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与命运之歌
1「梦」
又见到这样的景象了。
第一次见的时候仅仅只有一张白色的床，被子使用的并非特别柔顺的面料，仅有的特点就是那种干燥的气息，烘干的被子所特有的触感，常常在普通酒店客房中能够遇到。
第二次见的时候，床的旁边添置了几个架子与柜子，同样也是白色的，只是多多少少都有些使用过的痕迹，例如白色漆面的金属架子表面有零零散散的剥落的痕迹，取而代之的也是铁锈形成的疙瘩。
这样的痕迹同样也出现在床上，先前并没有注意到，这张床也是简单的白色漆面金属构架硬板床，与上面那一床被子搭配出了一种奇妙的廉价感。睡在这上面肯定很不舒服吧。
对空间产生的疑惑是在第三次来的时候才开始产生的，原本四周都是无穷无尽的白色，却开始有了朦朦胧胧的边界。虽然从未有过想要向外探索那一片无垠的愿望，但边界概念的出现却仍然让人感到困惑。
漂浮在空中扭曲而若隐若现的半透明淡黄色斑纹标示了边界的所在，内心的困惑便是伴随着这些运动着的幻影所诞生，这是哪里呢？
这个问题在第四次前来的时候得到了解答。这次来访的时候，那些边界意味的区域都已拥有了实体，是有些泛黄的白色墙壁，同那些铁制品一样有经历岁月的痕迹。
推开门，眼前仍是熟悉的那一个床位，总觉得这个房间中应该有许多这样相同的床位，但并未如预期那样成为现实。
话说回来，需要揭晓一下先前问题的答案。这里是病房哦，在门上写着的，0号病房。不过，有哪家医院会有0号病房呢？一般都是从1开始编号的吧，这样一想好像稍稍有点恐怖啊，该不会是停尸房吧？
还是不要随便吓唬自己比较好，这个病房给人的感觉也不像是停尸房，虽然四周没有看到窗子，却非常的光亮，究竟是从哪里采光的呢？
这里似乎在不断消除着自己的异样，等到第五次来的时候，床边的墙壁上便有了窗户。整个病房内的布置也开始变得详细，架子上挂上了点滴，柜子上放置了仪器，床被使用过之后留下的褶痕，或许还有更多没有被注意到的细节正在被不断地添加进来。
这反而让人有些好奇下一次到来的时候这里究竟会多出什么来——如果还有下次的话。
透过窗子向外望去，看到的只是平凡得让人留不下印象的医院风景，生长得高高的不知名树叶有着极为翠绿的叶子，是这扇窗子里难得能看到的喜人的生气，但又不尽如人意，从天空投射下的金色余晖，渲染到这树叶上，看起来犹如枯黄，不太美观。
楼下的两扇窗子是紧闭着的，也无法窥见里面究竟有什么东西。
为什么不下去看看？真是个好问题。
人认知客观世界的能力是有限的，不能超越其边界，人改造客观世界的能力也是有限的，不能违背其规律。
正如你，受制于我所见，我所想，我所传达。你所看见的世界，只能是我的心意所构成呀。我的能力有限，因此你也无法得到超出我的能力边界的存在。
我是谁？这个问题很重要吗？正如我从未询问你是谁一样。你我皆是见证，而我亲身目睹罢。
这样的预感已开始萦绕，事物本身已经完备，已无需要添加的细节，下次重逢便是终曲。
期待吗？面对这未来已无你我。
因此第六次来到这里的时候，推开那扇门成了有点让人兴奋的事情，如同小孩子收到了圣诞节礼物一般，对未知的期待产生了愉悦的心情。
揭晓吧，最后要诉说的启示。
虽然没有扑通扑通加速的心跳，也没有渐渐急促的呼吸，但那种紧张的心情是实实在在的。
要推门进去了。
柔和的斜阳光映照了半个病房，熟悉的病床正处在光亮的那一段，而自推开门起，便沐浴在了这光下。
柜子上的仪器显示着不同颜色的各种数据，挂在架子上的点滴静静流淌着。
躺在病床上的是一位少女，闭着眼，如同睡着了一般。
他轻轻关上门，不想惊动少女，悄悄地走向少女的床边。
“你来了。”
看来并没有睡着。
“是。”
原本受到控制的步伐似乎是因为惊讶而僵住了一会，随后他便恢复到正常的步伐，走到少女的床边坐下。
“好好记住了吗，今天的景色，周围的这一切，包括这床外的，屋内的，还有我。啊……真是可惜，我这里没有钟表呢。”
她张开眼睛，开始看向意料之中的这位前来拜访的人。而他似乎也是一经点拨才忽然想起来，抬起头仔细地开始观察这四周的景象。少女看着他的行动，脸上浮现出不易察觉的笑意。
“记住了。”
确认了将需要记忆的一切尽收眼底后，他用双手握住少女的手，认真地说道。
“那，我要走了哦。”
“嗯……”
“你会来的吧。”
“嗯。”
“其实你可以不用来……”
“会来的。”
“你可真是个温柔的人呢……明明这样对你来说反而就成了如同诅咒一般的负担。”
少女的脸上坦然露出笑意，但眼神中却掺杂着复杂的忧郁与遗憾。
“真想再多看看你啊……但是，已经没有时间了。——”
——————
看不懂的仪器上画出了线，有好多的数据归了零，美丽的眼睛失去了光彩。
世界，产生了漩涡，湮没在了白光之中。
本章完
2「人」
嗡——
猛地睁开双眼，在意识回归到现实世界的时候，他只觉得一阵耳鸣，所能感知到的一切都仍然处在混沌当中，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得很大声，脑海中回荡的那一阵蜂鸣声减弱之后，心跳的声音透过身体传递过来显得格外清晰和吓人。
他连续做了几个深呼吸，像是想要将身体中的混沌呼出来，眨巴眨巴眼睛，眼前虽是一篇黑漆漆，但暗淡的光线仍然映照出了一块破旧的床板。他的意识便很快清明起来，关于自己身处何处，什么状况，此时何时。
这是凌晨四点的高中宿舍，他粗重的呼吸声与周围的鼾声混杂在了一起，以及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的强烈的心跳声。
其实他对此早有预感。从六年前开始，每到这一天，就会做相联系的梦，而梦中的内容是那么清晰，难以忘记——他可是一个背不下课文的人，但是却不会忘记那梦中一丝一毫的细节。
因为这梦境有节律得让人害怕，每年的这个时候他反而会产生一种仪式感，隆重得几乎睡不着，于是他还为此特地做了准备，找同宿舍的那个死胖子要来了一瓶酒。
封闭式的高中，差不多要两三个月才能出去一次，于是校规禁止的东西就成了稀缺品，要么是自己回家的时候带上一点，大多是小件而方便储存的物品，别的东西就只能依仗走读的学生，像是水客一样，每次带回来一些，小到辣条锅巴，大到香烟酒类，要价虽然不会高，但携带者大多也只是自用，若不是和那个死胖子一个宿舍，估计也无法从他嘴里撬出一瓶酒来，为此他还付出了帮那个胖子做三个星期值日的代价。
他也不是没有考虑过安眠药，但他有个毛病是吃了药不容易醒，宿舍的人摇上个十来分钟才能把他从梦境中拉回来，极其麻烦。再其次是，他有一种预感，吃了药的话，就没法做那个梦了。
虽然困扰，虽然一期一会，但其实他内心还是期待着的。
如同电流从脑中噼啪地一下流过，眼前忽闪而过梦里少女的脸庞，接踵而来的是头部的阵痛——这是饮酒后的老毛病了，相比起吃药难醒，权衡之下他还是选择了用酒精来助眠。
整个宿舍都还是黑漆漆的，他估摸着距离上课还有好长一段时间。
“睡吧睡吧，明早还有课呢。”
他这样安慰着自己的，但一闭上眼睛就看见梦中的那位少女，嘴唇微动。
（她……说了什么……？）
一时间想不起来，意识又渐渐沉下去，接下来是无梦的后半夜。
————
“昨天你怎么心血来潮找我讨酒喝，害得我可是想饮时却不得饮啊。”
隔日中午胖子便嬉皮笑脸地来调侃他。
“放学回家之后，你不是想买多少有多少么。”
“哎，你想得简单，超市的人看我穿的校服还不卖我的，要补货还得周末换便服去。”
“你应该也不缺这一瓶吧。”
“不缺倒是不缺，只是好奇，你这样不常喝酒的人突然要喝，难不成是借酒消愁？我记得你这是第二次找我要了吧。”
那胖子一脸的坏笑，似乎是觉着他身上发生了什么对于他来说会是很有趣的事情，想要过来探探口风。
“你怎么还记数的啊？这么抠门。”
“愁的啥，愁的啥？说出来让兄弟高兴高兴嘛，要是和姑娘相关的烦恼，我还能给你点建议哈。”
一边说，胖子用手肘推了推他，意味深长地怂恿着。他扭过头去白了胖子一眼。
他的话也并非单纯的玩笑，虽然他们宿舍管这人叫胖子，但实际上体型也还算匀称，稍有些丰满，对外可以说是壮实，五官端正，白白净净，性格开朗，擅长撩妹，在学校里是出了名的渣男，但又总有法子把女孩子撩得神魂颠倒，还有谣传说他是给姑娘下了药，更为他增添了另一分传奇色彩——虽然因此被学校拉去谈过话，但也只是批评教育罢了。他们的宿舍关系还算不错，这番话大概是真的想着可以传授两招的。
尽管宿舍成员之间关系很好，但他也从未向舍友们提起过自己的梦境。一来这是自己的私事，也不是什么事情都值得去和舍友说，二来，说出来别人也不一定会相信吧。要相信的不只是梦境，还有那种对梦境本身的执念，还是隐藏在内心比较好，以免被当成精神病。
“嗯，还真是和姑娘有关系。问题不大，只是稍有点烦得睡不着，喝点助眠而已。”
