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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短篇小说《雪国境线》

2023-03-06虐心转载抗战短篇小说夜森 来源:百合文库
转载
作者:夜森                  微博:作者夜森
正文
13
第一个24小时是难熬的。不能进食,不能喝水。有限的麻醉剂和消炎药很快就过了药效,只能用自身的抵抗力去抵御疼痛和炎症。周南天亮离开后一直没有回来。
声音在汇聚,像成群的鼠蚁从四面八方窸窸窣窣地爬来:几条街外涨起的市声,巷子里卖豆腐的声音,阊门口吴侬软语的互相问答,左邻右舍起锅做饭的声音,无线电里的时事新闻——妖柔秾糯的女声,用慢吞吞的,唱歌一样的调子,说着简化成伤亡数字的战事——每一方都宣称自己胜了。
他在昏昏沉沉中寻找记忆中的宁静。那点宁静埋得太深,要找到它们,就得穿过许许多多荆棘交错的过往,每一段记忆里的死。从顾原,一直到小书。
“求你件事,”顾原说,“我怕痛,扛不住刑,别让我死得太惨。”
“大哥要去英国了,我一定等不到他回来。”小书说,“如果我在最美的时候死,他就不会忘记我了。”
这是他的宿命,他亲手杀死他们,把他们埋在记忆里一个安静的角落,那里有淡淡的墨色,朗朗的月色,浅浅的曙色。
每一个死去的人,都散发着微弱而恒久的温热。而他,只要活着一天,就注定要背负着这些罪孽活下去。
周南天黑才回来。就算职业是医生,要弄到额外的药品和针剂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开锁之前,他在门边停了一下,几乎担心门里面会是一具尸体。
夏至坐在一堆凌乱的被褥中间,屋子里很冷,他披着周南的一件旧棉袍,满身瓷青泛旧的颜色。周南打开门的刹那,他转过头来,笑着说:“下雪了。”
雪是午后开始下的。这场雪酝酿了整整一个冬天,万里彤云,瞬时间化作了纷纷扬扬的雪。仔细凝视,能看清一小簇一小簇白色的绒毛飘落下来,那么舒缓和优雅,好像在这小小的结晶里,蕴藏着一个广阔无垠的世界。
但是在幽暗的房间里,什么雪也看不见,只有寂静一层一层降下来,世界在寂静中沉睡,回到最初的样子。
周南心头一动,隔着这么多年,他们都以为再也看不到对方发自内心的笑。
14
少年时,他们曾经等了三个冬天,希望能等到一场雪。
长江以南的冬天是寒冷而潮湿的。最冷的时候,河面上结了一层薄冰,屋檐挂下了长长的冰凌,走在田埂上,脚下咯吱咯吱都是冰霜。偶尔,天空会飘起细如尘灰的雪屑,但是没等落在孩子的手心里就化了。南方的冬季总是在盼望雪的过程中不经意地过去。
少年时没能等来的这场雪,下在上海的天空。岁在葵未,常德会战刚刚结束,中国军队打退了日军的猛烈攻击;远征军在滇缅边境发动全面反攻,试图把日军从缅北驱逐出去;太平洋上,日美双方进行了连场海战。而在上海,孤城之中,一切都无比的平静,漫漫的雪湮没了血色,连同中间这十年的离散都仿佛被抹去了。
他们守着一炉微红的火光等着粥熬熟。中间夏至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醒来发现吊针已经被拔掉。周南倒了半盆热水,用毛巾一点一点擦洗掉他手上凝结成黑色的血渍,露出苍白的手指和玲珑的骨节。
血块在水里融化,一丝丝暗红绽放开来,像野花一样。水的暖意,让他输液输得冰冷的手臂逐渐暖和过来。
“我饿了。”夏至说。
“你还不能吃东西。”周南用医生职业化的语气说。
“明知我不能吃,还煮这么香的粥?”
