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猎

                                      
         猎人蹲在一颗树上，注视着他眼前白色的陷阱。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猎人的眼睛有点模糊。他还不老，但沧桑的多。得过不少病，手总是抖。对于他那些衣着时髦的同行来说，这个披着树叶和兽皮的家伙只是个废物。原因很简单——他是个猎人，但不会用枪。
          没错，他不会。他从未用枪打死过任何一只猎物。以他的职业来说这很糟糕，但他从未因不开枪而后悔。
          当地有那样理所当然的习俗，百发百中的猎手，受到所有人的尊重，伴随而来的，是财富，声望，地位。优秀的猎人们不会执着于山林，他们的目光总是在荒原之外。于是他们凭了打猎的技巧，去当官，去经商，去猎杀更加高级的目标。打猎本身不再有前途，退出，或许是最明智的选择。
          他不同。他不优秀。他选择了停留。
          人生中，他被无数次问起同一个问题:你算是哪门子的猎人？接着，就是赠送的嘲讽。他不去回应，而是在心里反问他们同样的问题:不开枪，就不是猎人吗？这些人被枪的威力蒙蔽了双眼。枪，固然是有效率的杀器，但是枪本身不是为了打猎，而是为了打仗而生。打猎的历史，要远远长过用枪打仗的历史，可用枪杀死的人，却不比陷阱杀死的猎物要少。是啊，枪支太有效率了。过分有效的杀戮，让猎人不再尊重他们的事业，很快地在墙上挂满鹿角和虎皮过后，便不会再靠近猎物一步。当猎物成为了皮，肉，角的集合时，猎物便成为了毫无意义商品了。
          天很冷，他的双手抖的很厉害。他解开壶，灌下几口烧酒。猎物还没有出现，他还要继续停留。停留的代价是残酷的，那意味着更少的机会和更多的风险。他曾经和熊正面搏斗，上一次竟然被狍子挠了脸，那装死的东西！不敢来一场正面的战斗。岁月改变环境，环境磨蚀灵魂。他不知道自己还有几次机会，但至少可以确定一件事:自己还活着。
          他眯起眼睛打量着这片林，几乎每个角落都留下过他的足记。那里，他被两条狼围攻，其中一只咬住了他的大腿，然后他把猎刀捅进了狼的肠子里；山洞旁，曾经的熊的故居，他把炮仗扔进去，炸出一头特大号的熊，火药味阻碍了它的嗅觉，他灵巧地躲过挥来的熊掌，那熊掌可以拍断一颗松树，或者拍碎一个人的脑袋，然后把熊推进了陷阱里。他能挖出世界上最好的陷阱。四米多深的坑，周围用水泼过，冻成冰墙，再会打洞的猎物，也奈何不得，只有在一无所有的坑里盲目的转圈。三天后，猎人会在猎物精疲力尽时，用石头砸出它们的脑浆。
          不过，再好的陷阱也有例外。
          那次，他的陷阱里，多了一大一小两只狐狸。都是罕见的白色。听老一辈的人说过，之前这种白狐就是稀有的贡品，只有皇后才配得上它们的尾巴。有枪以后，白狐就越来越少了。他这一代人，竟然是一只都没有见过。他很满足，自己放在陷阱里的山鸡给了他意外的惊喜，他本来只想要一只貂，但是却有了两只神物。他不着急，按照惯例，先是等了三天。
          三天后，他带着石头到了陷阱旁，却惊奇的发现，白狐仍然精神十足，完全没有疲惫虚弱的迹象。莫非这东西真有什么灵通？不可能。若是那样，便不会被陷阱抓住。他不信神，便躲在附近的大树上，就像今天一样，看着那个陷阱。一蹲，又是半夜。酒壶早就空了，他掩住嘴打个哈欠，寒冷已经让他感到枯燥，再没有进展，他就要走了——且慢！
          一点醒目的白影窜出来，幽灵样的闪到陷阱前面——另一只白狐？！猎人惊讶的屏住呼吸，他从未见过这样俊俏的猎物！它的毛色是那样纯粹，白的让人惊叹，云与雪都在一瞬间被比下去！它的步子是那样的轻盈快捷，雪地上甚至只能看到几个浅浅的印记。那尾巴……猎人知道了，为什么会用这来做王后的衣领。猎人心动了。这是他一生中见过的最难忘的猎物。
