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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侠小说】北望祁山(上)

2023-03-06武侠言情BG 来源:百合文库
(首页图是我最喜欢的小说《镜》的同人图,图片画师伊吹五月。图与本文没有任何关系)
(欢迎一切吐槽,作者并不玻璃心,最害怕的是没有任何回复)
一、
  祁山,是皇族的埋骨地。
  白灵山,与祁山遥遥相望。
二十岁以前,李庭闲最喜欢靠在白灵山向北的山顶上那长了几百年的大槐树旁,望着远处的祁山,想着有“帝山”之称的祁山里埋葬着的皇亲国戚,他们生前纸醉金迷,死后也许仍坐拥珠玉金山,却终也只剩下一身难以承受黄金之重的枯骨。
忽然觉得这个世界很公平。尽管对这份公平的感悟也不过是劳苦者在碌碌终日后的自我安慰而已。
二十岁以后,他却望不见祁山了。他已深陷帝都。
帝都位处中原,北有祁山为障,南有白灵山作陪,是座霸道的城市。许是染了三朝帝皇气的狂傲,它不似南方城市那般婉柔,雨季来了便是倾天倾地的暴雨杂雷;旱季来了便是烧心烧肺的艳阳蒸城。居民们也随着分了两极,靠近祁山的北城是紫禁城所在,王侯将相的府邸则陪附在紫禁周围,那里整日上演着不流血的朝野倾轧,一旦流血便是族灭之灾。南城则是贩夫走卒的杂居处,那里有着最下等的人、最下等的酒菜和最下等的妓院。
作为摇风宫的大弟子,下一任的摇风宫宫主,李庭闲在二十岁以后,便常与帝都中人来往。北城的都是有钱人,有钱人都怕死,所以他们常向摇风宫花钱雇保镖,北城护卫中算上紫禁城里的大内侍卫,摇风宫的人占了一半。李庭闲自然少不得与那些贵族交涉,或为自己的前途添几分金,或是为摇风宫的前途作几分打算,这些皇亲国戚们的庇佑,自是少不了的。摇风宫号称“帝都隐卫”,这名号不也是多少任宫主们的交涉换来的么?
所以二十岁那年,李庭闲干脆在北城置办了宅院,再也没回过白灵山上的摇风宫,也不再有机会趴在那棵百年大树的虬枝上看远处的祁山,从日中看到日落了。北城里高楼林立,他抬头望不见山。
可他遇见芜茗,却是在南城。
那是帝都的雨季,那天早上刚下了一场大雨,南城的土地被浸染成浊墨般的黑,整个空气里弥漫着粗劣又世俗的味道。他奉师命保护住在南城的吏部侍郎贾归,正在贾府外逡巡,却遇见了这个,有味道的女人。
那时她正坐在一家茶摊的长椅上,似是喝不惯店家的粗茶,只点了一壶清水,又拈了一小撮自带的茶粉,缓缓揉入壶里——于是整个茶摊都弥漫了南方淡淡的烟雨味。她的手也好看,像是生来就应该用来扑扑胭脂、揉揉茶粉的,与那些杵臼锄犁或者刀枪棍棒完全沾不上边。她的眼角似是有一抹愁色,不是北方姑娘横眉竖目的愁,她的额头甚至没有皱,但你就是能从她失神的眼里看出一分哀怨来。就是这一抹南方的味道,让看惯了北方粗粝性格女子的李庭闲眼睛一亮,他不是好色登徒子,但他终究是个男人。

不识南湖青叶媚,柔水淡香惊煞人。

那女子第三次望天时,听到了这么一句低吟。一女子独坐茶摊被陌生人搭讪,本该仓惶,可那女子却安之若素,仿若是与故人聊天,只是低头抿了一口茶,答道:“想不到公子也是懂茶之人。”
李庭闲本站在她身后,听得这么一句,更有了兴致,索性坐到女子对面,道:“说起茶道,在下可是半分不懂,只是姑娘的模样,让我忽然就猜出这茶粉的名字了。”
这茶是南方特产,听说只生长在洞庭一带,名唤“惊煞人香”,先前李庭闲念的那句诗,便是诗人们对其的赞誉。
“公子说笑了,惊煞人香被称为南茶佳丽,妾有几分姿色,自有自知之明,怎能与它相提并论。”那女子答道,答得谦卑,却看得出她是高兴的,神色中的愁已淡了不少。
“姑娘莫要自我鄙薄,且不说姿色如何,姑娘身上,自有一身味道,一身……惊煞人香。”李庭闲说得轻浮,那女子也笑得欢畅,道:“没想到北方也有这么有趣的爷们。”
“姑娘以为北方爷们都是怎么样的?”
