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末班公交(上)

  这是见到她的第八天，车里没几个人，她还是坐他的右手边的第一个座位上，静静地看着公交车的仪表盘，丝毫没有在意他在看着她，她有一头漂亮的栗色长发，发梢蜷曲，耷拉在肩头，整齐的刘海盖在她洁白的额头上，让人忍不住想去掀开。可之后就会发现，她本人却不如她的头发来的吸引人，她的鼻梁处泛着许些雀斑，还有一些很不适宜的痘痘在脸颊上，像个高中时期不爱打扮的学生。
  女孩每天晚上都是赶最后的一趟班车，她总是穿着简单的休闲服，看起来就像个晚上出去玩，现在想回家的孩子，他猜不出她是做什么的，女孩从没穿过比较正式的服装，比如套裙或者职场丽人那一身干练又简单的白色衬衣、黑色短裙，高跟鞋。
  今天也是这样，她那种邻家女孩的打扮，短裙，黑丝袜，平板鞋，让他想到了自己的中学时代，他暗恋的女孩也是这般模样，不过形式不一样，高中的暗恋对象是总穿着校服的。还有一点不一样的是，中学那会，暗恋的女孩看向他，他都会害羞的把脸转过去，现在他从后视镜里盯着女孩的小腿却没有一丝罪恶感。
  他熟练的打着方向盘，一个个站牌被他甩在身后，车上除女孩外的最后两名乘客也站到了门前，显然，他们下个站就会离开，车厢里静悄悄的，车窗外，霓虹灯逐渐稀少，远处的招牌正在靠近，车，停了，两名乘客下车了。他按上关门的按钮，整了整自己的心思，现在，整个空间时间都是属于他和女孩的了。
  路上的车不多，他本可以开的很快，早点结束他今天的工作，回宿舍洗个澡，好好睡上一觉，但他却不由自主的把车速降低了。他看着女孩摇晃的小腿，黑色的丝袜不知什么材质，反射着昏黄的灯光，女孩把板鞋的后跟踩到脚底，把板鞋当拖鞋穿，露出肉色的脚后跟。说实话，这个癖好他一直都改不了，他看女孩总是先从腿看起，最后才看她长什么样，说起来，中学的那个女孩也是有一双好看的腿吧？
  他暗暗回忆着，好久没和以前的同学联系了，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跟自己一样过着混一天算一天的日子，真希望他们跟自己不一样，他不想同学也尝到和他一样孤独的滋味。或者他们也和自己一样，这样他就会去找他们，一群孤独的人谈着高中的老师，班里的女孩，怎么想都挺有意思的。但他知道是不可能的，几个月前，在班群里，除他以外的最后一个男同学也已经结婚了，以前的死党问他，你什么时候能找个女朋友啊，他只是简简单单的说，一个人多自在。
  直到他不久前看到了这个女孩，他才明白，自在这种东西，只是孤独的人给自己远离人群的一个理由，人最终还是要回到那间缚束住你的小屋，陪老婆孩子度过一个又一个孤独时向往的平凡日子。你们称之为没有自由，而他们却向往被缚束。
  路上熙熙攘攘又路过几个车站，他机械般的开关着上下门，就像是接载并不存在的客人。他依旧看着女孩摇晃的腿，这时女孩已经脱了鞋，撒开脚趾，晃动起脚丫来。他心脏猛的抽动几下，旋即转过头不再看后视镜，像是做了坏事的熊孩子。
  前方是红灯，红灯后的一个站，隐约看到一个女人望向这边，女人握着手里的手机，时不时埋头看看。
  一种寂静被破坏的危机感让他一阵烦躁，他真的不想接那个乘客，女人虽然很漂亮，但在他眼里，这个女人就像一只土狼闯入了他觅食的领域，糟心的慌。
  时间在一秒一秒流失，他似乎觉得女人正在搭乘他的车，她走着撩人的步伐，紫色罗裙也贴在她的腿上来回晃悠，像是朵紫罗兰在玉石上盛开，她用涂上指甲油的手指从精致的包里拿出公交卡，会在车起步的瞬间抓住扶手稳住自己的身子，又或者在他看不见的位置对他投出不耐烦的眼神。他看到过太多这样的乘客了，以前他都能无所谓的继续开下去，但现在只是想想，他就感到无比的厌恶。