          白狐围着陷阱转圈，发出试探的叫声，并谨慎地扫视四周。陷阱里面的两只很快发出了回应。它们交流了一会儿，白狐又迅速的跑开，尾巴轻盈的扫过地面，完美地擦去了自己的足迹。真精明！猎人感叹，怪不得自己看不到它们的影子，昼伏夜出，善于伪装，电一样的速度，加上无可挑剔的保护色，使它们成为了最难琢磨的存在。一会儿，白狐回来了。这次的速度好像慢了一点，但仍然是轻灵优雅。它叼来了一只很肥的兔子，扔进了陷阱里。怪不得慢了，原来是要喂自己困境中的同伴。陷阱里的狐狸看到兔子，先是围着它转圈。兔子被从高处摔下来，晕了好一会儿，一只后腿已经被上面的白狐咬断，步子踉踉跄跄。清醒过来时，它看到了两副尖利的牙。
        小狐狸扑上去摁住兔子，大狐狸咬开喉管，然后两个白色的怪物啸叫着分享着兔子的血。陷阱外的白狐很开心地叫着，并不为同伴而担忧。猎人猛然想到，春天就快来了，只要陷阱中的冰墙一开化，这两只狐狸就可以打洞逃走。好聪明的白狐！这种把戏就是在拖延时间！猎人沉思着，春天快来了，但毕竟还没有来。一个简单的计划已经产生。
          第二天傍晚，猎人把一大桶水倒进了陷阱。水位不高不低，刚好让狐狸漂起来，又够不到地面。气温一点点降低，狐狸的挣扎一点点变弱，在水的表面飘起浮冰时，两只狐狸停止了呼吸，身子沉下去，尾巴浮起来。猎人用绳子把自己吊下去，开始了收获。
          他爬出陷阱，把猎物装到小车上时，听到了一声惨叫。昨天的白狐站在陷阱旁边，脚边是一只松鼠。里面没有了同伴，陷阱对面的那个生物，正攥着一条尾巴。它叫的很凶，后退几步，一个猛冲，几米宽的，能抓住豹子的陷阱，竟然径直被它跳了过来！猎人怕了，在那一秒，似乎它是猎人，他是猎物。逃走！这是他唯一的念头。情急之下，他把小狐狸的尸体拼力扔了出去。
         白狐停下了，舔舐着同伴的尸体，叫的很悲。猎人逃跑了，背后盯着他的，是一双痛苦而充满愤怒的眼睛。
          回去以后，他检查了那只大狐狸，是公的。那只还活着的白狐，可能是他的太太，它真漂亮。你原本很幸福。可你现在死了。猎人看着那公狐绝望又不甘的瞳孔，喃喃自语。活着意味了希望。也意味了挑战。打猎就是这样残酷。你是个猎手，我也是。没什么能比打猎更接近希望和绝望，成功与失败。他说了很多，想了很多，结论是，他喜欢打猎，仅此而已。
          他决定去会会它的太太。那只白狐太美了，让人着迷。他准备了最妥当的陷阱，可以抓住老虎。现在，他正蹲在树上，注视着白色的陷阱。
          他听到了惨叫。成了！白影闪过，陷阱塌下，里面出现了，那白色的，迷人的尾巴。猎人蹿下树，把绳子捆在树上，慢慢把自己吊下去，他要改变一下惯例，跟这个美丽的尤物亲密接触一下，然后杀死它，观赏它含着泪的，美丽的脸颊……这是一种报复，因为它昨天让他感到害怕，害怕，对于他来说是羞辱。
         当他走到那白色的身体旁时，他再一次害怕了。
         那 根本不是狐狸，是一只身上捆了狐皮的貂。猎人突然察觉到了什么，回头看去，陷阱旁出现了白狐的身影，嘴里是半截被咬断的绳子。猎人全明白了。白狐把自己孩子的皮剥下来，抓了一只貂，把皮捆在它身上，再追着它跑。貂掉进了陷阱，白狐则藏在一旁，在他下来的时候，走向了绳子。
          他的感觉是对的，他打了一辈子猎，这次成了猎物。
          他用猎刀戳了戳冰壁，很结实，光滑，没有爬出去的可能。等待吧，几天后就要解冻了，那时候一定能逃出去……
          陷阱边的白狐转身走了。
          几分钟后，一阵虎啸由远及近，白狐轻盈地越过了陷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