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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封记忆

2023-03-06恋爱文学小说旧时光散文尘封记忆 来源:百合文库
往事如烟,岁月维艰。不忍秋池秋风,踩痛记忆的弦……
——题记

昨日整理旧照片,惊现伊1981春节从成都寄给我的明星贺年卡,还找见我当年为伊画的相片图,题名“青春之歌”。那时我们都风华正茂,虽遭“史无前例”的压抑,却未泯对腊梅吐蕊的希冀。
我打小喜画,工作不久而熟悉伊,曾几次为伊动笔,皆不满意。我请她拿张相片来细画,伊羞赧应答。随即送寸其“再教育”的黑白照,不无遗憾道,再没有大而单照的了。
这是确实的。艰难时期,照相属奢侈,能有就不易。为留存久长计,我特意用绺假绸当纸,教书之余,工笔细描,终在庚申(1980)十月八日画好。也就基本像,与秀丽清纯、优雅文静的真人差之远甚。伊却很满意,大为赞许:“挺像的,挺好的呵!”照片送还,画图咋留我处?已说不清楚。估计是我不舍得给,伊又催之含糊,便是三十六载仍在我处之缘故。
伊姓闵,乃我高中同级不同班之同学。动乱年代,男女碍于交谈。虽同级三年,教室咫尺于隔壁,我也只知伊人而无缘蒙面,仅闻隔壁有位成绩优异的窈窕淑女而已。
遇伊人是1979我中师毕业回母校教书之后。有试卷需打印,我到油印室,见一着装清爽、洁净阳光、梳两小辫、白皙干练的姑娘正埋头打字。我说明来意,伊浅笑站起。伊的笑很纯很真很自然,如雨霁虹霓。翌日,去校清样,话便多些,才晓姑娘就是同学少年时的校花闵慧。伊说她早知我,能写会画爱唱戏,是位“秀才”。
高中的我,哪有现在的精神矍铄。离乡背井瘦骨嶙峋再加坏出身,故众人谑称我云:“穷秀才”,即“穷酸腐儒”。当年活着已艰难,倘又与“儒”沾边,后果则更惨;遭点调侃,很是自然。而初遇的伊似不经意即拂去了“穷”字,贬义全除,听来特舒服。慢慢,我俩接触稍多,见面亦打招呼,且能见伊可人的笑了。
 

刚回母校,学校叫我兼教我的业余爱好:美术。住房紧张,安置我于木工房,既为办公地又是“下榻”之馆寓。我将我墨迹贴满墙壁,作画颜色溅及桌椅,使小屋凌乱亦生情趣。我乐意于此观月出东山,看日映窗前,或偃仰啸歌,冥然兀坐。课余饭后,常引读我笔墨之教师,其中也不乏青春靓女。
来得最勤应数小闵。伊一般是下班即来闲转,让我说出画中要点;或礼拜天专程来瞧我挥毫与聊天。伊靠长桌左边,聚精会神看;目眶冉冉,似有几多语言。伊近在身边,我便格外认真;亦因太认真反促成败笔产生。伊则轻声安慰,或是理解的抿笑,给我异样的慰藉。一次,伊边看我画,边随意道:“小陈老师,我跟你学画吧。”
语气不容置疑,更不容反对。我说我这业余哪值得学呢?伊一脸认真:“我看行。就这样了。”
从此,伊来我处就更多。除却看我画,她也画些素描或写生任我胡乱点评。写意画得少:因水墨会弄得伊满手满脸而狼狈羞赧。我笑伊也笑,伊笑得很娇媚:俊瞼染丹青,似梨花带雨;皓齿特整齐,像和田仔玉。
上世纪80年代初,社会远没如今宽容。男女单独呆一起,哪怕为工作,不用旁人说,自己都觉颇忐忑。常盼伊来,伊真到跟前又得压抑心跳,佯装平静状,将门大敞,以示品行之高尚;伊若某礼拜未到,我又“搔首踟蹰”,坐立不宁。
翌日伊至,我必问:“昨天咋没来?”
“洗衣服,几大盆。洗完,天已晚。”伊低语答,像犯错的女娇娃。
我知道我根本没资格问却问;伊也完全可不答却答。待事情弄清心气和平,我便说些学画需坚持的废话。伊那清澈的眸子扑闪着,纯纯望我,含情脉脉,温顺宛如小天鹅。
于是伊常来,我的门则常开。
作画时我们话不多,但心中轰鸣着,犹“卷起千堆雪”的玉龙河。有时画工笔,我俩挨得近极,身体稍动就能触及却从未触及;伊的喘息都听得真,柔柔的、轻轻的,像森林负氧;气息都嗅得着,暖暖的、幽幽的,似空谷春兰。但仍少话,什么都嫌多余,真到了白居易“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那境地?
伊来常是半日或整天。可我仍觉时间短,瞬间即到“长河落日圆”。有伊的陪伴,我完成了诸多国画与剪纸,并见之于报端。
画累了我们也聊天。可聊的全是诗的美、词的俏、散文的隽秀、水墨的淡雅。谈到兴致发,整个天地似已熔化,唯有我与她。
我俩像在天上飞……
 