他随口答了一下，这样的回答倒是没有在说谎，但也没把事情讲明白，模棱两可地带过去了。
“噢噢，是隔壁班的那个雪琪吗？那个好对付的——”
“哈？”
“就那个啊，娃娃脸，矮矮的长的像个萝莉的那个啊。”
“隔壁班团支书？”
“哎大概是吧，谁知道团什么支书的，反正一脸清纯样，早听说她对你有意思了，听说每天早上都悄悄过来瞄你两眼，嘿嘿，清纯少女真是有趣啊。”
胖子一脸的猥琐，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观察着。
（听到了不得了的事情啊……之前就感觉她怪怪的……）
他心里是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我跟你讲啊，我观察这雪琪也是有段时间了，这可是实打实的傻白甜，可好对付了——”
“削你。”
他举起桌面上的书，一脸没好气地想着胖子要打过去。
胖子仍旧是嬉皮笑脸地假意躲一下，这书本当然是不会真的落下来，但他也是一脸没好气的样子。
“怎么，你不好这口？”
“没什么感觉。”
“假正经，萝莉谁不爱呢。这不就是你爱的，苍老师那款的，童颜巨——”
“削你。”
啪的一下书本就拍到了胖子的手臂上。
“哇你来真的啊。”
“我今天就是要代表广大人民群众制裁你这个萝莉控，还不快速速闭嘴投降！”
“来人啊！护驾！护驾！”
胖子嘻嘻哈哈地叫着跑回了座位，这时上课铃也正好响起。
梦醒了，人终究还是要先处理现实世界的事情。他坐回到座位上，扭头看向窗外，窗外的墙体上悬挂着巨大的条幅：距离高考还有99天。那是预先挂上去的，还没有开始使用，但是百日誓师的仪式也用不了多久就会到来。
闭上眼睛，回想那副面容，很快就能清晰地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这样子就够了，可以先将这事放下。
反正该来的一定会来的，不是吗？
本章完
3「命」
“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一手，什么时候学的？”
他坐在板床上，聚精会神地画着画，旁边站着一个男子，一边用毛巾拭擦着头发一边旁观着。
“高中上课无聊，草稿纸上画得多了就会了。”
“无师自通？”
“同桌以前学过，给我捎了几本书，同时教了我两手。”
“真好啊，我要是也会画画多好。”
那个男子擦干了头发，就把毛巾搭到上铺，然后坐在他旁边的空位，继续看着他画画。
“你要是用心，学什么学不会。也不至于和我考同一个学校来。呼——”
吹走画本上的橡皮屑，整个画面已经快要完成。
“我都不知道你是在损我还是赞我了……这样不是也很好吗，反正我也不是什么很有上进心的人，上到大学能有认识的人我反而感觉没那么慌。”
他从这句话里面听到的虽然是淡然，但其中也包含着苦中作乐的意味，其真实想法究竟是什么，他现在也无心去探寻，因为手头还有需要专心完成的画作。
“月鸣，你还记得我以前和你说过我做的梦么。”
“啊？做梦？好像稍微有点印象吧，初中的时候讲的是吗？”
“对，那时候场景还比较简单。”
“但是你对里面的内容记得很清楚是吗，我还记得的，怎么？”
“喏。”
将最后的细节补充完善，他将手中的画本稍稍调转方向，向月鸣递过去。
“这是……？”
“梦里见到的东西。”
“我想也是……这和你以前说的那个样子相比，好像又多了很多东西啊。”
“对，总共梦到了六次，这是那个梦里最后的模样。”
“后来就不再梦到了？”
“还会。但是就只有这个画面，像是凝固了一样，一闪而过，就梦醒了。”
月鸣仔细地端详着观察着整个画面，一方面惊异于儿时好友惊人的画工，将梦中的那一张病床与周边的细节都精练地呈现了出来，如果上色了一定会是一幅佳作吧。他专注地看着，最后目光停留在了画中的少女脸上。
“这人……”
“梦里见到的，也是最后出现的事物。”
“喂喂……你这是在开玩笑吧。”
“我很少和你开玩笑吧，从小到大都是。她就是我在梦里见到的，还和我说过话，最后这个画面少说我都见过三回了，怎么会……”
“这不就是隔壁队列的那个吗……”
“……哈？你在说什么……”
听到这话他心里一惊，但是又很快镇定下来。
月鸣的眼睛从随着画本的下移从后面探出来，从他认真的眼神看出他也不是在开玩笑。
“隔壁队列的一个女生，这几天军训的时候，她一直坐在旁边的阴凉处旁观，长得和你画的这个女孩子一模一样。”
“……你会不会是看错了，或者记错了……”
“你是在质疑你自己的画工还是在质疑我的记忆力……只要你没画错，那我肯定就不会认错，一定是她。所以我一开始还以为你是在和我开玩笑啊……”
月鸣将本子递回给他。他接过画本，又是呆呆地看着画上的人。食指轻轻在人像的边缘描绘过去，他很清楚自己绝未画错，因为这轮廓已经是无数练习而成的结果。
真的到了相遇的时候了吗，原来这个人，如同这画像一样，就在自己几乎可以触及的地方吗？自己似乎从来没有预想过这一天的到来，只是莫名地相信着。要准备什么呢，能说什么呢，无凭无据的。
他拿着本子的手似乎都开始有点颤抖，胸腔了回荡着自己才能听到的，沉重的心跳搏动声。
“……明天领我去见见她。”
“用不着我带你去……明天排队列的时候，你往楼下门口，阴凉那块地方看，她们班的方阵在那里，她应该也不会换地方，休息的时候你还可以去搭个话，好看个仔细。”
“好。”
“你也别想太多……明天你去找她搭话的时候，我也跟着你去吧，说不定是我记错了……”
“谢了。”
“行了行了，看你一脸的呆样，再不去洗澡就熄灯了。”
月鸣使劲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他从心神不宁的状态拉回来。他自然懂得来自这位从小到大的玩伴的好意，对着月鸣笑了笑，放好自己的本子，便收拾东西去洗澡了。
他虽然仍很在意，但其实他的思绪却是一片空白的状态。
梦是什么呢？
意识是什么呢？
那个徘徊在心理的，要去赴约的那个强烈的执念，又是什么呢？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全然相信着会实现的这个梦境，其实在自己的内心看来是那么地遥不可及，自己从来没有为这个梦境的实现，作出任何实现的假设状况与准备。
像是一个标志，是一个口号，却没有被赋予内容，没有被赋予实质。
为什么呢，就算是那个连续梦境之中，在那个梦里，他与那个少女也只是第一次相遇吧，为什么会一见如故，为什么会如此亲近，为什么心里会一直汹涌着，要去兑现那个承诺，要去赴她的约？
这大概是意识吧。
一条深深地扎根于自己脑海之中的意识，一切的决策与行动都受其影响。一旦试图去寻求其缘由，便是空白，从头顶直冲到脚底的空白。
当他换好衣服的时候，早已是熄灯的时间，走道里如同鬼火一般浮游移动着手电的光，这才让他飘忽的意识回归过来。白日军训的意义还不如这夜间的一番实战，他躲避巡查这项技能又再次精进了，顺利地潜行回到了宿舍之中，虽然爬上床铺的吱呀吱呀声有点妨碍了他这次行动的完美性，但也无伤大雅。
“睡吧睡吧，明天，去见她。”
他试图安定自己的心灵，然后闭上眼睛。
眼前浮现出她的面容，唇齿微动，一字一句如梦似幻，又再度回响在他的耳畔。
“你可真是个温柔的人呢……明明这样对你来说反而就成了如同诅咒一般的负担。”
（诅咒……吗？）
梦里的那个她，是带着怎样的心情说出这句话的呢？
带着这个疑问，他的意识又潜入了无梦的幻境中。
————
次日的时候，正如月鸣所说，他很容易就发现了抱着腿坐在楼下荫庇处的那个少女。
“第二排的第二个！眼睛往哪看呢！出列！”
因为走神去看那边的少女，耳边果不其然地响起了教官暴怒的吼声。他只好调整好自己的站姿和视线，从队列中站出来，教官一言不发地站在他面前紧盯着他，从队列中传出了零零散散的偷笑声。
“笑！还笑！谁再笑和他一起出列！”
像是狂风一样的怒吼轻易地镇压了队列中的那些幸灾乐祸分子，似乎就连队列都比原先直了很多。
“训练的时候不专心，这个可不行啊，做五十个俯卧撑，开始！”
于是他撑到地上去，开始接受他的处罚。但这似乎正和他的心意，找好了角度，做俯卧撑的时候抬起头来，正巧能看见坐在那边的少女。相对应的，那边的少女似乎也注意到了他，不过她似乎对一个受罚的人不是很感兴趣，很快便转头看向了别的地方。
但仅仅是这一瞬间的正面，与那双眼接触的瞬间，他心里就已经差不多得出了答案了。
（是她了。）
随后训练结束的休息时间里，与月鸣一同前去的那次搭话，更像是一种仪式，一种正式与梦境向接轨的仪式。
“快去啊快去啊。”
月鸣在背后使劲地推了推他。
那个少女正在不远处和自己的同学说着话，愉快地聊着天。
“你这样也叫陪我去搭话？”
“……要说话的是你又不是我，快去快去，我会在你后面的。”
而此处的两个大男人却还在原地暗中推推挤挤。
