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极宗群传——凡人修仙路坎坷(一)

【一】
“十四师姐。”
我正躺在八丈八高的云杉树上躲事养懒，忽闻树下传来清冽的少年嗓音，起身从繁枝茂叶里探出脑袋往下瞧去，果真是师傅新近收的十六师弟。
十六师弟衣衫素白，站在树下迎风飘袂自是一番倜傥风流不说，可惜从师傅领他来的第一天，他那双眸子里就如稚童般清澈又迷惘，似是神智不全。
把手放在嘴边做扩音状，我冲着十六师弟喊道：“师弟——可是师傅有什么事找我？”
云杉树抖抖枝干，极为配合地被我的大嗓门震下一层叶子。十六师弟站在簌簌落下的叶雨间，仰头看着我，任凭大的小的叶片哗啦哗啦砸在他的俊脸上，眼皮不眨，翠青的眼瞳里仍迷乎一片，“师傅只说让我找你见她。”
“好啦，别欺负阿元了。”我伸手一拍云杉树的枝干，叶雨立刻戛然而止，粗壮的云杉树上亮起朦胧的青光，光芒柔和地包裹住我，缓缓送我从高处的枝干落在地面上。
我走到十六师弟阿元面前，踮脚拿下他发上留着的一片青叶，十六师看了看青叶，又看了看我，仍是一副茫然无知的表情，“师姐？我头上怎么长叶子了？”
“叶子怎么可能是你头上长的，那是云杉身上掉的啦。”我捻着叶柄转悠把玩，真想撬开阿元脑袋看看里面有些什么。随便对云杉树挥了挥手算是告别，云杉树也挥动着枝干回应我，我扭头望着阿元问道：“阿元，师傅在哪儿？带我去吧。”
“哦，师傅在乾坤殿里。”阿元点了点头便唤诀驭起了一柄赤黑的长剑，这是他的法器混元剑，厚而无锋，玄铁的剑刃，黑晶石的剑柄，品阶为上品，师傅收他为徒时亲自赐下的。
长剑应诀而长，转瞬便从几寸长短变成了能供数人立在上面绰绰有余的大小，阿元站在剑尖，我站在剑的中端，想想又不安心，索性一屁股盘腿坐了下来。
虽说我比阿元早进门二十年，但奈何原是个无灵根的凡人，师傅用大把丹药和天材地宝给我筑了一条中品木系灵根，勉勉强强修炼至今也只是个聚气七阶，连最简单的驾驭法器都只学了个皮毛，约摸能用师傅给我的法器弓……砸人，驭器飞行更是别说。
没学会驭器，对这些速度快飞得高都的器难免心生恐惧，反正我是什么资质师姐妹师兄弟们也清楚，我也不嫌自己在他们面前露怯跌了面，当然怎么安心怎么来。
阿元扭头望了我一眼，终年迷茫的眼神也没什么变化，抬手给我施了个挡风的金钟术，就驾起他这柄乌黑的铁剑飞上了云端。
清晨的旭阳穿过半透明的金钟之壁撒了我满身，我无聊地用手指虚画着金钟上时隐时现的符箓文字，脑海里对着阿元那飘逸脱俗的背影浮想联翩。
剑尖的白衣少年翩翩如玉，御剑飞行于云雾缭绕间似有谪仙风姿，真不知有多少女修要为这般男子惹了情丝。
一个不禁，他那双时常让人看不穿的稚茫青眸跃入了我的脑海，心里不由喟叹，少年俊俏，只可惜，心智却有缺，如同美玉缺了一角，实在叫人遗憾。
我不知阿元心里到底是如何作想，他向来都分不清何是因，何是果，就像方才他觉得头上的叶子是自己长的而非云杉树上落下的，阿元一向都以怪异的方式理解着事物的生长和发展。
不过阿元在道法的修习上却似乎有种与生俱来的天赋，不论何种法术阅之即会，三日聚气三十日筑基，若不是师傅怕他修为增长过快根基不稳，怕是阿元现在已经在冲击金丹期了。
【二】
天苍山脉连绵八百里不绝，郁郁苍苍草木葱盛，更有一条灵气充足的极品地脉藏于地底，充沛的灵气孕育出珍禽走兽，奇花异草，更让此间风景秀美恍如人间仙境，因而天极宗开山祖师，也就是我师傅，阅尽仙山灵海后把山门选址于此地，并驻下修真界第一大阵天极阴阳阵以守卫宗门。
