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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红(上)

深 红
睁开双眼后,卡娅的第一个印象是:冷!
在苏联的冰天雪地中生活了十八年,她还是第一次领悟道,肌肤并不是寒气侵骨的唯一通道——还要算上眼睛。
盈满双眸的,是暗蓝的天空,沉云带着更深的颜色,大块大块地郁积在其中,像是一只只硕大而阴郁的天空之眼在凝视自己。卡娅一时怀疑,整片天空也许全部被冻住了,成了一块比南、北极更广大的冰盖遮蔽在自己头顶。
雪花是整片视野中唯一活动的元素,那么快、那么密,像大群伞兵在降落和抢攻自己的面庞。卡娅强迫自己站起来,麻木的手指勉强能够感觉到掌中那支莫辛-纳甘步枪坚硬的质感,两只被戏称作“莫洛托夫鸡尾酒”的燃烧瓶还在挎包中晃荡,苏军制服早已在身上冻得似铁般冰凉,连红星军徽也黯淡无光。
各式战车残骸在身周星罗棋布,残火似与废铁冻为一体,附着在骸架上疯狂跃动,不时出现的战友或敌人的残尸,也焦黑得与残铁一色。不知身向何方,完全是在求生本能的驱使下,卡娅穿过这死寂深寒的钢铁丛,向雪坡顶端跋涉。
她还记得,这里是公元1941年11月的莫斯科西郊战场。
 
登上雪坡顶端后,眼前场景营造出无形的冲击力,毫无预兆地在卡娅心口造成一记重锤。
在被德军追上并爆发激战之前,老兵无比肯定地告诉她,只要登上这座雪坡,就能看到莫斯科了。
但雪坡那头,没有期盼已久的首都,而是一片宽广无际的平原,残雪冻结在耕耘过后进入冬休的农田上,田梗间缀满了燃烧着的坦克残骸,在卡娅看来,这些被涂成土黄色的“袖珍战车”很难被称为坦克,它们车型矮小,与数月来所惯见的苏、德两军坦克体型相差甚远。在这片坦克坟墓的一角,隐隐传来了杀伐之声。
 
公元1937年10月,忻口战场。
华北平原的田梗上,日军的最后一辆“豆战车”兀自死战不休,它的履带早被炸断,缠作一团卷在后轮上,而细短的机枪仍在连连开火,枪焰映红了炮塔侧面的白底太阳旗。
三名身着蓝青色军装的晋绥军士兵,呐喊着从正面冲向豆战车,其中两人在枪响后倒在了火光中。幸存的一人扑上前装甲,企图将手榴弹塞入观察孔,航向机枪喷吐弹链削断了他的双腿,他在倒地的一刹那,被自己的手榴弹炸碎成一朵放射性血花喷涂在泥土中。炮塔转向,轰烂了一名躲在右侧旱沟中掷弹的战士,随即有一名留着大胡子的八路军士兵从后侧攀上炮塔,抽出大刀试图橇开座舱盖;另一名年轻的战友踩着履带爬上车身,伸手扳住机枪管想阻止炮塔转动,一对肉掌被烧得滋然有声;装具精良的德械师机枪手抡起ZB-26捷克式轻机枪,徒劳地猛砸另一侧车身。
空旷的田野上,回响着金属摩擦声、枪声和最后三名战士的叫声,有如上演一幕羔羊围攻瘸虎的悲剧。
两只瓶子从眼角掠过,扳住炮塔的八路军战士受到惊吓,松手跌下了车身。“噼啪”两记脆响,瓶身在豆战车尾舱上砸得粉碎,大胡子慌忙抽刀跳下,刚刚落地卧倒,被烧着的引擎便轰然炸响,在战车尾部留下一片焦黑的放射状创口。
豆战车的舱盖打开了,日军坦克手翻下车来,挥动浑身火焰跳起垂死的舞蹈,直到一发子弹钻入他的头颅。
看着倒地静静焚烧的敌人,三名中国士兵旋即回头寻找燃烧瓶和子弹的来路,在田梗尽头,他们看到了卡娅。
“是苏联人,”机枪手擤着冻住的鼻涕说道,“真他娘的是越来越乱了!”
卡娅一言不发地走近三人,在离开五步之遥的距离上抬起步枪,对准了机枪手的脑袋,她警觉地打量这名全身德械的士兵:“你是德国人吗?”
三名中国战士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而又丝毫听不懂这句俄语的质问,双方僵持了数十秒,刚才伸手扳炮塔的八路,将焦黑的双手探进帆布包里。
“住手!”卡娅警惕地调转枪口,指向这名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小八路,对方张开右掌以示并无敌意,同时用左手拇指和食指探进包中,缓缓抽出了一顶灰布八角帽,那是他珍藏的红军军帽,在国共合作一致对外、红军被改组为八路军和新四军后,共产党军队中已经无人佩戴这种帽子了。
小八路指着八角帽上的红星,又指了指卡娅军装上的红星军徽:“我们信仰****!”
卡娅听不懂中国话,她盯着红星八角帽足有十秒钟之久,才缓缓放下了步枪。
 