那女子轻放下茶碗,素手托着小脸,似是想了一会儿,道:“北方爷们,应当都是那种……不解风情,不懂女人,也不知道怎么搭讪的人吧。”顿了顿,又道:“你就不同了,搭讪得很有趣,想必也是个很解风情的人。”
李庭闲也学着她倚在茶桌上,两人的距离因此近了许多:“不但如此,我还很懂你。”
“哦?你懂我哪些?”女子似乎有点惊异了。
“比如……你是南方人。”
那女子轻笑一声。这也太容易了。李庭闲又道:“比如……你心里有着一个人。”
“怎样的人?”她眉毛一动,似乎觉得有点趣味了。
“一个男人,而且……”
那女子静静看着他,似乎真像被说对了一样。
“……而且你来帝都,就是为了找那个男人的。”
“你真厉害。我的确是来找一个人,怎么看出来的?”
李庭闲笑了笑:“你都写在脸上了,你脸上有愁色,那抹愁色,名叫相思。”
“想不到你不但懂茶,还会看相,”女子道,“那你再猜猜,我来这里是为了找谁?”
“这也太难为在下了,”李庭闲尴尬地皱了皱眉,又舒展开来,道,“不过,在下更感兴趣的,是姑娘的名字。”
“你我萍水相逢,或许今后再也不会见面了,知道名字又有何用?”
“正是怕以后再见不到面了,才要知道名字,”李庭闲道,“姑娘想想,多年以后,在下已娶妻生子,劳于尘俗,生活里再没了半分惊艳,这时唯一能慰藉在下的,便是多年前的那些风流了。而以后在下回忆起和姑娘这么一段美好的偶遇,却连姑娘的名字都不曾知道,多煞风景啊。”
那女子怔了半响,像是在细细咀嚼这段话,终于说出两个字:“芜茗。”
“无名?”李庭闲觉得自己被耍了,但碍于面子仍保持着不好看的笑,“姑娘真不想说名字,直说便是,何必这么消遣在下。”
芜茗知道他是误会了,道:“不是没有名字的无名,妾就叫芜茗,荒芜的芜,茗茶的茗。”
李庭闲这才恍悟,道:“这名字,真……”
“的确很古怪。”芜茗笑道。
李庭闲只有点点头。芜茗又道:“想不想知道这个名字怎么来的?它的来历,也和我想找的那个人有关。”
“我去让小二买壶酒,好的故事,得有酒作伴。”李庭闲立即答道。他素来有这么一股气势,亲近又不危险,很能激发他人的述说欲,是以,他总能在酒桌上听到很多别人的故事。
“妾的故事,寡淡得很,只消有茶作伴即可,”芜茗给李庭闲沏了一杯惊煞人香,“也正好让你多年以后回忆起这段偶遇,能多回味一阵。”
 
二、
我进入他家时,才六岁。当然不是嫁进去的,我家里穷得很,离乞讨只有一步之遥,家里在我六岁时又添了个弟弟,再也养不起我了,我父母便把我卖给了他家,当丫鬟。
我到他家时,连个名字都没有,我爹怕我当一辈子的丫鬟有辱门楣,也不让我随父姓。所以,他家里人,干脆叫我“无名”。
他家是官宦之家,日子过得挺富足,我在他家里当了丫鬟,日子也过得相当不错。那年他也六岁,他家里人说他玩伴少,干脆让我做了他的婢女,也让他快乐些。
他果然快乐了。直到我服侍了他一段时间,我才知道他家里人一直想让他考功名,整日读些之乎者也。他连大门也很少出,读书也是由专门的老师教导,很少能与同龄人接触。我听其他的婢女说,小少爷在我来了之后才笑得多了些,从前总是跟个木头人似的。
