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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郭| 建安记事 之 建安十二年

2023-03-05三国郭嘉荀彧曹魏三国谋士 来源:百合文库
建安十二年
荀彧现在回想建安十二年,觉得那一年实在没什么不同,天下尤未定,许都内外一部分人包藏祸心,又一部分人蝇营狗苟,尚书台内从无一刻清闲,明公大破乌桓又定辽东,屡战屡捷,不可不谓喜事一桩,都应了他深根固本以制天下的谋划,除了,突然病故在柳城的那个人。
荀彧没能见他最后一面,他也没留下什么话给他。
荀彧记得那一晚他正在房内烹炒茴香。荀令君除了韬略过人,更擅制香,这是许都人人皆知的事。逐旋斟酌,添使旖旎,恰如荀彧其人,进退有节,张弛有度,多一分少一分都不行。
而那个人较之则是个异端,好比早春一阵乱入松林的快意疾风,自己乱了,扰得旁人心也乱了。
好风,薄帷惊动,荀彧紧了紧大氅,突然转了个念头,乌桓地险,也不知那人如何了,是否还如在许都时一般,偏爱漏夜饮酒,随随便便就敞着衣襟醉倒在凉阶上,醒了也不知讨碗醒酒汤喝。如此这般想着,荀彧觉察出心下有些酸涩,摇摇头,若不这样,便不是奉孝了。
后三日,信使急报,军师祭酒于柳城病故。荀彧的胸口一下子变轻了。
二十年前,颍川。
晨起荀彧正站在廊下读书,辛评呆愣愣地跑来,“文若,先生可是新收了个哑巴弟子?”荀彧被拉过去瞧,清矍俊逸的少年郎正醉倒花树之下,那年的白碧桃开得极好,拥拥簇簇,有三五朵翩然轻覆在他的青色长袍上。荀彧默默卷起经卷,将薄唇抿了抿。
嗅到一阵似有还无的清苦香气,少年不急不缓撑开一只眼,衣袂翩翩的荀彧映进郭嘉眼中,世家公子身上惯有的的克己死板,在眼前人身上竟显得如此合宜,那天庭院盛放的白碧桃,亦生生暗淡成了他衣襟上的暗纹,又看了眼荀彧被树下淤泥沾染的袍角,少年不自觉弯起嘴角:“仪容清雅,气度不凡,果然是王佐之才。”
眼角笑得弯弯的,嘴角也笑得弯弯的,好话听起来怎么都像是,讽刺。
除他以外再没有旁人了。“仲治,这是郭嘉,郭奉孝。”
这一年,从光熹元年变成昭宁元年,又从昭宁元年变成永汉元年。
荀彧只当他们当真相识了三年。。
荀彧陪郭嘉在庭院中饮酒,这时节本该喝些热酒,郭嘉却耐不住性子等不得,每每他饮下三杯,荀彧这厢刚烫好一盏。待荀彧喝完这一盏,郭嘉又跑到空地“舞剑”去了。
荀彧说:“三日之后,我就要赴洛阳上任。”匡扶社稷,兴复汉室,是荀彧从未对旁人提起过的志向。
本来郭嘉正把根柳条舞得虎虎生风,听了这话手中一滞,堆出个笑脸:“你我同窗尚不满一载,哥哥便要舍小弟而去吗?