“话说,工农红军真的跟我们一致对外了?”机枪手行走在雪林之中,有些生分地打量这几名新战友。
“那当然了,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嘛。”大胡子八路说,“现在我们可是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了。国军兄弟,你从哪个战场下来的,怎么连统一战线都不了解?”
机枪手仰头看着交错的寒枝:“1937年8月的淞沪战场,我是德械师的,叫张干城。本来要撤到南京去保卫首都,想不到一头钻到这鬼地方来了。被坦克炸死的那两个老西儿之前告诉我,这里是1937年10月的忻口战场。”
“对喽,忻口战役。平型关和阳明堡机场,都是我们土八路在忻口打出来的。”大胡子说,“我叫唐长洋,承蒙部队里的同志们夸奖,叫我一声‘天杀星’。”
他的战友连忙接口道:“俺是‘天杀星’的徒弟,打小是孤儿没名字,大伙管我叫‘双枪’唐小洋。”
张干城看着垂在唐小洋腰间的一支毛瑟C96手枪——在中国人口中,它更多地被叫作 “驳壳枪”“盒子炮”或“二十响”——问道:“只带了一把枪嘛,为什么叫‘双枪’?”
唐小洋讳莫如深道:“反正不会像川军的兄弟那样,带一支烟枪凑数了。”(四川气候潮湿,川军将士除携带一杆枪外,多备有旱烟枪以抽烟抵御湿气,被其他军阀戏称作“双枪将”。)
卡娅静静地跟在他们后面,没办法插话,也不知道该往何处。
“这仗打得越来越邪乎。”张干城抱怨道,“好像天南海北的战场都被胡乱拼到一块了,从山西往南走,说不定能钻到东北;今天还在1937年,明天说不定又撞上了1942年的人;各地部队也都混在一起……”他回头瞥了一眼卡娅,接着说:“连苏联人和德国人都开始多起来了!”
唐长洋拨开越来越密的树枝:“谁说不是呢。我和小洋本来在1939年11月的雁宿崖战场,打小鬼子的埋伏,谁成想在追击残敌时跑到忻口来了。鬼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世上还真有神仙不成?”
密集的噪音从雪林深处传来,唐小洋警觉地拎起“二十响”:“什么声音?是雪压断树枝子吗?”
“不对,是枪声,”唐长洋肯定地说,“怎么响得这么密?是机枪?”
张干城把捷克式的提把扭到枪管侧面,作为前把手,端着机枪循声跑去:“胡说,机枪声怎么可能这么细,过去看看再说!”
 
密集的弹痕曳起火尾,子弹一窝蜂地穿林过木,射速之快、对子弹的挥霍之豪迈,让一直饱受物资匮乏之苦的唐长洋直咂舌,他在空地侧面趴下,仔细观察着这场交火。
弹雨是从林子东边飞过来的,虽然密集,但弹着点极度散乱,连刚入伍的八路军新兵也不见得能打出这么差劲的水准来。林子西边,四名日军士兵分散在各处进行规避,几乎不用担心准头如此糟糕的射击会打中自己。
扫射戛然而止,看来东边林子里那个二愣子在换弹,训练有素的日军士兵马上行动起来,两人踞于树后交替射击,将对手压得抬不起头来;剩下两人则猫着腰快速逼近,刺刀在长长的三八大盖前端闪着寒光。
另外三名战友悄悄跟了上来,唐长洋转身对卡娅勾了勾手,低声道:“姑娘,过来。”他摘下背上的汉阳造步枪,指了指自己,又指向左侧那名踞树射击的鬼子,接着以同样的手势把右侧那个鬼子分配给卡娅去对付,最后示意张干城和唐小洋去干掉那两个猫腰突进的家伙。
莫辛-纳甘和汉阳造几乎同时响起,两名开火掩护的鬼子应声倒毙。唐小洋把“二十响”侧转90度,调到速射档打出了一轮扇面扫射,击中了目标的胸口,张干城也一梭子击毙了自己的猎物。
唐小洋正为这次干净利落的攻击而得意,唐长洋却在他后脑勺一拍,教训道:“败家玩意,居然五枪才干掉一个鬼子,你的子弹富余得很吗?”
唐小洋委屈道:“张干城打了十几二十枪呢!”
“他是老蒋管吃管喝管后勤的正规军,咱们小家小业的能跟人家比吗?”
师徒二人还在心疼子弹而争论不休,卡娅和张干城已经跑去查看和鬼子交火的人了。
“喂,老唐小唐别吵了,过来看看这小子!”张干城招呼道,好似在雪地里看到了怪物。
两个八路凑上来时,看到了刚才那个挥霍子弹却打不中人的傻瓜,那是个面色白净的小伙子,一看就不像是吃苦拼命、行军打仗的角色,他裹在一件厚重的暗绿色大衣里,头顶黑色毡帽,四人都从没见过这种服饰——得由他们的子女等到新中国成立后,才有可能在东北地区的解放军部队中见到这种制式军大衣。
张干城毫不客气,从他手中夺下了那支射速奇高的枪:枪身短小漆黑,弯弹匣被插在把手后方,枪栓则****身顶部。
“这是什么玩意儿?”中国士兵们大眼瞪小眼地打量这支枪。
小伙子把枪抢回去抱紧:“还给我,这是我的短突击步枪!”
唐长洋问道:“小伙子,你是什么人?”
“呃,我姓诸葛,你们可以管我叫‘小诸葛’……”
听到这个回答,张干城嘲笑道:“小诸葛?你咋不叫白崇禧呢?”(抗战时桂军统帅白崇禧绰号“小诸葛”。)
小诸葛从地上爬起来:“我跟你们一样,也是来对付法西斯的,刚上战场没有经验,被四个鬼子逼得团团转,多谢四位同志搭救!”他指向张干城,“我知道,你是国民党德械师的;”接着又转向老唐和小唐,“你们是八路;”最后,他又把目光投向三人背后,“还有后面那位美丽的苏联姑娘,兹德拉斯德维奇,达瓦里西(你好,同志)!”
卡娅愣了一下,回应道:“兹……兹德拉斯德维奇……”
“嘿,应声了!”唐小洋惊喜道,“孔明爷爷的后人毕竟有才学,我们有俄语翻译了!”
风声渐紧,天色也愈显黑沉,唐长洋催促道:“别唠嗑了,回头再问清楚他的底细,先找个过夜的地方!”在钻进林子时,树枝将他背上的大刀挂住,从皮套里带了出来。
“嘿,这树枝子敢抢老子的刀。”唐长洋抱怨道。
唐小洋把大刀从地上捡起来:“师傅,把刀套给我,我帮您背着吧。”
五人渐渐走远,谁也没注意到,背后雪地上,印出了一道大刀的轮廓。
 