“没错。”
“哥,我饿。”
好像有一滴水落**静如镜子的湖面,幽暗中泛起了粼粼的光。
周南看了夏至一眼,回过头去打开了锅子的盖。一阵暖香蒸腾而上,炉火的微光勾勒出他的侧影。他是高挑而瘦削的身材,衬衫外穿着一件深灰色的绒线衫,即使这么随意地坐着,也显得衣衫整洁,肩背挺拔,修林茂竹一般。他少年时的五官已经被时间雕刻得清瘦而深邃,只有眼睛仍然是最初的样子,干净剔透,带着一点雪色。
“还记得我是你哥?”周南在暖气氤氲中盛起了一碗粥。
“一直记得啊。”夏至近乎讨好地说。
“记得也没用,饿着吧。”说着,他用一个小匙子舀起了一勺子粥,凑在嘴边吹了吹,自顾自吃了起来。
这世上最惨的事,莫过于自己饿着肚子,却只能眼巴巴地看别人吃东西。夏至转过头,看向天花板。
这屋子狭窄而简陋,墙壁上的洋灰一块块剥落,屋顶有漏水留下的黄色水渍。拼凑起来的几件家具都已经十分陈旧,墙角堆满了旧书。江南周家虽然不复当年的兴盛,但是周家的少爷绝不至于困窘到在上海租不起一处体面的宅子。更何况,他在医院的薪水也是相当丰厚的。
不知道什么缘故,夏至接触过的与延安有关系的人,差不多都过着清教徒一般清寒的生活。也许,支撑着他们的是一种信念,一种理想。也许有一天,这种信念和理想会统治这个国家。
15
“静安寺路上,有人在卖爆米花。每次经过那里,我都很想停下来买一包吃。可不知道为什么,一次都没买成。”夏至说。
周南坐在桌边,手里拿着一卷书,没有说话。
“下次你经过静安寺路,帮我带一包爆米花吧。”夏至说着,闭上了眼睛。
睡到下半夜,炉子里的火只剩下了最后一点暗红,屋子里倒是不冷,周南和衣趴在桌子上睡着。夏至从床上爬起来,拉开窗帘,透过雾气蒙眬的玻璃往外看。雪已经停了,雪下的世界洁白一片,连绵的屋顶变成了一座座白色的山峰。
他从周南的衣物里找了几件穿上,披上了原先穿的黑色大衣,大衣的衬里凝固着血,摸上去有些扎人。他给枪换了弹夹,收入怀里。锅放在炉边,里面的粥仍然散发着微微的热气。他知道这是周南为他留着明天吃的,但这粥他注定吃不成。吃不成,能看着也是好的。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这一点温暖的记忆,足够他在以后每一个寒冷的夜晚回想取暖。
这一天是旧历的小年夜,雪中的上海是个不设防的城市,路徐徐地舒展开来,袒露在他的脚下。等太阳重新升起来时,他要用自己的手,把上海翻个个。
傍晚,吉田真世亲自来到76号,邀请主任去私邸作客。主任有心推脱,无奈吉田带了荷枪实弹一个队的宪兵来,剑拔弩张之下,只好勉强同意赴宴。
在吉田宅邸,主任见到了消失了48个小时的夏至。他一如既往衣衫整洁,谦和有礼,除了脸色略带苍白,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从浦江饭店请来的厨师送上了一道道精致的菜肴。主任借口胃疾,处处留心,轻易不肯动筷子。席间,吉田和夏至谈起了军统情报中的“雪线”,证据如刀锋,句句指向主任。
主任面色阴沉,不发一言。回家路上,主任突然身体不适,被送进医院后病情急剧恶化,怀疑是细菌感染,三天后死亡。
日本人就这样做掉了他们在上海最得力的干将。吉司菲尔路76号已经易主,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主任下属的各路人马自相残杀,76号作为一个情报部门逐渐走向土崩瓦解。
人来人往,白色的积雪逐渐变得灰黄肮脏,最后只剩下一地泥沼污浊。吉田真世轻叹道:“从我来上海,短短几个月,好像发生了很多事。”
“好在,都快过去了。”夏至说。
“还记得藤原大佐被刺杀那次吗?”吉田真世说,“后来想,也许对方的目的并不是刺杀我们某一个人,只是想搅乱上海平衡的局面,趁机削弱我们的力量。”