然有人议论了。连徐闽、赵翔这样的师友也善意玩笑,说我俩好上了。我颇紧张,希望是真,又觉是梦,更怕梦醒是空。伊像全不察,依旧来我这,依旧纯纯地看我,依旧真真地学画,依旧浪漫地聊文学谈理想,我也依旧往常样与之交往。
但伊也有改变的地方,不再称我小陈老师而改叫“小陈”。我先错愕,错愕之后便是欢欣:“小陈”远比“小陈老师”自然、亲切且亲近。
数月下午,伊突然推门闯进,白生生的脸蛋透出霞样的红晕,手握眉笔、粉饼等化妆物品。喘息说要参加个什么演出,匆匆忙忙,要我给她化妆。我热血直冲大脑,剧烈心跳。真想夺过这些在伊的玉容精心勾勒世上最璀璨之图画。但因思想禁锢,观念陈腐,使我畸形异化,竟惊惶失措的躲她,转着圈的推辞,硬是违心拒绝了伊。想画又不敢画,怕玷污伊的圣洁,怕损伤我俩纯真,更怕旁人议论。唯独没想一位东方姑娘能找我化妆是鼓了多大勇气的感受,更不及想我的做法让她进退两难有多尴尬。
我至今不忍回忆伊那粉脸潮红的窘样,期待而诚挚的目光,那乘兴来败兴去的情状。
十三年后的1993.12月,我到市电视台参加朗诵大赛。惴惴请伊化妆,伊爽快答应。黄昏,便与徐姐去找小闵。伊精心给我擦脸、画眉、吹风、打领带,又同去电视台助我比赛。有观众趁暖气烘烘酣然入梦,伊却身体微倾,聚精会神;单臂托腮,目光清炯。受伊鼓励,我获第一。
没两天,是个旧年结束新年即到、边城朝雪浥轻尘的黎明,我只身移居蜀地。状如志摩别康桥:“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行色匆匆,没人知晓,更无理由向已为人妻的小闵诉告。这一走便廿三载,且一去不复返。互无音讯,从此失联。那晚电视直播,有伊倩影,应是我俩告别之见证。
 