老头穿着补丁层叠的粗布大袄,缩在檐瓦飞橇的土墙边,忙着搬运柴垛。
“老头儿,外面天冷,别赖着不进门!”老太太的声音隔墙传来。
“我搬柴禾进来,不然炉盆盆后晌夜就要熄火了。”老头应道。
背后传来冰雪碎裂的脆响。
老头像年轻了三十岁一样,闪电般抄过了墙角的草叉,转身面对背后的黑暗:“是鬼子?”
孤零零的小平房被围在林海中间,除了风呼雪号什么也没有。老头正疑心自己听错了,搁下叉子准备继续搬柴,不料回头便被吓了一跳,张干城从墙角后转过来:“老头,你家有吃的吗?我的弟兄们都饿了……”
唐长洋从背后劈了他一掌,把张干城赶开:“死一边去,没礼貌!”尔后,他向老头赔笑道:“大爷,我们是打鬼子的抗日武装,在林子里迷路了,能让我们在您家过一夜吗?要是不方便的话,我们就不敢叨扰了。”
老头儿打量了依次出现在面前的五个人,向着屋里喊:“老伴,来客啰,我得多劈些柴。”
 
黑色的军靴踏在雪地上,辻村宪吉大佐蹲下身来,脱掉手套,伸掌抚摸着那道大刀印下的痕迹。刚一接触冰雪,手掌便被冻得一阵刺痛,但辻村宪吉更愿意相信,自己手掌产生的是灼烧感,是一把饱饮敌血的杀器所留下的余温!他认识这把大刀——刀柄末端断裂,比常见中国士兵所佩的大刀短上一截,成就了它最明显的外形特征,即使印在雪地上也清晰可辨。
“红刀匪……”辻村宪吉默念道。
上一次见到这把刀,是在1939年11月的雁宿崖战场,辻村宪吉所属的关东军独立第一大队,被“名将之花”阿部规秀调至华北战场,对付日渐活跃的八路军游击武装。
崖顶上,春风催草般生出一大圈灰色,每一道灰影都是一名杀气腾腾的八路军士兵,他们用一顶水压重机枪占住最险要的制高点,专瞄准大队直属的迫击炮狂扫,三十余名士兵的尸首在炮阵地周围枕籍堆成一坐黄色小丘,几乎把炮身埋没,却仍然一发炮弹都打不出来。
“大佐阁下,我们遭到赤匪伏击,已经完全被包围了!”副官报告道。
辻村宪吉拔刀在手:“本大队已到了生死存亡之危急关头,愿诸君用命,努力突围!”
刀影散乱,战斗已经进入了最惨烈的白刃战阶段,作为指挥官的辻村宪吉却无法看到战场全貌,只能专注于挡架当面三名八路军战士的攻击。
砍翻两名对手,并削掉第三人的右臂后,辻村宪吉看到了那把大刀,它被攥在一个满面胡茬、凶悍无比的“赤匪”手中,如风车一般斩断在战阵中遇到的三八步枪枪杆或日本士兵的肢体,鲜血把他的胡子都染成了红色,打看到这幕的第一眼起,辻村宪吉便在心底将这名对手称作“红刀匪”。雁宿崖伏击战后,被围的关东军独立步兵第一大队十不存一,辻村宪吉几乎仅以身免。此战之后,阿部规秀中将为报一箭之仇而亲临黄土岭一线督战,结果被两枚迫击炮弹报销了性命。
戴上手套,辻村宪吉对准林海深处一挥手:“帝国的武士们,为阿部中将阁下和第一大队同僚复仇的机会来了。”
披着防寒斗篷的关东军士兵,排成两路纵队,从他身侧穿行而过,向着远处那一点几不可见的灯火前进。
 
公元1941年6月22日,苏联西境,白俄罗斯地区。
短暂而温暖的夏天来临,田野进入了一年中最美丽的时候,她长出了满头金黄的麦梗作为长发,麦浪在暖风中层层拂动的同时,又被阳光炙烤出淡雅而甜蜜的气息,陶醉了无尽的泥土,蹄印,乡野。
安德烈用鞋后跟轻敲马肚,好让马儿缓慢地在田梗上踱步,双手轻牵着缰绳,同时还要护住坐在鞍前的卡娅。
麦芒随风掠过面庞,绊在了卡娅的发间。安德烈低下头来,感觉卡娅的长发与麦浪一样温暖轻灵,他壮起胆子,用指头去拨开卡娅头发缝里的麦芒。
一颗苹果砸在肩头,击碎了安德烈的遐想,他闪电般把手缩了回来。右侧高大的苹果树上,传来快活的呼号:“报告总部,击毙一名法西斯的坦克手,请祖国和人民为我们骄傲!”卡娅被吓了一跳,但很快回过神来,向着树冠上笑道:“你们这帮坏家伙,别捣乱!”
坐在苹果树上晃悠,同在这片乡野中长大的几名男孩女孩一齐坏笑道:“小卡娅,你要感谢我们!”“坐在背后的那个小子图谋不轨呢!”
安德烈从马上跳下来,大步跑到苹果树下,高举起一枚银色的打火机:“我把树烧了,看你们还敢不敢恶作剧!”
这时,一名硬朗的老人穿过篱笆跑了过来:“都滚下来,不听话的小鬼头,谁让你们到我家树上偷苹果!?”
孩子们高笑着四散攀爬,安德烈正在得意:“啊哈,遭报应了吧?”没想到老人马上调转矛头:“安德烈你这个臭小子,我说怎么找不到打火机,原来是被你偷走了!谁允许你带我孙女去骑马的?摔伤了怎么办?”
安德烈脸色大变,飞快地把打火机揣进衣兜里,飞身逃回马背:“好马儿,快跑!”
爷爷的斥骂在背后隐约可闻,卡娅坐在奔跑的马背上,回头笑道:“安德烈,你什么时候偷了我爷爷的打火机?”
安德烈局促地说:“呃啊……对不起,我会还给他的……”
阴影投在一片光明的草地上,拉成一张越来越大的网,尖锐的嘶鸣声钻透了耳鼓膜,幸存下来的人很快就会熟悉它——这是斯图卡俯冲轰炸机特有的“号叫”。在巨响中,苹果树化作满枝鬼火的地狱之树,哀号着砸向惊恐无措的爷爷,同伴们的笑声瞬间变作惨叫哭号,在呼呼火声中焚烧殆尽。
卡娅直勾勾地看着这一幕,安德烈将她护入怀中:“卡娅,不要看!抓紧缰绳!”
在一片越烧越广的火海衬托下,马儿被映成了一片苍白剪影,在跨越篱笆时被爆炸气浪拂中,像纸片一样翻倒在地。
马儿在睡觉时都是站着的,卡娅从未见过它像现在这样侧倒在地,更没见过它的眼睛像金鱼一样鼓出,挤满了垂死的神色。
“卡娅!快跑!”安德烈拽起她的手腕,向火海边缘狂奔,直到这时,她才在震惊中流下了第一滴眼泪……
 
