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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初投稿)三个人的漫长午后

故事一:咖啡店老板阿成的漫长午后
    我从黑色储物架上掏出手机,鬼使神差般地又打开了微信——明明就在两刻钟前还是三刻钟前才刚确认过阿铭和荔枝没有任何留言,订阅的几个公众号也没有再更新除了薛之谦、网剧和高温预警几个话题以外的什么文章。
    高温预警,都怨这该死的高温。我瞅了一眼那隔着厚重玻璃也能感受得到的翻天热浪,顿觉口干舌燥。也不是没有朋友劝过我——从今年禾口池塘开了第一朵睡莲开始,荔枝就热成了一只知了,几乎每天在我耳边准时发作——
    “夏天不做点冷饮怎么会有客人?阿成你是不是傻!”
    “这种天气我也打死不喝热咖啡,阿成你是不是有毒!”
    “······阿成你真的是没救了!”
    终于,只提供热咖啡的我们小店,把这只聒噪的知了也吓飞了。
 
    今天下午到现在为止,只有一前一后来的两位客人。他们本来是分开坐的,后来,坐到了一起。
    我自然不是那种八卦的性子,甚至说是不愿意跟客人构建除了咖啡以外任何交流话题的人。
    只是这个燥热难耐的下午实在太过了无生趣,我只好佯装擦拭着原本就一尘不染的原木桌椅,借机观察两位客人。
    先进来的男人我很熟悉,毕竟他几乎每周光顾,从两年前起就是老顾客了。我不习惯问名字,也不善留心细节,只知道他在附近那所有名的杂志社工作。
    说到这个,今天不是周二吗?他一般晚上过来,带着一身难解的疲倦和怨气,好像从前两年开始吧,还会偶尔在酒过三巡之后醉醺醺地跑过来呢,今天怎么在上班时间就来了?当然,这种问题我也不会问的。我只管规规矩矩地按照他的要求做好咖啡端过去,至于今天为什么没打领带,口袋里没别着钢笔,甚至不拿店里的糖包而是自带糖包这种事情,我都并不在意。
    但是要忽视坐在他对面那位穿着黛青色长裙的女人的话,就太艰难了,感觉她应该是第一次来吧。
     如果说这个男人是禾口池塘里任意一叶绿色浮萍,任谁见了都只觉理所当然的话,那这个女人无疑就是池塘里第一朵挣脱枷锁的睡莲了——有许多种美习惯在阳光底下生长,但她更适合沐浴月光。
       我自觉没有任何修辞才华,否则就能用上脑海里所有最高端的辞藻去形容了。
        甚至,她还阻止了男人想往咖啡里加糖的举动。我第一次觉得外放的钢琴曲有点喧哗,如果没听错的话,她是说了“这种咖啡还是不加糖比较好喝哦”之类的话吧。
        痴迷咖啡的我心里有个声音疯狂地拍手称赞,几乎要为她从心脏深处奔涌上来脱口而出了。而且,她点的还是我最欣赏的一款咖啡!
       这也让我一时生出丝丝无由的怒火。
      从男人惊讶转而慌乱的神情上看,两人显然不相识。可是这朵睡莲却愿意挪着暗香涌动的步子,把枝叶延伸到那平凡的浮萍面前,谈笑解语。
总在一个地方不挪步地盯着客人不太好,我只好又回到了工作台前,再次掏出手机。
荔枝还是没有发来任何信息,哪怕是一句无厘头的段子,一句怨气满满的吐槽。我没什么生物方面的知识,但我在想,如果厌倦了某个树种,知了是不是也会另觅良木?
这个挂着高温预警的下午,实在是无比漫长。
两位客人之间的气氛也不知从何时开始发生了微妙转变,我回神过来,转头就看到男人红肿的双眼,不由得停下了摸着咖啡豆的手。
至于那朵解语花,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阳逐渐西沉,阴影打在她那雪白的脸上也一瞬吸走了几分生气。
两人之间究竟说了什么,这对我来说就像个谜,只能从嘴型上朦胧而又笼统地判断出诸如“咖啡”、“加糖”一类的词。意识到这是一种不礼貌的行为后,我强忍着好奇回到储物室,不再去理会男人越发激烈的情绪。
告别两位客人的时候,暮色将至,暑气也消解了不少。而我拿出了冰箱里放了几天的柠檬,第一次动手做起了冰镇柠檬红茶。
他们离开的时候脸上似乎都有笑意,男人眼睛依旧泛红,但郁结的面容总算久违地明亮起来,仿佛浮沉游荡一路、碰撞过无数岩石的浮萍第一次抓住了扎根的机会。
女人的笑容得体优雅,但在暮色深处我突然发现自己错了。这朵睡莲也只有在阳光底下才能夺去一池光彩。
我不知道两人究竟进行了怎样的对话,但看着他们一起离开的背影,我只想马上打电话给荔枝,微信什么的实在是太让人着急了。
我想告诉她我刚刚度过了一个漫长的下午,还做了她最爱喝的柠檬红茶,有时间的话可以过来尝一尝。
 
