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im 第一章

        她与他的初次相遇是在一场由他主讲的，以东亚古代政治体制为主题的讲座上。
        这类主题的讲座显然是不怎么受欢迎的。当时除了坐在讲台对面的她以外，台下的听众只有两个，其中一个在教室左前侧，在讲座开始后不到十分钟后便已酣然入梦，次者则在他的斜对角处，始终低着头，带着耳机，不知道在做些什么。毫无疑问，尽管这场讲座没能像震惊她一般给他们带来任何内心的震动，但也至少给他们的身体与神经提供了相当可观的休息时间。
        讲台上的他，从面相上年纪只有不到四十岁，简朴与邋遢的衣着——灰色的亚麻被洗的发白，没熨平的衬衫与西裤上满是褶皱——却是标准的老式学者的样式，脸色苍白，浓密的头发蓬乱不堪，显然极少被梳理。但这些并不重要。真正使她在初见他时就感到震惊的是他那阴郁的神情。
        阴影中，那张沁透了痛苦的脸庞显然不应该属于一个当代学者，而应当属于一个苦修僧，一尊痛苦的化身，一片来自古老时代的幻影。这种深沉而纯真的苦痛不属于现代，现代所谓的痛苦无非是来源于永远得不到满足的欲求和浸泡在软弱中茁壮成长的无聊。而这种苦痛却属于那样一个时代，在那个时代鞭身教依旧盛行，教徒们试图用最恐怖的手段来探寻自身灵魂的边际。这种痛苦并非来自空虚与缺失，而是来自一种最淳朴，同时也是最残酷的美学理念，这种美学吞噬并异化一切与它的理念相违背的现象，从而达到对真与美的最高肯定。这种美学的创作形式则是献祭，而他则是自己的作品。正如她到很久以后才隐约意识到的那样，他是把自己献给了某种阴暗而恐怖的命运。
        那场讲座实事求是地讲是非常糟糕的。它之所以糟糕，是因为它根本不可能被理解，起初是因为乏味，后来是因为艰难。
        讲座分为两个阶段，在第一个阶段，他只是在毫无感情地，味如嚼蜡地复述着讲义中的内容。
        这种平白乏味的叙述很快被大段的沉默打断了，那并不是普通的，尴尬的遗忘与失神，而是蕴含着强烈的愤怒与激情的间歇。他开始在讲台上焦虑地踱步，边走边像挥舞着一面战旗一样挥舞着哗哗作响的快要散架的讲义。而他所讲述的内容也不再是单纯的叙述，而是参杂进了对在空中如白鸽般翻飞着的文本——无论是已经讲过的还是将要讲到的内容——的批评与演绎。这焦躁的状态在一声巨响声中结束了，他把讲义随手摔在讲台上，讲义如释重负般地散成一片，心满意足地从讲台的边缘缓缓飘落。这声响惊醒了第一排的甲君，甲君像兔子一样惊恐地看了看四周，发现没有危险后又再次沉沉睡去，直到结束前再没醒来。
        由此，这场讲座正式进入了第二个阶段。这个阶段，与其说是讲座，更像在进行一场极具个人风格的表演。        
        以那如废纸般摊在他的脚下的讲义的内容为地基，他开始提出种种可能的解释。他提出一个个假设的理论，每个都有着极具诱惑性的外貌，似乎隐藏着某些晦明不清的真理，但他并不像一个正常的学者那样苦心经营，试图一步步在其中一种理论上稳健地开拓出一片清晰明了的场域。他提出这些理论只是为了反对它们，他提出这些理论，转而便尖锐地指出这些理论的可笑之处。他空荡而专断的手向下一挥，便宣判了属于他的造物的死刑。
        他的讲座因此变得愈加艰深，玄奥，开始参杂进种种闻所未闻的思想与语言，主题也开始逐步扬弃了一开始的题材，开始向哲学乃至神学迈进。他的思想与语言并不劝诱他的观众去理解它们，甚至不希望被理解，事实上也不可被理解，而是如雪崩般以一种瑰丽的暴力席卷了她的脑海，把她卷入了一片凶险的海潮。在这颤栗的浪潮里，她随时都有着全新的体验与震惊，但却这些启示却又太过纷杂而变化莫测，以至于完全无法被理解甚至是记忆。那时她产生了一种幻觉，仿佛他的人形已不在，而是化作了低沉而强劲的话语的风暴，直接侵袭着她的每一寸神经。在邻近结尾——同时也是他即将揭露自己的结论——的时候，在强烈的眩晕感与神经痛中，她已根本听不清具体的词句，更不用说思量其中的含义了。
        铃声响起，话语声戛然而止。他转身向门走去，教室里响起她一个人孤寂而空洞的掌声。门外温暖的夕阳给他苍白的面孔涂上了一层亲切的红晕，他略带生涩地对她笑了笑，然后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