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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泽贤治:银河铁道之夜(上)

2023-03-06日本科幻童话 来源:百合文库

    一、下午课
    “好了,同学们,这片白茫茫的地方,有人说它像条河,也有人说它像乳汁流淌后留下的痕迹,那它到底是什么,你们知道吗?”
    黑板上挂着一张大大的黑色星座图,老师手指着图上从上至下一片白茫茫的、看起来像是银河的地方,向大家提问。
    康帕内拉举起了手,紧接着又有四五个人也举了手。乔万尼也想举,但又慌忙放了下去。
    那里面应该都是星星呀——
    他记得以前在杂志上读过这样的介绍。可最近一段时间,乔万尼一到教室就觉得发困,没工夫读书,也没书可读,所以总觉得自己什么都似懂非懂的。
    乔万尼的心事似乎一下子就被老师看穿了。
    “乔万尼同学,你知道答案的吧?”
    乔万尼腾地一下子站了起来,可站起来以后,却又一下子答不上来。
    前排的扎内利回头看到乔万尼的样子,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了声,这一笑让乔万尼愈发慌乱,满脸涨得通红。老师又接着问道:
    “如果用高倍望远镜仔细观察的话,银河到底是什么呢?”
    那还是星星啊——乔万尼心里虽然这么想,可仍旧答不上来。
    这下子轮到老师有些不知所措了,她望着康帕内拉点起了名。
    “好吧,康帕内拉同学,你说说看?”
    可没想到的是,刚才还抢着举手的康帕内拉,竟然磨磨叽叽地愣在那里,半天也答不出一个字。
    老师有些意外,他打量了康帕内拉一会儿,匆匆地说了句,“好,坐下吧。”然后指着星座图开始讲解。
    “如果用高倍望远镜去观察这片白茫茫的银河,你会看到有很多很多的小星星。对不对,乔万尼同学?”
    乔万尼点了点头,满脸通红。但不知什么时候起,他的眼里却噙满了泪水。
    
    是啊,我当然知道是星星!康帕内拉当然也知道。他爸爸是博士,以前我和他一起在他家看杂志的时候,里面就有银河的介绍。康帕内拉看到那本杂志后,还特地从他爸爸的书斋搬来了一本大厚书,翻到了“银河”那一页。那张漆黑的巨幅画面上,全都是白白的点点,漂亮极了,我俩捧着书对着照片看了好久呢!这些事康帕内拉根本不会忘记的,可是他没有马上回答,说到底,还不是看到这段时间我早晚都忙着做工,到学校后也不跟大家一起玩,连跟他说句话都顾不上。这些他都看在眼里,同情我,所以才故意不回答的……
    
    乔万尼想到这里,觉得自己和康帕内拉其实都很委屈,再也忍不住了,泪珠子吧嗒吧嗒地直往下掉。
    老师又开口说道:
    “所以说,如果把这条天河看成是一条真正的河,那么这一个一个的小星星都是躺在这条大河河床里的沙子和碎石子。而要是把它看做一大片流淌着的乳汁,那和‘天河’的实际情况更贴切一些。也就是说,这些星星就好比是密密麻麻漂在乳汁上的油脂小球。那么这条河的河水又是什么呢?是真空。在这里,可以达到光的速度,太阳和地球也都浮在这里。也就是说,我们就住在天河的水中。大家都知道,水越深的地方看起来就越蓝。同一个道理,如果我们能站到天河水里眺望四周,就会发现,越是又远又深的河底,星星聚集得就越多,看起来也就越白越朦胧。同学们,请看一下这个模型。”
    老师指着一个巨大的、里面盛有很多亮晶晶的沙子的双面凸透镜。
    “天河的形状就像这样,这一颗颗发着光的沙子,都是像太阳那样可以自己发光的星球。假设太阳差不多在它中间的位置,那地球就在太阳的旁边。同学们请想象一下——夜晚,你们就站在这中间,转动这面凸透镜观察天象。这边的凸透镜比较薄,所以只能看得见很少的发光粒,也就是一点点星星;而另一边的玻璃比较厚,所以能看到很多闪亮的发光粒,也就是好多星星。这其中距离越远的星星,看起来就越白,这就是今天人们对银河的解释。至于这面凸透镜到底有多大?还有,它里面各种各样的星星到底怎样了?这堂课的时间到了,下一节自然课接着再讲。今天是银河节,大家都到外面好好观察一下天空吧。好了,下课!把书和笔记本都收好了啊!”
    话音刚落,教室里就噼噼啪啦地响起了一阵开关课桌、整理课本的声音,随后全员起立行礼,走出了教室。
    二、活字印刷厂
    乔万尼走出校门的时候,同班的七八个同学也不急着回家,他们把康帕内拉围在中间,一帮人聚到了校园一角的樱花树下,说是要商量给今晚的“星星节”先扎个蓝色的灯,打着它去采晚上要放到河里的王瓜。
    可乔万尼顾不上理他们,甩着胳膊大踏步走出了校门。走到大街上,他才看到各家各户都在忙着装扮今晚的银河节——人们挂上紫杉的红果实、或是把灯饰缠到柏树枝上,忙得不可开交。
    乔万尼并没有回家,他连着拐了三个弯,走进一家大印刷厂。在工厂入口处,他向坐在账台后面,穿着松松垮垮的白衬衫的人鞠了个躬,然后脱鞋进屋,走到尽头后打开了一扇大门。虽是大白天,里面的房间照样开着灯,好多台轮转印刷机咣当咣当地转动着,有不少脑袋上包着布巾或戴着头灯的人,一边做工一边念念有词地数着什么。
    乔万尼走到紧挨门口的第三张高脚桌前,向坐在桌后的人鞠了个躬,对方从架子上找了片刻然后递给乔瓦尼一张纸,问道:
    “这么多捡得了吗?”
