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美人香(八)
“我不认、我不见。”笺云面壁而卧。 耳边忽闻佩声悄。 如同心有灵犀,她竟坐了起来。
四目相对一刹那! 震惊、震惊、震惊! 天崩地坼、天塌地陷、天昏地暗、天旋地转! 天啊,似曾相识燕归来! 不,不可能,怎么可能?! 她狠命地扯出帕子,揉搓双眼! 难道此命休矣,竟产生这般幻觉?难道此系梦境,梦怎会如此分明? 是她吗?是她吗? 那让她魂牵梦绕、日思夜念、牵心挂肠、寝食难安的笺云!
那知她解她懂她怜她疼她念她的笺云! 那与她有两世约定、生死之盟的笺云! 那重情重义、独一无二的笺云! 那与她拜过花堂,叫过她娘子的笺云!相公! 她只感到晕眩。 此身不复有。魂儿荡在半空,落不定,她望着她,怔了! 留春去晃她,她呆呆地没了反映。 笺云也在狂喜,笺云也已心荡魂摇,但她不能失了分寸,不能露了马脚。
她拼命告诉自己,她拼尽一生的力量命令自己,镇定!镇定!镇定!
“小姐,今日我与你……”她重重地强调,“一——见——如——故!” 她在暗示她,她懂不懂,她懂不懂?她要她配合她,她知不知,她知不知?
笺云心上如火、面上如冰。 她懂,她懂!知音怎会不懂! 她确定了,那声音,那如同天籁的声音,分明是她的笺云,她日夜想念的笺云! 笺云唤回了她的魂,她的魂稳稳落入她的躯壳。
她的魂早在天涯飘荡三年整,今日始被唤归。
“姐姐,你我初见便相怜,这久后更何如,这久后更何如啊?” 她的病早已不知去向,她一脸红润、她一派欢喜、她神采奕奕、她精神飒爽。
曹公大喜过望,急叫:“神医、神医。” 见二人这般相怜相惜,他不由得退避三舍,竟不告而别了。
“笺云姐姐,”泪如雨下。 不由得抱头大恸。 久别重逢!三年来,心如飘萍、魂梦无踪! 三年孤苦、三年飘零、三年望断南飞雁、三年不见旧芳容。 三年坚守、三年痴情、三年阑干闲倚遍、三年长夜数残更。
苦尽甘来、柳暗花明,情难自已,喜不自胜! 无言相看眼底泪,此时无声胜有声! 哭了一茬又一茬,却不断拭泪,唯恐看不清对方的面容。 三年了,三年未见了。
“姐姐,这别后情形呀,一言难尽。”语花泣不成声。
“妹妹,你这容颜已成闺怨图,何须再把衷肠诉。幸得今日相逢,愁眉共展。从今后,你我再不分别。生生世世、相依相守!”
“姐姐,”语花抹尽残泪,踱至窗前,推窗揽日,光辉万丈。她心绪激昂。
“情痴
二字,毕竟输我辈裙钗。笑世上的薄幸男子,半路丢负红颜。不枉姐姐闺中豪杰、女中丈夫,远隔着这千山万水、万水千山、跋涉前来,还趁着我残生未殂。” 她拉定笺云,跪拜照耀万物的朗日一轮,重新盟誓。千秋万代不相负。 千山万水、万水千山,这是何等情义! 千秋万代、万代千秋,这是何种誓言! 此夜共剪西窗烛,却话京城夜雨时!
语花要把这思念、这愁绪,一一诉与笺云; 笺云要把这计策、这谋划,细细说给语花。 为只为,相伴长久,不做浮萍聚。
东方发白、又是东方发白,多少个不眠之夜,多少次并肩携手。 欢声笑语心底流。 悲莫悲,有情难聚;乐莫乐,知音相守!
春闱已毕,尘埃落定。
“语花,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笺云满面春风。
“姐姐,喜从何来?”