原处的少女无意中向这个方向扫了一眼，轻易地便看见了矗立在原地的他，或许是因为对这个家伙受罚仍有印象，她的目光便停留了下来。
这个时候月鸣只觉得那个一直试图杵在原地的抵抗力突然消失了，他差点没收住推出去的力。但很快，不用月鸣来推，在他再次与那个少女目光相接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不能错过这个搭话的机会了。
作为对其注视的回应，他向着那位少女走过去。四周的女生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状况，都悄悄地开始散开保持距离，做好一个看热闹的准备，有的开始窃窃私语，有的已经开始露出了奇异的笑容。
但那位少女似乎完全不对现状感到惊讶，只是静静的站在原地，等着他向她走来，一直走到她面前只有一步距离的位置。此时周围人都已经开始浮想联翩，万分期待他的下一步动作。
他比她稍高一点点，在这个距离下她需要稍抬头才能正视他的眼睛。此时仍然只有静默。
空白。
其实他脑袋里也是一片空白。
想起来的只有一件事。
“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嗯？”
少女歪头，眨了眨眼，似乎很好奇。
“你要死了。”
他一直保持着很平静的声音，但听到他这句话的周边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愣在原地一时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少女仍然注视着他，眨了眨眼睛。
大概是意识到了自己好像没有把话说清楚，他又开始补充了几句。
“是一种病，我不知道是什么，但似乎没有办法治好它。它会让你死去，在医院里。”
“我知道哦。”
少女回答道。
本章完
4「歌」
“所以，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个病的事情，你是谁？”
当包括他在内的所有周边人都被这诡异的对话所震惊而说不出话的时候，少女便掌握了这场对话的主动权，开始向他索取更多的信息。
“集合——”
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了教官的声音，打断了少女反问的节奏，看样子是休息时间结束，又需要进行新的训练了。
“寄叶……走吧走吧，不要理这个怪人了……我们等会去找老师。”
旁边似乎是少女的朋友的一个女生在听到集合的指令之后，试图把寄叶拉走。同时也用怪异的眼神打量着他。
“好的，稍等会。”
仍然是平静的声调，寄叶转过头去安抚了自己的同伴，然后又再次转过头来正视着他。
“回校之后，再来找我好好讲清楚吧，不然我会向老师投诉你。”
“好。”
在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之后，寄叶便跟着她的朋友跑向了队列集合的地方。但还能看见在跑的过程中，她还时不时地用眼角余光看他。
“你真是……要好好说话啊，你这说的都是些什么鬼东西……快走吧，我们那边应该也快集合了。”
在状况开始缓解之后，月鸣也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旁观了一切的月鸣虽然为刚才他的那一番可怕的发言感到无比的尴尬与无奈，但他也能理解，那些话语中所想要传递的，是来自于一场梦境，充满了一意孤行的执念的信息，换作是月鸣自己的话，大概也不知道要从何说起吧。
“至少她理解到了，回应了；我找到她了，确认了。至于其余的部分，她也说了回去再说。”
“啊——真是……天啊，这都什么跟什么嘛。我刚才都见到了些什么？你居然真的在现实世界里找到了梦里的人……你这个人怎么变得这么邪门了，我怕不是在看小说？”
“世界上邪门的事情多的是呢，只是我们自己能力有限，不能把事情看个明白吧。”
“你这家伙现在连说话都变得邪乎了！”
————
后来他从月鸣那里打听到，少女的名字叫做柳寄叶。
军训结束之后的大学，各种各样的事情开始恢复运转，社团活动，部门工作，课业学习，就连周末的时间都要吞噬掉，使得他不得不一次次推迟与寄叶约谈的时间。
但他绝对想不到，再见面的时候，居然就是在医院里面了。
据说是在部门开会的时候突然昏倒了，把在场的各个同学与前辈都吓了一跳，连忙叫救护车送到了医院里面。
两三天之后，她的母亲就带着医院开的证明来学校里办理休学了，并且诚恳地向当时在场的各位同学道歉了好几次。寄叶的母亲是个日本女子，她的道歉在同学们的眼中实在是过分隆重，连忙去扶，接着坐下来问了一下寄叶在医院里的状况，然后再一起陪同着送她出校门。
与此同时，因为开学而渐渐消停下去的流言又得到了生长的环境，开始朝着玄幻的方向发展。内容大多是邪恶的男子对无辜的少女降下了恶毒的诅咒，成为了风靡一时的怪谈，茶余饭后的趣味谈资。似乎不少人还信以为真，在路上遇见他的时候向着他投来了憎恶与鄙夷的眼光。
实际上，他内心对此的震颤不亚于当时目睹了寄叶昏倒的同学们。
他不会自负地将寄叶晕倒的原因归咎于自己的出现之上。
让他感到恐惧的恰是事情正沿着被预见的道路稳步进展着。
他原本以为就算找到了寄叶，但梦中所看见的景象也只是一个瞬间的面容，这个容貌在三四年甚至更长的时间内都不会发生太大的改变，就算梦里的事情要成真，也不会来得那么快，但事实却并未如他想的那一般温柔，只是冷漠地进展到下一个阶段。
以为自己领先了命运一步，实际上却只是窥见了命运的一个切面，甚至连位于哪一个节点，进展到哪个位置都不知道，在宏大命运的面前自己的无知被放大到了无穷的数量级，而自己被时间所裹挟着走向未知的深渊。
还有多久就会见到那件病房，还有多久就会重温那抹斜阳，还有多久就会听见那声软语，还有多久就会迎来终焉？
无论如何，都还是要去见见她。
————
寄叶的病房在三楼，同一个床位。这是他很不愿意看到的一个事实。
但似乎又留存了一些希望，那是10号病房，在三楼走道的最深处。
“就因为一个梦吗？”
当他和寄叶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解释清楚的时候，寄叶仍然像是毫无波澜地问出了这句话，但他能明显感觉到少女的脸上忍耐着挣扎着的笑意。
“觉得好笑吗……”
“哪有笑。”
“下唇都抿起来了。”
“听起来的确很蠢嘛。”
“那不也已经梦对了一半了么，你都已经躺这了。”
“全中了也说不定哦。”
少女的语气非常轻松，甚至带有一些愉快，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不需要再憋笑的缘故。
“不害怕么。”
“已经过了害怕的那段时期啦，以前也害怕过，抱怨过，现在看开了。反正该来的事情总是会来的嘛，害怕有什么用呢，好好过好剩下的这段时间就足够了。其实听你这么一说我反而稍微有点安心呢。”
“安心？”
“我现在至少知道我的归宿在哪了嘛，如果你真的那么神奇的话。”
他终于开始理解，为什么自己向少女宣告其死亡的命运的时候她还能如此地平静。
这或许不能称之为悲观，也不能称之为乐观，只是做好了接受自身的命运的准备，并且将接下来还能拥有的一切当作命运的馈赠——尽管它即将从自己身上将一切都夺走。
此后他便经常抽出时间来看望寄叶，每次都在同一个时间，在斜阳能够将那件病房里的一切都染上它的颜色的时候。
————
“哦呀，真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
从耳边传来的熟悉的声音。他当时正试图拿取图书馆书架上的一本书。
“胖子？”
“好久不见啊，虽然也才半年不到吧。”
胖子仍然是标志性的满面笑容，上了大学的他似乎没有太大的变化，以他的社交能力想必自然是可以游鱼得水的。
“怎么，突然对医学感兴趣了？”
大概是看到了他手伸向的位置，胖子才作出了这样的猜测。胖子在大学学习的是医学相关的专业，他会出现在这个附近附近也是合情合理的事情了，估计是有什么相关的资料要查询。
“有个病我想要了解一下。”
“你要拿的那本书吗？那本我看过了，也没讲什么新鲜玩意，就只是综述了一下症状还有现在的研究现状，大概的意思就是治不了，连延缓的手段都没有，只能继续研究，没什么意思。”
“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目前是没什么办法，可能将来会有吧。你看这个做什么？”
“我有个同学，有这个病。”
“哦——？”
胖子从他的言语中捕捉到了让人感兴趣的点。
“那你的同学某种程度上还算个幸运儿。”
“幸运……？”