在昏黄的油灯下,小诸葛猫腰往炉盆里添柴,张干城正如饿鬼般攥着一张大饼子狼吞虎咽,唐长洋推门抱进来一堆新柴:“张干城,别光顾着吃,出去帮大爷搬木头,我来劈柴。”老太太则坐在残破肮脏的木桌边,往唐小洋手上缠布条:“给你搽了獾油,专治烧伤。”
唐小洋侧目看了看卡娅,她正倒在藤椅中熟睡,但脸上却没有一丝安详神色,牙缝轻咬着下唇,泪水不断从眼角涌出,流过了因痛苦而扭曲的面庞。
“咱们确定她没有受伤吗?怎么脸色这么难看?”唐小洋不安地问道。
小诸葛抬头看向卡娅:“像是在做恶梦呢。”
卡娅在这时睁开了惊恐的双眼,像溺水后爬回岸上的人那样疯狂深吸着空气,然而,没有发出任何惊叫,像是生怕一丁点声响就会惊动隐藏在黑暗中的敌人。
老太太心疼地说:“这女娃娃一定是被鬼子吓坏了,可怜可怜。孩子不要怕,以后的日子还长呢,你长得这么俊,月老不会亏待你的,肯定让你找到如意的心上人。”
小诸葛把这几句安慰的话翻译给卡娅听,她心有余悸地问道:“真的有月老吗?他真能让失散的人再见面吗?”
唐小洋抢答道:“哪有什么月老?神仙啊鬼怪啊,都是封建迷信,骗不了****战士……”
唐长洋训斥道:“小洋!怎么在老人家面前讲话的?”
唐小洋惊觉自己出言不妥,低眉向着老太太:“对……对不起。”
老太太微笑着说:“所有神仙嘛,本来就是为了天下人的好念想而存在的,月老也一样。有的时候,发了天灾了,有了战祸了,月老好像就不显灵了,其实呢,他一直就在人们的心里头牵线。只要姑娘小伙子情真意切,心里的红线就断不了,不管分到天南海北,也总会再找见的。”
听明白了老太太的意思,卡娅勉强向她挤出一个微笑表示感谢,老太太抬头向着她,露出安详的笑容。
尔后,一枚子弹击碎窗户,从老太太额头穿出,这位老人的头部划过一道红影,重重扑倒在桌上。
唐长洋几乎毫不迟疑地把柴刀丢开,同时把右臂一挥:“抄家伙!”
唐小洋连忙凑到师傅身边,让他从自己背上拔出大刀。余人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张干城丢下残饼摸到窗边,小心地探头观察。
雪地上,日军的黄色军装在火把掩映下分外显眼,他们在小屋一侧围成半圆,辻村宪吉手持南部十四式手枪,顶着跪在脚边的老头儿的太阳穴。
明明满身杀气,但这名日本军人,却偏要摆出一派斯文风度,用文绉绉的日语语法高声说道:“在下乃大日本关东军麾下之辻村宪吉大佐,在雁宿崖战场与红刀匪阁下有一面之缘,阁下可愿当面对阵,以尽你我军人之本分?”
一名日军士兵正聒噪地把长官的话翻译成中文,唐长洋低声说:“那傻子没经验,还没完成合围就敢动手。听我指挥,限你们几个在一分钟之内从后门撤到林子里去,听到我开枪就马上开火掩护,只要保我冲到小鬼子面前两米以内,老子就让他看看什么叫天杀星!”
下过战书之后,辻村宪吉正打算让部下继续开火,把屋内的人逼出来,殊不知唐长洋正蹲在窗框后,端起汉阳造完成了瞄准。
枪响震雪落,站在辻村宪吉前头那名负责翻译的士兵,不知是碰巧挪了步,还是忠心护主,向右一偏挡下了直奔辻村宪吉的子弹。看着士兵中枪倒地,辻村宪吉甩手将老头的脑袋打穿,然后丢开手枪,拔出了那把细长的指挥刀。
在对面的雪林暗处,捷克式和“二十响”同时开火压住日军两翼,其中间杂着莫辛-纳甘的精确点射,日军队形无法展开,而唐长洋已经虎吼一声冲出屋门,一记跨步挑撩,将站在最前方发愣的鬼子由下而上挑作两片。
辻村宪吉发现,红刀匪已经直接与自己面对面了,但身前那名士兵的战死给他留下了足够长的预警时间,倭刀放平,向着唐长洋突刺而去。
唐长洋上步换位,避开敌刺的同时挥出了一记迎面大劈破锋刀,辻村宪吉以最快的速度后退收刀,铮斥交鸣之声干脆利落,他只觉双手被震得握不住刀柄,指挥刀那细长的刀刃竟从中被砍断成两截,所幸退步及时,大刀的刀锋只是贴着鼻尖划过。但这已经足够击垮辻村宪吉的全部斗志,在白刃格斗中,还从没有哪个对手能直接剥夺他的武器。
树丛之后,唐小洋兴奋地说:“想跟‘天杀星’对刀,滚回东洋小岛上再练五千年吧!”
站在唐小洋和张干城背后,小诸葛却注意到,卡娅面色有异,他问道:“卡娅,有什么不对吗?”
卡娅听着林中隐隐的轰鸣之声,不禁微微颤抖起来:“有人来了……”
“是日本鬼子的援兵吗?”
“不,是更强大的敌人……”
落满积雪的秃树成排倒下,八辆印着铁十字军徽的SD.KFZ.251型装甲车冲出寒林,在日军队列背后的雪丘顶端一字排开。
唐长洋顿时意识到战场形势的改变,他撇下辻村宪吉转身就跑,张干城和唐小洋连忙加强火力掩护他撤回。
德军车队中,伸出一支带有高大准星的枪管,精确的三发点射过后,子弹从背后穿过了唐长洋的胸膛。
唐小洋愕然看着师傅在雪地上停住了脚步,在停顿了两三秒后,唐长洋抡圆右臂,将大刀狠狠掷出,大吼一声:“走!”
大刀打着旋飞来,插进了唐小洋面前的冻土,紧接着,八辆装甲车上的机枪同时开火,弹链在唐长洋身周交织成一张火网,将他捅穿、缚住、拉入死亡的深渊。
“师傅!”唐小洋嚎叫着拔出大刀,眼看机枪弹链开始向这边移动,张干城和小诸葛连忙将他往后拖:“撤!撤!”
穿着干练的野战服,脸上带着一道学生时代因决斗而留下的骇人伤疤,奥托.斯科尔兹内从装甲车中跳上雪地,在这片时空交杂的混乱战场中,很少有人认识他,但在战争即将结束的1945年,他早已因主导纳粹德军的一系列特种作战行动,而被敌对的盟军媒体称作“欧洲最危险的男人”。被卷入这片混乱战场前,他本来在1944年12月的突出部战役中,执行渗透盟军后方的“格里芬”行动,因此他所持的武器也极其与众不同——一支堪称划时代的STG-44式突击步枪,刚才正是这支武器造成了“天杀星”的陨落。
辻村宪吉若有所失地看着满地血红,当斯科尔兹内来到背后时,他很不客气地说:“斯科尔兹内阁下,您靠背后偷袭干掉了一位可敬的对手,这着实算不上光明磊落。”
斯科尔兹内指着已经被冻僵的老头的尸体:“那你把一名老得足以当你父亲的平民打死,就算得上磊落之行么?辻村宪吉先生,我是一名军人,军人就要靠一切可行的办法去杀死敌人,完成使命。我才不介意用最阴险卑鄙的手段去对付跟我一样强的人,这正是特种作战的精髓;但屠杀平民这种脏活太不体面了,还是丢给同在军中的蠢人去干比较合适。我真搞不懂日本军人,你们面不改色地做出野兽才感兴趣的事,却在刻板的礼节上斤斤计较。”
“斯科尔兹内先生,元首要是听到您说这种话,恐怕不会感到高兴。”第三个声音打断两人的争执,一名高大的男子从背后踱到了他们中央,此人的军服是德式的,但在标识佩戴上却颇显不伦不类,在左臂印有党卫军军徽的同时,却在右袖上印着日本帝国的太阳旗,胸前也同时配有纳粹铁十字勋章和日本大勋位菊花章。
斯科尔兹内不卑不亢地答道:“英伟德.沃尔夫先生,我知道元首对消灭低劣人种这类活动很感兴趣。我无权也不想对领袖们的政治行为多加评判,但还是坚持,一名优秀的军人不屑于干这种脏活,即使元首想做,也大可找其他人来胜任,而不会逼迫我这样的人。古德里安将军、曼施坦因元帅和隆美尔元帅都拒绝执行类似的屠杀命令,但他们依然是值得尊敬的帝国军人。”
“英伟德.沃尔夫”是个很值得玩味的名字,从字面上来看,它的意思是“侵略的狼(Invade Wolf)”,日本人顺着这种意译,给他赋予了一个更锋芒外露的日语称呼。辻村宪吉说道:“军伐狼雄阁下,我不想在此与德国的同僚争口舌之利,请为我们指派新的任务吧。”
这位德国人口中的“英伟德.沃尔夫”,日本人口中的“军伐狼雄”,向前迈进一步,看着茫茫的雪林:“这就对了,我把你们两位最得力的干将调来,是有实事要干的。自从时空错乱之后,我们对战局的把控越来越乏力,必须尽快把那个死缠不休的小书呆子揪出来……”
 
