流声在耳边沙沙作响,风托起他,又盖住他,他在风中看到了父亲的脸,突然,这阵风显得摇摇欲坠,连带着他也在风中晃动起来,他闭上眼不敢看,随后猛得一晃,风消失无踪。
        徐有秋被人推醒,睁开眼只听到那人喊着:“快醒醒,你爸快不行了。”他急忙赶到病床边上,周围围了一大群人,有许久不见的几个亲戚,几个护士和主治医生。见到徐有秋过来,人群自动让开,空出一个位置。
        父亲躺在床上,紧紧闭着双眼,伴随着愈演愈烈的咳嗽,嘴角还流出一团团漆黑的浊液。
        “这到底是什么啊?半夜醒来就开始流,一直流到现在”母亲红着眼眶擦拭父亲的嘴角,无助地问医生。
        “这个……”医生摇了摇头,“总之,病人快不行了。”
        “止痛药呢?孢子粉呢?先打注射?”母亲急切地问。
        “真的没用了。本来说只能坚持俩个月,现在坚持了一年多,真的很不容易了。”医生叹了一口气,站在原地给父亲判了死刑,然后眼神示意一旁的舅舅,走了出去。
        父亲在床上挣扎起来,母亲意识到什么,赶紧让人帮忙将父亲翻过身。父亲将头侧出床沿,用力地咳嗽,左手放在背部颤抖。
        “我知道,他想把这些恶心的东西都吐出来,可他哪有力气呢?”母亲再也忍不住,哭了出来,“难道你们就什么办法都没有嘛?”母亲质问边上赶来的护士。
        “医生说,最多输管道把里面的东西抽出来。”护士解释说。
        “那也太受罪了。”一旁的亲戚说了一句。
        徐有秋冷冷地站着,明明周围围了一圈的人,却感受不到一丁点人情的气息。他走到父亲身边,帮母亲将父亲移回床上,意外地无动于衷。
        父亲又咳起来,那些浊液开始从嘴里大片大片地往外流,流满半张床单,母亲把毛巾递给阿姨去洗,转身拿出第三块毛巾来。这时父亲敲了敲床沿,母亲会意将父亲扶坐起来,浊液就开始从父亲鼻孔里流出来。似乎是再也忍不住,房间里出去了一半的人。舅舅从外面进来,看到父亲这番模样,也红了眼睛:“医生说,这种情况,可以安乐死了。”
        母亲没有回话。
        舅舅继续说:“但他们说这里的习俗,最好还是把人送回家里去,在医院里走,不吉利。我和医院说过了,他们也同意派救护车送人过去。总之……你决定吧……”
        母亲似乎全然没有听到舅舅的话,只是继续擦着父亲的脸。父亲却听到了,也流出泪来,用力地从口中发出几个音节来,母亲哭着让他声音大点,说听不见,父亲却没了再说的力气。
        “你想回家是吧?”母亲温柔地摸着父亲的头发问。
        父亲眨了眨眼。母亲看向舅舅,也点了点头。
        父亲转过头来,看向徐有秋,眨了眨眼,再次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母亲使劲靠过去,想弄清楚他在说什么,可这次,是真的一点声音都没了。徐有秋看着父亲的眼睛有些难过,这种对视他的目光躲避了二十年,终于再也躲不过去。父亲依旧张着嘴,肯定是想说些什么,这时医生派人赶了过来,将父亲移上了担架。
        母亲看着父亲被架走,让一旁的阿姨带徐有秋回家,她坐救护车先过去。徐有秋想说也带自己上救护车,可看到母亲的坚决和柔弱,实在说不出口。
        回到家已经是凌晨五点,天逐渐蒙蒙亮,徐有秋走到车库,却看到母亲和几个阿姨趴在父亲身上哭着。徐有秋走过去,看到父亲躺在那,这时迎面吹来一阵盘旋的风,又从耳后消失无踪。
        “还说要回家呢,怎么在路上就走了呢?”母亲擦掉眼泪,抬头看着徐有秋。
        “我爸走了。”送走亲戚后徐有秋熄灯上床,沉默了很久,给王安静发去短讯。
        回应一个摸头的表情。
        “现实还是很现实的存在,然而现在我觉得,它不再仅仅是触觉的延伸了。”徐有秋翻过身,“对了,就像我躲在暖和的被子里,一翻身,冷气就会钻进来,刺得我直发抖。可我并没有伸出手,我只是非常被动的,在接受这些东西。现实就是这样。”
        突然一阵震动,是王安静打来的电话。徐有秋想都没想就挂掉了。