“是啊，和别的绝症患者相比起来，幸运多了。别的绝症在死前都还会折磨他们很长一段时间，但这个病不一样，它只是感觉虚弱，然后突然之间的，之前还是好好的，可能下一秒，人就没了。来得也痛快，死得没那么痛苦。……或许没那么痛苦吧，这我也不清楚。”
“……”
或许学医的人就是这样的吧，见得多了，考虑事情的角度和一般人也会不太一样。起码在他看来，他还不能把这种事情称之为幸运。
他觉得这很悲惨，未来已无任何可能性的那种感觉，只能默默地等待死亡的降临。尤其是当自己能够看见那个终点的时候，这种悲惨的感觉便更是深刻。
“你来查这个有什么用呢，该不是想从书里找思路，异想天开自己能够想出一个治病的法子吧。我打赌你动过这个念头。”
胖子这个人很玄乎，他总是能把你心里的想法猜个大概，应该也是凭借着这个手段，才能够在高中的时候当上风流不羁的情圣吧。
在估摸到自己猜对了之后，胖子便开始用带有几分怜悯的目光看着他。
“别自大了。得这病是老天爷不公平，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说完这句话之后，胖子便自顾自地从旁边的书架上拿下一本书——这本就是他原本来图书馆的目的，然后开始细细翻阅，寻找自己需要的资料。
他仍然站在原地，但已不再试图去拿架子上的书，只是站着，想着，不断地想着刚才胖子对他说的那几句话，以及被戳穿的那个幼稚的愿望。这都是为了什么呢？为什么会因此而感到莫名的痛苦呢？
“听说你后来和雪琪在一起了。”
“啊，是啊。你后悔了吗？没把握住机会。”
胖子永远都不会放弃任何在言语中戏谑对方的机会，对此他早已习惯了。
“本来就不是我的菜，对你胃口的话，现在不挺好的么，只是觉得好奇，风流倜傥的胖公子，怎么被一个纯情小女生套老实了。”
“是啊，怎么就老实了呢。”
这一回，胖子嘲笑与戏谑的却是他自己。
“契机也还是你啊，她原先喜欢的是你，但你拒绝了她。”
“对，我还记得这事，回校拿高考成绩的时候和我告的白。但没感觉就是没感觉，我可不像你那样沾花惹草。”
“那时候她虽然在你面前还笑着，但是你走远了之后就开始哭了，那叫一个伤心啊。那时候保卫室的居然没把你抓起来哈哈。”
“是吗……真是对不起她了。”
“道歉有什么用，上门赔礼道歉不？请吃饭？”
“不过，你不也是因此才有机会趁虚而入了么。”
“怎么就趁虚而入了呢，虽然好像也差不多……”
胖子挠了挠头，他以前从没见过胖子做这个动作，和他的体型配合起来这个动作显得有点呆。
“但看见了，总不能放着不管吧，不是么，总想要做点什么。”
“是啊……”
思来想去，他忽然才明白过来自己寻找的答案原来这么简单。
“总会想要做点什么的，不是么？”
很快就回过味来的胖子，扭头向他看去，正撞见他一脸意味深长的笑。
————
那天，他愣住了。
他本来想一如既往地推开那扇病房的门，却看见了让他浑身发颤的东西。
门上的标注，“号病房”部分是预先印刷好的，而前面预留出两位数的空位，用于自行插入卡片来为病房编号。
而现在上面缺了一块。最左边的的“1”，不知道被谁拿走了。
0号病房。
此刻就在他的眼前。
他魂牵梦绕的地狱之门。
就连握把的触感似乎都比从前要熟悉。
“你来啦。”
点滴，仪器，架子，柜子，床，斜阳，光。还有躺在床上的少女。
他几乎快要窒息。
“怎么了……？”
没有听到来自他的回应，寄叶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太对劲。
从床上扭头看向门的那边，他如同飘着一般慢慢向这边走来。
她大概明白了。
“我的时间……差不了吗？”
如同往常一般，他坐在了少女的床边。这也是梦中约定的位置。
“0号病房。今天看到的。”
“是吗……这样啊……这样的话就齐了呢……”
“嗯……或许……快了吧……”
“……真残忍啊。”
少女的声音开始发抖。
“不要告诉我啊……”
他看见少女眼中的泪水，顺着眼角滑落，似乎成了一条汨汨的流水。
一直以来所看见的坚强，背后所隐藏的脆弱的心现在展现了出来。
“为什么突然会这么害怕呢……”
他握住了少女的手。
“可能是第一次靠得这么近吧。”
“不是啊……”
“是因为我松懈了啊……”
“只要是你来的日子，都会在告诉我，不会是今天。”
“只要有你的这些话，就能够感到很心安，就能够放下心来，就能够确定那天可以平安地度过。”
“所以啊……所以啊，我松懈了……我不再做好明天就会死去的准备了。”
“明天还有事情要做，还有没有结束的事情，还有需要一直在意着的事情，我开始期待着明天的到来了……”
“但现在……你告诉我，可能就是今天，也可能就是明天……”
少女翻身转向了另一面，一直在哭泣着，整个身子发抖发颤。
“为什么要告诉我啊……这样不会……太残忍了吗……”
他说不出话来。
整个房间里，只剩下了少女的哭泣声。
最终她哭累了，睡了过去。呼吸抽噎着，渐渐恢复到平稳。
“对不起。”
他用热水沾湿了一块毛巾，然后轻轻地拂去少女的泪痕，最后替她盖好被子，仔细端详了好久，然后才悄悄地离开了。
————
“看来不是昨天呢。”
次日他再次来拜访的时候，少女的眼睛肿肿的，还没有完全消去，但心情已经平复了下来。
“还害怕吗。”
“当然……毕竟，从来没有到过这么近的地步。”
“对不起。”
“道什么歉嘛……不理智的时候说的话，你还往心里去了吗……”
“我的确不应该直接告诉你的。”
“那还能怎样呢……间接吗？那我最终也会知道吧。瞒着我吗？我最终还是会问到底的吧。我也不是那种会逃避的人……只是，一时间接受不了了而已。”
“……”
他觉得，现在的寄叶，又变回了最初遇见的那个样子。
虽然先前那段时光里的寄叶展现出了开朗可爱的模样，但他现在开始感到迷惑了，他不知道那样的寄叶对于她自己来说是不是一件好事。
“其实我很开心，这段时间里。大概就是因为太开心了，所以在得知要失去的时候，才会反应那么强烈吧。”
“自从我决定接受自己的命运的那一天开始，我就不敢对命运奢望太多，因为一旦拥有得越多，能够失去的东西就越多，就会越痛苦，越难以接受。”
“所以我想要变得淡然，将遇见的一切都当作珍贵的礼物，只是去感受这一切我带不走的所有东西。”
“明天就可能失去，所以今天就要快点体会一遍。一直都是这样想的。现在想来，那样的自己，犹如惊弓之鸟，朝不保夕，从来说不上什么叫做用心去体会吧。”
“所以你能给我承诺的这段时间里，我很开心，因为我知道我是安全的，我终于有机会可以慢下来，去细细地体会身边的所谓风花雪月，去拥有这些原本从来没有想过的记忆。”
“真的很感谢你……诶，你怎么……哭了。”
“诶？”
在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眼泪已经落下来了。
“像什么样啊，大男生的还哭。”
寄叶笑了起来，并不是嘲笑，只是非常温柔的，同时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
“你要是再哭的话，我要跟你一起哭了。”
寄叶稍稍发抖的眼睛说明她并非是在开玩笑。
于是他赶紧用手擦去自己的眼泪，打起精神来。
“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打算吗……能有什么打算呢……今天早些的时候好像也把剩下的事情做完了。大概也没剩下什么要挂念的东西了吧……可能还有一些，大概今晚就能做完。不会是今天吧？”
“不会的。”
“所以我还是有一点时间的嘛。好啦，今天也辛苦你了，早点回去吧，记得洗把脸哦。”
寄叶抱住他，顺着他的身子向上攀，最后亲了一下他的额头。
他大概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个触感了吧。
————
要推门进去了。
柔和的斜阳光映照了半个病房，熟悉的病床正处在光亮的那一段，而自推开门起，便沐浴在了这光下。
柜子上的仪器显示着不同颜色的各种数据，挂在架子上的点滴静静流淌着。
躺在病床上的是一位少女，闭着眼，如同睡着了一般。
他轻轻关上门，不想惊动少女，悄悄地走向少女的床边。
“你来了。”
看来并没有睡着。
“是。”
原本受到控制的步伐似乎是因为惊讶而僵住了一会，随后他便恢复到正常的步伐，走到少女的床边坐下。
“我觉得时候到了呢……你还记得这一幕吗？”
她张开眼睛，开始看向意料之中的这位前来拜访的人。而他似乎也是一经点拨才忽然想起来，抬起头仔细地开始观察这四周的景象。少女看着他的行动，脸上浮现出不易察觉的笑意。
“当然。”
他用双手握住少女的手，认真地说道。
“那，我要走了哦。”
“嗯……”
“你果然来了啊。”
“嗯。”
“其实你可以不用来……但你是那么温柔的人啊……就算背负这如同诅咒一般沉重的负担……你还是来了。”
“说好了的。”
少女的脸上坦然露出笑意，那是毫无遗憾的幸福的目光。
“呐，梦里的那个少女，我有帮你好好地把他看仔细了哦——”