他带我做了很多事,我教他怎么喝野果的果浆,他教我怎么写一些常用的字;上课的时候他让我跟着一起听老师的课,虽然我最后总是睡着;下课后我们就一起满院子地疯,好在都是两个娃儿,也没人说什么授受不亲。他知道我叫做无名后,觉着这两个字不好看,便帮我加了两个草字头,说,以后你就叫芜茗了,记住了,不管别人怎么说你是没有名字的,你要知道你是有名字的,你叫芜茗,这名字,我给你取的。
直到我十二岁那年。
我不知道自己的生日,他便让我和他同一天过生。我十二岁生日那天,他给了我一柄紫玉簪。那把簪子,我见老夫人经常拿出来看,却从未见她戴过。
他说:“他们说,这紫玉簪是我们家选媳妇的宝物,我们家的人要是看上了谁,就把这簪子给她,那样,她就是我们家的媳妇了。芜茗,我觉得你当我媳妇挺好。”
那时的我们,还幼稚得很,只知道婚姻是一种让两个人可以永远在一起的契约,而我们想要永远在一起。
所以他说,你当我媳妇挺好。
我却说,当你媳妇有什么好的,你现在什么都没有,我要嫁,就要嫁住帝都的大官。
他急得都快哭了,说,我一定会当上帝都里的大官的,那时候,我带你去帝都,一起像现在这样赏花看月亮,过一辈子。
那时候的我们,在玩累的时候,就喜欢一起靠在书房外的长廊上,看天上银盘般的月亮,看亭子里顺着节气依次绽放的花。那时候,我真觉得,我们就可以这么过一辈子。其实我心里说,傻瓜,不管你当不当得上大官,我们都可以这么一直过一辈子啊。可我嘴上却说,那就约好了,要是你这次科举没考上,以后没进帝都当大官,我就再也不陪你玩了。
“嗯!约好了!”他双手将簪子递给我,竟显得十分郑重。我也双手受过,像是缔结了一个契约。
想来,这真是命中注定的,他给我取了名字,然后,他娶了我。
可我们连一日夫妻都当不成。就在第二天,我藏在枕头底下的紫玉簪被同居的丫鬟们发现了,老夫人正在找呢。当时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在给他洗衣服,府里的仆役二话不说把我抓到了大堂前,老夫人冷眼看着我,什么也没说,先命仆役们用洗衣杵给了我一顿好打,我都被打蒙了,连问自己犯了什么错都不敢,只能连声喊着夫人饶命。老夫人拉着脸,说她养了我这么多年,好饭好菜没少施舍,却都是进了白眼狼的肚子!我还想辩,结果夫人从旁边的丫鬟手上拿出了那支紫玉簪,我便再也不敢吭声了。
然后又是毒打,她一边让别人打我,一边问我偷这紫玉簪的目的何在,说我才十二,她信我不会动歪念头,只要我说出谁让我去偷的,今日这事就当没发生过。
可昨天那场幼稚的契约,我又怎能当没发生过!
所以我不说话。
而他躲在一个婢女的裙裾后,也没说话。
我那时才明白,原来身上的痛永远不会是最痛的,他不过是躲在别人身后沉默,就已让我如同万箭穿心。所以之后,我受了再多肌肤上的苦痛,也都不觉得痛了,毕竟再残忍的折磨,也打不到心里去。
后来,我被打到吐血,连仆役都打不下去了,停了棍子说,再打就出人命了。老夫人复又盯着我,问是谁让我去偷的簪子?