  车还是停在了女人跟前，和他想的不一样的是，女人的手并没有涂上指甲油，她的紫色罗裙也并非想象的那般短小诱人，裙摆齐到了她的膝盖，她从粉色的肩挎包里拿出不带任何贴纸的公交卡，姿势理所当然。
  公交猛的发动，女人却手一伸，轻盈的拉住一旁的扶手，一个转身，借着惯性坐到了女孩旁边。他本想着让女人向前挪几步，现在她却坐到了女孩旁边，这让他有种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感觉，不过好在女人坐下后只是低头玩着手机。
  其实做这些还是让他有种愧疚感的，他本不是那种看别人不爽就要他不得好过的人，很多次，他面对慢吞吞的老人，和正在追他这辆车的孩子，他都会选择缓慢的发动引擎。只是刚才那种让他舒适的氛围，因为女人的出现被打破，他感到有些不适的一个小小的报复，本来女人出不出现他还是会选择继续盯着女孩的，但现在，他突然有些害怕，就像我们偷了邻居家种的西瓜，正巧邻居又给我们送来一个时，产生的那种负罪感。
  他又一次看向了后视镜，女孩似乎也通过后视镜看着他，他若无其事的把眼神撇开，缓缓加上油门，想通过快一点的车速转移他在女孩身上的注意力，但道路上仍旧碰不到几辆车，他又忍不住看向女孩。
  女孩还是望向他这边，不过这次是看他的侧脸，他不由得直了直自己的身子，像个要在女孩面前展现自己魁梧身姿的男孩。但女孩灵动的眼神此刻却显得有些空洞，似乎在想着什么事情。
  旁边的女人传出娇笑的声音，她还在盯着手机上的屏幕，一点也没注意到自己的失态。笑声很好听，带着娃娃音的腔调，娇气的像个公主。他看向女人，有什么事能让她那么开心呢，也许是男朋友的搞怪，也许是闺蜜在跟她讲什么有趣的故事。总之，因为这个笑声，现在他能不带负面情绪的看向女人了，这时他才发现，女人确实挺好看，一头微卷的长发披散到腰间，梳着带成熟女人味的发型，有点风情万种的韵味，脸白净如琼脂，比旁边没长大的丫头标志的多。
  笑声依旧不断，在车厢里回荡，像只百灵在笼子里乱叫，他不由得咳了两声，示意她不要打扰到车厢里的人，虽然也就三个人，而且引擎声也比女人的声音大许多。女人似乎是明白了他的意思，收起手机，面颊微红，她有些尴尬的朝后视镜里的他笑笑，吐了吐舌头，然后看向窗外。
  女人那种略带可爱的反应，让他对自己刚才的失礼越发的惶恐，他加快了车速，想赶紧把女人送到她要去的站，作为他失礼的回报。慢慢的，他不知什么时候竟想着逃离这辆车，他想早点回家，睡上一觉后，重新期待女孩搭乘他的末班车，他觉得，只要过上一晚，他就能忘记自己的歉疚，就像他小时候，被励志的演讲感动一样，过一天，他又会拿起游戏机打那款通关了无数次的魂斗罗。
  一个又一个站过去了，两个女人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也没有看车上的指示牌，她们只是静静的，一个在晃着小腿，一个看着窗外。灯光照在女孩们漂亮的脸蛋上，像是在画卷上蒙上一层朦胧的面纱，美好却又遥不可及。
  “终点站到了……”
  车里的喇叭传出礼貌的机械女音，伴随着汽鸣声的一声，他把车停在别的车辆后面，有些不舍的按下了开门的按钮。
  女人们起身，就着最近的前门下车，他准备说一句，晚安，路上小心，但他只是解开了安全带，做着收尾的工作。
  “晚安，路上小心。”
