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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海记(改编自海明威同名作品)

         同治十一年,番禺水患。民皆奔走流离,十室九空。三月,两广总督整民生,饬吏治,初有所获。五月,滨海渔村盛饶如初,民各所乐。
         
七月,沃土横野,海风如故。雪浪交波,白涛纷起。天与阔海者,或离风离岸,或相与相随。风波声并,水天一线。其间有一点,依风而起,伴风而动。近海岸者,渔父及其舟也。放绳下舟,弃楫抛锚。捶胸自恨,望海长叹。并自吟歌曰:

盛勇毅兮人不问,追兮追兮道阻长。余所好兮信难得,环芜门兮志四方。壮已既兮可奈何,残年余兮力惶惶。祈周年兮顺天命,长往逝兮寸结肠。

歌罢,叹息再生,心愤不驻。后有一少男抚其背,曰:

今悲而长叹者,何也?

父曰:

及弱冠至,数乡试不举。少年雄才,今无故覆辙。是非人事之变,实天意倾耳。况朝纲崩裂,八旗生计。天灾易整,人祸具收,然哀鸿者亦复如是。故吾为求天地间得善将养,握楫出海,寻猎捕围,尔来五十又一年矣。今出海八十四日,物仍无,稀缺,何不叹哉!

少男闻之,略笑,少顷,答曰:

非然。人间无常,无足道人事无常。事者,谋之在人,成之在天。君之失策,不可就废也。吾亦为少年,亦知人生苦痛,然乐观平淡,或化浊为清耳。

言罢,同渔父共往市肆,排干珍品茗,谈笑风生。时有浮浪子弟,酣醉迷离,面父而讥,曰:

夥颐!数罟之蔽空空者!尔之收获数年,终归一矣!

酒店谩声不绝,男女客商,皆指渔父嘲斥。父不忍,拍案起曰:

吾诚知渔物仍缺,无所从猎。故吾每日复日出海寻渔。所获虽无,然磨心炼志,亦无悔也。夫人之落败,或因天意难违,或因己心不测,故败焉。然彼败有余,而人志无穷。以无穷之志攻有余之败,虽复败,犹胜于古今英杰也!

其人皆不语。
         
旦日,渔父正衣襟,修舟,整装待发。欲复出海寻渔。少男顾之,问曰:

复海乎?

曰:

然。

少男曰:

八十五日矣!虽再猎,仍无所获,为之奈何?不如还家,再寻生路。人之成功立志者多矣,何故只求渔耶?

父曰:

渔者,生之愿也。其难琐,繁杂,立誓不退。况室中一无所有,所有者唯舟、木楫、罟、叉。若非复航,将焉何为?仆意已决,君毋复言。

遂起帆收锚,推舟入海。同舍人视之,复嘲讽耻笑,父仍划楫出海,终已不顾。
   
至海上,波平浪静,云淡风轻。海鸟不绝,鸥声休停。父乃置饵抛线,坐舟垂纶。时正午三刻,日照竿头,晴空万丈。仰望鸥群浅飞,俯观玳瑁离海。未由生慨,吟《临江仙》一阙曰:

浪花依旧归入海,晴光一引碧空。日上三竿照苍穹。不见玳瑁徙,海鸥贯长虹。波涛俨然连伏起,依偎盛人海风。谁道苦从何处来。悲壮惊天地,豪情驻心中。

吟罢,顿感桅杆摆动,船振舱摇。闻惊雷一声,浊浪排空。见一旗鱼,长十八尺,银体长喙,腾跃出海,少顷,入海中。父大喜,曰:

八十五日,终有一鱼现身,其可壮耳!

遂划楫上前,至旗鱼出海处,执鱼叉,望海中处一搠,旗鱼复出,再引巨浪,直击父,衣衫浸透。渔父曰:

汝心之坚,终为吾所破也!

遂引渔线,绕喙而钩。旗鱼挣,线断,父惘然,重系钓竿,引线,左手执竿,右手执叉,旗鱼入海,不复出焉。时暮日将散,残阳如血,然父伺机而起,候动以攻。其间略有倦意,眼沉昏暗,久乃睡焉。
         既寐
,忽闻涛声不断,连绵未绝。旗鱼再起,仍引巨浪腾跃。渔父惊醒,执叉奋起,旗鱼尾击其舟,舟振欲坠,桅杆将折。父大惊,曰:

同为生,异为亡。求命而抗者,何也?

