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龙守护之物——【教廷·杰斯】

教廷的军队在午夜横渡海峡，于凌晨时分登陆雷特岛北岸、南岸和西岸三处，乘着夜色未明一举将战线向着岛屿中心推进了五十公里。
杰斯所在的单位被勒令于东海岸处待机，等轮到他们进发时已是清晨时分了。三台圣骑士型人形战机和一辆攻城用运兵装甲车组成的行动小组一股脑扎进了雷特岛茂密的丛林。先头部队已经为他们荡平了前路，一条略显蜿蜒的林间道从他们的脚下向前无限延伸至岛屿深处。
一夜未眠的杰斯直直地盯着前显示窗中的景致：丛林仿佛精神分裂般从道路的两边向无垠的绿海扩散，冉冉的旭日从后方抛来一片毫无暖意的橙黄，天空里犹暗似明的墨蓝被逼退了大半。远方的丛林中，被龙族摧毁的单位冒出一道道黑色的烟柱，在几乎无风的环境里袅袅升上天空。
杰斯顺着黑烟向上看，仅存一半的月亮最为惹眼——相传当年龙族动用邪术使月亮爆炸，导致月亮变成了永远的下弦月。天空被一片巨大的阴霾充塞着，这阴霾不断变化着轮廓，流星般的火花时不时在阴霾的四周闪烁，每次闪烁都会伴随一阵凄厉的鸣动和一对骨翼的陨落。
杰斯知道，那是龙族在与教廷交战的情景。他瞥了一眼后方，海岸线已经看不见了，说明他行军的速度不慢，至少已经进入了丛林腹地。身后的负责战域监控的海伦如同碎碎念般不断重复着《福音录》中第二十三篇第四节的内容——
“……你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至缺乏。你使我躺卧在青草地上，领我在可安歇的水边；你使我的灵魂苏醒，为自己的名引导我走义路。我虽然行过死荫的幽谷，却不怕遭害，因为你与我同在；你的杖，你的杆都安慰我。在我敌人面前，你为我摆设宴席；你用油膏了我的头，使我的福杯满溢。我一生一世必有恩慧慈爱随着我，我且要住在你的殿中，直到永远……”
海伦是个小个子，过大的头盔戴在那家伙头上左右乱晃。
他在发抖，他害怕了。
胆小鬼。
杰斯轻蔑的勾起嘴角，朝脚边啐了口唾沫，狠狠踩住了用来控制机体移动的脚踏板。
“我可不是胆小鬼！我是教廷的勇者！是十字军的骑士！是上帝最强悍的代行人！”他在心中咆哮着誓词，耳边回荡着数日前誓师大会上十字军全员高亢的呐喊。
他永远忘不了那场誓师大会，作为“第一百次神谕夺还攻略战”的奠基，光是上万名十字军战士齐聚一堂的场面便壮观到无法想象，更何况主持大会、负责宣讲的是大名鼎鼎的雅各伯·安德烈——以年轻有为和铁血豪迈著称的红衣主教兼十字军总长——他会在说得动情时或张开双臂扬天长啸，或面红耳赤地双脚急跳，绘声绘色的演讲令人热血澎湃。
特别是他讲的那个与狼人族有关的故事！假如杰斯是个多愁善感的家伙，那他此刻肯定会因为自己是个人类、是教廷的一员而嚎哭一场。
故事内容大致如下：
曾经有个不知好歹的狼人族哲学家专程跑来教廷的地盘大肆宣扬他的“上帝虚无论”，并声称自己能证明上帝是不存在的。众所周知，整个艾泽尔大陆都是上帝的造物，这点不容置疑，所以几乎所有教廷成员都汇聚到了一起，打算听听这个滑稽的狼人如何出丑并放肆嘲笑他一番。
辩论当天，圆顶大堂里的教徒们比石榴里的籽还密集，个个不怀好意地看着讲台上灰不溜秋的狼人哲学家。