小诸葛努力跟上同伴们急行军的脚步,但冻麻了的双脚还是不听使唤,使他一跤绊倒在地。
唐小洋红着眼走上前来,气急败坏地骂道:“窝囊废,你到底走不走?别赖在这儿一副死相,拖后腿会害死我们的!”
像拖一只瘟狗一样,他粗鲁地把小诸葛拖起来,小诸葛的军大衣被拽散,一只钢盔大小的盘状物从怀里掉了出来。小诸葛连忙挣开唐小洋,紧张地把那只圆盘抱起。
圆盘刚刚触手,便散出一圈光环,形成了一大圈电子构建的三维微观战场图,小诸葛飞快地伸手拨动,将这幅电子地图从一边拨向另一边:“雁宿崖战场和忻口战场的颜色已经降为蓝色,斯大林格勒的战场颜色为深红……”他看着这一切,就像看着一只司空见惯的玩具,完全没理会三名同伴惊讶得无以复加的神情。
唐小洋忍耐不了他的喋喋不休,将他重新推倒在地:“混蛋,这个鬼玩意是什么?”
小诸葛气不过,将圆盘遮进衣襟下:“放客气点,要是把它摔坏了,一切就都完了!”
唐小洋掐住了小诸葛的脖子:“我明白了,一切都是你在捣鬼,对不对?天南海北的战场被拼在一起,不同年代的部队被混作一团,都是你这神棍在造孽!”
张干城伸出机枪,将两人格开:“唐小洋,你老实点!”
唐小洋展开扎满布条的双手,红着眼说:“我和师傅本来在雁宿崖打了胜仗,两个老人家本来在山西游击区躲得好好的,一夜之间,我师傅牺牲了,那么好心的老大爷老太太也都死了……这该死的战场到底是怎么了!?”
卡娅伸手搭着唐小洋的肩头:“小洋,这么多人牺牲了,大家都很难过。我亲眼见到过爷爷和朋友死在自己面前,很清楚你的感受。但,我们都是反法西斯统一战线上的朋友啊,小诸葛也是朋友,不能把气撒在他身上。”
小诸葛没好气地向唐小洋翻译道:“她说,不准打我啦!”
唐小洋将信将疑:“你就只管糊弄人吧!她讲了那么久,怎么可能像你翻译得这么简单粗暴?”
小诸葛一跃而起:“知道就好!经历了这么多,女孩子还没被吓坏呢,你一大老爷们倒被吓成疯子了。你想知道我搞了什么鬼是吗?好,直接告诉你们,省得我吃力不讨好。我正在挽救整个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战局,我出生在2045年!”
“瞎吹大气,”唐小洋一棍子打死,“人怎么可能倒着长?就算倒着长,从2045年长到1945年,你也该是一百岁的糟老头子了!”
卡娅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你设法从一百多年后回到了现在?就好像我们现在的人,通过某种方法能回到1845年一样?”
“对,就是这个意思。”小诸葛把卡娅的解释翻译过来,好让唐小洋和张干城也理解明白。
张干城问道:“来自未来?既然如此,你告诉我们,战争什么时候结束!?”
小诸葛平复了一下心情,换用更平稳的语气,森然说道:“如果你问的是这场第二次世界大战,它结束于1945年8月15日,日本鬼子在那一天投降,德国鬼子在更早的时候被打败了;如果你想问战争本身,那我要说,战争从未结束!
2070年,就是距这场战争结束一百二十五年以后,新的法西斯主义崛起,并再次发动侵略战争,但在中华民族和俄罗斯民族的共同打击下,他们很快陷入失利。
在我们的敌人当中,有一个狂热的法西斯分子,他自称为Invade Wolf,这很显然是个化名,我们照字面意思管他叫‘侵伐之狼’。他认为,中、俄两个民族之所以能爆发出如此强大的反侵略力量,都是因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取得胜利并获得崛起,如果能扭转二战局势,让法西斯轴心国集团取得胜利,就再也不会有来自中俄的抵抗,他们也就能在2070年取得世界的统治权。侵伐之狼借助某种方式回到了二战时期,我相信他已经面见过德国和日本的高层人物,向他们证实了自己的预见性。他得到了整个轴心集团的支持,帮法西斯分子制造新式武器、扭转本来要失败的战役,时空出现混乱,我们在2070年的反法西斯之战变得岌岌可危。我是军事学院的研究人员,当我的家乡沦陷时,我发誓要采取行动。
由于不清楚侵伐之狼利用了什么办法在时间中游走,我采用了另一种方法阻止他,从被炸毁的军事研究院废墟中挖出了这个盘子。”
讲到这里,小诸葛将自己的圆盘重新拿出。
“这个处于实验阶段的装置,叫时空锁,可以任意操纵时间和空间。为了让你们明白,我尽量说得简单些,时间,就是从昨天到今天,再从今天到明天;空间,就是从这旯旮到那旯旮……把你们的手伸过来!”