这迟到的觉悟意味着深如藻海的黑暗前景,夏至笑笑,有损失就必须有人负责。要搅起这场腥风血雨,就必须拿自己的命去赌。从下定决心动手的那一天开始,他就没有指望过自己会幸免。
即使这次能够幸免,日本人不倒台,他永远活在无间地狱,日本人倒台,他是白纸黑字,无可争议的汉奸刽子手。
吉田走到窗前,看着庭院中的余雪,喟叹道:“时节变了。现在的上海,连一起坐下来喝杯茶看看书画的人也很难找到了。”
16
周南每个晚上都会起来,打开门看看夏至在不在,但是他不在。从小年夜离开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回来。
走过静安寺路的时候,周南闻到了童年时熟悉的味道,甜丝丝暖烘烘的,是爆米花的香味。一些孩子挤在一个摊子周围,等着用铁罐装的白米换爆米花。
一名黑衣男子先周南一步拿起一包爆米花,递给摆摊的老头一张钞票。老头摇了摇头,表示没有钱找这张大钞。黑衣男子转过头,看向周南,是夏至。
“这位先生有零钱吗?”
“有。”
周南帮他兑换了零钱,夏至说:“谢谢。”
那目光是人们通常看向陌生人的,疏远而有礼。但交错的刹那,却写着诀别。
周南情不自禁问:“你去哪儿?”
“回家。”
“要我送你吗?”
“不用。”
“我……可以送你的。”
“不用。”夏至说,“谢谢你。”
周南的心往无底的深渊沉下去。在雪即将融尽的黄昏,夏至的身影没入人群中,直到再也看不见。
这并不是周南最后一次见到夏至。一周后的一个深夜,周南被突然叫到医院参与抢救一个病人。病人受过长时间的拷问和药物注射,静脉血管几乎已经被扎烂,身上各种器官都趋向衰竭。更可怕的是,受了那么多折磨,他的神智仍然是清醒的。
日本人派重兵监视,命令,不惜一切代价,必须让这个代号叫“雪线”的间谍活着。
人声纷杂,如同鬼影憧憧。而在周南的印象中,这一刻无比的安静。他戴上口罩,双手仔细消了毒,用注射器吸入药剂,玻璃瓶发出清脆的响声。一瓶、两瓶、三瓶……整整一盒的吗啡。他穿过长长的,阴暗的走廊,走进那个封闭的房间,俯下身去,从夏至身上找到了一处完好的皮肤,把针剂慢慢推入。
夏至无声地看着他,他知道他在做什么。这样的事他之前做过许多许多次,他知道,从今以后,周南将背负着他的死活下去,一生一世,直到生命终结。他们互相看着,彼此都无比透彻。短暂一生中,从来没有一次像此时此刻那样,心意相通,毫无隔阂。只有无边的寂静,像雪一样飘落。
吉田真世死在一个月后,在一家酒店的房间里。刺客从对面大楼向他射击,一枪毙命。
带着一身风雨从顶楼天台下来,周南把枪塞进了旁边的一个柜子,脱下手套和外衣,撕去脸上的伪装,沿着预先计划的路线撤退,在宪兵冲进大楼之前走进满街的雨雾之中。
这是中共地下党配合军统在上海发动的“雪线行动”的尾声。从冬日街头的袭击,到初春针对吉田真世的暗杀,无数潜伏在孤城的地下工作者参与其中。许多人都已经牺牲,包括这次行动的主导者夏至。那些有名字和没有名字的人,他们的身影,形成了一道看不见的国境线。
17
周南在一个春寒料峭的凌晨离开上海,前往北方战场。火车头喷出浓浓的雾气,排队上车的人姿势笨拙,蹒跚而行。因为彻夜等候火车,许多人安顿好行李就在座位上打起了瞌睡。
“累了吗?”周南问身边的男孩。
男孩神情恍惚,摇了摇头。
那天在街头,夏至给周南的纸钞里夹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个地址。周南依着地址找去,发现了这个无依无靠的孤儿。他像受伤的野兽一样惊恐无助,周南花了很长时间才让他信任他,愿意跟他一起走。
命运叵测,而通向一个人心底的路却曲折漫长。他不确定自己能带给这孩子什么,是安定的生活?还是另一场颠沛流离?