狼人哲学家是这样说的：“请你们证明上帝的存在。”
“我们拒绝证明上帝的存在，”教皇亚历山大四世回答，“上帝是信仰。他不可缺少信仰，证明意味着否定信仰，信仰不可被证明。”
“可是啊，”狼人一脸正中下怀的表情，“我们狼人族不是泄露天机了吗？狼人和狼之间的关系不可能是偶然的进化，背后必有你们的上帝推波助澜，这恰恰证明了上帝的存在。因此按照你们教廷的逻辑，我的证明否定了你们的信仰，上帝并不存在。”
“哦，天哪……”
教皇暗自惊叹一声后便不再言语，自顾自的面红耳赤起来。
大堂里先是鸦雀无声，然后是几声哭泣，最后暴起了山洪似的喧哗。
数量庞大的教徒分作两类：一类呆若木鸡，痴痴得仰头看着大堂顶上上帝慈祥而温暖的怀抱，脸上泪千行。另一类则是卖力地摇脑袋，频率之激烈真让人担心那一颗颗头颅会不会突然从脖子上飞出去。
坐在前排的大主教们欲言又止，一个个紧咬嘴唇，脸上五彩斑斓。当场就有三位主教因为心肌梗塞驾鹤归西。
道行最深的教皇同样一语不发，脸色由红转紫，在一声怒吼中奋起神威，啃掉了自己的左手。
“噢，这可真简单。”狼人哲学家梳理着毛发大摇大摆离开大堂，然后再第一个路口被汽车撞断了脖子。据说肇事者是个没赶上辩论的修士。
总之，这次辩论毫无争议地成为了教廷的污点，纵使狼人族一直以“开明、聪慧、与人为善”而闻名艾泽尔大陆，可他们这回实在太过分了。从来不肯吃亏的人类旋即拟定好长达十年的讨伐计划，新一批枢机院成员势要给狼人族一个绵延百年而不磨灭的惨痛教训。
不过在战争爆发后，由于先前对敌我战力的估计出现了某些差池，实际上教廷军只花了不到计划一半的时间就把整个狼人族扫荡得连根毛都不剩。
尽管军中曾有传言，说安德烈口中的故事其实是改编自某本阿尔比昂人所写的荒诞幻想小说的片段，那部小说关乎生命、宇宙以及一切。
可众所周知，流言蜚语在教廷中几乎没有生存的余地，造谣者在第二天被逮进了异端审问局。在一番言传身教后幡然醒悟，重拾信仰后成了一名光荣的“殉道者”，目前正待在后方的装甲车里准备最后一轮的进攻。
 “注意，距离龙巢还有二十五公里，目标已进入视野……呃，左前方十一点方向好像有动静，可能是敌人。你……你看着办吧。”
海伦的上下颚打着煞有节奏的颤。他试图把持住自己的士气，那架势就和在浴室里弯腰捡滑溜溜的肥皂一样。
锯木头般“呼哧呼哧”的笑声从杰斯的嗓子眼里冒了出来，脸上浮现出神经质的笑容。
看看那小子平时是什么德行？尽会拿仪表盘上的数据对着自己颐指气使，真有本事别就吓得跟只兔子似的啊。
他心满意足的看向显示窗，茫茫林海的顶端，分割天地的那条水平线上，一坨灰黄色的平头锥体渐露头角。很显然那是一座山丘，还是及其平缓的那种，平缓到足以称得上温柔，温柔得像是远在家乡老屋里端坐安乐椅上半梦不醒的瞎眼老母亲。
与此同时，让整个教廷蒙羞的也是它。事实上，它正是龙巢大殿的护城墙，大殿好端端在丘岭的空腔内耸立了几千年，每次围剿都要牺牲数万名十字军勇士，尸体连起来可绕艾泽尔大陆两圈。
可这世上绝不存在“不朽”，就算是龙巢也会崩塌，而且就在今天。爆炸的种子已散播到了半山腰，屠龙就像拍苍蝇一样简单。恶魔的后裔正在崩溃，人类马不停蹄迈向胜利，上帝的神谕终究属于我们！
越是这么想，杰斯越发觉得浑身是劲，仿佛他驾驶的不是什么圣骑士，而是上帝本身。他目光如炬，精神抖擞，连下巴的胡渣都闪耀着骄傲的光芒。