故事二:不打领带的男人的漫长午后
2017年8月29日    星期二    晴
记得去年冬天转冷的时候,出外勤的女同事总爱说“天冷得有种想死的感觉”。
你会不会因为天气的缘故突然不想活?
我会,而且最近更加频繁了——阳光太刺眼,雨下个没完或者是,或者是像今天这样的酷暑天。我简直想死。
很多次经过公司大楼斜对面那家药店的时候,我都想冲进去威胁医生随便给我开点什么能吃死人的药。今天我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清醒。于是我走了进去,开了跟半个月前同样的安眠药胶囊,然后随便在哪棵榕树下就把药掏出来——连同几个月来攒着的一起——扭开胶囊外层,倒出里面的白色粉末,再装到一个非常小的透明密封袋里。
熙熙攘攘的街头,大概是没有人在意我的小小预谋。
这白色粉末倒是让我想起了平时常去的那家咖啡店的白砂糖。
呵,那个不爱说话的老板每次看我一杯咖啡两包糖都一脸为难。他真以为别人都看不出来他在想啥吗?话说这么注孤生的男人为什么身边总是跟着个可爱的女孩?虽然她有点吵就是了。
好,回到我想死这个话题,每次写日记总是忍不住跑偏。
我在想到白砂糖的那一刻就突然怀念起老板的咖啡来。要是就这么死了,从此就再也没有机会尝一口那诱人的香气了。
于是我想,先喝一杯再死也不迟。
我翘了班,扯下领带,来到了咖啡店。
老板果然还是我熟悉的老板。大热天的,谁都想喝一杯冰镇酸梅汁之类的冷饮,可是他们家就是不卖——除了闷闷不乐的老板和浓烈的咖啡香气以外,店里异常冷清。那个能说上一下午的可爱女生,今天没有出现。
老板递给我糖包的时候,我摇了摇头,说这次自己带了。
他显得有些惊讶,依旧掩饰不了情绪。
我拿出精心调制的“糖包”,放在手心里细细端详。这于我而言确实是糖吧,只需片刻,就能把我从这个可怕而混乱的世界里解救出来。闭上眼睛就再也不会看到背地里指手画脚的同事,不会看到那从没给过我好脸色看的主编,还有那几个该死的领导!要不是他们几个老头一潭死水般迂腐,眼红我的才华,我的策划也不会连续三次被退回!甚至,也不用再看到正午阳光下她扭曲的脸······
等等,我怎么又激动起来了,这不是显得我自杀是因为职场失意一类俗套的理由吗?不不不,我只是看这该死的高温不顺眼罢了。
当然,我以前不是这样的。
在大学担任过校学生会长的我曾经也是顶着酷暑、在大太阳下流过汗,挥洒过所谓青春的啊。在学生会的日子里,我创下了许多惊艳一时的实绩,凭借着这种经验,我在激烈的竞争者中脱颖而出,挤进了那家人人向往的杂志社。除了那年出了一件美院女生跳楼自杀的事故以外,我的会长生涯几乎不起波澜。
就在我已经要打开手里的“糖包”的时候,我听到了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
“你是认真的吗?”
极其悦耳的女性嗓音——我整个人都愣住了,右手开始忍不住微微颤抖。秘密执行的“自我了结”难道被看穿了?我霎时慌乱起来。
“这种咖啡还是什么都不加比较好喝哦”
声音的主人直接在我对面坐了下来,她动作极轻柔,但却像一颗来自几万光年之外的陨石突然重重砸在我心上。
黛青色长裙,淡妆,黑发,眉眼里有清丽与妖冶两股势力纠缠厮杀。
第一眼见她觉得有几分似曾相识,但马上我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我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这份好看甚至把我一瞬间从满是绝望与疲乏的现实中拉回到了青涩的学生时代,我当时是脸红了吧,在原本该赴死神之约的时刻。
“喝咖啡放糖其实是个危险的习惯,”女人又开口了,并且这次居然专注地看着我的眼睛,“你会产生错觉,以为溶解了两包糖的咖啡就是咖啡,带有甜味的苦涩就是咖啡原本的味道。”
她说这话时,耳边只有店里流淌的钢琴声,我心里却一时响起万千蝉鸣。
 
