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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短篇小说《雪国境线》③

2023-03-06虐心转载抗战短篇小说夜森 来源:百合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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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夜森               微博:作者夜森
正文(接)
 
 
6
女孩有一张栀子花一般白皙的脸,黑发呈辐射状散落在织花地毯上。她浑身是血,膝盖碎裂,双手折断,腿骨刺穿皮肤,露出苍红的一截。死去的姿势像一只挣扎的鸟。人人都知道她是怎么死的,但是警局的报告里会写,她失足坠楼而死。
女孩从松花江来。一个和她要好的小舞女煞白着脸,浑身战栗着,说死者原先在纱厂做工。她阿爸病了没钱治,才不得已做了舞女。前不久,她爸死了,留下她和弟弟两个人相依为命。她本想这个月做满就辞工的。
夏至让她带了笔钱给死者的家人,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清晨非常寒冷,马路中央积了一摊凌凌的水,一个小贩推着小车瑟缩地走过,两个穿得像棉包一样的小孩吧嗒吧嗒地跑过。
周南快步穿过街道,从大门进入医院。大厅里没有点灯,光线半明半昧,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说:“早啊,周医生。”
他悚然一惊,在毫无觉察的情况下,那个人影已站在他身后。他轻轻吸了一口气,才恢复镇定回头。
“是你。”周南说。
“是我。”
“有何贵干?”
“我得了一种怪病,听说周医生从英国留学回来,学贯中西,所以想请你帮我看一下。”
“什么怪病?”
“幻听。”
周南淡淡说道:“请跟我来。”
周南给夏至做了检查,带着职业化的娴熟和细致,最后他说:“没有任何问题。”
“那么问题出在哪呢?”夏至问。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三年前。开始很轻微,半年前变得非常严重。”
“你能形容一下症状吗?”
夏至把大致的情形说了一遍。周南沉默着,他的目光并不锐利,但是夏至却感到一层刀锋一样的寒意,好像要把他从包裹着他的这一层表皮里剖析出来,还原成最初的样子。
好久,周南才说:“应该是一种心理疾病。”
“有办法治好吗?”夏至说,“弗洛伊德、荣格,或者别的什么心理学说,有提到过这样的病例吗?”
“精神病患者产生幻听的例子很多,但是因为做了汉奸而产生幻听的还从来没有听说过。”
这情形,好像有人对做梦的人说,你是在梦境里一样。夏至闭上眼睛,又缓缓睁开。
“你能想办法治好我吗?”夏至保持着客气疏远的语气,低声问。周南缓慢而坚决地摇了摇头。
“你最好能,否则的话,”夏至说,“我会一直,一直,来找你的。”
7
夏至敲门进去时,吉田正弯着腰站在一张长几边,整个人都在窗帘的阴影之中。夏至正要报告调查的进展,吉田阻止了他,说:“来,和我一起看看这幅字。”
宋纸原本就偏黄,经过岁月的更替,纸质更加发脆发黄,反倒生出了一种特殊的光彩,像有微熏的灯影投于其上。
这是一帖行书残卷,以夏至外行人的眼光看来,字忽大忽小,笔划或张或收,墨色忽浓忽淡,参差不齐,看不出什么妙处来。但是看久了,只觉得满目剑拔弩张,意气纵横收束不住,像是要破出纸来。
“多么美。”吉田用日语轻叹了一声。
夏至的眼前闪过那女孩死去的脸。只有在最好的年华,才会有那么一张圣洁而无辜的脸。多么美。
吉田真世把手虚放在残卷上,抚摸情人的皮肤一般珍重地滑过字帖,脸上有种梦幻般陶醉的神情。日本人经常会有一些仪式化的小动作,仿佛他们的灵魂在这样的郑重其事中,可以凝聚出敬畏和虔诚。
夏至静静地看着。特高课的声音正从四面八方穿墙而来,一句低语,一声咳嗽都清晰可闻。而吉田的呼吸像一道浑浊的河流,隆隆地流淌而过。
这座房间就像一个低洼的山谷,各种声音奔腾着往下倾泻,淤积在中央,变成了黑色的声音的沼泽。他要仔细地一口一口地呼吸,才能不被狂躁的声音淹没窒息。
吉田终于从字帖中回过神来,笑了笑,说:“谢谢你,昨晚的事。”夏至没有接话。他不需要说什么。
对于日本人而言,中国人只分两种,有用的,和没有用的。他一直颇受倚重,因为他是有用的中国人。
但是吉田今天好像特别有话要说:“唐诗里有云‘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你怎么看?”