我说,我没偷,我拿的。
我看到他的脸色变了,就在那一刻我似是从他的脸上看出了血性。
可他终究,仍是沉默。
后来,老夫人气不过,干脆让他们把我丢出了府,要我自谋生路。
可我拿了簪子的这事,在花柳镇上传得很快,纵是我再勤快,也没有大户人家敢要我,而我也早不是自己家的人了,我露宿在街头,被迫跑到很远的地方乞讨——在镇上,没人会给我钱。我在他们家也算过了几年的好日子,平常倒进潲水里的饭菜看都不曾多看一眼,可我在乞讨的时候,还会为了一个冷馍馍和其他的乞丐打起来。那年我才十二,我却想到了死。
可我终究是怕——不如说是期盼,我期盼着他有一天还会回来找我,也怕他再也找不到我了。等到他去了帝都,当上大官了,谁去陪他看一辈子的月亮呢?
我甚至想到了要去卖身,还好,我遇见了义父。义父看见我时,说的第一句话是,可怜了这迷惑众生的皮囊,怎么偏装了个痴迷不破的命格。
痴迷不破,可能真就是我的命格。所以,尽管义父把我养得很好,让我能像其他大小姐一样出堂入户,尽管前来向义父求亲的男人已快踏破门槛,尽管我也觉得就这么嫁一个好人家相夫教子也很不错——我还是在十六那年,瞒着义父,偷跑回了小镇。
花柳镇却不再是从前模样,虽然街道走向没变,建筑却变了不少,我去了我以前和父亲住的家,那里已是一片废墟。我又去了他的府上,发现那座府邸已经易主。我四处打听,才知道就在一年前,他父亲已在朝中丢了官,且被冤下狱,不堪受辱触柱而死。而且朝中正派下命令,敕人前来没收他府上的财产。他母亲听说这消息,只是平静地召集了府中下人,说这个家没了老爷,已经撑不下去了,便将家里的财产一一点清,作为报酬分派给了下人们,将其遣散,又把他托给了一户亲戚,千叮万嘱一定要考进帝都为父亲洗冤。
朝廷众人来没收财产时,府里已空无一物,他们在西方厢房里,发现了老夫人的尸首,和吊着她的三尺白绫。
说起老夫人,众人都有敬意。可是,当我问起他的下落,得到的却是一阵鄙薄,说那个没出息的浪荡子,在经受了府里变动的打击后,竟像转了性一般,被送到亲戚家后,也不读书,成天只是四处游荡,走访勾栏之所,写些艳词博取妓女一笑,丝毫不记得家仇。亲戚责其不争气,他却说如自己父亲那般兢兢业业,到头来还不是沦为阶下囚?青春苦短,还是要这么多风流享受一般才好。亲戚听得怒急,骂他不孝,当天就把他赶出了府上。
现在的他,干脆就混在了青楼旁,成了一个画扇郎。别人都说,他疯了。
我找到他时,他正坐在一家青楼下,怔怔看着行人来来往往。他面前堆了几把写着风月词的纸扇,也有画着山水鸟鱼的,看起来,他是真享受这样落魄的日子,倒像是从前十几年的少爷生活是委屈了他一般。
我走到他面前,说,我买东西。
他头也没抬,说,无字扇六文,带词的十文,现写双倍。
我说,我不买扇子。
他神色似是变换了,却还是淡淡地说,不买就走,别碍我生意。
我要买一柄紫玉簪,四年前,有人用它订下了我的一辈子,现在,我来拿货了。我说。
他像是慌张了,说,什么紫玉簪,我从小连青玉都没见过,哪见过什么紫玉簪?
我蹲下去,逼着他和我对视,一字一句说,你没疯。你知道你父亲被谁所害,你浪荡形骸,为的是让他以为你真的乐不思蜀,对你放松戒备。你假装不孝,为的是激怒亲戚让他赶走你,好让你不会连累他。
他挪开了视线,说这位姑娘,不买就别妨碍我做生意,小的还想赚几文钱活口呢。
我说,你想考功名,你想去帝都,你想报仇!