“不加糖,会很苦啊。”我开口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喉咙几乎是沙哑的,心里有什么在摇摇欲坠。
 
“对啊,是很苦,可是咖啡本身就是苦的,本来就是没有任何甜味的,加了糖就是说了谎。只有直面咖啡的苦涩,才能品到苦涩过后透出的更为浓烈的香气。”
这还是在谈论咖啡的话题吗?为什么我不可抑制地开始往别的地方想?她为什么要用一种循循善诱的口吻讲出这些话,就好像,就好像她是神的使者,受神之命特来解我困惑。
她眼里似有万千魔力,温柔而准确地托住了我因背负太多丑陋而一直下坠的心脏。在心底堵了几年的复杂情绪瞬间决堤而出。
我就是那杯加了糖的咖啡。
她跳下去的那会,也是这样一个酷暑难耐的下午。
除了当时在美国留学的亲人,她家里就只剩下五岁的弟弟。
我以为在学生会获得的荣耀能中和掉这份内疚,我以为在杂志社受到的冷遇和责难都是罪有应得,我失眠,我抑郁,我不得志,全是报应!
“你要死就去死啊,有什么好哭的”
当时我是这么说的,然后她就在我面前跳了下去。我没想到她真会跳的,我真没想到,否则······
我竟然流出了眼泪来,六年来第一次成功。
 
女人一时间也搞不懂我的情绪波动,只好继续用她那双仿佛天生带着悲悯的眼睛温柔地注视着我——
“你看吧,加了糖只能甜到舌头,不能化掉心里的苦”
我点头,开始对一个陌生人坦白,剖开自己的层层糖衣,全然不理会对方是否会被我悲惨的故事吓着。死是逃避最愚蠢的别名,我决定忍着痛注视着身上丑陋的伤痕活下去,而不是像她——没有什么一了百了。
甚至,甚至说了曾经死也说不出口的“对不起”。
 
漫长的下午终于过去,酷暑退去大半,太阳也要走了。我顺手把安眠药扔进垃圾桶,和我的听众一起离开了咖啡店。暮色里她还是美得不甚真实,我愿意相信她就是神的使者。
因为,我已经不想死了。
 