终章完
又见到这样的景象了。
第一次见的时候仅仅只有一张白色的床，被子使用的并非特别柔顺的面料，仅有的特点就是那种干燥的气息，烘干的被子所特有的触感，常常在普通酒店客房中能够遇到。
第二次见的时候，床的旁边添置了几个架子与柜子，同样也是白色的，只是多多少少都有些使用过的痕迹，例如白色漆面的金属架子表面有零零散散的剥落的痕迹，取而代之的也是铁锈形成的疙瘩。
这样的痕迹同样也出现在床上，先前并没有注意到，这张床也是简单的白色漆面金属构架硬板床，与上面那一床被子搭配出了一种奇妙的廉价感。睡在这上面肯定很不舒服吧。
对空间产生的疑惑是在第三次来的时候才开始产生的，原本四周都是无穷无尽的白色，却开始有了朦朦胧胧的边界。虽然从未有过想要向外探索那一片无垠的愿望，但边界概念的出现却仍然让人感到困惑。
漂浮在空中扭曲而若隐若现的半透明淡黄色斑纹标示了边界的所在，内心的困惑便是伴随着这些运动着的幻影所诞生，这是哪里呢？
这个问题在第四次前来的时候得到了解答。这次来访的时候，那些边界意味的区域都已拥有了实体，是有些泛黄的白色墙壁，同那些铁制品一样有经历岁月的痕迹。
推开门，眼前仍是熟悉的那一个床位，总觉得这个房间中应该有许多这样相同的床位，但并未如预期那样成为现实。
话说回来，需要揭晓一下先前问题的答案。这里是病房哦，在门上写着的，0号病房。不过，有哪家医院会有0号病房呢？一般都是从1开始编号的吧，这样一想好像稍稍有点恐怖啊，该不会是停尸房吧？
还是不要随便吓唬自己比较好，这个病房给人的感觉也不像是停尸房，虽然四周没有看到窗子，却非常的光亮，究竟是从哪里采光的呢？
这里似乎在不断消除着自己的异样，等到第五次来的时候，床边的墙壁上便有了窗户。整个病房内的布置也开始变得详细，架子上挂上了点滴，柜子上放置了仪器，床被使用过之后留下的褶痕，或许还有更多没有被注意到的细节正在被不断地添加进来。
这反而让人有些好奇下一次到来的时候这里究竟会多出什么来——如果还有下次的话。
透过窗子向外望去，看到的只是平凡得让人留不下印象的医院风景，生长得高高的不知名树叶有着极为翠绿的叶子，是这扇窗子里难得能看到的喜人的生气，但又不尽如人意，从天空投射下的金色余晖，渲染到这树叶上，看起来犹如枯黄，不太美观。
楼下的两扇窗子是紧闭着的，也无法窥见里面究竟有什么东西。
为什么不下去看看？真是个好问题。
人认知客观世界的能力是有限的，不能超越其边界，人改造客观世界的能力也是有限的，不能违背其规律。
正如你，受制于我所见，我所想，我所传达。你所看见的世界，只能是我的心意所构成呀。我的能力有限，因此你也无法得到超出我的能力边界的存在。
我是谁？这个问题很重要吗？正如我从未询问你是谁一样。你我皆是见证，而我亲身目睹罢。
这样的预感已开始萦绕，事物本身已经完备，已无需要添加的细节，下次重逢便是终曲。
期待吗？面对这未来已无你我。
因此第六次来到这里的时候，推开那扇门成了有点让人兴奋的事情，如同小孩子收到了圣诞节礼物一般，对未知的期待产生了愉悦的心情。
揭晓吧，最后要诉说的启示。
虽然没有扑通扑通加速的心跳，也没有渐渐急促的呼吸，但那种紧张的心情是实实在在的。
要推门进去了。
柔和的斜阳光映照了半个病房，熟悉的病床正处在光亮的那一段，而自推开门起，便沐浴在了这光下。
柜子上的仪器显示着不同颜色的各种数据，挂在架子上的点滴静静流淌着。
躺在病床上的是一位少女，闭着眼，如同睡着了一般。
他轻轻关上门，不想惊动少女，悄悄地走向少女的床边。
“你来了。”
看来并没有睡着。
“是。”
原本受到控制的步伐似乎是因为惊讶而僵住了一会，随后他便恢复到正常的步伐，走到少女的床边坐下。
“好好记住了吗，今天的景色，周围的这一切，包括这床外的，屋内的，还有我。啊……真是可惜，我这里没有钟表呢。”
她张开眼睛，开始看向意料之中的这位前来拜访的人。而他似乎也是一经点拨才忽然想起来，抬起头仔细地开始观察这四周的景象。少女看着他的行动，脸上浮现出不易察觉的笑意。
“记住了。”
确认了将需要记忆的一切尽收眼底后，他用双手握住少女的手，认真地说道。
“那，我要走了哦。”
“嗯……”
“你会来的吧。”
“嗯。”
“其实你可以不用来……”
“会来的。”
“你可真是个温柔的人呢……明明这样对你来说反而就成了如同诅咒一般的负担。”
少女的脸上坦然露出笑意，但眼神中却掺杂着复杂的忧郁与遗憾。
“真想再多看看你啊……但是，已经没有时间了。——”
——————
看不懂的仪器上画出了线，有好多的数据归了零，美丽的眼睛失去了光彩。
世界，产生了漩涡，湮没在了白光之中。
本章完
2「人」
嗡——
猛地睁开双眼，在意识回归到现实世界的时候，他只觉得一阵耳鸣，所能感知到的一切都仍然处在混沌当中，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得很大声，脑海中回荡的那一阵蜂鸣声减弱之后，心跳的声音透过身体传递过来显得格外清晰和吓人。
他连续做了几个深呼吸，像是想要将身体中的混沌呼出来，眨巴眨巴眼睛，眼前虽是一篇黑漆漆，但暗淡的光线仍然映照出了一块破旧的床板。他的意识便很快清明起来，关于自己身处何处，什么状况，此时何时。
这是凌晨四点的高中宿舍，他粗重的呼吸声与周围的鼾声混杂在了一起，以及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的强烈的心跳声。
其实他对此早有预感。从六年前开始，每到这一天，就会做相联系的梦，而梦中的内容是那么清晰，难以忘记——他可是一个背不下课文的人，但是却不会忘记那梦中一丝一毫的细节。
因为这梦境有节律得让人害怕，每年的这个时候他反而会产生一种仪式感，隆重得几乎睡不着，于是他还为此特地做了准备，找同宿舍的那个死胖子要来了一瓶酒。
封闭式的高中，差不多要两三个月才能出去一次，于是校规禁止的东西就成了稀缺品，要么是自己回家的时候带上一点，大多是小件而方便储存的物品，别的东西就只能依仗走读的学生，像是水客一样，每次带回来一些，小到辣条锅巴，大到香烟酒类，要价虽然不会高，但携带者大多也只是自用，若不是和那个死胖子一个宿舍，估计也无法从他嘴里撬出一瓶酒来，为此他还付出了帮那个胖子做三个星期值日的代价。
他也不是没有考虑过安眠药，但他有个毛病是吃了药不容易醒，宿舍的人摇上个十来分钟才能把他从梦境中拉回来，极其麻烦。再其次是，他有一种预感，吃了药的话，就没法做那个梦了。
虽然困扰，虽然一期一会，但其实他内心还是期待着的。
如同电流从脑中噼啪地一下流过，眼前忽闪而过梦里少女的脸庞，接踵而来的是头部的阵痛——这是饮酒后的老毛病了，相比起吃药难醒，权衡之下他还是选择了用酒精来助眠。
整个宿舍都还是黑漆漆的，他估摸着距离上课还有好长一段时间。
“睡吧睡吧，明早还有课呢。”
他这样安慰着自己的，但一闭上眼睛就看见梦中的那位少女，嘴唇微动。
（她……说了什么……？）
一时间想不起来，意识又渐渐沉下去，接下来是无梦的后半夜。
————
“昨天你怎么心血来潮找我讨酒喝，害得我可是想饮时却不得饮啊。”
隔日中午胖子便嬉皮笑脸地来调侃他。
“放学回家之后，你不是想买多少有多少么。”
“哎，你想得简单，超市的人看我穿的校服还不卖我的，要补货还得周末换便服去。”
“你应该也不缺这一瓶吧。”
“不缺倒是不缺，只是好奇，你这样不常喝酒的人突然要喝，难不成是借酒消愁？我记得你这是第二次找我要了吧。”
那胖子一脸的坏笑，似乎是觉着他身上发生了什么对于他来说会是很有趣的事情，想要过来探探口风。
“你怎么还记数的啊？这么抠门。”
“愁的啥，愁的啥？说出来让兄弟高兴高兴嘛，要是和姑娘相关的烦恼，我还能给你点建议哈。”
一边说，胖子用手肘推了推他，意味深长地怂恿着。他扭过头去白了胖子一眼。
他的话也并非单纯的玩笑，虽然他们宿舍管这人叫胖子，但实际上体型也还算匀称，稍有些丰满，对外可以说是壮实，五官端正，白白净净，性格开朗，擅长撩妹，在学校里是出了名的渣男，但又总有法子把女孩子撩得神魂颠倒，还有谣传说他是给姑娘下了药，更为他增添了另一分传奇色彩——虽然因此被学校拉去谈过话，但也只是批评教育罢了。他们的宿舍关系还算不错，这番话大概是真的想着可以传授两招的。
尽管宿舍成员之间关系很好，但他也从未向舍友们提起过自己的梦境。一来这是自己的私事，也不是什么事情都值得去和舍友说，二来，说出来别人也不一定会相信吧。要相信的不只是梦境，还有那种对梦境本身的执念，还是隐藏在内心比较好，以免被当成精神病。
“嗯，还真是和姑娘有关系。问题不大，只是稍有点烦得睡不着，喝点助眠而已。”
他随口答了一下，这样的回答倒是没有在说谎，但也没把事情讲明白，模棱两可地带过去了。
“噢噢，是隔壁班的那个雪琪吗？那个好对付的——”
“哈？”