郭嘉的目光直直投过来,荀彧忙偏过头去暗自闹了个红脸,“荀氏乃是世家,族中子弟长成自然要报效汉室。”
郭嘉便不再回顾,继续舞他的柳条,坦白讲,郭嘉的剑法当真不怎么样,荀彧望着这道消瘦的身影东跳西跃,有点摸不清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郭嘉的志向又是什么呢?荀彧知他明明巧舌如簧、机辩过人,但每每同僚辩论,他又不置一词,他道周礼是迂法,孔孟是俗论,更可气的是,他说火德将尽,乱世需择明公侍之。每次说到这个他都要硬生生凑到自己跟前,生怕荀彧看不见他眼底一片赤诚。
或许郭嘉想做执棋之人,帷幄之间指点江山,倒也不负他的轻狂。是故荀彧劝过他出世:“你未及弱冠,搞不好搏得个少年成名。”荀彧记得当时郭嘉好像翻了个白眼。
“临行前我请你喝酒,记得来。”荀彧叮嘱一句。
“知道了。”郭嘉闷声答。
一根折柳狠狠掷向荀彧怀中。董卓挟立幼主,洛阳已是炭火之上,他一介书生去凑什么热闹,郭嘉心里暗恼,柳同留,什么也不懂,他就是个榆木脑袋。
临行前那晚,等了又等,郭嘉并没有来,辛评傻乎乎冲荀彧道:“奉孝在妓馆喝醉了,还引得两个歌妓为他打了起来。”
后来果不出郭嘉所料,董卓祸起,荀彧辞官而归,于家中空坐数日,突然要领氏族从颍川迁至冀州,氏族中无人信他,闹了个孤家寡人,最后只领了自家这一脉宗亲,中途又遇韩馥之变,乱糟糟的,两年将过去了。
只可惜袁绍不能成事,否则荀彧与郭嘉可能更早几年便可一处共事了。荀彧看郭嘉是愈发清瘦,郭嘉瞧荀彧是心事暗藏。
袁绍以上宾之礼相待,辛评、郭图等皆列席上,辛评笑嘻嘻说:“这便是当世奇才郭奉孝。”荀彧听着觉得心里很受用。
夜来二人终清清静静相对,荀彧为郭嘉温酒,荀彧想同他讲自己在洛阳那座风声鹤唳谨小慎微的宫殿里看见了什么,郭嘉却先一步开口:“袁绍多谋少决,不过是绣花枕头,不值得你托付。”
乱世择明公,原来郭嘉心里想的还是这个。荀彧突然意识到,年幼怯懦的汉室天子,被付之一炬的洛阳旧宫,为董卓屈膝的前贤故旧,君不君臣不臣的桩桩件件,这些压在荀彧身上,让他日夜喘不过气的东西,在郭嘉眼中,从来不值一提。
所以荀彧回:“我已有意另投奋武将军曹孟德,此人乃当世之英雄。”
愿从你所愿。
恩。郭嘉没想到,两年未见,荀彧这个榆木脑袋,心里依然只装着家国天下。不过也怪不得他,生逢乱世,但凡有识之士无一不想建功立业,成累世功名,何况如荀彧这般惊才绝艳,天生就该立于庙堂之上。
初平二年,荀彧转投曹操。
听闻曹操谓之:“吾之子房。”荀彧官拜尚书令。郭嘉心里亦很是受用,新钓上的两尾鲈鱼便拿去给村口二丫做加餐。又五年,二丫长成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家中奶奶催她嫁人,怎么看怎么觉得邻里姓郭的小子很不错,人虽然瘦了些,但仍是仪表堂堂的好男儿,择个良辰吉日,便可将如花美眷嫁过去。
于是郭嘉辗转了几日,还是来到了许都。
来到许都自然要见见大名鼎鼎的荀令君,见他是如何居中持重,挖自己的心头血续尚书台的长明灯。荀彧见了郭嘉很高兴,郭嘉见了荀彧却觉得心口疼。这一年是建安元年,曹操奉天子以令诸侯,荀彧荐郭嘉,官至军师祭酒。这是一切的开始。
尚书台内,荀彧照旧为郭嘉温酒,郭嘉打量着满室的竹简和昏暗的几盏小烛,关心起老友的身体状况。不过只要他在的地方,总有清清淡淡的一股药香,像初见时一样,乍闻上去略有清苦,闻得久了这香气仿佛浸入肌理,别有宁和悠长之意,恰如荀彧此人。偌大一个许都,小小一方尚书台,有了这个人,似乎心下磊上了一块磐石。
“这些年文若可好?”郭嘉饮下荀彧递过的一杯热酒。
文若,印象里郭嘉从未这么唤过他,眼下听来几许陌生却莫名欢喜。聚少离多的七年间,这似乎两人亲近了几分,但又好像疏离了几分。“还好。”荀彧答。这些年怎么说呢,杨彪董承老谋深算,曹仁满宠虎视眈眈,自己夹在中间左向天子右面明公,当中是河清海晏,天下太平,他荀彧也只有一副血肉之躯,所以想了想,他只能答,还好。