我有被伊邀去其家的待遇是伊到我这学画数月的事。伊父热情,伊母冷静,皆看其闺女面维持着大体的礼仪。我才晓小闵祖籍成都,父亲是边城科长;母亲是工人,资格“红五类”。虽为乡亲,我却自惭形秽。
有一男生也属好成分,说他已相中小闵,令我别跟他争。意为我也争不过。其实他是高抬我:因久积的懦弱,伊若缄口,我绝不会主动说。而伊仍乐意与我交际,仍限于作画谈文及听戏。偶萌生激情,可心存“汉河”,便戛然退却。连手都未触摸还能有什么?我俩竟满足于这“柏拉图式”的快乐。
徐姐跟小闵母亲熟悉,透些闵家消息,言小闵母亲要带小闵回蓉城。这不用打听:一次,我去小闵家,其母正坐外屋打毛衣,有意无意暗示了此意:她们老矣,不愿小闵留异地。实际,闵母是顾忌我孤身只影坏出身,与令媛交际不适宜。
心内难受,对答无语。再见小闵,难掩情绪。可伊仍青春活泼,像黄莺出窠,飞来飞去,依然快活。我不晓伊是真不明白还是明白却不愿我难受而不说明白。伊晓得,她不明说,过于自尊自卑的我是不敢说明的。
不久,觉出伊也心事浩茫了。迹象是:伊来,仅是看看。见我在,笑笑,低眉无语,站会即离去。
暑期至。下班时,伊进木屋,玉容凝愁。半晌。伊说,她要走了。到蓉城。看舅舅。会来信。
我犹雷震。明知这结局却居然这结局;本如我预料却竟在我预料;早知事实却果成事实……。
心内醉写“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嘴里却说着不咸不淡的送别话。我想小闵定知伊为何回蓉城,言“会来信”不过为宽我心。此次告别该是我俩交往的终结。
彼此都惆怅,而我尤甚。可谓“眼角眉梢都是恨,热泪欲零还住”。但我总不能因我说出的好受而勾起伊倾听的痛苦,只能“无语凝咽”。难怪古语云“百无一用是书生”。
夕阳西沉。伊要走了.我挥手任伊去。见伊转身。走出。掩门……。
知伊已远,我才冲出小屋目送。
伊那紫花衬衣与桃红纱巾托出的娇小身影似一叶丹枫飘走,一直未回头。逐渐,融尽苍茫梧桐林。梧桐哗哗,暮霭深沉……
 

闵慧走了。这是真的。有我的空屋作证。伊要回乡尽孝没有错,我无端哀怨才错错错。没伊相片,只能呆望伊的习作和我为伊临摹的画像,以消除我莫名的感伤。我责备我灵魂的肮脏:尔与闵慧有什么吗?人家来学画,尔就希望有什么吗?尔之出身有资格胡思乱想吗?我“狠斗私字一闪念”,仍不能排解无尽苦闷,便掩门闭窗唱:“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声震芦荡”。京剧哪句音高唱哪句,唱得声嘶力竭,唱得大汗淋漓。直至晕头转向倒于小床,寻求“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去。
思念是首祭奠逝去、折磨人心的凄美之歌;倘是空念,则更是可悲可怜的凄婉。那晚,对我,是个“严霜结庭兰”的寒夜,却梦见了伊:
梦中的我俩与日常一样。伊将钥匙给了我,我不好意思去。但伊的处所是晓得的。不知怎的还是踱到了伊的住地。似乎是个陈旧老院,伊的小包落在了门前。我抖抖开锁进去。院很大,人不少。各忙各的活计,皆惊讶我钥匙之来历。我闪烁说是来送包的。全会意,领我进去。有顷,小闵匆忙回。穿件淡蓝薄丝棉,低头下梯坎,转身见我,笑了,诧异道:“你怎么来了?”
“给你送包。”
伊涨红脸,低眉嗔笑:“咋在你手里?”
“你太忙,落在了门口。”
伊更羞赧:“这几天我是准备给我妈寄点东西,把我忙的。”
“知道你忙,没好打扰。”
小闵明眸扑闪,挺胸埋怨:“你什么意思啊?几天人不见,不愿就算!”轻扭腰身,热泪珠滚。我怦然心惊,忙递手巾。惴惴安慰,轻拍伊背:丝绵软软的,小背柔柔的,散发出伊幽幽的体香——这是现实里我从不曾触及的。
月影清箫,荡漾诗意;温馨袭来,不知今夕何夕。只见竹影参差,苔痕染绿,宛如置身《西厢记》里:“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泠泠……”。
伊拭去珠泪,扬脸对我笑。又一梨花带雨,更似烟云空濛的梦……
梦是虚无缥缈的蜃楼,现实是琐屑的生活,生活绝非梦幻般浪漫,而人必须直面才能求其他。我还得教书升火炉做饮食以及与人交际来维持我的生计。但,与人交际仅为敷衍;时没来由踱至收发室,希望有收获却老收获失望。
半年过去,有关闵慧传言泛起,归之曰:调回成都无疑。慢慢,我心麻木,却又存侥幸。
81年寒假前,教师会在教室开,讲些什么全没入脑袋。赵兄觉好笑,递我纸条,道:“闵慧去蓉城,经久不归来;闷煞河汉哥,几时鹊桥开?”未几,收发送信至,厚厚的一封。是伊熟悉的笔迹,我猛地跳起,挤了出去。
回至小屋,急用小刀拆开信封,贺年卡滚出;另有三张,是写满伊隽秀字迹的笺纸。我屏住呼吸读,除说她要回来外其余已记不起,惟有行原句是记得准的:
“小陈,我回来还跟你学画,你还收我吗?”
我不知将信看了几多遍,随之藏好,再没翻。1993悄然返川,定是带了走的,可到攀枝花怎么也寻不着它。廿三年了我仍在找,希望某天它会出现。
 