“就那个啊，娃娃脸，矮矮的长的像个萝莉的那个啊。”
“隔壁班团支书？”
“哎大概是吧，谁知道团什么支书的，反正一脸清纯样，早听说她对你有意思了，听说每天早上都悄悄过来瞄你两眼，嘿嘿，清纯少女真是有趣啊。”
胖子一脸的猥琐，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观察着。
（听到了不得了的事情啊……之前就感觉她怪怪的……）
他心里是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我跟你讲啊，我观察这雪琪也是有段时间了，这可是实打实的傻白甜，可好对付了——”
“削你。”
他举起桌面上的书，一脸没好气地想着胖子要打过去。
胖子仍旧是嬉皮笑脸地假意躲一下，这书本当然是不会真的落下来，但他也是一脸没好气的样子。
“怎么，你不好这口？”
“没什么感觉。”
“假正经，萝莉谁不爱呢。这不就是你爱的，苍老师那款的，童颜巨——”
“削你。”
啪的一下书本就拍到了胖子的手臂上。
“哇你来真的啊。”
“我今天就是要代表广大人民群众制裁你这个萝莉控，还不快速速闭嘴投降！”
“来人啊！护驾！护驾！”
胖子嘻嘻哈哈地叫着跑回了座位，这时上课铃也正好响起。
梦醒了，人终究还是要先处理现实世界的事情。他坐回到座位上，扭头看向窗外，窗外的墙体上悬挂着巨大的条幅：距离高考还有99天。那是预先挂上去的，还没有开始使用，但是百日誓师的仪式也用不了多久就会到来。
闭上眼睛，回想那副面容，很快就能清晰地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这样子就够了，可以先将这事放下。
反正该来的一定会来的，不是吗？
本章完
3「命」
“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一手，什么时候学的？”
他坐在板床上，聚精会神地画着画，旁边站着一个男子，一边用毛巾拭擦着头发一边旁观着。
“高中上课无聊，草稿纸上画得多了就会了。”
“无师自通？”
“同桌以前学过，给我捎了几本书，同时教了我两手。”
“真好啊，我要是也会画画多好。”
那个男子擦干了头发，就把毛巾搭到上铺，然后坐在他旁边的空位，继续看着他画画。
“你要是用心，学什么学不会。也不至于和我考同一个学校来。呼——”
吹走画本上的橡皮屑，整个画面已经快要完成。
“我都不知道你是在损我还是赞我了……这样不是也很好吗，反正我也不是什么很有上进心的人，上到大学能有认识的人我反而感觉没那么慌。”
他从这句话里面听到的虽然是淡然，但其中也包含着苦中作乐的意味，其真实想法究竟是什么，他现在也无心去探寻，因为手头还有需要专心完成的画作。
“月鸣，你还记得我以前和你说过我做的梦么。”
“啊？做梦？好像稍微有点印象吧，初中的时候讲的是吗？”
“对，那时候场景还比较简单。”
“但是你对里面的内容记得很清楚是吗，我还记得的，怎么？”
“喏。”
将最后的细节补充完善，他将手中的画本稍稍调转方向，向月鸣递过去。
“这是……？”
“梦里见到的东西。”
“我想也是……这和你以前说的那个样子相比，好像又多了很多东西啊。”
“对，总共梦到了六次，这是那个梦里最后的模样。”
“后来就不再梦到了？”
“还会。但是就只有这个画面，像是凝固了一样，一闪而过，就梦醒了。”
月鸣仔细地端详着观察着整个画面，一方面惊异于儿时好友惊人的画工，将梦中的那一张病床与周边的细节都精练地呈现了出来，如果上色了一定会是一幅佳作吧。他专注地看着，最后目光停留在了画中的少女脸上。
“这人……”
“梦里见到的，也是最后出现的事物。”
“喂喂……你这是在开玩笑吧。”
“我很少和你开玩笑吧，从小到大都是。她就是我在梦里见到的，还和我说过话，最后这个画面少说我都见过三回了，怎么会……”
“这不就是隔壁队列的那个吗……”
“……哈？你在说什么……”
听到这话他心里一惊，但是又很快镇定下来。
月鸣的眼睛从随着画本的下移从后面探出来，从他认真的眼神看出他也不是在开玩笑。
“隔壁队列的一个女生，这几天军训的时候，她一直坐在旁边的阴凉处旁观，长得和你画的这个女孩子一模一样。”
“……你会不会是看错了，或者记错了……”
“你是在质疑你自己的画工还是在质疑我的记忆力……只要你没画错，那我肯定就不会认错，一定是她。所以我一开始还以为你是在和我开玩笑啊……”
月鸣将本子递回给他。他接过画本，又是呆呆地看着画上的人。食指轻轻在人像的边缘描绘过去，他很清楚自己绝未画错，因为这轮廓已经是无数练习而成的结果。
真的到了相遇的时候了吗，原来这个人，如同这画像一样，就在自己几乎可以触及的地方吗？自己似乎从来没有预想过这一天的到来，只是莫名地相信着。要准备什么呢，能说什么呢，无凭无据的。
他拿着本子的手似乎都开始有点颤抖，胸腔了回荡着自己才能听到的，沉重的心跳搏动声。
“……明天领我去见见她。”
“用不着我带你去……明天排队列的时候，你往楼下门口，阴凉那块地方看，她们班的方阵在那里，她应该也不会换地方，休息的时候你还可以去搭个话，好看个仔细。”
“好。”
“你也别想太多……明天你去找她搭话的时候，我也跟着你去吧，说不定是我记错了……”
“谢了。”
“行了行了，看你一脸的呆样，再不去洗澡就熄灯了。”
月鸣使劲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他从心神不宁的状态拉回来。他自然懂得来自这位从小到大的玩伴的好意，对着月鸣笑了笑，放好自己的本子，便收拾东西去洗澡了。
他虽然仍很在意，但其实他的思绪却是一片空白的状态。
梦是什么呢？
意识是什么呢？
那个徘徊在心理的，要去赴约的那个强烈的执念，又是什么呢？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全然相信着会实现的这个梦境，其实在自己的内心看来是那么地遥不可及，自己从来没有为这个梦境的实现，作出任何实现的假设状况与准备。
像是一个标志，是一个口号，却没有被赋予内容，没有被赋予实质。
为什么呢，就算是那个连续梦境之中，在那个梦里，他与那个少女也只是第一次相遇吧，为什么会一见如故，为什么会如此亲近，为什么心里会一直汹涌着，要去兑现那个承诺，要去赴她的约？
这大概是意识吧。
一条深深地扎根于自己脑海之中的意识，一切的决策与行动都受其影响。一旦试图去寻求其缘由，便是空白，从头顶直冲到脚底的空白。
当他换好衣服的时候，早已是熄灯的时间，走道里如同鬼火一般浮游移动着手电的光，这才让他飘忽的意识回归过来。白日军训的意义还不如这夜间的一番实战，他躲避巡查这项技能又再次精进了，顺利地潜行回到了宿舍之中，虽然爬上床铺的吱呀吱呀声有点妨碍了他这次行动的完美性，但也无伤大雅。
“睡吧睡吧，明天，去见她。”
他试图安定自己的心灵，然后闭上眼睛。
眼前浮现出她的面容，唇齿微动，一字一句如梦似幻，又再度回响在他的耳畔。
“你可真是个温柔的人呢……明明这样对你来说反而就成了如同诅咒一般的负担。”
（诅咒……吗？）
梦里的那个她，是带着怎样的心情说出这句话的呢？
带着这个疑问，他的意识又潜入了无梦的幻境中。
————
次日的时候，正如月鸣所说，他很容易就发现了抱着腿坐在楼下荫庇处的那个少女。
“第二排的第二个！眼睛往哪看呢！出列！”
因为走神去看那边的少女，耳边果不其然地响起了教官暴怒的吼声。他只好调整好自己的站姿和视线，从队列中站出来，教官一言不发地站在他面前紧盯着他，从队列中传出了零零散散的偷笑声。
“笑！还笑！谁再笑和他一起出列！”
像是狂风一样的怒吼轻易地镇压了队列中的那些幸灾乐祸分子，似乎就连队列都比原先直了很多。
“训练的时候不专心，这个可不行啊，做五十个俯卧撑，开始！”
于是他撑到地上去，开始接受他的处罚。但这似乎正和他的心意，找好了角度，做俯卧撑的时候抬起头来，正巧能看见坐在那边的少女。相对应的，那边的少女似乎也注意到了他，不过她似乎对一个受罚的人不是很感兴趣，很快便转头看向了别的地方。
但仅仅是这一瞬间的正面，与那双眼接触的瞬间，他心里就已经差不多得出了答案了。
（是她了。）
随后训练结束的休息时间里，与月鸣一同前去的那次搭话，更像是一种仪式，一种正式与梦境向接轨的仪式。
“快去啊快去啊。”
月鸣在背后使劲地推了推他。
那个少女正在不远处和自己的同学说着话，愉快地聊着天。
“你这样也叫陪我去搭话？”
“……要说话的是你又不是我，快去快去，我会在你后面的。”
而此处的两个大男人却还在原地暗中推推挤挤。
原处的少女无意中向这个方向扫了一眼，轻易地便看见了矗立在原地的他，或许是因为对这个家伙受罚仍有印象，她的目光便停留了下来。