“我瞧你好像老了许多。”郭嘉破天荒再饮下一杯热酒。
“如何不老,你莫忘了我早已过而立之年。”荀彧苦笑。
郭嘉再不言,两人你一杯我一杯,最后都醉倒在尚书台前的石阶之上,荀彧生平第一次醉得不省人事,雾露湿重,再醒来已不见郭嘉身影。
其后十有一年,郭嘉跟随曹操南北征伐,讨张绣,防刘备,战吕布,平袁绍,临敌制变多有决断,平定天下谋功为高。荀彧镇守许都,制衡百官,辅持天子,四海之内威名加身。昔年同窗知交,今日共侍明公,建功立业,看上去着实令人称羡。只有当中人才知道,这十几年,每每荀彧于城门外犒军相送,郭嘉于马上不愿回顾,年年岁岁其实过得味如嚼蜡。越多人称军师祭酒郭嘉为曹操奇佐,郭嘉就觉得自己离荀彧越远,郭嘉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为谁谋一个天下一统。
建安十二年,曹操决意西击乌桓。临行前郭嘉朝荀彧要了一枚香囊,说自己近来脑仁疼,闻着荀令香方能好过些,荀彧听了差人装了满满一锦盒給郭嘉带上车,郭嘉无语,道兵贵神速宜轻装简行,又原封不动还给了荀彧。
大军拔营后,荀彧得闲便把自己关在尚书台制香,他想着难得郭嘉看得上什么,日后也不可让他缺了。那一日,谁知信使突传急报,军师祭酒于柳城病故。满宠等人眼见着荀令君从尚书台前晕了过去。
荀彧觉得先是胸口一轻,接着整个人都轻飘飘的了,后几日,荀彧总是梦见永汉元年间,他在洛阳做守宫令的时候,梦见天子那双总是惊慌失措的眼睛,寂静的大殿稍有响动,天子的眼神变能转上十几个来回,然后可怜巴巴得望向荀彧。食汉禄,为汉臣,这是荀彧压在最深处的信仰,郭嘉随明公征讨四方,谋的又是谁的天下?
贾诩程昱等人皆看在眼里,自从郭嘉去了之后,荀令君的精神愈发不济,虽然他不曾问过郭嘉身旁的侍者,军师祭酒临死前留下过什么话,也不曾去坟冢前祭拜,平日话语里也不曾提到过这个人,但贾诩程昱等人就是知道,荀令君的一口气,也死在了建安十二年。
又五年,已至建安十七年,董昭等人劝曹操进爵魏公,荀彧吊着口气,上表言:“明公本兴义兵以匡朝宁国,秉忠贞之诚,守退让之实,君子爱人以德,不宜如此。”他仿佛听到郭嘉在耳边又是佯装愠怒道:“榆木脑袋。”不久荀彧往谯县劳军,曹操以食盒相赠,荀彧打开一看乃是空器,莫名就笑了起来,这样也挺好的。
贾诩来的时候,荀彧正在房内焚烧竹简,火光映得双颊泛红,他心情格外好,忍不住和贾诩开玩笑:“文和,你瞧我精神可好多了?”
贾诩却无意理会他,只道:“这个时候了令君还有心情玩笑。”
生与死本就是人间幸事,荀彧垂首一笑,又问贾诩:“文和特来看我所为何事?”
贾诩道:“我与令君共事一场,不忍令君含恨,今有一事务必在此时告知令君。”说罢他唤过一名侍者,荀彧识得那本是郭嘉身边旧人,贾诩吩咐将军师祭酒临死前所说的话一字不漏得讲给荀令君听。荀彧本想拒绝,张了张口又什么都没说。
侍者寡淡得声音传来,军师祭酒临死前手书密函一封,托言明公从书中所言,辽东事定,又嘱归葬颍川,坟前当植白碧桃树。须臾片刻,从怀中掏出香囊一枚,取香丸半颗,谓从者说,点香。
良久,直到贾诩与侍者都退了出去阖上了门,荀彧还呆坐着,就像五年前他不曾为郭嘉掉一滴眼泪,不知为何,他就是哭不出来,于是很多个长夜,他就像现在这样呆呆的坐着。
火舌漫上指尖,荀彧察觉到一丝灼痛,可能二十年来,他始终不懂他,而他也不曾懂他。
罢了,他死之后,这天下是姓刘还是姓曹呢?不重要了,还是想想到了地下要以什么面目面对郭嘉吧,量他已等得心烦了,地下可有柳枝供他“舞剑”吗?从军十一载,他的剑法进益了也未可知......
荀彧心想,若是换个时代便好了,文若,奉孝,一个是通雅清秀的世家公子,一个是恣意妄为的谋世奇才,他们之间或许可以多一些朝夕相对的时刻,好过这一生一场场声势浩大的生离与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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