    乔万尼从桌脚边取出一个扁平的小盒子,然后走到对面亮着很多电灯、立着字盘的墙壁一角,蹲下去开始用小小的镊子把看起来像小米粒的铅字一个个捡出来。
    有个身穿蓝围裙的人路过乔万尼,在他的背后说道:
    “哟,小放大镜来了?来得挺早啊!”
    旁边的四五个人没出声也没回头,只冷冷地笑了起来。
    乔万尼也不知揉了多少次眼睛,才慢慢地把铅字一个个地捡出来。
    时钟敲响了六点钟,又过了一会儿,乔万尼手里的扁盒子里已经盛满了捡出的铅字,他把这些字和手里的纸片又对照了一下,才拿到刚才的高腿桌处。桌后的人默不作声地把盒子接了过去,微微点了点头。
    乔万尼鞠了个躬,然后推开门来到刚才的结账台。那个穿白色衣服的人还是默不作声,他拿出一枚小小的银币递给了乔万尼。乔万尼的脸色一下子就红润起来,他用力地鞠了个躬,然后拿起放在台子下的书包,飞奔着跑到了外面。他开心地吹着口哨去面包店买了块面包和一包方糖,就一溜烟地小跑起来。
    三、家
    乔万尼风风火火赶回的地方,是后街的一处小屋。并排的三扇门最左侧的一扇门旁放着个空盒子,里面种着紫色的羽衣甘蓝和芦笋,两扇小小的窗户一直都拉着遮阳帘。
    “妈妈,我回来了!您身体还好吧?”
    乔万尼边脱鞋边对屋里打招呼。
    “是乔万尼啊,工作累坏了吧?今天很凉快,我一直都很好。”
    乔万尼脱鞋进屋,妈妈就躺在门口的房间,身上盖着一块白色的棉布。乔万尼打开了窗户。
    “妈,今天我把方糖买回来了,您喝牛奶的时候加着吃。”
    “啊,你快填填肚子吧,我还不想喝奶呢。”
    “妈妈,姐姐什么时候回去的?”
    “她啊,三点左右吧,里里外外都收拾了一遍。”
    “妈妈喝的牛奶还没送到吗?”
    “还没到吗?”
    “那我去取吧。”
    “哎呀,我不着急的,你先吃饭。你姐走之前做了西红柿,就放在那儿呢。”
    “那好吧,我先吃了。”
    乔万尼去窗台边端过放着西红柿的盘子,就着面包,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妈妈,我觉得爸爸再过段时间就能回来了!”
    “啊,是啊,我也这么觉得呢。不过,你为什么这么想呢?”
    “那还用说啊,今天的报纸上写着‘北方今年渔业大丰收’啊!”
    “不过,你爸可能没去打鱼啊。”
    “肯定是去打鱼了,爸爸不可能做什么要去坐牢的坏事!他以前送给学校的大螃蟹壳啊、驯鹿角啊,现在还展示在标本室里。六年级上课的时候,老师们就轮流把它们拿到教室里去。”
    “你爸说过下次要送你一件海獭皮外套的吧?”
    “那帮人一见我就说这事,都在笑话我。”
    “他们说你坏话了?”
    “嗯,不过康帕内拉从来不说。康帕内拉每次听到别人这么说我时,满脸都是过意不去的样子。”
    “康帕内拉的爸爸和你爸就像你俩一样,是打小起的好朋友嘛。”
    “是啊,所以爸爸还带我去过康帕内拉家呢。那时候多好啊,我放学的时候常去康帕内拉家玩,他家有辆靠燃烧酒精发动的火车,车轨有七块,拼起来是个圆形,还有电线杆和信号灯,信号灯的颜色只是在火车通过的时候才变绿。有一次酒精烧光了,只好改烧煤油了,结果把车身熏得漆黑呢。”
    “是吗?”
    “现在我每天送报纸也去他家,不过每次屋里都静悄悄的。”
    “一大早嘛。”
    “他家有条狗叫‘扎维尔’,尾巴就跟笤帚似的,我要是去的话,它就鼻孔忽扇忽扇地跟在我身后,一直要跟到大街拐弯的地方,有时候还会跟得更远呢。今晚说是大家一起到河边去放王瓜灯,他家的狗一定也会跟过去的。”
    “可不嘛,今晚是银河节呢!”
    “是啊,我待会儿取牛奶的时候,顺便去看看。”
    “嗯,去吧。不过可别下水啊!”
    “不会的,我就在岸上看看,一个小时就回来了。”
    “再多玩会儿也行,和康帕内拉在一起,妈妈放心。”
    “是啊,肯定跟他在一起。妈妈,我把窗户关上了啊。”
    “啊,关吧,天凉了。”
    乔万尼站起来关好窗户,收拾好盘子和装面包的袋子,麻利地穿好鞋子,跟妈妈说了声“那我出门了,一个小时就回”,然后就走出了昏暗的大门。
    四、半人马星节之夜
    乔万尼像吹口哨一样嘟着寂寞的嘴唇,顺着扁柏树投下幢幢黑影的坡道走了下来。
    坡下有盏大大的路灯,发出银白色、气派的光亮。乔万尼顺着灯光撒射的方向一直往坡下走去,他的影子刚才还像鬼怪一样瘦长又虚幻地拖在身后,现在却渐渐浓黑、清晰起来,甚至还抬腿、挥手地跑到了他身体的一侧。
    我是个了不起的火车头,前方坡道,所以要提速啦!火车头就要穿过路灯了,看啊!这次我的影子是个圆规,就这么飞快地划一下,就到前头了!
