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去之原

一
黑夜，总是伴随着最为深沉的恐惧。
那是发自人类本能的，对于未知事物的敬畏和颤抖。
只是在光热划破长空之后，这份恐惧就逐渐为其他变了味的情绪所替代。
所以诗人说:
火照亮了文明，也滋生了丑恶。
——凯尔玛《编年史》
 
二
已经是子夜了。
被重重叠叠的色彩痕迹遍布的街道上，发出呲啦作响的拖曳声。
矮小的身影被裹在厚厚的灰色长袍里亦步亦趋。
显然，从长度拖在地上一大截的情况来看，即使这残破不堪的服饰也都并不属于他。
只是没有人会去在意这一点而已。
不远处的巷道里，传来隐约夹杂着哭泣的呻吟声和粗重的喘息。
少年将自己更深地裹在袍子里，似乎想要藉此获得一点安全感。
随后，快步走过不属于自己的区域。
三
街道尽头，锈着一半的铁门早被拆得七零八落。
仅存的几根栅栏，也如同某种植物的根茎一般无规律的扭曲向外，恐怕穿过之余不小心就会被钉在上面。
这远离繁华地带的大门附近，就是野孩子们在这里的居所。
与其说是居所，倒不如说是领地。没有居所应有的任何特征，只除了寥寥几个用各种奇怪的方式搭建的，至于让人怀疑其避风性能的空间。
躺在坏掉的沙发堆积的小小空间里，疲惫的少年很快就昏昏睡去。
只有一门之隔的，就是一望无际的荒原。只是生活在这里的人，似乎没有人试图穿过它。
门上的木牌，被干涸痕迹的红色喷漆隐约拼出了几个拉丁字母。
——自由城市赫卡历姆。
四
用细线系住搭扣，从疯狂扭动着腰肢的女人腰间无声无息地抽出。
少年将手缩回，在昏暗的灯光和刺鼻的酒味下穿出拥挤着的人群。
收获颇丰。
这么想着，坐在残破的建筑后的少年打开了钱包。
零散的几张纸钞，硬币。
黑色印刷着花纹的纸片被放在夹层里。
看不明白所以，也断定不出用途。为了迅速清现，就将钱包隔着破碎的玻璃窗扔进屋内，随后迅速离开。
——仅以食物量来计算，这些钱就是好几日所需了。
轻车熟路地做着盗窃的行为，而非其他几个孩子所做的拾荒。
无所谓“干净”不“干净”，那些半懂不懂的话。比起那个，马上到来的冬日就将现实摆在面前。无荒可拾的窘境若是实现，饿死人也不足为道。
五
清晨。
凭空爆发出的某种清脆声音惊扰了所有人的美梦。
当第一个出来查看的人意识到地上售货的人头部穿孔的时候，他无视了还在汩汩扩大的血迹，狂喜一般地用铁管努力翘着商店的门闩。
门轰然作响被翘下，于是他嚎叫着冲进去，将大批商品一股脑从售货架上拥到怀里，不管碰到地上的东西，歪歪斜斜的朝着自己的屋子里跑去。
这个人是幸运的。
在他离开之后，商店所在的位置诞生了灾难。
充满血丝的眼，胡乱挥舞着各种物品的手，惨叫，咆哮，充斥这条街道长达三个小时。
一直以来在赫卡历姆通行的唯一秩序，钱物交易在这个早上就此被一枚子弹所破坏。
如同十几年前一枚子弹建立起这条秩序一样。
于是，这座城市更加自由了。
而那制定与破坏这居住地的工具，漆黑色的手枪，
正在善于偷窃的少年的手中把玩着。
六
冬日如期到来了。
恐怕赫卡历姆的历史也将在这个冬天终结了。因为除了销售员，没有人知道应该从什么渠道获得所需要的物资。
这原本同样是做得到钱货交易的资本，但是开枪的人似乎并不在意这一点。于是这座城市的供给，就停滞在售货员被击毙的那一刻。
于是先前在商店抢得物品的人，被逐渐疯狂的人群洗劫一空。
这之中，聪明的人远远的离开了物资，落荒而逃；反抗的人，则成为了赫卡历姆最后一个冬日，第一道自给自足的晚餐。
铁门被完全肢解，只留下一个黑漆漆的框架。那些栏杆，有些成为掠夺居民的武器，有些成为探索荒野的工具。平日里有些储备的人，大都陆续踏入不曾踏足的世界。
偶然间，少年看见被他顺走武器的原本持枪者，因为背着过量的物资而被人堵在门口抢劫。
七
少年的沙发屋，早已被各种各样的人光顾。
拆走木材，取走弹簧，抢去海绵与皮革，已经搭建不出狭小足以安眠的空间来，只能躲在沙发残骸的废棉花堆里取暖。
没有做出任何反抗的少年，被当成识趣的小鬼而放过。
再怎么将自己蜷缩起来，似乎也无法熬过这个冬日。
除了苟延残喘的人，只有向外走一途。
——只是，这里的自由已是习惯。
在这冠以自由名义的城市，所熟悉的一切都是生存下去的方式。体格也好，偷窃也好，武器也好，毕竟都是已知。
而广阔无垠的蓝天，苍茫无际的荒原，那是未知而危险的事物了。偷窃的技巧，不能带来一丝生存的胜算。
索性，就先试着相信眼前的这点温暖吧。
八
意识到惨叫声传来，已经是凌晨。
翻着一堆碎棉花起身，很快就判断出声音来源自几十步外，另外几个拾荒孩子所在的营地。
几束火光，将几名持火把者脸上的血迹映得忽明忽暗。
地上的火堆，木材支起的简易木架。要做什么，已经是昭然若揭。
少年默默注视着逼近的几人。
随后，双手举枪。对准最前面人的头部。
看着那张瞬间惊恐万分的脸容，毫不迟疑地扣下扳机。
啪嗒，金属弹壳落地的声音。
面容模糊的尸体，被落荒而逃的人抛下。火把滚落在地上，焦油刺刺地燃烧着地面。
静寂良久。
少年将长袍的帽檐拉好，顺手捡起一个火把。
缓慢地，却是从未有过的坚定地，
跨出了铁质的大门。
九
风起了。
荒原上的风很冷。
只是已经没有沙发和棉花供人取暖，能依赖的只有自己的体温。
腰间的枪能够装下七发子弹。
枪里的子弹如今还剩下四发。
火把的光芒在风中掠动，飘摇不定。
不管少年情愿或者不情愿地，
与过去的告别礼是一个人的死亡，
而与未来的欢迎会是一枚火把。
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在这广阔的荒原上，少年只身缓步行进。
正前方的天空，渐渐地复明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