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位小说家

我敢打赌我看见了，因为当这件事发生时，我就躲在那所大宅子的窗沿下。
我是被一阵疯狂如狼的嚎叫声吸引来的。那可真是一所荒郊野外的大宅子，房间里的灯亮着。为了稳妥起见，我踮了脚，悄悄地从窗沿探出了脑袋。
灯影下，一个披头散发、戴着顶滑稽礼帽的人，正在长声啸咏。我敢肯定他是一位小说家，因为整个房间都充满了他孤独而神秘的幻境。他亲手创造了这个幻境，又反过来为其所困：每一道栅栏，每一根从屋顶垂下的藤蔓，都将他阻拦，将他缠绕。于是他越发绝望地吟啸着。渐渐地，从下垂的眼睑开始，到下巴，再滴落至胸口——他融化了，化成一滩烂泥。幻境消失。
这时候房间的门打开了。从门外走进了第二位小说家，肩上扛着一支如椽的大笔——那可真的是一支像房梁一样的大笔。然后他就像耍一件兵器般地在房间里挥舞开了。墨水飞舞，激情洋溢。有几次墨水甚至溅到了我头顶的窗玻璃上。真是精彩纷呈。只是有一点：他的舞是无法停止的。我能感到，他在暗处拥有一个敌人，而我却无法看见。每当他将笔尖点向空处，都用尽了毕生的功力——我似乎感觉到了他逐渐沉重的呼吸。终于，他停下了，单膝跪地，一只手捂着胸口，另一只还顽强地执笔支撑着地面，苦苦挣扎着，好像要发动最后一击。然而就在这时从他的喉咙中咳出一滩淤血。他倒下了。良久的沉默。
不一会儿又走进了第三位小说家。真是拿她没办法：她一进门就开始哭，一会儿伏在那具手不放笔的尸首上，一会儿又捧起那摊烂泥，像怀念一个老朋友似的将它放在心口捂热。她哭得那样悲切，以至于我差点儿没忍住进去为她递张手纸的冲动。不过后来她止住了泪水，开始挖掘坟墓。挖得多深啊！每挖成一处，她就抱起朋友的尸首，抚摸良久，再将他们葬入。但后来她挖了第三个。起初我没弄清这样做的用意，不过随即便震惊地明白：她是要把自己也埋葬在这里。果见她一头钻入墓穴深处，用泥土掩盖严实，再也没有出来。
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房间里留给我的只是一片寂静。我低下头去，脑海里却循环浮现着那几位逝者的音容笑貌。这是一种无言的伤悲。我感到一种事业：好像这是一项使命，需要由我来继续书写。我可以是一名默哀者、布道者，更可以成为一名继往开来者。我本可以拥有书写一切的权利。可是我却犹豫了。殉道者所肩负的责任是那样沉重，使我一想起来就觉得难以呼吸。这更加衬托了这所大宅的雄伟与威严：那围墙是如此之高，好像它根本就不可逾越；那大门是如此牢固地紧闭着，好像它从不为任何叩门者而敞开。我深深地感到，或许刚才是我一时冲动——我终究只是一名旁观者，一个局外人。
正当我前后踯躅时，第四位小说家入场了。本以为看见那三个坟墓，他会做些什么。可他压根儿就视而不见。他走向我站的窗台前——那里摆着一套漂亮而精致的红木桌椅。他拉开椅子，拿出一张布满方格的纸来，开始向里边填入四四方方的字。简直就像任何人都会做的那样。他右手写着，左手就一边拿东西吃，全然不顾油腻的指头弄脏了纸笔。在他身后，霓虹灯正在亮起。大批的客人正准备从后门涌入，开始新一轮的狂欢。也许在完成这篇之后，他就会投下手中的笔，蹦跳着，投入身后灯红酒绿的世界的怀抱。
见到此情此景，我长舒了一口气。此前的大宅是那样孤傲幽深，而从未像此刻这样平易近人。现在我想我该动身了。一来站了太久，两腿酸麻；二来在那间屋子中，好戏已经结束了。神圣和庄严已经不复存在。金色的大门将会向所有人敞开，到那时，所有的表达都是为了欢唱，所有的诗篇都是一种银铃般的低吟。我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自己的潜力，我从未如此地感到被人需要。所以这一次再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了：我要转身，拖着正逐渐变得肥胖而臃肿的身躯，大摇大摆地走入宅子的正门，再挤过狭长的走廊，进入那房间，去做那第五位小说家。
做一个跳梁小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