    乔万尼心中揣着无数想象,大踏步往前走去,正好走到那盏路灯的下面时,下午上课时嘲笑过自己的扎内利突然从路灯对面的昏暗小路里走了出来,和乔万尼撞了个正着。
    “扎内利,你是去放王瓜灯吗?”——还没等乔万尼问完话,背后就传来扎内利的大叫声:“乔万尼,你爸的海獭皮衣马上就到了!”
    乔万尼感到胸口一阵冰凉,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棒,耳朵里响起刺耳的声音。
    “你要干吗,扎内利?”
    乔万尼大声回了他一句,可是扎内利已经钻进马路对面种着扁柏树的屋子里了。
    扎内利这家伙真是……也没惹他,好好地干吗要说那种话?自己跑起步来就像个小老鼠,还说别人。我什么也没干,凭什么要那么说我?真是个混蛋!
    走在被彩灯和树枝装饰一新的大街上,乔万尼的脑子走马灯似的一刻也没停过。钟表店的霓虹灯闪烁,石头做成的猫头鹰的红眼睛每隔一秒就滴溜转动一次,各式各样的宝石盛放在海蓝色的厚玻璃盘里,像星星一样在慢慢地转动着,而铜制半人马也迎面慢慢地转了过来。橱窗中间有个圆圆的黑色星座盘,四周点缀着绿色的石刁柏叶子。
    乔万尼入迷地盯着盘上的星座图。
    这张图比白天在学校看到的那张要小很多,但对好日期和时间后转动盘座,相应的星空就会在这个椭圆形中旋转着呈现出来。它的正中间,从上到下是雾蒙蒙的、像带子般的银河,它的下方看似发生了微弱的爆炸,还冒着热气。星座图后面,一个带着三脚架的小望远镜发出黄色的亮光,最后面的墙上还挂着一张大大的图,天空里所有的星座在图里都被绘成了各种不可思议的野兽、蛇、鱼和瓶子的形状。
    天上真的有这样的蝎子啊、勇士吗?啊,真想在这里面好好逛个够!
    乔万尼呆呆地站了很久。
    不一会儿,乔万尼突然想起妈妈喝的牛奶还没取,就转身离开了那家店。虽然上衣的肩膀感觉有些紧绷,乔万尼还是故意挺直了胸膛,高甩着双臂大踏步地走过大街。
    空气清澈如水,静静地流淌在街道和大小店铺里,街灯全都扎上了青绿的冷杉和栎树的枝丫,电力公司前的六棵悬铃木则被无数亮晶晶的小灯泡装饰着,整个小镇看起来就像是一座“美人鱼之都”。孩子们都穿着笔挺的新衣服,吹着《游星空》的口哨,嘴里喊着“半人马半人马,快把露珠下”——手里放着闪着蓝光的镁粉烟花,一个个都开心得不得了。可是,要赶着去牛奶店的乔万尼不知何时又垂下了脑袋,他心里想着的事,也和身边这股热闹劲儿完全不相干。
    不知不觉,乔万尼就来到了这条街的尽头,这里的白杨树棵棵高耸入云,似乎就浮在星空里。他推开牛奶店的黑色大门,走到还散发着牛身上气味的昏暗的厨房前,脱下帽子向里面打了个招呼:
    “晚上好!”
    可是屋子里静悄悄的,似乎没有人。
    “晚上好!有人吗?”
    乔万尼笔挺挺地站在那里,又大声招呼了一声。
    又过了片刻,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妇人才慢腾腾地走了出来,她看似身体不太舒服。
    “有什么事儿吗?”她问。
    “嗯……今天我家的牛奶还没送到,所以就来取了。”
    乔万尼壮着胆子大声回答。
    “现在没人,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你明天再来吧。”
    老妇人的眼睛红红的,她一边揉着眼睛,一边俯视着乔万尼回答道。
    “我妈妈生病了,今晚要是拿不到牛奶,她就没东西喝了。”
    “那你就过会儿再来吧。”
    老妇人说着话,人都快要缩回屋里了。
    “是吗?那就谢谢您了!”
    乔万尼鞠了个躬,走出了厨房。
    到了十字路口,乔万尼刚想拐弯,就看到通往对面大桥方向的杂货店门前有几个黑色身影夹杂着白色衬衫,六七个学生吹着口哨说说笑笑地走了过来,每个人手里都拿着王瓜做成的灯。那些谈笑声、口哨声乔万尼再熟悉不过了,他们都是自己班上的同学。乔万尼吃了一惊,本想往回走,但是想了想,干脆挺直胸膛迎着他们走了过去。
    “是去河边?”乔万尼刚想开口,嗓子却似乎被什么呛住了。就在这时,刚打过照面的扎内利又叫开了。
    “乔万尼,你的海獭皮大衣马上就到!”
    “乔万尼,你的海獭皮大衣马上就到!”
    紧跟着响起了大伙儿的喊声。乔万尼满脸通红,也不知道自己想去哪儿,他想马上离开,却在人群里看到了康帕内拉。康帕内拉看起来满脸过意不去的样子,他没有说话,默默地笑了笑,看着乔万尼,脸上的神情仿佛是在说,“会不会生我的气?”