小闵到底从蓉城归来。穿身合体鹅黄毛衣,颀长颈项系条玫瑰纱巾,白雪映衬,越显其脸蛋的红润,像雪莲般清纯。除却更优雅更现代外,仍如从前。仍来小屋作画,亦如从前。我俩仍是无话不谈,仍从不触及男孩女孩的心扉语——真的冰清玉洁得可以。至于伊在成都事办得怎样,为何又回新疆,心内如何想?伊知道,我不会问,伊也没有说,全当什么也不曾发生。能经常见面,作画论文,永不涉儿女私情,保持彼此心仪与神圣,直至地老天荒化灰化烬,则知足于今生。
可这样的时日没几月,小闵来小屋次数骤然减少。问之答曰:很烦躁。再后,方闻一根红苗正的大学生正追她。此事不久被证实:伊与他偕出于街市,虽说那距离至少有八九尺。而在当时,即是两人关系的昭示。
我至今不明小闵那时的内心。伊的突然决定令我突然慌神。小闵是位严谨姑娘,既愿同行,表明芳心许定。我唯有祝福。便皈依小屋,低吟李煜《相见欢》:“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我痛恨我的出身。时“浩劫”遗风尚存,男女结合看重不是情爱,亦非财产,而是那撕裂族群的荒诞标准:成分。
我理解了小闵,伊考虑比我深。
限定你格局,早预示其结局。浪漫在现实面前苍白不如一张纸。魔咒血统论,迫使你认命,结束与小闵的至尊至纯而短命的灵魂挚友的天真。
然伤痛是不能不医治的。它如大毒蛇缠紧我,冰冷我,吞噬我,必须挣脱。我百无聊赖,闭门思过。而最好的疗伤便是忘却。
很快,竟有人给我介绍对象;很快就结婚;很快就有了小孩。我甘心沉溺于“寻常百姓家油盐酱醋茶”的日子。可我在边城的婚姻并不幸。伊知道。伊那同情眼神即已表明。然我俩不再交往,有段时间见面都不便招呼。那段让人唏嘘、没有世俗唯有幼稚的虚幻,犹入海红楼、雪藏宝玉,再没凭吊与钩沉。如今,就给伊寻个安生地——化作巫山烟云去。
 
尾    声
俱往矣。
现在青年的爱恨早无拘无束,绝无我时的顾忌与压抑,更不知“成分”是个神马东西,这是社会怎样的公平啊!
往昔写作,多为纪念;今日写作,则为忘却。曾经的就留给曾经,过去的便让其过去。而“那过去的,则成了美好回忆”。谨将这,作为对前世的悼祭,对现代的感激,作为尘封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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