  还是那略带娃娃音的口音，他回过头，那个漂亮的女人正回头冲他拜拜手，她前面的女孩已经离开了车厢。他朝着女人点头示意，心里却有种失落。他还是挺想女孩也能礼貌的冲他打招呼，可乘客不就该是那样的生物吗？他们来来往往，擦肩而过，你回过头他们就隐入人群，像是看到某个女孩一闪而过的背影，你会悸动，但觉不能有非分之想。
  “七到十的连对，最后一张牌！”
  “王炸！”
  隔老远，他就听到室友们打牌的喊叫声，声音浑厚有力，他看着那间亮着的宿舍，人影在来回走动，几个老人在远处喊，能不能小声点，我孙子还在做作业呢。于是，宿舍声音小了些，但没过多久，喊叫声还是弥漫到了整个小区。
  他也是挺烦这些室友的，他们年纪都不大，二十五出头，有的是时光让他们出去闯荡，他们却只愿意待在这个矮小的宿舍里，打牌玩游戏，信奉着今天的工资绝不留到明天的理念，慢慢熬着自己的年华。
  “四个皮蛋！”
  又是一声，打破了他缓慢的步伐，他觉得是那么的烦人，就像有人在你耳边敲锣打鼓，他一把把门推开，几个年轻人看了看他，老实的闭上了嘴。
  他很想骂几句，他妈的你们能不能顾及一下邻里左右。又不是孩子了，还吵个不停！但他突然没来由的想起高中和室友们打三国杀的情景，那时他们的声音也像现在这样，估计整个校园都能听见吧。最后还是化学老师上来锤宿舍的门，并且第二天告诉了班主任。他们再玩三国杀时，才小心翼翼的。
  “小声点，人家还要睡觉呢。”他推门的动静很大，但劝他们说话的声音却很小。像个以身作则的老者。
  室友有些不好意思，收了扑克牌，各自回床上打游戏去了。他默默的打扫着地上的瓜子壳，把他们喝完的可乐瓶子任到角落里，那里堆满了瓶瓶罐罐，他明天就准备提出去卖掉。室友有些不好意思的看着他，但没一个要帮忙的意思，事实上他们也帮不上什么忙，扫把只有一个，剩下的只需要把地扫一下就可以了。而他，已经在扫地了。
  宿舍里有wifi，这是公司特意安装的，希望留住年轻人，效果也很显著。他在这间宿舍住了好几年了，以前的年轻人总是做不到几个月就走了，现在他的这群室友已经在这里工作一年多了，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他没有买电脑，也不喜欢打游戏，虽然他的手机也连着网络，但也只限于看看同学的微信群，了解一下他们的话题，然后就是看看当地的都市报。
  他讨厌网络这个东西，觉得那是人类创造出来的最失败的东西，它由人类创造，但人类却摆脱不了它的控制，就像瘾君子无法离开毒品一样。无数人像蛆虫一样在这巨大的由流量组成的物体上蠕动，他们不管娱乐还是工作，总会时不时看看手机，看看有什么和自己相关的消息，或是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可没有什么消息会提及到他，他也没什么感兴趣的东西。
  他看着他们用手指敲击着键盘，鼠标在手中挥舞，那哒哒哒的声音此起彼伏，像是在演奏一曲永不完结的音乐，似乎只有音乐人顿悟它们才会停止，但他们是不会醒来的，屏幕里那些帅气的男角色，搔首弄姿的女人，还有激昂的台词，以及震撼的配乐，都让人沉醉。他讨厌这样的人们，发自内心的鄙视这种毫无意义的行为。
  至于原因，因为他就是那样过来的，他在高中时代就放松了对自己的要求，在一所不出名的三类大学又打了四年游戏，当他踏出校门的那一天，他就彻底的失业了，他砸了自己的游戏盘，将电脑格式化后送给了远房的表弟。告诫他，一定要好好读书，就算考的不好，也别忘记了学习。要记住，学生的天职，就是学习，而他，已经失去了这一份工作。
  他带上耳机，听着王更新播讲的《明朝那些事》，缓缓的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