    乔万尼逃一般避开了他的眼睛。康帕内拉高高的身影刚走了几步,他旁边的同学们就像没事人一样,吹起了响亮的口哨。康帕内拉在街口拐弯时回头看了看,扎内利也回头看了看。然后,康帕内拉也吹着响亮的口哨,朝着对面隐约可见的大桥方向走去。乔万尼心里有说不出的孤单,他猛地奔跑了起来。有不少手捂着耳朵,嘴里哇哇叫喊着玩单脚蹦的孩子们以为乔万尼是开心地跑走了,一个个“哇——哇——”地叫喊起来。很快,乔瓦尼朝着黑色山丘的方向奔去。
    五、天气轮柱①
    ①译者注:多见于日本东北地区寺庙、墓地入口处等位置,是带有轮子的石制或木质柱子。据说源自西藏的转经筒,转动轮子就可以与死者对话,也可用于占卜吉凶和天气等。
    牧场后面是一座平缓的山丘,它那黑黑、平坦的顶部模模糊糊的,看起来比平时还要低矮,似乎和北方的大熊星座连在了一起。
    乔万尼顺着下起了露水的林间小道,一直往山上爬去。在漆黑的草丛里、在呈现各种形状的繁茂的灌木丛中,唯有这条小道在星光的映衬下,发出一条白白的亮光。草丛里有小虫闪烁着幽蓝色的光,有些叶子也被映成了幽蓝色,在乔万尼看来,这股蓝光就像刚才大伙儿手里的王瓜灯的亮光。
    穿过那片黑乎乎的松树、栎树林子,天空猛然开阔起来,乔瓦尼看到白茫茫的银河横贯南北,他还能辨认出立在山顶的天气轮柱。遍地都是风铃草和野菊花,还有很多仿佛只是在梦中闻过的香味的花儿也都竞相绽放,一只鸟儿鸣叫着飞过了山丘。
    乔万尼来到山顶的天气轮柱下面,就势把自己筋疲力尽的身体扔到冰冷的草丛上。
    
    街灯点缀着黑夜,小镇看起来仿佛是海底宫殿,隐隐约约听得到孩子们的歌声、口哨声、断断续续的叫闹声。风儿在远方低吟着,山岗上的草静静地摇曳着,乔万尼被汗水浸湿的衬衫越来越凉,他从小镇的边缘眺望着远方那片黑压压的原野。
    从原野那端,传来了火车的声响。那小小的车窗排成一列,看起来小小的、红红的,乔万尼想象着车里有很多削着苹果、说说笑笑的赶路人,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一股悲哀涌上心头,他又把眼睛投向了天空。
    啊,都说那白带子似的天河里全都是星星。
    可再怎么看,那片天空也不像白天老师课上说过的那样又空旷又寒冷。非但不是,乔万尼甚至觉得,天空越看越像有着一片小林子和牧场的原野。再后来,乔万尼看到蓝色的天琴座一会儿是三颗星星,一会儿是四颗星星,它们一闪一闪地眨着眼睛,腿一会儿伸出来,一会儿又缩回去,最终像蘑菇一样越伸越长。看着看着,乔万尼觉得连自己眼皮底下的小镇也是许许多多模糊闪烁的星星的集合体,或是一团巨大的烟雾。
    六、银河站
    乔万尼看到,他身后的天气轮柱不知何时变成了朦朦胧胧的三角标,像萤火虫一样时灭时闪。而它渐渐地越来越清晰,最终巍然不动地立在了厚重的钢青色空中原野里。它笔直地屹立在那里,就像是一块刚淬好的蓝色钢板。
    “前方到站银河站!”
    不知从何处传来了神奇的报站声,眼前顿时明亮起来,就仿佛成千上亿的萤鱿发出的亮光瞬间化成了化石,散落在空中;抑或是有人突然打翻钻石公司怕价格走低、假装挖不到而偷偷藏匿起来的宝盒后,钻石撒落一地似的。他的眼前顿时明亮起来,乔万尼不由得揉了好几次眼睛。
    回过神来,乔万尼才发现自己乘坐的小火车一直在咣当咣当地奔驰着。他就坐在有着一排小小的、橙黄色电灯的夜班轻轨车厢里眺望着窗外。车厢里,铺着蓝色天鹅绒的座椅上几乎没什么人影,空空荡荡的,而对面涂着鼠灰色清漆的墙壁上,两个巨大的黄铜门扣闪耀着金光。
    乔万尼看到,紧挨着他的前排座椅上有个高个子男孩,身穿湿漉漉的黑色上衣,正探头张望着窗外。那个男孩的肩膀,看起来竟然那么熟悉,乔万尼越这么想,就越想知道坐在那里的到底是谁?当他也想把头伸出窗外张望时,男孩正好缩回脑袋往后看了一眼。
    原来是康帕内拉!