这个时候月鸣只觉得那个一直试图杵在原地的抵抗力突然消失了，他差点没收住推出去的力。但很快，不用月鸣来推，在他再次与那个少女目光相接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不能错过这个搭话的机会了。
作为对其注视的回应，他向着那位少女走过去。四周的女生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状况，都悄悄地开始散开保持距离，做好一个看热闹的准备，有的开始窃窃私语，有的已经开始露出了奇异的笑容。
但那位少女似乎完全不对现状感到惊讶，只是静静的站在原地，等着他向她走来，一直走到她面前只有一步距离的位置。此时周围人都已经开始浮想联翩，万分期待他的下一步动作。
他比她稍高一点点，在这个距离下她需要稍抬头才能正视他的眼睛。此时仍然只有静默。
空白。
其实他脑袋里也是一片空白。
想起来的只有一件事。
“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嗯？”
少女歪头，眨了眨眼，似乎很好奇。
“你要死了。”
他一直保持着很平静的声音，但听到他这句话的周边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愣在原地一时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少女仍然注视着他，眨了眨眼睛。
大概是意识到了自己好像没有把话说清楚，他又开始补充了几句。
“是一种病，我不知道是什么，但似乎没有办法治好它。它会让你死去，在医院里。”
“我知道哦。”
少女回答道。
本章完
4「歌」
“所以，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个病的事情，你是谁？”
当包括他在内的所有周边人都被这诡异的对话所震惊而说不出话的时候，少女便掌握了这场对话的主动权，开始向他索取更多的信息。
“集合——”
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了教官的声音，打断了少女反问的节奏，看样子是休息时间结束，又需要进行新的训练了。
“寄叶……走吧走吧，不要理这个怪人了……我们等会去找老师。”
旁边似乎是少女的朋友的一个女生在听到集合的指令之后，试图把寄叶拉走。同时也用怪异的眼神打量着他。
“好的，稍等会。”
仍然是平静的声调，寄叶转过头去安抚了自己的同伴，然后又再次转过头来正视着他。
“回校之后，再来找我好好讲清楚吧，不然我会向老师投诉你。”
“好。”
在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之后，寄叶便跟着她的朋友跑向了队列集合的地方。但还能看见在跑的过程中，她还时不时地用眼角余光看他。
“你真是……要好好说话啊，你这说的都是些什么鬼东西……快走吧，我们那边应该也快集合了。”
在状况开始缓解之后，月鸣也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旁观了一切的月鸣虽然为刚才他的那一番可怕的发言感到无比的尴尬与无奈，但他也能理解，那些话语中所想要传递的，是来自于一场梦境，充满了一意孤行的执念的信息，换作是月鸣自己的话，大概也不知道要从何说起吧。
“至少她理解到了，回应了；我找到她了，确认了。至于其余的部分，她也说了回去再说。”
“啊——真是……天啊，这都什么跟什么嘛。我刚才都见到了些什么？你居然真的在现实世界里找到了梦里的人……你这个人怎么变得这么邪门了，我怕不是在看小说？”
“世界上邪门的事情多的是呢，只是我们自己能力有限，不能把事情看个明白吧。”
“你这家伙现在连说话都变得邪乎了！”
————
后来他从月鸣那里打听到，少女的名字叫做柳寄叶。
军训结束之后的大学，各种各样的事情开始恢复运转，社团活动，部门工作，课业学习，就连周末的时间都要吞噬掉，使得他不得不一次次推迟与寄叶约谈的时间。
但他绝对想不到，再见面的时候，居然就是在医院里面了。
据说是在部门开会的时候突然昏倒了，把在场的各个同学与前辈都吓了一跳，连忙叫救护车送到了医院里面。
两三天之后，她的母亲就带着医院开的证明来学校里办理休学了，并且诚恳地向当时在场的各位同学道歉了好几次。寄叶的母亲是个日本女子，她的道歉在同学们的眼中实在是过分隆重，连忙去扶，接着坐下来问了一下寄叶在医院里的状况，然后再一起陪同着送她出校门。
与此同时，因为开学而渐渐消停下去的流言又得到了生长的环境，开始朝着玄幻的方向发展。内容大多是邪恶的男子对无辜的少女降下了恶毒的诅咒，成为了风靡一时的怪谈，茶余饭后的趣味谈资。似乎不少人还信以为真，在路上遇见他的时候向着他投来了憎恶与鄙夷的眼光。
实际上，他内心对此的震颤不亚于当时目睹了寄叶昏倒的同学们。
他不会自负地将寄叶晕倒的原因归咎于自己的出现之上。
让他感到恐惧的恰是事情正沿着被预见的道路稳步进展着。
他原本以为就算找到了寄叶，但梦中所看见的景象也只是一个瞬间的面容，这个容貌在三四年甚至更长的时间内都不会发生太大的改变，就算梦里的事情要成真，也不会来得那么快，但事实却并未如他想的那一般温柔，只是冷漠地进展到下一个阶段。
以为自己领先了命运一步，实际上却只是窥见了命运的一个切面，甚至连位于哪一个节点，进展到哪个位置都不知道，在宏大命运的面前自己的无知被放大到了无穷的数量级，而自己被时间所裹挟着走向未知的深渊。
还有多久就会见到那件病房，还有多久就会重温那抹斜阳，还有多久就会听见那声软语，还有多久就会迎来终焉？
无论如何，都还是要去见见她。
————
寄叶的病房在三楼，同一个床位。这是他很不愿意看到的一个事实。
但似乎又留存了一些希望，那是10号病房，在三楼走道的最深处。
“就因为一个梦吗？”
当他和寄叶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解释清楚的时候，寄叶仍然像是毫无波澜地问出了这句话，但他能明显感觉到少女的脸上忍耐着挣扎着的笑意。
“觉得好笑吗……”
“哪有笑。”
“下唇都抿起来了。”
“听起来的确很蠢嘛。”
“那不也已经梦对了一半了么，你都已经躺这了。”
“全中了也说不定哦。”
少女的语气非常轻松，甚至带有一些愉快，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不需要再憋笑的缘故。
“不害怕么。”
“已经过了害怕的那段时期啦，以前也害怕过，抱怨过，现在看开了。反正该来的事情总是会来的嘛，害怕有什么用呢，好好过好剩下的这段时间就足够了。其实听你这么一说我反而稍微有点安心呢。”
“安心？”
“我现在至少知道我的归宿在哪了嘛，如果你真的那么神奇的话。”
他终于开始理解，为什么自己向少女宣告其死亡的命运的时候她还能如此地平静。
这或许不能称之为悲观，也不能称之为乐观，只是做好了接受自身的命运的准备，并且将接下来还能拥有的一切当作命运的馈赠——尽管它即将从自己身上将一切都夺走。
此后他便经常抽出时间来看望寄叶，每次都在同一个时间，在斜阳能够将那件病房里的一切都染上它的颜色的时候。
————
“哦呀，真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
从耳边传来的熟悉的声音。他当时正试图拿取图书馆书架上的一本书。
“胖子？”
“好久不见啊，虽然也才半年不到吧。”
胖子仍然是标志性的满面笑容，上了大学的他似乎没有太大的变化，以他的社交能力想必自然是可以游鱼得水的。
“怎么，突然对医学感兴趣了？”
大概是看到了他手伸向的位置，胖子才作出了这样的猜测。胖子在大学学习的是医学相关的专业，他会出现在这个附近附近也是合情合理的事情了，估计是有什么相关的资料要查询。
“有个病我想要了解一下。”
“你要拿的那本书吗？那本我看过了，也没讲什么新鲜玩意，就只是综述了一下症状还有现在的研究现状，大概的意思就是治不了，连延缓的手段都没有，只能继续研究，没什么意思。”
“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目前是没什么办法，可能将来会有吧。你看这个做什么？”
“我有个同学，有这个病。”
“哦——？”
胖子从他的言语中捕捉到了让人感兴趣的点。
“那你的同学某种程度上还算个幸运儿。”
“幸运……？”
“是啊，和别的绝症患者相比起来，幸运多了。别的绝症在死前都还会折磨他们很长一段时间，但这个病不一样，它只是感觉虚弱，然后突然之间的，之前还是好好的，可能下一秒，人就没了。来得也痛快，死得没那么痛苦。……或许没那么痛苦吧，这我也不清楚。”
