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棱镜

1
我居住在山脚下的村子里。据说小的时候我曾经被山上的狼抓走，后来是村子里的猎人叔叔才把我从狼窝了救了出来。
我的奶奶住在森林里，她是一个善良的女巫，她常常为村里的人治病。她为我织了一顶红色的帽子，告诉我只要带着它就不会在碰到狼。于是我就时时带着它，村民们都叫我——小红帽。
我不大喜欢这个名字，这是人们替我起的名字，就像我硬是被扣上了那顶帽子。
那不是我。
那一天，妈妈告诉我奶奶生病了，我必须带着面包和酒去看她。她替我挑了一件新裙子，给我仔仔细细地戴上那顶红帽子，为我系紧了鞋带，然后叮嘱我：
“记住，碰到大灰狼一定要躲开。”
从没有人问过我的意愿，问我愿意或是不愿意，问我的想法是什么，也从不让我问为什么，从没有人。所以我往往只是沉默地点头答应着。
我提着稍有些沉重的篮子走在林间的小路上，今天的天气好，阳光可以照进树木间的缝隙，一簇又一簇的阳光从头顶倾泻下来，在路上聚成一个又一个光晕。
我走得有些累了，于是在路边找了一棵倒塌的树干坐了下来。
一群蚂蚁沿着既定的路线从我身旁爬过，在树干上画出一道黑色的线。远处的草丛开始窸窸窣窣地抖动起来，然后从里面钻出一只毛色灰黑，腹部变为白色的大狗。
它警惕地朝我打量着，然后慢慢靠近，近到我最终可以看清它尖牙上闪过的寒芒。我不禁紧张起来，它这是要干什么？
但它只是拿柔软的黑鼻子在我周围嗅了嗅。
我伸出手摸摸它脊背上的毛发，略微有些硬，摸起来很扎手。
但它感受到我在摸它的毛之后，身体瞬间僵硬了，鼻子也拱了起来，露出嘴里尖利的牙齿，喉咙里发出了奇怪的声音。
“别怕，我不是坏人哦。”
我一边说着一边轻拍它的脊背，在我的安抚下它总算平静了下来。
“我今天是来看奶奶的，她就住在森林里，是一个很厉害的女巫哦，你认不认识啊？她好像生病了，不知道有没有事啊……”
我漫无目的地聊着天，而大狗也在我身旁躺了下来听我说话。等我休息够了刚站起来，大狗也突然敏捷地爬了起来。它咬住我的衣角，似乎要给我指路。
我犹豫着，因为它指的路不是通往奶奶的小屋的。它又向前跑了几步，然后冲某个方向探了探头。
我还是跟了上去，穿过一丛丛灌木，在我面前的是一片豁然开朗的草地。草地上星星点点的野花竞相开放，在风中摇曳着，原来如此不起眼的事物也可以这么美。
“原来你是来给我看花的啊。”我蹲下来摸摸身前乖巧的大狗。
我摘了很多花点缀在篮子里，奶奶生了病，闻到清新的花香一定会好得更快。
我一转头，大狗已经不见了。
另一边却突然有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我向那方向看去，大狗朝我飞奔而来，嘴里还叼着一朵白色的花儿。原来……
我从它口中接过白色的花儿，随手摘下红帽子，将白花别在鬓角。
这不知道是多久以来我第一次把这帽子拿下，也是第一次笑得如此开怀。和大狗一起躺在草地上看到的那片天空，很蓝很遥远——
也很自由。
我笑闹了一阵之后也终于回想起来今天的正事。我匆匆清理了一下衣服上的草叶，重新带好那顶重要的红帽子。
我回到林间的那条小路，而大狗也执意跟在我后头。
大门打开的那一刹，看到奶奶还算健康的脸色我终于松了口气。但奶奶在看到我的一瞬间脸色变青，拿着一把扫帚就冲了出来，对着我身侧的大狗挥舞起来。
“滚开！你这大灰狼快滚开！别打我孙女的主意！”
大狗，哦不，大灰狼头也不回地钻进树林里，不见了。
        2
我是一个人类，不，应该说我曾经是一个人类，我现在被巫婆变成了一匹狼。
我所生活的森林深处，住着一位可恶的巫婆。
她号称是包治百病的神医，其实不过是将别人的生命力转移到病人身上。于是她从无辜者的身上抽取生命力，在送予那些她认为应该拥有它们的人。
也许在她看来，自己做着绿林好汉一类的事，不过在我眼里，没有人有义务去帮助别人延续生命，尤其是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不是每个人都必须高尚。
至于我为什么会变成狼……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所有故事里狼都代表着邪恶？为什么只是因为我是个偷儿，我就必须用生命去赎罪？从没有人问过我成为偷儿的理由，就像从没有人问过成为一匹狼的理由。我只是为了活下去，我只想要活下去。
我错了吗？
我还记得我刚变成一匹狼之后，我的生命力被巫婆抽取出来救活了一个死去的孩子。
于是我把她劫回了山上。那孩子一点都不怕我，还喜欢揪我的尾巴然后哈哈大笑，给我戴上白色小花编成的花环。不过这个没心没肺的小家伙有一双很漂亮很清澈的眼睛。
我终究还是没能下手，把她还给了猎人。
而今天，我又在森林里看到了那双清澈的眼睛。她说她要去找那个巫婆。
可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我很害怕……害怕那双眸子会改变，害怕她也被人类所伤害。