    乔万尼刚想问“康帕内拉,你一直在这里?”康帕内拉却抢先开口了。
    “大伙儿都跑了好一阵子,不过都迟了。扎内利也跑了好一阵子,也没追上。”
    对啊,刚才约好一起出门的啊——乔万尼心想。他对康帕内拉说:
    “那我们找个地方等他们吧。”
    可康帕内拉却说:
    “扎内利已经回去了,他爸把他接回去了。”
    不知为何,康帕内拉说话时脸色苍白,看起来身体不太舒服。这么一来,连乔万尼也觉得自己似乎在哪里忘了些什么,心里别提有多怪异了。
    可是,康帕内拉伸头看了看窗外,就又容光焕发,说话也精神起来了。
    “啊,糟糕!我忘带水壶了,写生本也忘了。不过没关系,马上就到天鹅站了。我好喜欢看天鹅啊,哪怕它们飞到河里很深很远的地方,我也一定能看得到。”
    康帕内拉拿着一块圆板形的地图,转来转去地看个不停。地图里,沿着白色银河的左岸有一条铁路一直向南、再向南地延伸着。地图绘制得非常精致,像黑夜一样漆黑的圆盘上,点缀着用一柱柱蓝色、橙色、绿色的美丽光束标识出的车站、三角标、泉水和森林。
    不知为何,乔万尼觉得这张图似曾相识。
    “这张地图哪儿买的?是黑曜石做成的哦。”
    乔万尼说。
    “在银河站拿的呀,你没拿吗?”
    “啊?我没经过银河站啊?咱们现在是在这儿吧?”
    乔万尼指了指地图上天鹅站北边一些的位置。
    “对了!快看,那片河滩是月光吗?”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在闪烁着青白色光芒的银河岸边,到处都是随风婆娑的天之芒草,它们沙、沙、沙、沙地翻滚着银色波涛。
    “不是月光,是银河!所以才闪光的啊。”
    乔万尼说着话,高兴得简直要蹦了起来,他来回晃动着双腿,敲打出啪啪啪啪的声音。他把头伸出窗外,大声吹着《游星空》的口哨,还拼命探长了身子,想把银河水看个明白。刚开始怎么也看不清楚,不过等他凝神细看,才发现那明亮的河水竟然比玻璃、比氢气还要清澈,或许和眼睛的角度有关,河水还不时泛起细细的紫色涟漪,发出彩虹般耀眼的光,悄无声息却又一刻不停息地流淌着。原野里,到处都竖立着美丽的磷光三角标,远处的看起来小小的,近处的看起来大大的,远处的三角标是橙色的和黄色的,异常明亮;近处的则略显朦胧地发出了青白色的光;它们排成三角形、四边形或是闪电、锁链的形状,在原野里大放异彩。乔万尼按捺不住怦怦的心跳,使劲甩起了脑袋。而那美丽原野里闪烁着的蓝、橙,还有各种颜色的三角标也好像深深地叹了口气,一闪一闪地摇晃、颤抖起来。
    “我们到天上的原野了!”乔万尼说,“咦?原来这辆火车不烧煤?”
    乔万尼伸出左手,从窗外张望前方。
    “烧的是酒精?或者是用电力的吧?”
    康帕内拉说。
    咣当咣当、咣当咣当……这辆漂亮的小火车就这样在风儿掀起阵阵波浪的满天芒草中、在天河水和三角标发出的青白色微光里,不停地向前驶去。
    “看,龙胆花!都已经是深秋了。”
    康帕内拉手指着窗外说道。
    铁轨边的草丛里开满了像是用月长石雕刻出来的紫色龙胆花,非常漂亮。
    “我跳下去把它摘了,再跳回车里给你看吧!”
    乔万尼很兴奋地说。
    “不行啊,车开得太快。”
    康帕内拉话音未落,又有一朵龙胆花熠熠生辉地掠过窗外。紧接着,一朵接一朵,许许多多杯盏状的龙胆花袒露着黄色的杯底喷涌而出,像雨滴一样闪过眼前,而三角标的队列像迷雾,又像燃烧的火焰,越来越亮地伫立在原野上。
    七、北十字星和普利奥新海岸
    “你说,妈妈她能原谅我吗?”
    康帕内拉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有些结结巴巴地咳嗽着问道。
    乔万尼也在想着心事。啊,对了,我妈妈就在远方那看起来像一粒灰尘的橙色三角标那边,正在想着我呢。他怔怔地沉默着。
    “只要妈妈能得到真正的幸福,我做什么都愿意。不过,什么才是妈妈最大的幸福呢?”
    康帕内拉好像一直在强忍着快要掉下来的泪水。
    “你妈妈不是挺好的吗?”
    乔万尼吃了一惊,大叫起来。
    “这我不知道。不过,不管是谁只要做了真正的好事,就一定是最幸福的。所以我觉得妈妈会原谅我的吧。”
    康帕内拉看起来真的下定了决心。
    突然,车厢里刷地一下变得又白又亮。仔细一看,在那像是汇聚了钻石、草上的露珠等所有辉煌于一堂的璀璨的银河河滩上,水无声又无形地流淌着,河中央有一座朦胧的银白色圆光映照着的小岛。平坦的岛顶竖着一个美轮美奂的白色十字架,它的美该如何形容?仿佛是用北极的冻云铸造而成的,在清冷的金色圆光的映照下,它就那样静静地、恒久地竖立在那里。
    “哈利路亚、哈利路亚。”
    诵唱声从前后同时传来,转身望去,只见车厢里所有的旅客都起身站得笔直,有人把黑色的《圣经》贴到胸前,也有人手握水晶佛珠,每个人都虔诚地交叉着双手向那边祈祷着。两人也不由自主地直挺挺地站了起来。康帕内拉的脸颊看起来像一盏熟得透红的苹果灯,发着美丽的亮光。
    渐渐地,小岛和十字架退到了身后。
    天河对岸也是一片银白,时而发着亮光,时而像朦胧的迷雾。风儿把芒草吹成翻滚的波涛,它的银光不时会腾地一下模糊起来,仿佛有人对着它们吹起了气似的。而一簇簇在草丛中时隐时现的龙胆花,看起来宛如温柔的鬼火。
    有一小会儿,天河和铁轨之间被茂盛的芒草遮掩,而天鹅岛在身后清晰地出现了两次后,很快就成了一幅又远又小的画,随后芒草又开始簌簌作响,但最终完全从视野里消失了。乔万尼的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位身材高挑、披着黑头套的天主教嬷嬷,她垂下了她那双圆圆的绿色眼瞳,似乎还在虔诚地聆听着天鹅岛那边传来的声音。
    旅客们都安静地回到了座位,乔万尼和康帕内拉的心中,涌起的都是不曾体会过的心绪,像是悲伤,他们无意识地用不同于平常的语言悄悄地交谈着。
    “马上就到天鹅站了吧?”