他呆了半晌,忽然就哭了,一个大男人,在街市上嚎啕大哭,惹得路人对他指指点点,说这个疯子无可救药了。
我却知道,他已经醒了。
我带着出来时偷拿义父的钱,在离了花柳镇不远的地方买了间房,又重新添置了四书五经。他说,芜茗,我今生欠你的,恐怕一辈子的花前月下也不够还了。
我说,那你就考科举,尽力往上爬,去了帝都,不但要帮你父亲洗冤,还要当个万民敬仰的好官,我要让天下人知道,我的夫君是个多么了不起的人。
他真的开始发奋了。他苦读了两年书,加上以前的积累,便把有些人三十年都没看懂的地方看懂了,他在十八那年考上了举人,进京参加会试的前一天,他送了我那柄紫玉簪。
他说,芜茗,十二那年我虽年幼,却不能掩盖我懦弱无能的事实,那一年我错过了你。后来,家里的财产都散尽了,唯独这柄紫玉簪,我一直都留着,希冀着有一天,那个唯一配得上它的人会回来。我这一去帝都,不知又要多久才能混出个人样,你可愿戴上这簪子,做我贾归的女人,先尝了这短暂的苦,再去和我共享那含饴弄孙的福?
我说,我不愿。
他本想把紫玉簪插我头上,却忽的停了半响。我继续说,你不要以为一柄簪子就能缚住我,更别想着我能为了你的甜言蜜语去守活寡。我想做你的人,只是凭着我自己喜欢,你混不混出个人样,和我喜不喜欢你毫无干系。我能承诺我会在喜欢你时安受这久等之苦,但无法保证你功成名就后我不会因为不喜欢你而离你而去。贾归,我且问你,你可愿和我这么一个荒唐的女人结婚,就算我的心意只能停留在此时?
他笑了,说,我愿意。
 
“我本以为只用等他两三年,可是,我十八那年他出的门,今年,我已二十七了。”芜茗饮尽茶杯,讲完了这个漫长的故事。
“太长了。”李庭闲叹了口气。
“是吧,对一个陌生人来说,这个故事的确太漫长了。”
李庭闲却没了适才的雅兴,竟少有的没挂上那风流的笑,换上了一脸怜悯:“我是说,你等得太长了。”
真不值。
芜茗叹道:“唉,我本以为我等不了那么久的,最多两三年,我非得亲自来帝都找他不可,谁知每等了一年,我都在对自己说,等等吧,再等等吧,或者,他明年就回来了。若不是听说了那件事,恐怕,我非得等到老死不可哩。”
“贾归么?倒是个好官,”听了这个故事,李庭闲也没了调笑的意思,对眼前这位芜茗倒多了几分敬意,“据说他当年会试赶考,恰遇上文王叛乱,将小皇帝秘密囚禁在一家客栈,他一文弱书生,居然能趁着看守不备,与小皇帝通上了消息,将他被囚之处的位置连夜传递给了禁卫军统领,当晚小皇帝及其妹妹永乐公主便被救出,文王阴谋败露。从此皇帝对其青眼有加,再加上他当年会试又夺了头魁,不过几年便升到了吏部侍郎的位置。”
“我还听说,他不但官位高,还关心百姓,为了体察民情,他放着大好北城不住,却在南城置办了宅子,经常把一些民生之事报告朝廷,南城的百姓都叫他‘贾青天’。”
李庭闲复又笑笑:“你的夫君若真是他,那你就有福了。”说罢,他转头看了看贾府,他倒真没想到,自己这次要保护的这个清官,还有这么一段绮丽的过去。但忽然,他又觉得不对,吏部侍郎贾归,不是……
“嗯,据说,皇上嘉其信义,还特将自己的妹妹永乐公主许配给了他,他就要做驸马爷了。”芜茗说这话时,表情没有一丝波澜,只是静静地抿了口茶——可那茶杯早就空了。
李庭闲心底忽的一凉,恐怕,她就是听了这个消息,才赶来帝都的吧。
    痴情女子薄情郎,这样的故事从不见少,只是李庭闲知道,以他所见贾归的为人看来,贾归绝对不是这样的一个薄情郎!
