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生梦蝶】梦中梦，局中局（下）

      【肆·刺杀】
据说血鹤楼的杀手个个以一顶百，据说桃花谷主不善武艺却使得一手好毒，据说长风山庄少庄主一身武功出神入化，只是时不时抽风。
萧锦瑟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看了一眼上蹿下跳还不忘与杀手进行亲切友好交谈的孟长歌，突然觉得传言并不只是传言，这货果然抽风抽得很厉害。
双拳难敌四脚，她本就武艺不精，再加上匆忙出来没带那么多毒药，不一会儿就抵挡得吃力起来。孟长歌似乎也看出她的困境，渐渐向她这里移动，一边移，一边不忘嬉皮笑脸的和黑衣人话家常：“兄台贵姓？哪里人氏？是否婚配？”
萧锦瑟知道他这是在转移杀手的注意力，可还是忍不住噗嗤一笑，这一笑便泄了劲儿，手腕一软，刀就被一个黑衣人劈落下来，她退后两步躲在孟长歌身后，递给他一块面巾：“快蒙上。”
孟长歌也跟着后腿两步，一手护着她，一手接过面巾蒙在脸上：“你还有药？”
“最后一包了。”萧锦瑟看了看四周，还剩下不到十个杀手，却是这一批人里武功最好的，“一会儿我把药撒出去，咱们两个就跑。”
孟长歌点点头，反手格挡开杀手的攻击，递给她一把腰刀：“拿着，防身。”
萧锦瑟接过去，面色复杂的看了看上面偏女性化的璎珞和玉坠，还有刀柄上小小的“锦瑟”两个字。
“等我们安全回到山谷，这腰刀就是你的了。”
孟长歌低低的笑了一声，她的脸不知怎的倏忽就红了，抬起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把刀挂在腰带上，掏出一包粉末。
“三，二，一！”
她轻声倒数，话音未落纸包已经脱手，白色粉末瞬间弥漫开来，她扯着孟长歌，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飞快的跑着。突然间腰间一紧，身子一轻，人便已经飞快的掠过树梢，惊落一枝白雪，簌簌如落花。
“你干什么！不能提前说一声么？”她咬牙切齿的问。
孟长歌低下头，笑着看她：“提前说一声，我还怎么能看到谷主这么美的样子？”
萧锦瑟撇了撇嘴，衣衫凌乱，头发蓬松，未施粉黛，哪里有什么美可言？
她正想着，头顶孟长歌的呼吸却急促起来，她行医多年，自然听得出他这是触发了痼疾，心跳不稳，体力不支，速度渐渐慢了下来。可谁也不知道黑衣人有没有追上来，谁也不能掉以轻心，他也只能咬牙强撑着，额头上一滴汗珠啪嗒落在她后颈。
“你……”
萧锦瑟张了张嘴想说要不就停下来吧，突然身后利箭破空之声越来越近，她回头透过孟长歌发间看到最后一个黑衣人追了上来，身形已经摇摇欲坠，却还十分悍勇的开弓射箭。
“小心！”
萧锦瑟在他怀中半转身子，一手揽着他的腰，一手抓住飞快掠过的树枝，哗啦一扯，两个人便从空中摔了下来，那支箭自然也落了空，射入树干之中。
孟长歌垫在她身下，摔得七荤八素眼冒金星，回过神来时那黑衣人已经站在两人身前，居高临下的望着他们，举起了手中的刀。
可她却犹不自知，迷迷糊糊的皱着眉头，捂住了摔痛的脑袋。
寒光一闪，刀眼看着就要落下来，他想也没想，用平生最快的速度挡在了她的身上。
噗嗤一声，长刀划过，曳出一道灿烂妖艳的殷红锦缎。
萧锦瑟摸着喷溅了她一脸的温热的鲜血，惊愕的透过他温和的笑，看见黑衣人毒发后缓缓倒下的身影。
“这下可算是安全了。”
他勉强笑了笑，闭上眼睛。
      【伍·紫燕】
孟长歌醒来时，天色已晚。
屋里只点了一根蜡烛，竖在桌面上，昏暗的灯光根本照亮不了什么，他却极清楚的看见了伏在床边睡着的萧锦瑟。
她睡得并不安稳，眉头紧紧的皱着，似乎做了什么噩梦，脸色苍白。他看着看着，突然觉得有些心疼，忍不住伸出手，去抚平她紧蹙的眉心。
未曾想手还没伸出去，萧锦瑟便已经醒了，她向来浅眠，被人用这么赤裸裸的眼神盯着，不想醒也不行：“醒了？觉得怎么样？”
孟长歌看着她，想了想，道：“还不错，虽然受了伤，但是得谷主医治相伴，孟某人虽死无憾了。”
萧锦瑟微红了脸，伸手去抓他手腕，想要再诊诊脉，却被他躲了去：“谷主，男女授受不亲，在下只是皮外伤，不打紧。”
“是你说你有痼疾……”
“不瞒谷主，家母沉疴难愈，在下入谷乃是想请谷主为家母医治。”
“你……”萧锦瑟横着眼睛看他，“真的？”
孟长歌笑得温润：“真的。”
黑暗里他的眼睛晶莹闪亮，萧锦瑟看着看着便觉得心口一滞，没来由的慌乱起来，急忙别开眼神，站了起来：“你没事就好，我先走了。”
孟长歌愣了愣，半晌微笑：“谷主这是担心我？”
“不。”萧锦瑟正色道，“我的化尸粉用光了，挖坑又太累。”
孟长歌单臂撑着床板，笑吟吟的看了她半晌：“嗯。”