“我不懂诗。”夏至说。
“你不懂,还是拒绝去解释?”
“有区别吗?”
“或者,”吉田盯着夏至的眼睛,“你只是不愿意说违心的话。”
“一个每天都在做违心事的人,如果怕说违心的话,不是更伪善更可恶吗?”夏至自嘲地笑。
“你一直在用反问来应付不愿意回答的问题。”吉田说。
“如果你真的想问我的看法,我想说的是,这事很脏,希望不会有下次。”夏至说,“但是,我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特使先生没有必要过问我的看法。”
吉田的脸上露出谜一样的微笑:“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我们充其量不过是狼和狈,蛇和鼠的关系,从来不是,也不可能是朋友。”
吉田的笑意更浓了:“你总是把事情分得这么清楚吗?”
“清楚一点,就不劳神费心了。”夏至笑着说。
“昨天你说,和平政府里的这些人大都是趋利之徒。人生世上,无非是为财为名为利,你连说句违心话讨好我都不肯,那么,你图的到底是什么呢?”
夏至淡淡道:“我这种无家无国、无君无父的亡命徒,除了跟着你们混,还能找到别的出路吗?”
吉田不言,半晌,伸手做了个请坐的手势。
8
周南住在一幢石库门房子里。拱形的门廊里是一个狭窄的天井,左右两侧是三层楼的厢房,沿着后楼梯上去,顶层有一个房间是周南租下来的。
石库门房子的墙壁用灰砖砌成,白的白,黑的黑,间或夹杂进了一些红砖。阳光洒在上面,也多了些斑驳的色彩。左邻右舍多是逃难而来,身逢乱世,做什么的都有。
那一方小天井横七竖八拉满了晾衣绳,分割出各门各户的势力范围。半夜里,经常能听到夫妻打架,邻里叫骂。处身其中,被一团人的濡暖和脏腻包围着,这就是人间烟火的气息。
上海的冬天多雨而阴冷。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挨挨挤挤的房顶聚起了一阵阵的烟雾,房檐下挂满了断断续续的雨帘。晚上睡在雨声里,也能够感觉到嶙峋不平的街巷,布满了纠缠不清的伏笔。
周南隔着门,看见夏至闭着眼睛靠墙坐着。周南知道他早晚会找上门,所以当他出现的时候,周南并不惊讶。隔了这么多年,周南还是能清晰地从夏至身上看到那个男孩,那么聪明,那一份聪明里藏着隐约的邪气。
周南曾经有一个未婚的妻子,叫小书,是他青梅竹马的远房表妹。生母早亡,后母又悭吝苛虐,小书得了肺病后就长年住在周家。
小书清瘦而秀美,沉静如同一册旧书的封面。夏至的到来给了病弱的小书一种特殊的慰藉。夏至常常去陪小书念书,帮着她寄信,买药,在她和周南之间传话,传递一些他们羞于当面交换的诗笺。
小书的病渐渐变成了肺痨。她常常成晚不能入睡,咳嗽得精疲力竭。家里也尝试过给她看西医,用新式的药,可是都没什么效果。女孩逐渐消瘦下去,像一支在风中逐渐燃尽的蜡烛。
周南去英国前,在家住了一段时间。一个月色明朗的暮春之夜,小书的精神分外好一些,和周南说了许多话。夜深了,周南守着她睡着才离开。就在那个夜里,小书因为砒霜中毒而死。
一个久居深闺足不出户的少女,自然是不可能接触到砒霜的。小书的侍女一向木讷勤谨,也不可能有那份胆子去沾染剧毒。只有夏至。
“为什么?”周南说。
“因为姐姐想这样。”夏至说。他那么平静,没有悲伤,没有恐惧。
他无意责怪夏至给小书毒药,但是夏至的平静却令他感到陌生和齿冷。一个十四岁的男孩,如果不是对生命漠视到一定程度,怎么可能做到全无罪恶感?
族里的长辈出面,命夏至离开周家。周南没有阻止。夏至走得平静,仿佛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这使周南想起他们的初遇,他曾经挣扎着蹚过那条河,不顾一切地想要抓住他的船。
如果那时候没有赶他走,如果他带他一起去了英国,是不是命运就会截然不同?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参星和商星很难在同一片夜空出现。也许他们的遇见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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