    “啊,是啊,十一点整准点到达!”
    说着话,信号灯的绿色指示灯和模模糊糊的白柱子就掠过了车窗。紧接着,扳道机前宛若硫黄火焰般昏黄的电灯也从窗下掠过。火车越开越慢,不一会儿,就看到月台上的一排电灯排成美丽而整齐的队列出现在窗外,光影越来越大、越来越扩散,等两人的座位正好来到天鹅站大钟面前的时候,火车终于停稳了。
    在清爽秋夜的时钟盘面上,两根闪着蓝光的钢针正好指向了十一点。乘客们全都下了车,车厢里一下子变得空荡荡起来。
    停车二十分钟
    ——钟下的标牌上写道。
    “那咱们也下去瞧瞧?”
    乔万尼说。
    “走,下车!”
    两人一起跳起来奔出车门,跑向检票口。可检票口那里,只有一盏发着紫光的电灯明晃晃地照射着,看不到一个人影。任凭两人怎么东张西望,也看不到一个站长或是搬运工模样的人影。
    两人来到了站前小广场,广场四周种满了银杏树,这些树看起来颇像水晶工艺品,广场中一条宽宽的道路笔直延伸着,一直通到银河的青光里。
    先下车的人不知都去向了何方,路上一个人影也看不到。两人肩并肩地走在那条白色的道路上,他们的影子就像映在一个四面开窗的屋子里的两根影柱,抑或是两只车轮上的辐条,一根接一根不停地往前转动着。没多久,两人就来到了车上曾看到过的美丽河滩。
    康帕内拉抓起一把沙子放到掌心摊开,用手指轻轻地搓揉着,用梦幻般的语气说道:
    “这些沙子都是水晶,里面都燃烧着一团小小的火光。”
    “是啊!”
    乔万尼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不过他心里在想,我是在哪儿学过这个?
    河滩上的小石子一个个晶莹剔透,有水晶、黄玉,也有看起来皱巴巴的石头,还有棱角处透着雾一般青白色光芒的刚玉。乔万尼跑到河边,把手放到了水里。可是,诡异的银河水竟然比氢气还要清澈通透。但河水确实在流动着,因为两人的手放到水里后,轻轻漂浮起来的地方泛起了水银色,水碰到手腕形成水波后还发出美丽的磷光,宛如一闪一闪燃烧着的火。
    再往上游方向看去,长满芒草的山崖下面,顺着河流的走向,平平整整地延伸着一块白色的岩石,仿佛是一片天然的运动场。有五六个小小的人影,在那里不知是在掩埋着什么还是在挖掘着什么,他们一会儿站起身,一会儿又弯下腰,不时,某个工具会骤然迸射一道耀眼的光芒。
    “走,看看去!”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然后就一起跑向前方。
    在那块通往白色岩石的入口处,立着一块光溜溜的陶瓷牌子,上面写着“普利奥新海岸”。而远处的水边,不少地方还围起了细铁丝网,还摆放着木制的漂亮长椅。
    “嗯?这是什么?好奇怪啊!”
    康帕内拉好奇地停下了脚步,从岩石上拾起一个黑乎乎的、细长形的东西,看起来像是一颗尖头核桃。
    “是核桃!看啊,有很多呢!不是顺水漂过来的,是掉到岩石里的!”
    “好大啊!是一般核桃的两个大!数量还真不少。”
    “快到那边去看看,看他们到底在挖什么?”
    两人拿着外壳凹凸不平的黑色核桃,继续朝着刚才的方向走去。左手的水边,波浪像温柔的闪电一样燃烧着涌向岸边;右边的山崖上,长满了像是用银子和贝壳做成的芒草,芒穗在风中不停地摇曳着。
    走到近处,他们看到一个高个子、戴着高度近视眼镜、穿着长靴子、看样子是个学者的人正在急匆匆地往笔记本上记着什么,他一边记,一边忙得不亦乐乎地对身边的三个挥着鹤嘴镐、拿着铁锹,看似助手的人发号施令。
    “别把那边突起来的地方弄坏了!用铁锹啊,用铁锹!唉哟,挖的时候要离得远一些才行!不行不行,怎么用蛮力呢?”
    仔细一看,原来在那块白色松软的岩石中,躺着一个巨大无比、看似已经散架的青白色野兽骨骼,有一大半已经被挖出了地面。再仔细看去,那块留有两个蹄印的山岩,已经被整齐地切割成了十块左右的方块,还分别标上了数字。
    “你们是来参观的?”