“杰斯！后面！后面！”
海伦接连数声疯狗般的尖叫活生生打断了杰斯的英雄梦。思绪如橡皮筋一般弹回现实的杰斯拿定了主意，如果那小子又是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寻开心的话就要他好看——跳起来扑到后面给他一顿毒打。尽管圣骑士的驾驶舱挤得吓人，但杰斯会努力跳得丧心病狂一些。
“安静点！怎么回事？”
杰斯一边拉动操作杆控制圣骑士转向，一边动手解固定带的搭扣准备大发雷霆。不过就在他转向后方的一刹那，眼中的景象直叫他脊梁发颤，解到一般的搭扣又被痉挛似的扣了回去——
一条银灰色的龙咬下一台圣骑士半球状的脑袋，然后用右脚和血口将剩下的金属躯体从中间扯成了两半，机油喷溅在龙鳞上像是乌黑色的血。大快朵颐的模样令杰斯不禁想到昨晚吃手撕烤鸡时的场面。
或许是走火的原因，被撕裂的机体不慎扣下架设在右臂上的火箭筒的扳机，被激发而出火箭弹正巧打中了对面僚机背部的燃料箱，在一片剧烈的爆炸声和浓烟散去后只留下了风中残烛般的半截身体，简直是帮了另一条蓝龙的大忙。
这种死也要拉个伴的行为叫人恨不得跑上去给那驾驶员的裆部来上一脚——就算是鞭尸。
好吧，如果是鞭尸……那更要多来几脚！
“该死的！海伦你怎么不早说？！”杰斯拉高了嗓子叫骂到，呼之欲出的怒火真是要把麦克风都烤焦。
“我……”
“你闭嘴！”杰斯可不会给身后的娘娘腔任何辩解的时间，“让装甲车从森林里绕道去龙巢！我们垫后！”
“明白，让装甲部队先……呃？！等等！你的意思是……靠一台圣骑士对付两条龙？！”海伦吃惊地反问，心想面前的家伙是不是脑子有毛病。
没错，一定是有毛病。单枪匹马对付两条龙，你以为你是谁？至高无上的上帝吗？
“对！”杰斯的回答斩钉截铁，“我们要对付两条！你小子要是敢背地里骂我脑子有毛病我就一拳打死你！”
真的吗？！那求你行行好，先把我一拳打死算了。比起被龙嚼成肉酱来说算是比较不疼的死法了。
“注意战域监控！那两条杂种过来了！”
杰斯拉动圣骑士向后退了一步，架起两挺内置于前臂的三管重机枪开火全力喷吐火舌，子弹飞出火雾缭绕的枪管，带着摩擦激起的橘红闪光连成两条舞动的红蛇。犀利的弹丸鞭挞来敌，其威力自然不必怀疑。
可龙体上的鳞片如同装甲板一样，实在太结识了。子弹打在龙鳞上，发出“嗵嗵嗵”的脆响，和机枪的“哒哒哒”一道此起彼伏着。
尽管鳞甲固若金汤，不过龙们依旧显得十分愤怒。
我们不妨换位思考：目前的情形就好比你被人扔了一身刚出锅的油炸花生米，远不足以致命，但很烫也很疼，还很不卫生。
瞧，这种事本来就挺叫人恼火的不是么？更何况龙们生来就一肚子熊熊烈焰无处发泄呢。
沐浴在枪林弹雨中的两条龙表情愈发狰狞，剃刀般的齿间还“呼呼”冒着火光，怪叫着朝圣骑士冲了上去。
“他们冲……冲上来了！”海伦说道。
“闭嘴！我不瞎！”杰斯大吼，竟驱使着圣骑士向巨龙冲去。
伴着海伦懦弱的嚎叫声，人形战机在即将触敌的瞬间向下一沉，躺身从两条龙中间的空隙溜过。澎湃的龙炎在圣骑士头顶不到两米的地方熊熊燃烧，一路延伸到林间路那不可视的尽头。
无暇理会海伦的杰斯使出全力推动操作杆。机体背部的推进口应势喷射出苍蓝色的火焰，依靠蛮横的推力硬生生地将躺倒在地的钢铁巨躯重新顶起。为了抵消起立时产生的惯性，恢复站姿的圣骑士不得不甩开双臂保持平衡。