小诸葛实在不知道,应该如何向几名可能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士兵解释这一切,他只好采用最直观的办法,将战友们直接代入时空锁的操纵界面。
三名战士刚刚把手掌搭在时空锁的面板上,周围的飞雪和密林便倏然不见了——也许只是在新出现的光影面前变得模糊了——他们瞪大双眼,看着从时空锁中发出、恍如梦境的影像:那是一方奇大无比的微缩三维模型,整体结构像是千层饼,每一层“饼”的格局都大体相似,面积则宽广到难以丈量。小诸葛驾轻就熟地伸出手来,随意缩放着三维视图的比例,这些图像一时缩得如蚁群般细小模糊,一时又放大到足以令同伴们看清上面的每一个细节,山川,城市,平原,还有在其中活动的人群。
“老天呀,那不是我吗!?”唐小洋指着视图一角惊叫道。
那一角显示的是一片华南山区,唐小洋看到自己的形象如泥塑小人般置身于秋雨中,那正是幼时行乞的场景;山峦另一侧,胡子拉碴唐长洋正同一队红军战友向这边走来,唐小洋清楚地记得,这正是自己被师傅收养、加入红军的那一天,现在这一切都如动态微雕般再现在自己面前,而自己则像云层上的神明般俯视着。
“这就是时空锁的操纵界面,”小诸葛说,“每一层视图,代表的都是不同时期的全球地域。”尔后,他点开了一项操作工具,在“千层饼”视图中生生切下了一大块:“我可以任意选取任何时期的任何地点,正是通过这种方式,我把二战期间不同年份的主要战场选取出来,拼凑在一个封闭的四维空间里,我们现在就身处其中。”
随着小诸葛切换视角,庞大的全球视图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方小得多的空间地图,莫斯科、忻口等原本相距甚远的地区,被零七碎八地紧拼作一处,正是他们身处的这片混乱战场。当小诸葛选中地图上的晋西北雪林并进行放大时,他们甚至可以看到自己的形象——在地图上,四人的形象正如现实中一般,聚作一处俯首观察空间锁。
“我这么做,是为了把受到侵伐之狼影响的所有关键战役都集中到同一个空间中,进行统一处理,侵伐之狼想搞乱历史,我就帮他把这锅粥捣得更烂!只要在这锅混乱的烂粥里找到侵伐之狼并干掉他,就能消除他对历史的破坏,使一切回到原有轨道上去。”小诸葛进一步解释。
张干城质问道:“虽然没全听懂,但我至少听明白了,你的意思是,你就是这场战争的神仙喽?可以把相隔十万八千里或三年五年的两个战场任意拼在一起,那你为什么不把东洋岛拼到我们国军的大西南总部边上,让我们直接捣了鬼子窝,这不省事多了?”
“本来我是想做这种事的,比如把鬼子部队调到无险可守的平原上,置于十倍于己的中苏军队的包围下,让他们在最不利的境地下等死。”小诸葛无奈地说,“但你们看看眼下的情况……”
当他调出封闭空间的其他地域时,战士们发现,大多数战场被遮蔽在一片模糊之中,无法像刚才那样清楚无比地洞悉一切,小诸葛试图用手指划开地图时,也无法自如地选取和移动相应地区了。
“看到了么?我不仅无法再对这片空间进行任何操纵,甚至也无法完整观察到空间中法西斯部队的动向了。侵伐之狼好像觉察到我在捣鬼,当我刚刚构建好现有的时空格局,准备进行进一步变动时,整个四维空间被他以某种方法锁死了。就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才进入自己构建的四维空间,我必须找到他锁住空间的方法并加以破除,使我的计划能够继续推进。”
听完这一大串讲述,唐小洋晃着脑袋说:“太乱了不想懂……直接说你下一步想干什么吧!”
小诸葛重新调出了电子地图:“这片地图,以不同颜色标示了各战区的战况激烈程度,绿色代表无战事,蓝色代表低烈度交火,最高等级是深红。侵伐之狼锁住了空间,可同时也把自己困在里面了,他肯定要设法在各大战场上取胜,直到抓住我并夺取时空锁。因此深红战区,就是他最有可能出现的地方。我要做的,就是到每一处深红战区去寻找侵伐之狼,设法解除他的锁定,或直接干掉他。”
唐小洋把胳臂往小诸葛后脖梗上一搭:“你这书呆子,怕是干不掉那个疯子,还是求我们帮忙吧。”
“哼,求你们还不行吗?你们都是英雄前辈,是我们这些后人所敬仰的先烈,要想取得反法西斯战争的胜利,必须依靠你们的力量!
眼下,最近的深红战区位于斯大林格勒,它是整个空间的瓶颈区,中苏军队想要夺取它,作为向北支援莫斯科战场的枢纽,侵伐之狼则想把它当成拱卫北方广大战场的屏障,双方正杀得眼红呢……”
背后林间,传来恶犬的吠叫和重重的鼻息声,卡娅握紧了步枪:“是军犬,敌人还在追捕我们,必须马上离开……”
 