 
李庭闲印象中的贾归,虽说不上貌比潘安,但五官端正,面色忠厚,这样的他,倒也不失为一个良人。
他还记得初次见到贾归时,正是雨天,屋外是瓢泼大雨,屋内也弥漫着沉沉湿气,若不是屋中坐着两人,这偌大会客厅倒真像一个废屋。
李庭闲奉师父之命前来保护贾归,二人在厅里商量了一下报酬与护卫的事,把契约定下了,之后本应该寒暄几句,贾归却像个木头人般不再开口,只是观雨静坐,弄得场面好不尴尬。李庭闲有点坐不住,起身像是没话找话,摸了一把柱子:“贾大人这屋子太不防潮,早晚要塌的。”
“咳咳,云儿也说,这宅子老旧的很,让我干脆住进她的紫鸾宫,可若离了南城,便离了民意,且比起北城那些金碧辉煌,还是南城的市野气息更得我心意。”贾归咳了一声道。
永乐公主赵停云,当朝皇帝的亲妹妹,享尽万千宠爱,寻常人等直呼其名都可能引来杀头之罪,而贾归这一句“云儿”说出口,竟全无不自在,好像对方是自己多年好友一般。
“永乐公主也是个佳偶,贾大人何必迟迟犹豫不决?”很多百姓都不知道这些事,只以为南城吏部侍郎贾归少年时被皇帝赐婚,乐享风光无限,只是由于贾归资历不够,一时半会也拿不出与永乐公主对称的彩礼,这才迟迟未成婚。但李庭闲常年来往于功贵权能之间,却知道不少内幕,贾归对这场姻缘,似乎抱以拒绝的态度。
当年贾归还只是一名殿中丞,因为在文王叛乱中的功劳,被永乐公主倾心。皇帝最宠这个妹妹,舍不得将她送出去给那些年龄都可做她父亲的老男人联姻,再加上贾归人品声望俱佳,便以议事为由召他进宫,透露出赐婚之意。
谁承想这贾归却毫不领情,当即拒绝,说自己在故乡已有家室,只是由于自己尚未有实力庇护她,才不敢把她从故乡接来。要他求富贵而弃糟糠,是在叫他做天下大不义之人。小皇帝虽然惋惜,却也更敬佩其人品伟岸,他也慢慢升官当了吏部侍郎。
而那永乐公主虽赐婚被拒,却也毫不在意,仍旧常常来往于贾府上,千金之躯下临南城,引得宫内人说了不少闲话,他们只当耳边风。而南城百姓见得此景,更认为贾归娶永乐公主为妻是早晚的事,坊间早有“南城出了个驸马爷”的传闻。
“唉,云儿今年也已二十五了,我不该负她。”
赵停云自十六岁那年遇见了比自己大两岁的贾归,孜孜不倦地守了他好些年月,宫中年到二十五还未嫁的公主,恐怕也就她一个了。
“大人若再拖下去,拖老了公主,那就非娶不可了。”李庭闲笑道。那时候,他还没听到芜茗的故事。
“可惜我自诩正直,却白白葬送了两个少女的青春。咳咳……”贾归似想到了什么,又咳了起来。
李庭闲出于礼貌,赶紧道:“大人感染风寒,还是早点歇息为是。”
贾归却只是无奈苦笑,道:“不是风寒,是痨病,早年淋多了雨,落下了病根。”
“原来大人进帝都之前,也过得相当不易啊。”
“早年也过过几年好日子,可惜后来家父为奸贼所害,我走投无路,当了个卖扇郎,咳咳,居无定所,自然少不得淋雨。”贾归回忆起那段辛苦日子,却似不怎么在意。
李庭闲道:“大人如今官至吏部侍郎,也算复兴家业了。”寒暄的话说够,他已不想把对话进行下去,说的都是些轻描淡写的场面话,要不是贾归是个对他脾气的人,可能他甩下一句“要检查贾府的护卫可有内奸”便离开了。
贾归摇摇头:“还不够。”
李庭闲眸子中闪过惊讶之色:“还不够?大人难道要官至尚书,才肯接妻子来帝都么?”更重要的,贾归若真是一个为民着想的好官,本就不该太在乎为官几品,这么细想,看来他也是个有野心的人。李庭闲不禁也摇了摇头。果然在帝都之中,难找到一个纯粹的好官了。
“我还没有报仇。”贾归这话说得坚决,李庭闲竟能感觉到他的杀意。
是什么人,能让他仇恨至此?