“……”
或许学医的人就是这样的吧，见得多了，考虑事情的角度和一般人也会不太一样。起码在他看来，他还不能把这种事情称之为幸运。
他觉得这很悲惨，未来已无任何可能性的那种感觉，只能默默地等待死亡的降临。尤其是当自己能够看见那个终点的时候，这种悲惨的感觉便更是深刻。
“你来查这个有什么用呢，该不是想从书里找思路，异想天开自己能够想出一个治病的法子吧。我打赌你动过这个念头。”
胖子这个人很玄乎，他总是能把你心里的想法猜个大概，应该也是凭借着这个手段，才能够在高中的时候当上风流不羁的情圣吧。
在估摸到自己猜对了之后，胖子便开始用带有几分怜悯的目光看着他。
“别自大了。得这病是老天爷不公平，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说完这句话之后，胖子便自顾自地从旁边的书架上拿下一本书——这本就是他原本来图书馆的目的，然后开始细细翻阅，寻找自己需要的资料。
他仍然站在原地，但已不再试图去拿架子上的书，只是站着，想着，不断地想着刚才胖子对他说的那几句话，以及被戳穿的那个幼稚的愿望。这都是为了什么呢？为什么会因此而感到莫名的痛苦呢？
“听说你后来和雪琪在一起了。”
“啊，是啊。你后悔了吗？没把握住机会。”
胖子永远都不会放弃任何在言语中戏谑对方的机会，对此他早已习惯了。
“本来就不是我的菜，对你胃口的话，现在不挺好的么，只是觉得好奇，风流倜傥的胖公子，怎么被一个纯情小女生套老实了。”
“是啊，怎么就老实了呢。”
这一回，胖子嘲笑与戏谑的却是他自己。
“契机也还是你啊，她原先喜欢的是你，但你拒绝了她。”
“对，我还记得这事，回校拿高考成绩的时候和我告的白。但没感觉就是没感觉，我可不像你那样沾花惹草。”
“那时候她虽然在你面前还笑着，但是你走远了之后就开始哭了，那叫一个伤心啊。那时候保卫室的居然没把你抓起来哈哈。”
“是吗……真是对不起她了。”
“道歉有什么用，上门赔礼道歉不？请吃饭？”
“不过，你不也是因此才有机会趁虚而入了么。”
“怎么就趁虚而入了呢，虽然好像也差不多……”
胖子挠了挠头，他以前从没见过胖子做这个动作，和他的体型配合起来这个动作显得有点呆。
“但看见了，总不能放着不管吧，不是么，总想要做点什么。”
“是啊……”
思来想去，他忽然才明白过来自己寻找的答案原来这么简单。
“总会想要做点什么的，不是么？”
很快就回过味来的胖子，扭头向他看去，正撞见他一脸意味深长的笑。
————
那天，他愣住了。
他本来想一如既往地推开那扇病房的门，却看见了让他浑身发颤的东西。
门上的标注，“号病房”部分是预先印刷好的，而前面预留出两位数的空位，用于自行插入卡片来为病房编号。
而现在上面缺了一块。最左边的的“1”，不知道被谁拿走了。
0号病房。
此刻就在他的眼前。
他魂牵梦绕的地狱之门。
就连握把的触感似乎都比从前要熟悉。
“你来啦。”
点滴，仪器，架子，柜子，床，斜阳，光。还有躺在床上的少女。
他几乎快要窒息。
“怎么了……？”
没有听到来自他的回应，寄叶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太对劲。
从床上扭头看向门的那边，他如同飘着一般慢慢向这边走来。
她大概明白了。
“我的时间……差不了吗？”
如同往常一般，他坐在了少女的床边。这也是梦中约定的位置。
“0号病房。今天看到的。”
“是吗……这样啊……这样的话就齐了呢……”
“嗯……或许……快了吧……”
“……真残忍啊。”
少女的声音开始发抖。
“不要告诉我啊……”
他看见少女眼中的泪水，顺着眼角滑落，似乎成了一条汨汨的流水。
一直以来所看见的坚强，背后所隐藏的脆弱的心现在展现了出来。
“为什么突然会这么害怕呢……”
他握住了少女的手。
“可能是第一次靠得这么近吧。”
“不是啊……”
“是因为我松懈了啊……”
“只要是你来的日子，都会在告诉我，不会是今天。”
“只要有你的这些话，就能够感到很心安，就能够放下心来，就能够确定那天可以平安地度过。”
“所以啊……所以啊，我松懈了……我不再做好明天就会死去的准备了。”
“明天还有事情要做，还有没有结束的事情，还有需要一直在意着的事情，我开始期待着明天的到来了……”
“但现在……你告诉我，可能就是今天，也可能就是明天……”
少女翻身转向了另一面，一直在哭泣着，整个身子发抖发颤。
“为什么要告诉我啊……这样不会……太残忍了吗……”
他说不出话来。
整个房间里，只剩下了少女的哭泣声。
最终她哭累了，睡了过去。呼吸抽噎着，渐渐恢复到平稳。
“对不起。”
他用热水沾湿了一块毛巾，然后轻轻地拂去少女的泪痕，最后替她盖好被子，仔细端详了好久，然后才悄悄地离开了。
————
“看来不是昨天呢。”
次日他再次来拜访的时候，少女的眼睛肿肿的，还没有完全消去，但心情已经平复了下来。
“还害怕吗。”
“当然……毕竟，从来没有到过这么近的地步。”
“对不起。”
“道什么歉嘛……不理智的时候说的话，你还往心里去了吗……”
“我的确不应该直接告诉你的。”
“那还能怎样呢……间接吗？那我最终也会知道吧。瞒着我吗？我最终还是会问到底的吧。我也不是那种会逃避的人……只是，一时间接受不了了而已。”
“……”
他觉得，现在的寄叶，又变回了最初遇见的那个样子。
虽然先前那段时光里的寄叶展现出了开朗可爱的模样，但他现在开始感到迷惑了，他不知道那样的寄叶对于她自己来说是不是一件好事。
“其实我很开心，这段时间里。大概就是因为太开心了，所以在得知要失去的时候，才会反应那么强烈吧。”
“自从我决定接受自己的命运的那一天开始，我就不敢对命运奢望太多，因为一旦拥有得越多，能够失去的东西就越多，就会越痛苦，越难以接受。”
“所以我想要变得淡然，将遇见的一切都当作珍贵的礼物，只是去感受这一切我带不走的所有东西。”
“明天就可能失去，所以今天就要快点体会一遍。一直都是这样想的。现在想来，那样的自己，犹如惊弓之鸟，朝不保夕，从来说不上什么叫做用心去体会吧。”
“所以你能给我承诺的这段时间里，我很开心，因为我知道我是安全的，我终于有机会可以慢下来，去细细地体会身边的所谓风花雪月，去拥有这些原本从来没有想过的记忆。”
“真的很感谢你……诶，你怎么……哭了。”
“诶？”
在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眼泪已经落下来了。
“像什么样啊，大男生的还哭。”
寄叶笑了起来，并不是嘲笑，只是非常温柔的，同时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
“你要是再哭的话，我要跟你一起哭了。”
寄叶稍稍发抖的眼睛说明她并非是在开玩笑。
于是他赶紧用手擦去自己的眼泪，打起精神来。
“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打算吗……能有什么打算呢……今天早些的时候好像也把剩下的事情做完了。大概也没剩下什么要挂念的东西了吧……可能还有一些，大概今晚就能做完。不会是今天吧？”
“不会的。”
“所以我还是有一点时间的嘛。好啦，今天也辛苦你了，早点回去吧，记得洗把脸哦。”
寄叶抱住他，顺着他的身子向上攀，最后亲了一下他的额头。
他大概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个触感了吧。
————
要推门进去了。
柔和的斜阳光映照了半个病房，熟悉的病床正处在光亮的那一段，而自推开门起，便沐浴在了这光下。
柜子上的仪器显示着不同颜色的各种数据，挂在架子上的点滴静静流淌着。
躺在病床上的是一位少女，闭着眼，如同睡着了一般。
他轻轻关上门，不想惊动少女，悄悄地走向少女的床边。
“你来了。”
看来并没有睡着。
“是。”
原本受到控制的步伐似乎是因为惊讶而僵住了一会，随后他便恢复到正常的步伐，走到少女的床边坐下。
“我觉得时候到了呢……你还记得这一幕吗？”
她张开眼睛，开始看向意料之中的这位前来拜访的人。而他似乎也是一经点拨才忽然想起来，抬起头仔细地开始观察这四周的景象。少女看着他的行动，脸上浮现出不易察觉的笑意。
“当然。”
他用双手握住少女的手，认真地说道。
“那，我要走了哦。”
“嗯……”
“你果然来了啊。”
“嗯。”
“其实你可以不用来……但你是那么温柔的人啊……就算背负这如同诅咒一般沉重的负担……你还是来了。”
“说好了的。”
少女的脸上坦然露出笑意，那是毫无遗憾的幸福的目光。
“呐，梦里的那个少女，我有帮你好好地把他看仔细了哦——”
终章完
天梦和霍雨浩C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