我必须要保护她。
我尾随着她一路来到巫婆的房子前，可那巫婆在看到我的一瞬间已经察觉了出来，直接把我撵走了。
我当然没有如此轻易地放弃。我早已经想好了，只要我一直在附近蹲守，我就可以留意屋内的动静，在不对劲时出来阻止。
熬到晚上屋内灯全熄了，我悄悄靠近了屋子。别的不说，变成狼了之后，起码身手敏捷了不少。我像平时偷袭猎物一般匍匐到了小屋旁，灵敏的嗅觉终于帮我找到了那姑娘。我直起身子趴在窗子上，透过玻璃可以看到她正在熟睡呢。看她那天真无邪的样子，我也稍稍安下心来。我决定在窗下守着她。
吱——
是窗子打开的声音。
灵敏的听觉让细小声音也能传进我的耳朵里，我抖了抖脑袋顶上两只毛茸茸的耳朵，醒了过来。
天亮了。
不好，我什么时候睡着的？
我一抬头，视线正好撞进那双清澈明亮的眸子——是她！她正满脸笑意地盯着我，我的脑子仿佛“轰”地一声炸掉了。
我慌忙蹿进附近的树丛中，避开了那双眼睛。
我要救她。
3
我是一个不好也不坏的女巫。
一方面我救人，另一方面我也害人。我救人是因为我认为他应该被救，我害人是因为……他太天真。如此天真的嘴脸叫人羡慕却又叫人憎恨，他根本什么都不懂。
我已经很老很老了，我从好几年前就不再计算我的年龄，因为数字对我来说毫无意义。我只知道，我的身体正在一年年的衰弱下去。
我只是担心。如果没了我，村民们的病还有人治吗？如果没了我，村子里出现了坏人怎么办呢？如果没了我，我乖巧的孙女小红帽该怎么办呢……
我原来曾经以为死亡不过是一段旅程的终结，然而现在我离它越近，我却越发觉得害怕，越发觉得——原来有这么多东西在牵绊着我。
“奶奶，大灰狼是坏的吗？”
“是啊，大灰狼可坏了，会把我的小宝贝给抓走的哦，千万不要靠近它呐……”我违心地说着哄小孩子的话，轻轻拍了拍她的小脑袋。
孩子，我只是想保护你啊。
“可是……”
“你连奶奶的话也不相信吗，奶奶可要伤心啦……”
“唔……”
后来我好像有点明白了，在那一天之前，我也只是个懵懂的孩子。不，我只是自欺欺人。
狼从门口扑进来的那一刹，我看见了他的眼神，那是想要守护着什么的坚定的眼神。
我很害怕，所以我开始用巫术反击，因为我知道我也有一些想要守护的东西。五颜六色的咒语在屋内飞舞，光芒反射在狼的利齿上，狰狞刺目。
然后我瞥见了，蜷缩在角落里的女孩儿，眼睛里有恐惧的光芒。
我的心狠狠地抽痛了一下。
砰！
一声枪响，狼的身体上喷出血花。
它从开着的窗子里夺路而逃。
汗珠滚落下来，我喘息着，定定地看到门口那个端着猎枪的猎人，稳稳的枪口处升起一股硝烟。
小红帽一下扑到我的怀里，哽咽着说道：“奶奶……”
“没事了。”我用僵硬的手指抚摸着那顶红色的帽子。
“对不起……”她抬起泪眼望着我，我的手僵在半空。
她从门口跑了出去，那顶红帽子从她头上掉落下来。
我的心里一下子空落落的，但又有些欣慰——
我只是想要守护她的天真，而他却想教她成人。
也许我真的老了。
4
我是一个猎人。
也许我的样子不起眼，但我也是村民们的守护神。我是一个追求正义的人。
我还是小伙子的时候，就曾经从狼穴中救出一个孩子。
如今我又救了这个孩子的老祖母。这位老太太是远近闻名的善良的女巫，她时常替村民们治好疑难杂症，是个值得人们尊敬的人。
我从她家门口经过的时候，我听到了里面传来的喧闹声。一匹十恶不赦的狼闯进了老太太的家里！
虽然老太太是个女巫，但她显然因为年老而占了下风，那匹狼随时都可能将她的脖子撕扯开来。
我没有犹豫，端起手里的猎枪，然后扣下了扳机。
狼受了伤后无心恋战，直接从窗户里跳出去逃走了。
虽然没有活捉那匹邪恶的狼，但我成功救出了老太太和小红帽。我知道，我会成为英雄的。
我是村民们的守护神。
5
呼……呼……
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终于回到了那片开满野花的草坪。大狗，哦不，是狼躺在那里，他已经变回了那个男孩子的样子。我跪在他的身边，鲜血正不断从他胸前的伤口里涌了出来，我连忙用手替他堵住，可是没有丝毫用处。
“傻瓜，谢谢你……”
“哈……谢我什么……？”
谢谢你，让我知道真相……
谢谢你，让我成长……
“谢谢，你能来。”
我知道的，当年你把我抓走，不是为了复仇，而是因为孤独……
我知道的，你带我来花田，不是为了引开我，而是为了让我开心……
我知道的，你的出现，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我……
“呐……送给你的……”
“送给我？”
他举起那朵白色的小花，轻柔地插在我的鬓角。然后，他的手臂忽地落了下来，在草地上砸出沉闷的一声。
我的眼前终是模糊了。
少女迎着初升的朝阳打开了窗子。
少年靠在窗子下的墙壁上，酣酣地睡着了。
柔风拂过二人的脸庞。
少女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