“石郎高中,我张表兄亦高中了。”
“哦?姐姐从哪里得知?”语花亦难掩欢欣。
“可巧,爹爹入帘阅卷,石郎张表兄皆出自他房,现已成为他的门生。妹妹,这可是老天保佑呀。这样一来,亲事必谐了。” 二人皆喜出望外。
“妹妹,还有喜事一桩呢,可谓大快人心!”笺云说着,握紧拳头,恨切切砸在了书桌上。
“姐姐快讲来。”
“我听爹爹讲,那企图拆散我俩姻缘,兴风作浪恶贯满盈的恶徒周公梦,在考场挟带被当场查出,现已听候发落了!” 提起周公梦,语花比笺云更恨三分。
那恶徒不仅险些拆散她俩,且色胆包天,竟厚颜无耻倩人提亲。
得知仇人落马,语花竟拍起掌来。忍不住询问究竟。 “听说那周公梦乡试原是靠买通科场老吏割了多人的好卷面凑起来才中的。至于此次么。”笺云神秘地笑笑。
“姐姐快讲,莫要吊人胃口嘛!”语花撒娇地推搡她。
“好,好,我讲。这次,那恶徒倒是费了一番心思,他抄了百篇拟题文字,折成小块,用绸缎包严,藏在舌面下。
本来未被搜出,谁料上天有眼,让他在此时打了个喷嚏,生生把那东西喷了出来,被抓了个正着。” 姐妹想着周公梦那猥琐样儿,便忍不住伏案狂笑。
“妹妹,”笺云强止住笑,继续道:“我石郎和张表兄既已成为爹爹门生,听说明日便要来拜见,我俩可静候佳音了。” 春暮夏初,望帘外,乱红飞逐。 但,这再也不是一个伤春感怀的时节!
午后的书房,一派和谐安然。 屋外虫鸣声声。 屋内,曹公正在会客。
来访者正是石坚、张仲友,分别高中二甲三甲。
“石兄如许青年,为何文字恁般老到?多少尊庚了?”曹公难掩一片爱才心意。
“学生刚及弱冠。”他谦恭有礼。
“娶尊阃了么?” 曹公意味深长地望着他。 语花已年届二九,却未曾字人。此前因她疾病缠绵,曹公始终无暇顾及。而今面对青年才俊,他顿起招婿之念。
“先君宦游之日,曾与僚友面订为姻,后来两家迁播,音耗不通,所以蹉跎至今,未偕婚媾。”石坚依笺云叮嘱,谨慎对答。
“芳龄易逝,镜合难期,还该别寻佳偶才是。”弦外有音。 留与他思量的余地。
他转向仲友:“张兄,自从广陵别后,不觉三年。当初贱性乖张,言多冒犯,幸勿挂怀。” 未曾想,当日那被他扫地出门破口辱骂的张仲友,如今飞黄腾达,且是他的门生。
“恩师,自那日受训,犹如醍醐灌顶,亵渎老师深自愧悔,还求老师汪洋大度,不记前愆,门生才得安宁于覆载。”仲友亦恭顺有加。
“那范生今做何状了?”他不忘问询。对往事,依旧耿耿于怀。
“他已经舍弃功名,回乡隐居了。”鱼饵暗下,待伊上钩。 师生三人,叙谈甚洽,不觉红日西沉。
二人起身告退。 曹公望定仲友,话中别有深意。 “石兄先别,张兄留步,还有一言请教。”
晚风轻起,暮色渐浓,屋内有些暧昧不明。 “老师有何赐教?”他明知故问。
“当初原为小女姻事,得罪吾兄,如今还喜小女未曾出室,不如还借重吾兄作伐,以此赎罪何如?”黯淡的天色遮掩了他的窘态,维护了他的尊严。
羞于启齿,却不得不启齿,只为语花。儿女真是父母的债,他暗叹道。
“哦,不不。别事小生只管效劳,若说起‘做媒’二字,门生头脑都疼。自从受老师那番教训之后,门上贴了戒约,神前发了誓言,再不替人做媒了!” 仲友欲擒故纵,欲待他多央一央,一来可保此事万无一失,二来,也报报当日被辱之仇。
“门生告退!”撩衣欲去,以退为进、以守为攻!
“兄不要太执。”他苦苦曳住他衣袖。已顾不得师道尊严。
“不不,若应了老师,老师后悔起来,难保后患无穷。”他未雨绸缪。
“当初那范生有了前妻,难怪老夫峻绝。如今老夫属意有人,要兄做个现成月老,这有何难?”已是委曲求全。
“这等,不知恩师属意的是谁?”他适可而止。
“就是方才的石兄。”约略松了一口气。
“门生与他是同门兄弟,相与不深。据他方才说,当初曾聘过一家。这岂非又是范石的故事了。”他紧逼不放。
“兄不要管,老夫要赘他为养老东床。只要他见允,就是兄的鼎力,那以前以后的事,都与兄无干了。” 好,他要的便是这一句。曹公果入圈套之中。一切皆在他们掌握之内。
“老师既如此说,学生方敢遵命。只是,石兄若允,佳期订在何时?”
“尽快操办。” 他一诺千金!他大获全胜!
天色已晚,曹公留他用饭,心内只感念他不计前嫌,愿做冰媒,却不知自己是他一颗棋子,任由摆布。 席终人散。 各怀心事抱梦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