    大学者模样的人扶了扶眼镜,看着走过来的乔万尼和康帕内拉问道,他的镜片反射出一道亮光。
    “看到不少核桃了吧?那可是有年头的核桃了,差不多有一百二十万年了!这说的还是最年轻的呢!这里在一百二十万年前,第三纪过去后的一段时期是海岸,所以还在这里挖出了不少贝壳。现在河水流淌的地方,远古的时候潮涨潮落的可都是咸水啊。你们问这是什么动物的骨骼?这个啊,学名叫‘波斯’……喂、喂,那里不能用鹤嘴镐,只能用凿子慢慢凿!这个‘波斯’啊,是现在牛的祖先,远古的时候数量曾经很多。”
    “您是要制作标本吗?”
    “不是,是为了证明我们的学说。在我看来,虽然有很多证据能证明这里厚实的地层形成于一百二十万年前,但是,那些和我们持不同观点的家伙是不是也这么认为?他们会不会认为这里只有风、水和空洞洞的天空?我要证明的就是这个,明白了吗?不过……哎呀,那里不能用铁锹!那下面埋着的不就是肋骨了吗?”
    大学者说着话,慌忙跑了过去。
    “快到时间了,走吧!”
    康帕内拉对照着看了一下地图和手表,对乔万尼说道。
    “啊,那我们就告辞了!”
    乔万尼恭恭敬敬地向大学者鞠了个躬。
    “是吗?那好,再见!”
    大学者又忙得不亦乐乎地跑前跑后地干起了监工。为了不错过火车,两人在白色的岩石上飞奔起来。他们跑起步来真的就像风一样,没有呼呼的喘气声,双腿也一点儿都不累。
    要是能这么跑,整个世界还不都能跑得到?乔万尼心想。
    不一会儿,乔万尼就跑过了刚才路过的河滩,检票口的电灯越来越大,没一会儿,两人就坐回了刚才车厢的座位,他们把头伸出窗外,回望着一路跑来的方向。
    八、捕鸟人
    “这里能坐吗?”
    两人身后传来一个沙哑、但是听起来很和善的大人的声音。
    他的背有点儿驼,胡子红红的,身上披着件茶褐色的破外套,行李裹在白布里,一前一后地搭在肩膀上。
    “啊,坐吧!”
    乔万尼缩了缩肩,和他打了个招呼。
    那人在胡子里微微笑了一下,慢慢地把行李放到了行李架上。
    乔万尼不知为何觉得又寂寞、又难过,他默不作声地看着对面的时钟。这时,从很远的前方传来了像是玻璃笛子般的声音。火车已悄然开动了。康帕内拉盯着车厢的天井四处张望,一只黑色的独角仙停在一盏灯上,在天井上映出大大的影子。红胡子带着和善的微笑,看着乔万尼和康帕内拉。火车越开越快,芒草和河水依次闪着光掠过窗外。
    红胡子有些小心翼翼地问两人:
    “你俩是要去哪儿啊?”
    “哪儿都去……”
    乔万尼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
    “那很好啊,这列火车还真是哪儿都去的哦!”
    “那您是去哪儿呢?”
    康帕内拉突然发问,像要跟人找碴似的,逗乐了乔万尼。这下子,对面座位上戴着一顶尖帽子、腰上别着一把大钥匙的人也瞥了这边一眼,笑了起来。康帕内拉不好意思了,满脸通红地也跟着笑了起来。不过,红胡子这样被问也并没有生气,他的脸颊跟着他的回答一瘪一鼓地起伏着。
    “我就在前面下车,我捕鸟为生。”
    “您捕什么鸟?”
    “仙鹤、大雁都捕,还有白鹭和天鹅。”
    “仙鹤多吗?”
    “当然不少了,刚才不还叫唤着?你们没听到?”
    “没听到啊。”
    “现在不也听得到吗?喏,竖起耳朵仔细听听!”
    两人抬起眼,竖起了耳朵。咣当咣当,在火车的震动声和掠过芒草的风声之间,听到的是水往外涌的汩汩声。
    “那……仙鹤您怎么捕呢?”
    “你是问仙鹤?还是白鹭呢?”
    “白鹭。”
    乔万尼回答,但心里想,哪个都无所谓啊。
    “白鹭这鸟啊,很好抓。毕竟它们都是天河的沙子凝结之后,轰的一下凝固而成的嘛,而且最终也要回到河里,所以只要在河滩等着,看到白鹭缩紧双脚准备落下,眼看要到地面的一瞬,就这么腾地一下,一把抓住就行了。这么一来,白鹭也就缩成了一团,老老实实地死去。接下来的事,大伙儿都知道了,就是把它们压扁就行了。”
    “是把白鹭压扁吗?是制作标本吗?”
    “不是标本,大伙儿不都爱吃它们吗?”
    “好奇怪啊!”
    康帕内拉有些摸不着头脑。
    “有什么好奇怪的?看啊!”
    红胡子边说边站起身,从行李架上取下包袱,一层一层麻利地解了起来。
    “来,快看啊,这是刚捕到的。”
    “真的是白鹭耶!”
    两人不由得惊叫了起来。大概有十多只纯白色的,就像刚才北边天空的十字架那样闪耀着亮光的白鹭,已经被压得有些扁平了,它们紧缩着黑色的双腿,像浮雕一样排成了一列。
    “眼睛都闭着呢。”
    康帕内拉轻轻用手指碰了碰白鹭那弯月般紧闭着的白色眼睛,它们的头上还有一簇像枪一样立着的白色羽毛。
    “怎么样?看到了吧?”
