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一梦繁花落 第三章 此生无谋（一）

春秋一梦繁花落·九州地图
空空如也的大帐中，只有复昱和复仲父子二人。
父子二人皆换上了一身常服，木几上烹着一壶源河之畔特有的苦芝茶，茶沸之时，香气四溢，盈满鼻尖。
复昱深深吸了口气，原本攥紧的拳头松开了些，他看向复仲，笑道：“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闹着要骑马，你叶伯伯就给你做了个能骑能跑的木马，你高兴极了，拿着小鞭子在木马屁股上挥啊打啊，结果打到了自己屁股上。你小子，小时候手劲儿可不小，自己把自己打得皮开肉绽，又让你廖伯母敷上草药。你嚷着非要最香的那种草药才肯敷，你廖伯母索性就为了你新创用了一种能给小孩子治伤的香草药……”
复仲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他是父亲的第一个孩子，模糊的童年记忆中，父亲和母亲都极其疼爱他，父亲常常带着他一起骑马射箭，将他抱在怀里，大而宽厚的手掌包裹着他的小小拳头，手把手地教他如何瞄准，在何时出击。后来……也许是因为渐渐长大了，也许是因为父亲的子嗣逐渐多了起来，又或许是因为写什么别的原因，父亲对着他时，温厚的笑容少了，严肃的、甚至是不耐烦的次数越来越多。他越来越小心翼翼地观察起父亲的神色，慢慢地学会看着他的脸色说话。虽然有时候还是忍不住顶撞父亲几句，却也懂得拿捏分寸，不敢太过任性。
已经许久了……许久都没见过父亲有这等闲适的表情，父亲深邃的眼中似乎流淌过浅浅的惆怅，仿佛是氤氲在过往中的一点浓墨。
复仲的嘴角微微扬起，紧缩的眉宇也渐渐舒展开来：这样的父亲是属于他童年记忆中的，如今又在他父子二人独处时再次出现。这只属于他，他的弟弟、妹妹全部都未曾见过。复盈再受宠又如何？真正在父亲艰难困苦的时候降生、为父亲生得一丝希望的儿子，是自己！
账外侍卫的声音打断了复仲的遐思：“禀大王，叶忆蝉叶小姐带到。”
复昱霍地从坐上站起来，广袖一挥，急道：“快请！”
账帘左右掀起，账外是一片晴空，明媚的光洒进账中，投射下一个较小的影子。
叶忆蝉松开了奶娘的手，缓步走了进来。她抬头看了看那呆呆站着的蓄须男子，又侧头看了看坐在一旁也正盯着自己打量的年轻男子。
空气一时静默，滴漏一声滴答，清澈透明。
复昱看着这个小小的孩子，只觉得她的容颜与她母亲足足似了七分，父亲留在她容貌上的痕迹倒不明显。记忆如茶香般不容拒绝地飘入复昱的脑中，他还很清晰地初遇叶子苏夫妇时的场景。
那时他遭人陷害，逃出了漠国边境，来到了虞国地界。
他正叹息身世，谁知身后忽然响起一阵女子家的咯咯轻笑。他立时惊讶地回头去看，却看到一个少女背着竹楼，光着脚丫，翠衣如柳，飘飘丝带绾发，小小梨窝浅浅，笑靥如春。就如此时的叶忆蝉一样！她们的一双眼睛都骨碌碌地转，上下打量自己。
那边是叶忆蝉的母亲廖青蝉。
而叶子苏……是在他昏迷醒来之后，在叶氏夫妇家中第一次见到的。
叶氏的竹屋总是清风如许，清凉绵翦，而叶子苏则与翠竹一般，伴着洒进房中的晨光一起走入，仿佛是仙境中的人物。
他们夫妇二人那时待他就如同是亲生的兄弟。他们教会了他如何学会在波谲云诡的朝堂之上生存；他们为他出谋划策，随他行至各国，寻求借兵之机；他们在他登基之后不断劝诫他要以民为贵、勤政爱民。若没有他，就没有他复昱如今的王座和霸主之位。
可是后来……后来……
复昱收起了回忆，缓缓坐下，抬手示意叶忆蝉也坐到自己身边来。
哪知，这小女娃却跪了下去，三叩首行了大礼，活脱脱小大人的模样，细声细气道：“大王，我小小年纪不会讲话，你可千万多担待。有个问题一路上一直困扰着我，现在我急得不得了，一定要问。”
复昱被她这样子逗得好奇又好笑，撑起左臂，十分随意地歪了些身子，道：“哦？是什么话？”
叶忆蝉抿着嘴唇，眨着清亮的眼睛，问道：“大王，你这次见过我之后，会放我回家去吗？”
复昱愣住，脸色微变。他早该想到，叶子苏和廖青蝉这等人物的子女，又岂能是等闲女娃？这目明心聪的思虑，果然与年轻时候的廖青蝉十分相似。
只是，时过境迁，今人永远不能似故人了。
复昱恢复了平淡的模样，和蔼一笑，颇有深意道：“你知不知道，你的家其实在我漠国的晋阳城里？那里有一座很大很漂亮的府邸，是你爹娘生活过的地方。你要是回家，孤王带你回那里，好不好？”
复仲听闻复昱此言，骤然睁大了眼睛。他本以为父亲找来叶忆蝉只是因为怀念故人，却未曾想过父亲竟会要将这小孩子带回漠国！
以如今叶氏在虞国的势力来看，如果叶氏非要留下女孩，而父王又强行带走女孩，那两国之间刚刚订立的盟约便要面对第一次撕毁的危险。复仲实在是不解父亲此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