师傅在修真界显名不过两百余年，她老人家却以莫大强横的实力为老牌修真势力三宗两门一圣地一寺一观忌惮，走哪儿那些名盛已久的老不死都得对她客客气气的，她座下的亲传弟子更是优秀得能让那些自诩大宗天才的弟子羞愧到自寻地缝——除了我以外。
我是师傅座下弟子里唯一一个无灵根无背景无样貌的三无凡人，修真界里的修士都说，我是天极宗的耻辱，若非我当年靠着救了师傅这层因缘死皮赖脸地求着师傅收我为徒，我怎么能成为收徒眼光向来苛刻挑剔的师傅的弟子。
传这些言论的修士大多被我护短的师姐们和师兄打了个半死，不过我也知道这本就是事实，从未多作辩解。
乾坤殿位于天苍山脉核心地区的苍山之巅，乃天极宗待客接物的地方，凡有要事师傅多半会在那其中处理。
此次叫我前去应该是为了那件事吧。
毕竟细细数来，二十年之期，今日或许已至。
收回神思，我抬头远眺，一座黄瓦朱墙的建筑在我视线中逐渐放大。
巍峨华贵的大殿在金灿灿的阳光里气派非常，飞檐雕角，浮饰悬刻，十二异兽的图案在乾坤殿的红墙上神光闪烁，不管是第几次看到它，我都会为它扑面而来的气势所震撼。
看似遥远的距离，阿元御剑而行转瞬及至。他方在殿外的琉璃月华池旁降下飞剑，在池旁像是等候着的五师姐便笑着迎面走来。
五师姐的容貌是水乡女子的温婉细腻，一袭绿衫婷婷袅袅，唇畔笑意有如能融化寒冰的三月春风。
清风吹皱一池湖水，潋滟水光畔的女子风姿绰约，一笑间让人和暖了心扉。
五师姐素来对我多有关照，走到我面前好生打量了一番我，温柔似水的双眸里多了忧虑：“荷儿，你可考虑好了？”
“那是自然。”我点头，“我本是一介凡人，能得仙缘，修习大道，已经把我此生的运气都用完了，所以——”
我故意在此停顿，没有继续说下去。
五师姐果真领会其意，大松一口气，神色中忧心被冲淡了几分，“看来荷儿是打算选择修习灵根。如此甚好，等师傅帮你筑成极品灵根，以后修炼上有不解之处，大可来找我们这些师姐师兄，我们都会为你解惑的。”
“那我提前谢过师姐啦。”我对五师姐装模作样地作了一揖，惹得她娇笑连连，又正了正神色，道，“我现在进殿去拜见师傅了，等师傅把灵根给我安上，再来与你讨教讨教。”
五师姐伸手帮我理了下略显凌乱的鬓发，眉目吟吟含笑，“去吧，莫让师傅等久了。”
在一旁收了飞剑的阿元却说道：“五师姐觉得十四师姐会害怕，那阿元陪十四师姐一同进去见师傅，十四师姐就不用受罚了。”
“阿元，师傅找我可不是让我受罚。”我对阿元的想一出是一出实是无言，眼下也不便做解释，就只说他不必跟着我，直接抬腿往乾坤殿内走去。
背后的少年声线格外清朗，阿元疑惑不解地问着五师姐，“五师姐，师傅难道不是因为十四师姐二十年了还没筑基而找她的吗？”
“是，却也不是。”五师姐的回答玄而妙之，我想以阿元之力大概是理解无能的。
步入恢宏广阔的乾坤殿内，大殿正中，黑白色阴阳两仪太极图上，师傅正负着手，仰着头，微微出神。
她脚下踩着的太极图隐约散发白光 ，弥漫的轻尘如烟似雾，苍白如雪的长发披落她的腰间，恍然间，我从师傅身上悟到了沧海桑田红尘幻灭的意境。
心里不由一怔，一些陈年往事如潮水涌上心头，可昔日大雪封山时救下的女子无论如何都和眼前的身影重合不到一起，摇了摇头，我甩去了那些繁芜无用的杂思。
约摸是听见我进殿的动静，师傅神情一缓，和颜悦色地望向我，雪练般的长发与那过分苍白的肌肤都因那温煦如冬日暖阳的目光减了几分苍凉。
“白白，你来了。”师傅笑着说，脚下太极图的浅光消隐入两块圆形的黑白玉石里。
我把心里那点儿胡思乱想压了下去，恭恭敬敬地对她揖了一个弟子礼：“弟子陈荷，拜见师傅。”
“当初的白白可没对我这么毕恭毕敬的。”师傅抬抬手示意我不必拘礼，语气中似有惋惜。
旋即，她凝视着我的脸庞，问道：“我予你二十年时间仔细思量，你想好要走哪条修行的路了吗？”