李庭闲不敢接话,贾归又开了口:“李少侠可知道,这次要刺杀我的人是谁?”
“是‘胧’,江湖中最强大的刺客组织,它的首领夜枭,在江湖上已是和几个武林至尊齐名的人物了。”
“以李少侠的剑,对他可有几分胜算?”
“几乎没有,不过,他已很早不亲自出手了,这次派来刺杀大人的,应当也只是‘胧’的门徒吧。”
“听说,‘胧’的暗杀术非常高明,很多时候,你连刺客是谁都不知道,便已命丧他手。”
“大人不信我的剑?”
“在下只是担心,”贾归道,他果然老实的很,也不怕驳了李庭闲的面子,连一句恭维也没有,明明白白说出了担心,“不过……‘胧’既然是个组织,总归是收人钱财替人办事的,那个花重金让‘胧’来杀在下的人,想必少侠也知道了。”
“听说,是当朝太尉,刘堇温。”窗外雨声淅淅沥沥地响,李庭闲不得不谨慎起来,话里还多加了“听说”二字,其实这消息早就确凿,是他留在太尉府上的探子的信息。
贾归冷笑:“可能,当他听说我姓贾,又知道我父亲是谁时,便一直想置我于死地了吧。”
“难道,他就是……”
“是,他就是我的仇人。我十五岁那年,正是他党同伐异树立朝中威信的时期,我父亲不肯随大流入刘党,便遭到了迫害。我母亲因此悬梁自杀,她要我誓报此仇!”贾归说这话时,拳头捏得死紧,手上青筋斑斑,李庭闲从未见过他如此愤怒的模样。
“为了报仇,我不顾一切地收集他贪污陷害的证据,为此,甚至还做了平王的党众,咳咳咳……我何尝不知平王为人,可若只凭我一届书生之力,想扳倒他实在是……”
“平王,是永乐公主的叔父吧?”李庭闲忽道,“反正你与平王结党,已是违背了你的原则,你何不与公主结姻,想必能得到平王更多支持。”
贾归的手渐渐摊开,无力瘫坐在椅子上:“我早已不像她期盼的那般,是个洁身自好的好官了,可唯独这点,我还是……咳咳咳,做不到。”
“呼,”李庭闲道,“你在刘堇温的手里,不过是只蝼蚁,他有几万个理由可以置你于死地,为何偏偏在这几天要杀死你?”
贾归的眼里渐渐有了光彩:“因为三天之后,便是朝廷五年一度的大议之日。大议之日,百官言论皆自由,我为了收集刘堇温横行官场的证据,已隐忍了这么久,当天,平王一党将和我一同举报太尉刘堇温,我收集的证据中,有很多实证,更有当年我父亲被害的真相,再加上我……”似乎有什么话他羞于启齿,就这么停顿了一阵,终于还是说出了口:“咳咳,再加上我们收买的刘党的一些人,那天驳斥刘堇温的场面必然是一边倒。刘堇温倒台那天,便是我血仇得报之时!”
这话豪气万千,李庭闲都听得愣了。
贾归却又决然地看向了李庭闲:“所以,李少侠,在下贱命轻于鸿毛,但这三日内,恳请李少侠一定要护得我周全!”
“啊……”李庭闲不自在地摸了摸后脑勺,“怎么忽然变得这么隆重了……不过——大人尽可把安全托付给我的剑。”李庭闲的眼神,也认真了起来。
“胧”么?不知道他们的暗杀术,对上自己的扶摇剑法,会是怎样一场死斗?