公元1942年11月,斯大林格勒战场,街垒火炮工厂,苏联红军第138步兵师防区。
纳粹第6集团军疯狂地想抵达伏尔加河畔,那将是他们将整座斯大林格勒彻底贯通切断的标志,甚至可以说,他们已经部分达成了目标,漫长河岸的好几处地段已经处于德国人的控制之下,138师的防区也因此被隔断。苏联军人以138师的柳德尼科夫师长之名,将这片身陷重围却仍在奋战的孤独阵地,称作“柳德尼科夫岛”。
此起彼伏的炮声,一时近得如同在耳窝里点鞭炮,一时又远得像是无尽大漠中一声来自绿洲、几不可闻的鸡啼。柳德尼科夫师长叼着烟斗,从容地在地图上调整布署,一只热水袋被绑在他的右髋部,为的是减轻胃溃疡带来的伤痛,这该死的病因口粮匮乏而不断恶化。
副师长库洛夫上校和参谋长舒巴中校站在指挥室一角,严肃地要求道:“伊万.伊里奇.柳德尼科夫同志,护士已经全告诉我们了,您悄悄向她讨了热水袋镇痛,却隐瞒了真实病情。我们不能任由一位患胃溃疡的重病号死在这儿,您必须乘今晚的伤员运输船到对岸去休养。”
师长眼皮也不抬一下,依旧俯首对着地图:“船沉时,船长总是最后一个离开的,我是渔民的儿子,很清楚这个道理!”接着,他抬起头来,坚定地看着两位战友,“但是,我们的船是不会沉的,我们在永不沉没的柳德尼科夫岛上!舒巴同志,命令侦察科长挑选精干的小伙子,游过伏尔加河到对岸的集团军司令部去报告情况,请求必要的补给与支援!”
护士奥泽洛娃走进指挥室,她脸上带着委屈的泪痕。师长问道:“护士同志,您怎么来了?我还没有追究您泄露指战员病情的责任呢。”
护士报告道:“师长同志,伤员们不愿意在战地医院无所事事,他们闹着要回前线去杀德国人,还告诉我,不把师长带回去,就别再去见他们了,我实在没办法跟他们讲道理了。”
柳德尼科夫无奈地说:“没有一个让人省心的。我都要成光杆司令了,难道要我送这些最棒的老兵回前线去送死吗?舒巴,你去安排偷渡伏尔加河事宜,我到医院走一趟。”
 