没想到就是这么个简单的动作却成了杰斯给自己下的一招死棋。
其中一条蓝龙并没冲出多远，它一扭脖子便张嘴咬住了圣骑士的左臂，轻而易举地牵制住了杰斯的行动，犀利的尖牙立即在装甲上刻出了龟裂纹。
“这下死定了！我们死定了！”背后的海伦像是在唱歌剧一般，已经叫出了某种旋律。
“我不是叫你闭嘴吗？！”
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折磨着杰斯。在经过半秒的焦虑后，他做出决定——
圣骑士空出的右手抽出腰间的高分子震荡猎刀，毫不犹豫地砍断了左臂的肘关节。
“接招吧！”
猎刀没有被收回刀鞘，而是直接刺向龙的下颚。
鉴于震荡猎刀极其善于开膛破肚，故而对它来说，多厚的装甲都不会放在眼里。刀尖轻松破开了下颚的鳞甲探入口中，贯穿了断臂，最后从上颚和鼻腔的中间冒了出来。
趁着巨龙剧痛难当的间隙，人形战机一个利索地翻滚快速后撤，同时拾起了僚机遗留的那把火箭筒。
“滚回地狱去！”紧绷的食指仿佛是被粘粘在了扳机上，杰斯一口气将武器内剩余的弹药全都倾泻到了巨龙的身上。震耳发聩的爆炸和汹涌澎湃的火团把杰斯搞得耳晕目眩，滚滚浓烟像是一张粗糙厚重的幕布挡在了他的面前。
“什么都看不……嗯？！”
杰斯嘴上说着，身体却下意识地驱动机体向右侧做回避动作，他已经察觉从浓烟中袭来的一道杀意——来自另一条龙满怀愤恨的咬击。
圣骑士拔出第二把震荡猎刀，向着烟幕挥砍。锋利的刀刃撕开了重重黑烟，也割裂了烟幕中巨龙的脖颈。受伤的巨龙一边怒号，一边疯狂地攻击圣骑士，凶猛的咬合只要有一次击中对手，就能将其碎尸万段。
杰斯的四肢宛如抽搐一般操纵圣骑士左右闪避，不时提刀格挡。
龙的速度并没有传言中那般迅捷。在躲过了对手一次粗野的冲顶后，杰斯总算找到了反击的机会。巨龙没能及时缩回脖子，硕大的龙头就这么孤零零的袒露在杰斯面前。
圣骑士毫不犹豫地一刀直刺巨龙的眉间，胜券在握！
可惜瞬息万变的战场从来不存在什么“必胜”。只见那条龙猛地抬头，一口钳住了人形战机的右手。这时，震荡猎刀的刀刃距离龙的喉头仅有三厘米。这短短的距离，成了杰斯殒命的天堑。
巨龙的瞳中亮起光芒，红艳和炽热重新在它的喉管内燃起。它要喷火了。
“畜生！吃子弹去吧！”
巨龙口中传出吃力的机械运作声——前臂上的三管机枪重新运转，成梭的子弹打进恶兽的头部。任何生物，不管其外在有多强大，内部都是一样的脆弱。巨龙松开口，摇晃着它千疮百孔的脑袋，轰然倒地。
筋疲力尽的杰斯倒在驾驶座上，脸上挤出了一道凯旋的笑容。
赢了！我赢了！彻彻底底、漂漂亮亮得赢了！
他寻思要为自己挑一件战利品庆功。
早有耳闻，在十字军的军政大厅里摆有一头奇美拉和一条名叫巴哈姆特的龙的骨架，二者气势惊天。那么，自己取下一颗龙头来当纪念品当或许会是个不错的选择。
圣骑士玩转着手里的猎刀，在巨龙尸体上左右比划。
杰斯从小就是个倔脾气，一意孤行。他没有听从瞎眼老母亲的规劝，舍身加入了十字军，但他不后悔，而且等这场战争结束，他还会带着一颗巨龙的脑袋荣归故里！
杰斯豪气地捋了捋胡渣，擦干兴奋的口水，然后被拦腰砍成两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