        “我……不想说话。”徐有秋赶紧解释。        
        “你一直不说话,只会越来越难受。打字和开口是两码事。”
        “说话又有什么用呢?无非是说给自己听,我不想说,更不想听,或者也不想看。如果可能我甚至愿意让五感都被剥夺,让四肢都被钉死。”
        王安静站在图书馆楼下的路口,看着发来的消息,感到一股寒意,同时心疼起来,“你说什么你躲在被子里一翻身冷气就会钻进来,可在我看来,是你躲在阴暗的角落里,明明只要走一步,阳光就会照你身上,可你不走,你非常主动的,在抗拒现实。快接电话,你不说我说。我就是活生生的现实,你必须接受我。”
        “晚安吧,改天再说。”徐有秋再一次挂掉了电话。
        做完丧事,和尚们打了几个电话,联系了火葬场,派人将父亲的遗体送去火化。万万没想到的是,火葬竟然也要排队。徐有秋知道这个世界每天都会有很多人死去,但他一直觉得世界这么大,密度应该变小,可当他看着四周坐满人的休息室,头一次这么深刻的发现,死亡是一件平常且密集的事:大伯在门外和旁人闲聊,隔壁去世的是九十岁的老大爷,再隔壁病死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妇女,听说前面还有户人家,二十多岁的儿子,从家里楼梯上摔下来,活活就给摔死了。他们互相递上各自的烟,就聊得更欢了,在走廊哈哈大笑起来,只有聊到死人的时候,才稍微压低些声音,一带而过。
        等待了很久,轮到徐有秋一家,按例,先挪步到一个空荡的房间,将父亲的棺材放在正中间。有人过来,简短地说几句吊唁词,然后指挥亲属们按照辈分轮流上去点香,徐有秋和母亲站在一旁。众人开始上香,厂里的人就开始说些煽情的话来,直到大家红了眼,几个阿姨哭出声来,才退到一边,继续指挥着流程。徐有秋一直注视着这个人,满心鄙夷,似乎煽动这些情感都只是为了迎合这悲伤场合的流程。
        结束后,那人带着徐有秋他们,去到隔壁的大厅,大厅里陈列着各式各样的骨灰盒,大小不一,从大厅后面走道过去,就是焚烧的地方。家里还在讨论骨灰盒的样式,徐有秋默默走出大厅,坐在台阶上。过了一会儿,舅舅走出来,坐到徐有秋边上,点了一根烟,问:“算是定了两款,一个大一个小,关键是看墓地那边,要不要留一个……留一个你妈的位置,以后好葬一起。不留就买大的。你怎么想?”
        “我……”严肃而沉重的话题让徐有秋不敢轻易回答。
        这时母亲也从里面出来,走到徐有秋身边,“你怎么想?”
        “你自己呢?”徐有秋下意识地躲避了一下。
        “我不知道,我现在脑子乱得很。”母亲把头埋进双臂。
        徐有秋看了看之前排队等待的那一排休息室,看了看正门来来往往的人群,看了看大厅后面那条生生死死的走道,感受到生命漫无止境的孤独。生命像是一座潦草残败的歌剧院,舞台上表演着一场又一场支离破碎的演出,观众们统统对号入座。他想起来那天晚上父亲靠在母亲怀里流泪,觉得就算演出永不停止,观众也迟早要陆续离席。于是他站了起来:“要葬一起的。是要葬一起的。”
        漫长而坚固的孤独算是很静好的东西,充当现实和幻想之前的调和剂,浑身上下散发着承上启下的魅力。孤独的人从不怕被人遗忘,在徐有秋的悲观世界里,人们总是在不断的遗忘和被遗忘中马不停蹄地奔向死亡,这是无法阻止的既定模式,一旦涉身其中,便再也无法逃脱。
        “我回学校了。”徐有秋给王安静发去短讯。
        “嗯。什么时候到?”
        徐有秋看到消息,闭上眼,没有回话。
        徐有秋现在一闭上眼,那条曾经出现的巨大的漆黑的洪流就会反复出现,肆虐张狂,岸边停留着一群露骨的蝴蝶,让他分不清现实和梦境。踏上动车的那一刻,他想到,尘世是一口巨大的陷阱,既然他已经落入了这无止境的死循环,那么他即将开始遗忘与被遗忘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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