“师傅收我为徒时，因我是个普通凡人，给了我四种选择，灵道、武道、儒道和异道。”我回忆着那时的情景，一一叙述着，“儒道便是像九师姐那番读书，以文华之气触动天地大道，我那时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对读书更是毫无兴趣，当时就说绝不修此道。”
“灵、武、异三道，灵道重灵根修行，武道重肉体锤炼，而异道乃我得之一仙府，其道与如今修真体系大不相同，经典上所叙，即使是凡夫俗子也能修行，但从古以来未曾有异道仙家现世，仙府中归位其为旁门左道。”师傅皱了下眉，“白白，为师不希望你走这条路。”
“我来之前师傅就已推演过了吧。灵道，我的悟性有限，旁人中品灵根至多十年筑基，我二十年还未曾摸到门槛，极品灵根予我也是莫大的浪费；武道，四师姐有心倾囊相授，我之前在大山里打猎也有练外家功夫，可日复一日的练习却收效甚微，我忍耐力亦远不及四师姐，故试了一番也放弃了。”我对自己的情况心知肚明，详尽道来也不觉害臊，“异道，体味世间百态，知酸甜苦辣咸，生老病死之轮回，凡人之苦厄，悟得天地而超脱，这本就是凡人之事，我是凡人，甘愿重回红尘，以心体悟世间的所有凶恶丑假。”
师傅踏出一步，缩地成寸，方才还在殿中一下就到了我眼前。她深深地看着我的双眼，话语中满是凝重，“哪怕不能超脱，世世困于轮回之内？异道转世轮回，因果之结相环，之所以没有修炼成仙者，是因那些轮回者被红尘所困，内生心魔，无法消弭，累世相叠，终成无可挽回的人间大魔。”
“一着不慎被心魔吞噬，不管什么道都可能这样，异道不过是……成魔的机会多了些。师傅，我想去红尘里轮回，再苦也无妨。”我急急表态，选这条路我考虑了许久，从凡俗来，再回凡俗去，对我而言，只有这条路最适合。
我本是凡人，贪了几分天缘，成了师傅徒弟，但天缘终究有限，不自己去搏一搏，总有耗尽机缘的一天。而且……我也不想再被外人称作天极宗的耻辱了，重新做个凡人也无不可。
“也罢。”师傅叹了口气，不再劝我。
她缓缓行至太极图旁，轻轻一挥袖，阴阳两仪自交界处打开，黑白交融却又泾渭分明的光柱冲顶而起。
师傅看着我，眉目满是复杂：“以历困苦凶难之劫来修仙，此路艰难，白白，若是心里实在受不住，我感应到，自会派分身去接你回来。”
“好啊。师傅，现在把我的灵根抽走吧。”我答应着，指指自己的额头。
被取走修为的过程并无什么痛苦。当聚气七阶的微弱修为和那条中品灵根就被师傅抽离我的灵台时，我甚至——有种如释重负的错觉。
“啊，对了，”忽而想起一件异常重要的事情，我一字一句认真地对师傅说，“假如有一天，我成了十恶不赦的魔头，请同门的师姐师兄师妹师弟务必不用手下留情，让我魂飞魄散吧。”
师傅面上浮现出苦意，雪白的长眉拧在了一起，常挂着的笑也消失在嘴角，“白白……若我此时说，抹去你记忆，送你回人间，让你重新变成往日的那个猎户之女，你可愿……你可愿……”
“还望师傅成全。”我知道师傅是后悔收了我，她向来看不得徒弟受苦，但我主意已定，便又语气强硬地加了一句，“请师傅答应我修异道吧，就当是看在……看在阿雪的份上。”
“罢了罢了，你去吧。”
听到了阿雪这个名字，师傅神色恍惚了一下，唇边陡然现出一抹苦涩的笑意。她疲惫地阖上双眼，略显单薄的身体晃了晃，便转了过去，背对着我。
我对师傅恭恭敬敬地揖了一个弟子礼，不复多言。
快步走到冲天的黑白光柱前，那浓稠的两色光遮蔽了一切，我根本看不清下面是什么。
咬了咬牙，趁着还有几分余勇在，我纵身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