寻得一长刃,对鱼首而斩之,鲜血迸流,旗鱼惊叫,入水中。反上而顶,舟欲沉,舱欲裂,父感慨曰:

嗟乎!鱼见其生存劫难尚顽抗之,况乎人哉!

少顷,远天间日喷朝霞,红光万丈。思得已过一日,望海心切,遂稳其舟,舟不得翻。旗鱼顶喙而刺,疾闪,不能中,父举叉,复搠,旗鱼痛而摇尾,掀万丈巨浪,向父而击,父抵,划楫后退,忖道:

上前而攻,鱼亦攻之;后退而击,鱼反击之;左右不定,而鱼则横撞;不如佯败暂退,待鱼向时,伺机而攻。

遂顺水后退。旗鱼仍向前,顶喙而刺,父不敌,正伤左手掌心,血流汨汨,忍痛,反身寻刃,旗鱼尾击其舟,执刃斩于舟前,未中旗鱼,旗鱼似幸喜未伤,翻滚不断。复顶喙刺父,伤及左臂,血复流,父乃扯衣襟,以为长布,系伤口,止血下流。时深晚月夜,月色映海,如虬蛟出日,银蛇乱舞。父曰:

嗟乎!汝之幸,亦汝之悲也。仆残生,就此断,不足惜矣。然大志未决,夙愿未成。虽死,其志奈何?盖天下万物,衣着天地,饮食乾坤,生死命乎者世之常态耳。吾不忍翦。然天地生长,皆适者生存,故因不得已而之所为也。非我死,则尔亡!权且毙之!

遂举叉,尽平生力,朝鱼首而搠,旗鱼负痛,挣扎;复搠,无力还击;再一搠,其体不动,气绝。使罟罭罾之,体整其间。父托罟,尽力上举,旗鱼身海,惊涛四起,少焉,鱼入其舟,海浪交杂,久之乃平。父望旗鱼,或喜,几悲。望天明月,叹曰: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今刍狗尚有大志,为求生存,见利忘义,拼其命而尽其力,反杀刍狗,其错乎?天地不仁,高居人上,无食尘世烟火,妄自菲薄,其亦错乎?利者,义者,仁者,道者,皆何也?当后忖之。

       
父抚海触浪,清污濯垢。反身掌楫,出南海,径原路返。时东方泛白,红晕散漫,天与海与日与舟,如景画一。行至途中,见一鲛阻之,其口张如盆,齿如利刃,抵海浪前击。弃楫,复寻鱼叉,执手前搠,鲛闪,未中。撕旗鱼颈肉,血喷溅,浪飞击。父忿,向鲛首复搠,鲛毙,沉海。口尚余残渣,血流未止。其血再引四鲛出海,抵浪冲之,欲分食旗鱼,诛渔父,以报其恨。然神情安然,面无惧色,紧握叉曰:

生乎者,天也;命乎者,本也;适而长存者,造物者之为也;今将死,其足不惜。人即且杀,非即且败,吾当与汝同灭矣!

于是破浪斩涛,击鲛,搠其身,鲛横冲直撞,又食旗鱼腹肉,其肉鲜清,酣畅淋漓,父不忍,向前直击,劲猛,鱼叉折于鲛腹,同鲛投海,径不见踪。父大惊,遂寻长刃,绑木楫,以为兵刃,再奋起,上前翦歼。当是时也,一鲛亡,引群鲛并起,皆为猎食,分瓜旗鱼尸肉。旗鱼体破,残缺不全。渔父心生苦痛,悲怆,怒而喝之,鲛鱼似惊,退,径入海中,不复出焉。少顷,暑气近海,热浪逐流。正午骄阳,光照凌人。父扯一残肉,切而啖之,曰:

两日之获,废于鲛鱼,其可憎哉!

遂坐其舟,暂息。
       
时正午离散,骄阳既去。鸥群集飞,鹈鸟浅翔,渔父百感汇集,自言曰:

三日猎杀,但为幸留残喘;百岁不屈,无期以终天年。先福未享,无福消受。七尺男子,尚不如沙鸥鹈鹕。其心可悯,其身可悲。大丈夫处世,勇而不莽,败且不退。其灾厄入身,以命相持。气节深明,义薄云天。其人壮乎矣!人即且杀,非即且败,试使苏武、辛勉、范缜、文天祥复生,刚毅填膺,壮志难酬,安能触心欤?