故事三:不喜欢咖啡的女人的漫长午后
我不喜欢咖啡,我度过了一个有生以来最漫长的下午。
在他试图打开那包白色粉末的那一刻,先于大脑反应时间,我的右手先伸了出去。不到半秒,我又缩回了手,转而采取了更加委婉的方式。
没有人知道那时的我心里有多动摇!他可不能就这样死了!
没有人发现我的动摇——闷骚老板从我进门开始就没停过窥探的欲望——靠着机械重复的擦拭动作和聚焦点完全错位的眼神。
我一进来就随便点了一杯名字奇怪价格偏高的咖啡,如果没记错的话,老板是偏爱这个系列的。
嗯,我已经不是第一次来了。
上次来是差不多两年前的深夜,非常偶然的机会,我裹着围巾和围巾里残存的寒风,走进了这家咖啡店,那时生意比现在可好多了。咖啡的香气里混入了酒精的味道,那时我看到了他,这个此刻正在我面前流泪的男人。
酒精有时堪比吐真剂,这点就比咖啡强多了。
在那个寒风凛冽之夜,我在男人断断续续含糊不清的声音里,拼凑起四年前震动一时的“高校女生跳楼自杀案”的内情。
再然后,我认出了醉酒男人那张只在某本同学录上见过的脸。
在那本同学录上,那个善绘的女生,在男人的照片旁画了一个毫无技术含量的爱心。
她话都不留一句就跳下去了,就因为心仪的男生说了一句:
“想死就去死啊”
她以死告终,男人却苟且而活,坐拥无量前途。
那个寒夜尤其漫长,外面只有风在呼啸,我心里却有雪山崩塌。
很快,崩塌的雪块汇聚成了暴戾的力量,四年来无处扎根的伤与恨第一次有了发泄对象。利用在美国学到的心理学知识和还算有利用价值的脸蛋,我轻松拿下了男人所在公司某位高层的心理医师——这年头,说一个人心理有问题再非难事。攻陷某主编的心理防线、然后让他对我的“宝贵意见”信以为真,我也手到擒来。就这样,这个男人再也没有任何机会在他热爱的事业上施展才华。他失眠,焦虑,日渐消瘦,被沉重的工作压力和恶劣的人际关系逼得焦头烂额,我终于体会到了课本上所谓复仇的快感。
然而当我跟踪他到药店,看见他在榕树下的举动时,我开始不安了。最黑暗的人世炼狱尚且不足以赎清他的罪孽,如此简单地委身地狱岂不是太快活了?
 
我还是下意识阻止了他。
明明在我写好的剧本里,恶人是不得善终的。
但我伸出手的片刻,又莫名忘记了自己编剧的身份。
慌乱中,我胡扯了一个关于咖啡的理论,试图先控制局面,没想到他却快我一步——
“都是我的错,如果我当时没有不经大脑说出那样的混帐话,她可能就不会死了。她,我六年来一直没睡过安稳觉,一闭上眼她的脸就会出现!但是对着她的脸我也没有说出口你知道吗······明明都怪我······但是,但是我不敢告诉任何人,我欺骗自己度日,我,我想着所有噩运都是报应!不能说给任何人听我很难受······”
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要窒息过去。
“对不起,我对不起她!”
不!不是这样的!我在心里咆哮着!这算什么,你要是也活在悔恨中那我算什么!
妹妹被夺走的六年间积累下的万千怨恨顿显苍白可笑。
他在清醒状态下说出了真相,而且和我的剧本相去甚远——他没有因我的报复而痛苦,他因自己的愧疚而绝望。
我强迫自己再次直视了他满是泪痕的脸。
怎么办,我发现我恨不起来了。
因恶而生恨,若恶已自行瓦解,恨往何处生?六年前的那天,我从美国飞回来直面了一个最漫长的夏天,漫长到还没来得及记住妹妹的音容笑貌,就被“如果当初我没去美国而是留下来照顾她”这个假设撞击得喘不过气来。
后来他再说了些什么我记不清了。咖啡冷了,天也暗了,我走出门口才想明白,两年前的那个深夜在咖啡店里,是他救了我。
 
这一次我选择了原谅,那谁来原谅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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