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脱

       五月的北方，虽还未彻底地迈入夏季，那闷热却是已经初显风威了。百来十平方的楼屋里，沙发上瘫坐着一个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只见他用手捧着脸，身旁是刚从学校里搬来的行李包。许久，少年站起身来。
        “那么......”少年顿了顿，朝着一个年纪较长的，大概是他母亲的女人伸出了双手，“那条狗怎么样了？”
        “死了......前两天刚埋......”女人耸耸肩，显得很无奈。
        那条狗是少年小时候硬要从亲戚家要来的，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少年不断长大，那条狗已然是弃子般，被拎给少年的祖母作伴了。
        “哦......”少年收回了双手，木然地应了一声，仿佛浑身的气力都被这声轻语抽走了似得。
        它是吊死的。绷紧了的身躯，被挂在了一堵半人高的小土墙上。而那吊死了它的物件，正是平时约束它，保护它的铁链。
        什么时候给它套上的铁链，已记不清时间了，只知道那时候的它，性子很野，常是与另一些个头大于它的狗争斗——它是狗类中的侏儒，长不大的品种。直是一次被咬的奄奄一息，少年的祖母心痛极了，为了避免日后重蹈覆辙，便寻人要了一根铁链拴住了它的脖颈，希冀以此束缚住它的野性。自那时起，它便失去了四处欢快的自由。
         “都是我唷！当时就不该出去的！”少年的祖母，按着板凳，想要站起来，但年近九十的她，已经失去了能在悲呼的同时站起的力气。“我早该知道的，不该用那链子拴住它，早该知道的......”她挣扎了一下，就又松劲了，依旧坐在那里。
        “没事的，奶奶，这事不怪你，谁让它自己挣脱了链子乱跑呢，不然怎么会让铁链卡在......”少年摆了摆头，用尽可能显得轻松的语气，试着搽去他那年迈的祖母眼角湿润的泪光。
        少年从小是随着祖母相依长大的。
        自从少年考上了高中后，就很少能回家陪祖母了，常常是两三个星期才能抽出半天的时间回到农村老家，和祖母一起吃上一顿午饭，聊一聊学校里的同学和师长。每到这时，老人都会微笑着，轻眯起双眼倾听。她总是以自己的孙儿为骄傲的，因为她觉得孙儿能考上市里面最好的高中，自然是前途风光无限的——尽管少年自认为自己的成绩不合期望。那么这条狗便成了老人残烛岁月里的重要陪伴了。
        照例的，和往常一样，少年结束了这一次的探看，临行时，祖母正在给那只狗喂食。这是他最后一次看到那条狗，那有生机的，能自己走动，欢叫的肉躯，而非是冰冷僵硬的有机聚合物。
       “奶奶!”少年推着车子，冲过道下正俯着身子更换狗食盆的老人喊道，“我要走了！”
        “啊，我听见了。”老人顿了一下，用手迅速地又加紧了一下狗脖子上的项圈，而后起身用围裙抹了抹双手，向着等待在大门口的少年走去。
        “唉，奶奶，我说过多少次了，那链子不必拴得那么紧，偶尔也可以放它出去几次嘛。”少年扶着车，劝说中夹杂着几丝对那条狗的同情。
        “那可不行，万一它跑远了，寻不到了怎么办？再说，现在村里有那么多大狗，要是被咬伤了咋办？还有那些药狗的孬人，前几天村北你三爷爷家的狗就是这样没的哩！”老人的态度很坚决，似乎只有那条铁链才能确保它的安全。
        几乎一辈子生活在小村庄里的她，从村里的那些年老的妇女的闲谈中，她得出了一个自认为非常正确的结论——外面的世界很危险，无论是在市里上高中的少孙，还是在广西读大学的长孙，安全一直是她所不断忧虑的。
        少年偏了偏头，正好对上了那条狗的眼睛，它低垂着以往高昂的，黑白相间的头颅，只是用眼不时的扫向前方——大门的外面。曾经它颈上光滑顺柔的黑毛，现在已经被皮带完全地磨去了，只余下一片鲜红的肌肤。
        虽然少年从狗的目光中读出了对自由的渴望，但他还是放弃了对祖母的继续劝说，毕竟最近的确附近盛传有人用迷药捉狗。于是，少年最后回望了一眼他的祖母，以及那只依然低垂着头的狗，悻悻然的离去了。
        后来的事......
        “真的，我早该醒悟的，不该给它套上铁链的，不然他怎么会被勒死呢，我更不该在那是去买菜的，要是早一些，或者是晚一些就......唉！”老人的声音随着她的目光，渐渐地低了下去，最后只剩下了痛苦的呻吟。
       那么，少年想，那条如同手指般粗细的铁链，它又是如何挣断的呢？野性对自由的渴望，让它一次又一次地挣扎着，期望摆脱那条束缚住它身躯的铁链，即使是磨去了它引以为傲的皮毛，渗出血丝也要挣扎，只是为了生命中最现实也最虚幻的自由吗。
        少年甩了甩头，他强迫自己不要再继续想下去，但脑中的声音就如同决堤的洪水般，让他停止了无谓的抵抗。
        那么，它最后是尝到了吧，那阔别已久了的自由的气息，在生命的最后时光了，它应该是满足的吧，数年来活着的感觉，恐怕抵在一起，都及不上那在铁链上挣扎的短暂瞬间吧。少年相信，在那铁链断裂的一瞬，在它重获自由的一瞬，它一定感受到了，那从未有过的，活着的真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