萧锦瑟不知道这个“嗯”是什么意思，但是她知道自己的脸已经不受控制的红了起来，急忙拉开门落荒而逃。
接下来的几天里她似乎更忙了些，新采回来的草药需要晾干碾碎，她又要抽出时间给孟长歌熬药，一切都在平淡又有条不紊的进行。有时孟长歌也会搬一把椅子在她身边坐着，什么也不干，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他的身子好像真的比寻常习武之人羸弱得多，自从上次受伤之后，脸色愈发苍白起来，经常咳嗽得停不下来，却又不让萧锦瑟诊治。
她渐渐觉出他的不对，但无计可施。
陆·往昔
屋子里热气蒸腾，萧锦瑟躺在浴桶里，安静的闭着眼睛。
上次这般欣喜还是在十二年前，她七岁的生辰那天，家里来了好多人。她调皮，趁奶娘不注意，跑到花园里去玩。那时正是冬天，园里桃树虬枝落满积雪，她在雪地里打滚儿，一抬头就看见了枝桠掩映间的他。
那时他也不过十岁罢，一身素白的衣裳，头发束得一丝不苟，披着一件鹤氅，站在桃树下，衣襟上落满了雪，小小的仿佛玉人儿一般，却冰冷淡漠难以接近。
爹娘伉俪情深，只有她一个孩子，平日里也没有同龄的小孩来玩，所以她只瞧见他一眼，就喜欢得不得了，跌跌撞撞的要去寻他玩耍，却突然听见一声惨叫。
那是她一生中听见过的最凄厉的声音，当时便被吓得不知所措，一屁股跌坐在雪地里。这时火便呼啦一下烧了起来，先是前厅，然后是后院，最后是下人房，整个府邸都燃成了一片火海。无数人从房间里冲出来，捧着衣裳细软各自奔逃，却终究没逃过神出鬼没的黑衣杀手手里雪亮的刀。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呆呆的坐在雪地里，看着一朵朵血色桃花恣意绽放。
这时奶娘寻了过来，抱起她往早已修筑好的暗道跑，她伏在奶娘背上，看着红与白交织的单调世界，看见这单调的世界里，树下瘦削的他缓缓扯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吩咐身边的黑衣人：“魔教余孽，格杀勿论。”
她知道，族人天赋异禀，被世人视为魔教。而藏剑山庄是名门正派，杀魔教之人，是替天行道。
她缓缓的笑了。哗啦一声站起身，心口两个朱红小字。
晓梦。
般若教善使毒调香，其中“庄生梦蝶”乃是一绝，可让人混沌懵懂，不辨现实梦境。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他身上的紫燕，是一个月前她下的；桃花谷神医是年轻女子并且有枯荣草的消息，是她放出来的；从误服枯荣草，到悬崖采药，再到黑衣人刺杀，都是孟长歌在“庄生梦蝶”药效之下的幻想。只有接下来即将发生的，才是真实存在的。
她擦干身子，裹上薄纱，婀娜袅娜，步步生莲
你喜欢，我给你织就的梦境吗？
终·晓梦
寒风凛冽，萧锦瑟甫一推开门，冷风便争先恐后的挤了进来。
“锦瑟？”孟长歌还躺在床上，看到她进来便愣了愣，再看到她的着装，又是一愣，“你怎么……”
“我想做什么，你不是很清楚么？”
紫燕之毒并不难解，只要与服了枯荣草的处子交合，便可将体内毒素尽数转嫁她身。中毒者从此不再受毒性折磨，而处子却会毒发身亡。
说到底，还是以命换命的法子。
她冷淡的笑，一步步走向他，最后爬上了床，极尽媚态：“你就当我……是疯了罢。”
孟长歌推开了她，别过脸去：“你知道的，那样你也会死……你走吧，之前是我骗了你，但我不能再这样骗下去了。”
萧锦瑟看着他，一点一点欺身压了下去：“我不怕，没有你我怎么活？”
一件外套被扔下了床。
“长歌，我喜欢你……”
薄纱褪去，肌肤若隐若现。
“长歌，长歌……”
她声声的唤，他的眼渐渐迷离，终究是一个翻身把她压在了下面，轻轻的吻她的额头。
她闭上眼睛，唇角一抹冷笑，摸出涂了毒的簪子，狠狠刺下——
爹、娘，女儿就要为你们报仇了。
噗嗤——
冷笑凝固在唇角，她不可思议的看着笑得温润的孟长歌，眼神渐渐下移，最终落在插在自己腹中的那把腰刀上，白玉佩，红璎珞，还有填了金粉的“锦瑟”两个字。
“你……”
“锦瑟，你还是太天真。”他温柔的抚摸着她的脸颊，将她鬓角的碎发归到耳后，“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锦瑟，不就是晓梦么？”
“我根本没有中毒，更知道这一切都是一场梦。”他起身穿好衣服，对她温柔的笑，“魔教余孽啊，就是贼心不死，我若不走这一遭，恐怕也杀不了你。”
鲜血汩汩而出，却不觉得疼，萧锦瑟看见他推门而出的背影，看见门外与十二年前无比相似的大雪，突然想笑，却流出了泪。
她倾尽心血，为他编织了最完美的梦，却不想自己也沉沦其中，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