    捕鸟人摆放好包袱皮,一层层把它们再次包好之后,用绳子捆扎起来。
    乔万尼很想知道,这一带到底谁会吃白鹭?他问红胡子:
    “白鹭好吃吗?”
    “是啊,每天都有人订货。不过,大雁卖得更好。大雁体格更大,而且关键是一点儿都不费事,看啊!”
    捕鸟人又解开了另一个包袱,包袱里面,黄色夹杂着青白、像灯一样闪闪发亮的大雁和刚才的白鹭一样,鸟喙对齐着、压得有些扁平地排成了一列。
    “这个马上就能吃。怎么样?尝一尝?”
    捕鸟人轻轻扯了扯黄色的雁腿。没想到,雁腿就像是巧克力做成的,咝地一声就被扯了下来。
    “怎么样?尝一口吧。”
    捕鸟人把雁腿撕成两半递了过来。
    乔万尼尝了尝。
    什么呀?其实就是块点心,比巧克力还要好吃。可是,这样的大雁还能飞吗?这个大叔没准儿就是在原野上开点心店的人。不过,像我这样一边奚落着他,一边又吃着他的点心,真是过意不去。他心里这样想着,可嘴上还是噼噼啪啪地吃个不停。
    “再多吃点儿!”
    捕鸟人又一次打开了包袱。
    乔万尼其实还想多吃一点儿,但又觉得不好意思,他礼貌地婉拒了。
    “不了,谢谢您!”
    捕鸟人于是又把包袱递给对面座位上挂着钥匙的人,请他也一起品尝。
    “啊呀,您这是要做买卖的东西,净白吃,多不好意思。”
    那人摘下帽子说道。
    “哪里啊,没关系的。怎么样啊?今年候鸟的情况怎么样啊?”
    “啊呀,还真不赖呢!前天上第二班岗的时候吧,电话一个接一个打进来,都是来埋怨为啥灯塔不按规则开关灯?其实啊,这个还真不怪我,为什么呢?因为候鸟成群结队、黑压压地从灯前飞过去了,没办法呗。唉,你说我能咋办?所以我只好回复说,跟我发这些牢骚也没辙啊!要发,就要去找那帮披着呼啦啦的斗篷、腿脚和嘴巴都细得不能再细的家伙们好啦!啊哈哈哈——”
    芒草已经从视野里消失了,对面原野射过来一道明晃晃的光。
    “为什么白鹭费工夫呢?”
    康帕内拉刚才一直就想问。
    “这个啊,因为要吃白鹭的话……”捕鸟人转过身来,“先要把白鹭吊起来,在天河的水光里浸上十天,要不然,就要把它埋到沙子里,埋上三四天,等水银都蒸发干净了,才能吃呢。”
    “这哪是什么鸟儿,不就是些点心吗?”
    康帕内拉看出乔万尼也这么想,所以干脆就直接问了出来。
    捕鸟人显得非常慌乱,匆匆忙忙地说了声,“啊呀,到站了,我下车了啊。”刚见他起身取下行李,转眼身影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到底上哪儿去了?”
    看到两人睁大眼睛互相对望,灯塔看守默不作声地干笑起来,他探长身子从两人旁边的车窗往外张望。两人也顺着他张望的方向往外看——刚才的捕鸟人就站在一大片闪烁着美丽的黄色、青白色磷光的鼠曲草上,他神情肃穆,摊开双手,一直凝望着天空。
    “捕鸟人在那儿呢,他可真是个怪人!一定又是在抓鸟吧。开车前能有鸟儿落下就好了。”
    话音未落,空荡荡的桔梗色天空中就传来了嘎嘎的叫声,成千上万的白鹭像飘飘荡荡的雪花,一个接一个地飞落下来。捕鸟人开心得手舞足蹈,仿佛一切都是自己做好的事先安排,两腿站成正好六十度的角度,他用双手把收紧身体就要落到地面的白鹭的黑爪子一个接一个地按住了,塞到布袋里。这样一来,白鹭就像萤火虫一样,在袋子里一闪一闪地闪烁着青莹莹的光,最后,所有的白鹭都变成了模模糊糊的白色,闭上了眼睛。
    当然,还有更多的鸟儿没有被抓住,而是平安地落到了天河的沙子上。这些鸟儿的爪子刚落地,身体仿佛就像融雪一样缩成了扁平状,不一会儿,就像高炉泻出的铜水那样,在沙子和碎石上滴落、散开,鸟儿的形状还会在沙石上残留片刻,但经历过两三次的明暗闪烁之后,就完全消融成了周边的色调。
    捕鸟人往布袋里塞了二十多只白鹭后,又突然摊开双手,看起来就像是中弹后将要死去的士兵。还没等看的人回过神来,却早已不见了捕鸟人的身影。就在这时,乔瓦尼的身边又传来了似曾相识的声音。
    “啊哈哈,太爽了!想挣多少,真的就能挣多少,还有比这更爽的事吗?”
    回头看去,捕鸟人已经把刚捕到的白鹭一个挨一个整齐地叠放好了。
    “您怎么一下子就能赶回来?”
    乔万尼问道,他心里觉得这理所当然,但又觉得也没那么理所当然。
    “怎么能够?那是因为想赶回来啊,所以就回来了。啊呀,你们这是要去哪一站呢?”
    乔万尼想马上回答,可怎么想,也想不起自己来自何方。康帕内拉也红着脸,拼命在回想着什么。
    “噢,是从大老远的地方来的?”
    捕鸟人胡乱地点了下头,仿佛在说,“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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