周南把疲惫不堪的孩子拉过来,让他靠在自己身上。男孩开始显得很不自在,最后却窝在他怀里睡着了。
窗外风雨交加,晦暗如深夜,很久很久之后,前方突然亮了起来,那是一道清澈如泉水的阳光,冲破了云雾。阳光下的原野、河流和山峰,绵延铺展,像一卷新绘成的青绿山水长卷。
记忆恍然回到了九一八事变发生的1931年,周南还在南京念书,加入了一个秘密的进步社团,写信回家说不回去过年了。
一天,他们在学校听抗日演讲,一个同学挤进教室告诉周南,校门外有人找他。是夏至,他从水路来南京,带来了一些衣物和土产。让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孤身一人来南京,这只能是一个长在深闺全无世故的少女的主意。
是小书给了夏至钱,让他来看周南。那是晴朗的冬日,学校里的银杏树落了一地的黄叶,阳光洒在夏至脸上,全是透明的光点。
他第一次来到这样大的城市,眼神还有点怯怯,拘谨得近乎委屈的样子。周南留他住在宿舍里,给他换了一身衣服,带他出去玩了一天,才让他逐渐放松下来。
周南给夏至订了船票,临走,他们找了家馆子吃饭。
出来时听到雷鸣般的口号声,满街都是人,标语和传单像雪片一般从游行队伍传递到路边人们的手中。人们喊着,唱着,去参军,去东北,去把日本鬼子从中国的领土上赶出去。那沸腾的激情,像倒翻的熔浆一样流淌过街道,一不小心,游行的队伍就已经把他们裹挟其中。
周南怕和夏至挤散了,一直紧紧拉着他的手。前后左右都是人,那一张张脸,大多数都很稚嫩,也有一些成熟的面孔间杂其中。
也许很多人是混进来凑热闹的,很多人在打着自己的主意,很多人半道就打算溜走,也许一听到枪炮响,半条街的人都会逃掉。但是此时此刻,每个人都挺着肩膀大步走着,好像前方是沼海深渊都会一直走下去一样。
路边,一个小姑娘大声喊道:“你们去干什么?”
“打鬼子!”
“为什么要打鬼子呀?”
“因为鬼子杀人放火,抢我们的土地!”回答的是个少年,尽管装得老成,还是压不住声音里那份稚气。
“鬼子会打到这里来吗?”
“会的,要是我们不去打鬼子,全中国都会被他们抢走的!”
“我也想一起去!”小姑娘说。
周围的人都哄然笑了。周南和夏至对视一眼,夏至没有笑,只是有一种恍惚震动的神情。走了一会儿,他从周南手里接过背包,说:“哥,我先回去了。”
“我送你去码头。”
“我认得路。”夏至说,“哥你放心吧。”
周南伸手去拉他没拉住,他一个转身就走了。人流推着周南不由自主地往前,回头看时,只见夏至逆着人流艰难而行,背影纤瘦而孤清。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以为他们背道而驰,渐行渐远,却没有想到,那一天是他们共同的起点,又从两个看似相反的方向,回到了共同的终点。
心里有一处地方隐隐作痛,他闭上眼睛,又慢慢睁开。也许有一天,他会习惯于这种隐痛,就像习惯于曾经的一次次别离。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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