言方尽,鲛鱼再现,抵浪复冲,父执刃起,尽其全力,斩鲛,一鲛亡,而两鲛并驱,旗鱼肉将尽,父见之,曰:

贪为肉尽,贪生鲛恶,彼贪再贪,则贪者必殁矣。

遂引舟后退。鲛鱼仍前击,分食鱼肉。环绳而定,后系锚,执锚而下击鲛,鲛创,入海,父复斩,断其上鳍,鲛亡。余有一鲛,目赤而引巨浪,白浪冲击,直溅衣襟,父防,鲛鱼借巨浪,首触舟尾,撞之,目迸血,口坼裂,鲛首浮肿,仍撞而不顾。舟尾补处废,波涌其间,微坠。见其势,又见鲛鱼负伤抵舟,无可奈何,遂寻工材,斥鲛,补之。鲛见其势,啖旗鱼,肉尽,止余残骨。父曰:

仁心复萌,憎恶欲尽。天道不公,竟迫与汝萍水而逢。人即且杀,非即且败。今食尽吾获,固贪耳,当翦之。

乃举刃复搠,鲛闪,潜水中,反上顶舟,舟振。借其势,腾跃而起,欲嗜杀父,父疾刃一搠,入其口,贯其喉,气绝。目尚有血痕,口张如盆,崩裂。父前视,又望天边明月,悲感再发,曰:

惜哉痛哉,怜哉恨哉。人之悯心,莫不及此。败耳。其败壮烈,其悲深沉。然败吾者,非鲛鱼、海浪,实己之私心也。己心未测,数悯鲛,方送入口。然不悯,歼之,亦有违人意。同为生,异为亡,自相残杀,自食其果,此亦自然之道乎?其可怪也。

言讫,又吟长句曰:

寻海围猎亦如初,桅身杆影心止孤。旗鱼求生躯体灭,鲛群争食残骨枯。恶且虽恶存善道,贪本为贪无意图。鹿死知谁在谁手,意欲将败败屈服。

        
已而红光近海,晨曦冷清。映之外滩,寂声无形。渔父归海,解绳抛锚,执鱼鲠于前,弃之岸头。仰舟而卧,寻蓑衣、箬笠蔽之。少焉,目沉紧闭,鼾声若雷。少男知渔父返,委身顾之,见鲠股之大,血染桅帆;复见渔父之伤,遍手而现。曰:

君才之壮,非匹夫之壮;君心之烈,非庸辈之烈。海歼恶戮,如临深渊,其悲之景,莫不兵败慷慨之为就义者乎?君虽败,其败犹荣;君虽悲,其悲犹壮。

时恐扰寐,遂去。
        
渔父几寐,忽感体盈骨健,意清神宁,飘飘然似遗世独立,自然天性腾空。梦入一境,其境幽美,落英溪流。一狻猊于前,言人语曰:

候君久矣。

遂前行不顾。渔父诧异,亦尾行狻猊,行至二里余,不见其踪。复闻歌声不断,其歌曰:

诸天星辰,不见其人。感我大志,念我离魂。魂兮升兮,其境为假。魄兮毅兮,换假为真。世间玄妙,未及灵根。目观即道,耳听即门。

上前,见一羽士,被发跣足,神情悠然。渔父曰:

何为其然乎?

羽士曰:

为解惑而发矣。

言讫,问曰:

汝今何所视?

父答曰:

君也。

乃引尘麈尾,扬挥,俱落其体,问曰:

汝今所视者,何也?

曰:

尘落君身也。

清麈尾,使净于体,复问曰:

汝今之视者,何也?

父曰:

散也。

羽士曰:

惑解矣。

渔父大悟,问其名号,羽士曰:

无名,别号

忘我



乃化风而去。父恍若初醒,遂稽拜,亦去。
       
越数十余岁,其少男既长,集资,营商,实业救国。与人办一书馆,立馆英、美租借,名曰“商务印书馆”。时列强莫之许,引队操兵,纵弹演火,幢顷及平。少男见闻,倾一己之力,复建其楼。如此数回者三,列强不能动。上闻言,钦赐题匾曰:“战火乱世刻,兵马纷扰铭。”乃衣锦还乡,荣归故里。见物是人非,触目伤怀。怆感不止,心神未宁。遂作文以怀故,兼怀渔父。盖往事之追忆,命曰《猎海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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