李庭闲拜退下去后,贾归便回了书房,他在找寻刘太尉的犯案证据时,还得去判些吏部的案子。
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虽是书生却并不瘦弱,李庭闲想,这贾归,也是个人物。
仿佛手中之剑,也因此重了几分呢。
 
而现在,是大雨过后的贾府外,空气中的泥土味被眼前佳人带来的南茶烟水味冲匀了,闻着使人有股慵懒的倦意。他的眼前,就坐着贾归死守的那一份初洁,只是她的眼里,满是哀愁,像是一杯泡久了后,淡极了的惊煞人香。
“你……要如何见他?”贾侍郎虽说深入市坊,但为了安全,大门还是把得很严,这样一个女子,即便将刚才的故事对看门人说上百遍,他们只怕也会一笑置之,只当又是个乡下人来找飞黄腾达的吏部侍郎攀亲戚来了。所以,她见不到他。
“我不知道。”芜茗再去倒茶,却发现茶壶也已空了。于是又望向了天,李庭闲这才发现,这已是她第四次望天了,他也终于明白,她眼角的一抹愁色由来。
茶摊内忽然沉默了下来。日头渐高,已到了劳作的时间,茶摊上坐着的也只有他们两个闲人,芜茗说完那句我不知道后,便再也不做声了,只是呆呆望着天,间或看一眼贾府的大门。这可怕的沉默,让李庭闲想为她做点什么。
他本想告诉芜茗,贾归其实并未和永乐公主成亲,他也不稀罕当个驸马爷,他的心里,定还存着那份花前月下的誓言——可自己说了这么多,她也未必会信吧。
“那……且不说这个,你要是见到了贾归,你会跟他说什么?”
“我就问他,当年花前月下,他那一辈子的誓言,究竟算数不算数。”
“算了又如何,不算又如何?”李庭闲竟有点心疼了。
芜茗犹豫了半晌,说得清晰而决绝:“他要说算数,那我也算数,做妾也行。要是不算了,我就把这簪子还给他,然后离开帝都,再也不来。”
多情者自伤!李庭闲想告诫她一句,但看到她温婉的脸上竟真有一抹说到做到的豪气,又把话咽了下去。他想给她一个结局,不管这结局是残酷是美好,他想让她有机会见证。
“好……那,我帮你。”
芜茗一愣:“公子要怎么帮我?”
“和你聊了这么久,一直都未曾自报家名,真真该死。我叫李庭闲,你既到了帝都,想必听过我的名字了。”李庭闲说得很肯定。
“你是……摇风宫的大弟子?下任摇风宫宫主李庭闲?那个人称‘剑扶灵山’的李庭闲?”芜茗惊讶得瞳孔都小了。
“剑扶灵山?原来我现在的江湖称号是这个了。”李庭闲却有点后知后觉,他记得当年他战胜文王手下四大御使风林火山时,江湖人给他的称号是“剑御四极”,后来他诛杀了祁山盗墓贼头领吴落阳,这称号就变成了“剑震京华”,随着他的事迹越来越多,他的称号也不断变着,据说在酒楼里,江湖人聊天常用的开场白就是“你们知不知道那个人称‘剑指沧澜’的李庭闲,他最近可不得了咯……”“我说兄弟,你也太落伍了,‘剑指沧澜’那是一年前的事了,他现在的称号是‘剑弑八荒’,要说起这称号的由来,那还是三个月前在平王府上……”
至于这个剑扶灵山,可能是指他一个月前一人一剑死守白灵山未让包括魔教教主在内的任何一魔教人踏入摇风宫一步的事迹吧。这些称号变来变去,连他自己都记不住了。
芜茗却不知李庭闲所想,表情又黯淡了下去:“可你虽是大剑豪李庭闲,也只是个武林人士,又要怎么帮我呢……”
李庭闲嬉笑道:“你也太小看我们摇风宫了,也不想想我们摇风宫的称号是什么。”
“帝都隐卫……难道,你认识守卫贾府的人?”芜茗眼中有了一丝希冀。
“抱歉,我不认识,”李庭闲道,却在芜茗眼神转暗的那一瞬,接道,“因为我就是。”
既然口说无凭,那芜茗,就请你自己去见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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