伏尔加河南岸,苏联红军补给码头。
红军哨兵警视着一片茫茫雪林,不时回头观望一下北岸的斯大林格勒城区:被炮火点燃的战场,是黑夜中唯一闪亮的地方,犹如一座在暗影中熊熊焚烧的地狱之城。
远处枝头上的积雪被震落,哨兵连忙俯低身子,将枪口对准雪林,过了大约两分钟,他听到一个声音在高喊:“救命!同志,救命!”
哨兵站直身子,好获得更广大的视野,这时,他看到小诸葛从树丛后狂奔而出,挥舞着毡帽大喊:“快来救人,我后面有两名战士和一个伤员!”
 
公元1941年6月25日,白俄罗斯战场,募兵站。
穿着不合身的军装,挤在一大群跟自己一样年轻茫然的新兵之间登上军列,安德烈努力抬头在站台和铁路桥上搜寻,铁路周围拥挤着送行的老人和女子,其中的大多数正在与自己的儿子、男友或丈夫诀别。
一些年轻的姑娘排在站台边,齐唱《喀秋莎》,她们唱歌时泪水在不断流下,歌声非常悲怆,这很可能是心上人最后一次听到她们歌唱了。德国军队已经在开战的第一阶段显示了自己的威力,现在被紧急征上前线的新兵,几乎难逃沦为炮灰的命运。
“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
被歌声萦绕着,安德烈仔细辨认着每一位年轻姑娘的面庞,但是,没有卡娅。
严重超载的火车,在艰难地嘶鸣一声后,终于开始运转起来,在沉重的汽笛声中,哭声和歌声陡然增大,交织成一曲送葬般的悲鸣。当自己所在的车厢即将通过铁路桥时,安德烈终于在粗大的桥栏杆之间,看到了卡娅的脸。
“卡娅,开口唱啊,”安德烈看着卡娅僵硬的脸,不断在心中催促,“为我唱最后一次吧!”
但卡娅始终没有张开紧闭的双唇,铁路桥闪电般在车厢顶端掠过。安德烈面如死灰地靠在枪杆上,他知道,自己失去了最后一次听到卡娅声音的机会。
“嘿,她在干什么!?”“准备接住她!”背后传来一片骚动,好在临时拼凑的车厢没有加盖顶篷,安德烈可以畅通无阻地回头看到一切动静,他难以置信地呆立在原地,看到卡娅瘦小的身躯钻过铁栏杆,纵身向车厢跃下。
“卡娅!”安德烈的声音吓坏了所有人,他不顾一切地从新兵们的肩膀或头顶踩过去,一路飞驰到两节车厢的连接处,终于赶上卡娅摔落的一刻,被她撞倒在人群中。
“卡娅,你疯了!这是军列,是要上前线打仗的军列!”安德烈心有余悸地责备道。
卡娅紧紧抱着他:“我可不要像她们那样,除了唱歌什么都做不了,歌唱完了,你也永远不再回来了,就像爷爷、苹果树和树上的同伴们一样……安德烈,带我上前线,至少我们能在一起!”
“圣母啊,这儿到底出什么事了!?”负责押车的政委从人群中挤出来,“这个姑娘是从哪儿来的?我们不收女兵,把这样的女孩子送到法西斯野兽的包围下去简直是犯罪!”
安德烈把她抱紧在怀中:“政委同志,留下卡娅吧,我会照顾她,我们保证不添乱,不会当逃兵!”
当政委面带难色时,有人提醒道:“我们可没空停车把她丢下去。”
最终,政委挥了挥手:“到站后,带她去军需处领取军装和武器。打起仗来,可没人管得了你们俩!”
公元1941年6月27日,从白俄罗斯到莫斯科的撤军路线上。
星空照得大地一片惨白,但跟呼啸燃起的炮弹余焰比起来,这点反光算不了什么。冰河上架起一道浮桥,在不断炸起的水柱间来回飘摇,狼狈奔逃的红军战士纷纷涌上桥头:“上桥!在撤到对岸前不要停!”“德国人就在附近!”
安德烈使劲拖着卡娅,却怎么也挤不到桥头,看了看卡娅苍白的脸色,他狠心将卡娅往边上一带:“在这儿等我!”
安德烈一个箭步冲上桥头,端枪指住了第一名战友的胸口:“站住,让女兵先过桥!”
短暂的震惊过后,被拦住的战士将枪管一拍:“混蛋,谁给你胆子,对自己人动枪?让老子过桥!”
安德烈退后一步,将枪口死死抵住对方胸膛,同时拉开了枪栓,单调地重复道:“让女兵先过!”
“别耽误时间!”后头有人劝解道,“让女兵和护士先过桥吧,反正她们人数不多,否则堵在这儿谁也活不成!”
卡娅和别的女兵渡过浮桥,刚一踏上河岸,她便转过身来焦急地挥手:“安德烈!你们快过来!”
安德烈的背影出现在桥面上,紧接着便被一片橘红的爆云遮住了,浮桥被炮弹拦腰劈断脊梁,悲惨地断裂成无数碎片飞溅在冰河上空。
“安德烈!不……”卡娅哭叫着趟进河中,但很快被女兵们拉回岸边,拖扯着继续踏上撤离之路。
 
“安德烈!不!”卡娅挣扎着尖叫道,同时睁开了双眼,护士将她按回担架上,大夫不耐烦地说:“姑娘,给我镇定!还有很多重伤员等着护理,你多浪费我一秒时间,就可能多害死一条人命!”
卡娅惊恐地打量着四周,屋里放满了一地伤员:“这是哪儿?”
大夫往她左肩的枪眼塞着黄纱条:“是日本矮子的三八式步枪打的,子弹直接穿过去了,不要紧。下一个伤员!”
大夫和护士从身边走开,将卡娅留在担架上,她渐渐想起,自己在林中奔逃时,被子弹击穿了左肩,意识随着鲜血迅速流失了。三个中国战友在什么地方?
“嘿,姑娘,放轻松。”一名躺在身边的伤员安抚道,“这里是伏尔加河南岸,德国人在河对岸的斯大林格勒城里杀不过来……我抽支烟,不介意吧?”当着卡娅的面,他掏出打火机点燃烟卷。
那只银色打火机晃痛了卡娅的双眼,她伸手扳住伤员的右腕:“那只打火机……是从哪儿来的?”
伤员惊奇地解释道:“在河对岸,伏尔加河畔,按照‘前线传统’,从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手上换来的,他换走了我整整两盘波波沙弹鼓呢。”(苏军的“前线传统”:士兵将物品藏在口袋中,要求与战友口袋中的物品进行交换,被要求者无权拒绝。)
“他叫安德烈,对吗?”
“那我可不清楚。那里是街垒火炮工厂所在地,著名的柳德尼科夫师的防区。”
 
三个中国人待在伏尔加河边,自从卡娅被送进战地医院后,一直没有新消息传来。
唐小洋不耐烦地说:“搞什么啊,小鬼子的三八大盖打人跟蚊子咬一样,只要没打中要命的地方,养两天就没事了,这种小伤咱土八路自己都能治,老毛子怎么治了这么久还没动静?”
小诸葛猜测道:“中枪后不久她就昏过去了,也许是失血和劳累过度共同作用所致,需要多加调养吧。”
张干城漫不经心道:“又或者,大夫治完她之后就撂一边不管了,而咱们三个早就被人给忘了。苏联老大哥心真宽啊,打着仗呢还有心思喝酒跳舞。”
在不远处的营地里,燃起一堆堆篝火,红军战士们围在火边欢唱,有人拉响了破旧的手风琴,一名个子矮小的战士扮作芭蕾舞剧里的小丑,抱臂屈腿飞快舞动,还有人举着伏特加酒瓶痛饮,火光映亮了所有人的面庞。
小诸葛说:“及时行乐吧,也许明天他们就要被送到河对岸去成为烈士,这可能是其中很多人在世上的最后一次欢聚了。”
来自河岸的警声,打断了营区中的欢闹:“注意警戒!有一艘船在靠近我们!”
三人跳进战壕,和红军士兵们一同警戒,借着微弱的月光和雪光,小诸葛看到那是一条极小的渔船,用湿帆布包裹着,布上结了一层冰壳,使得小船看上去与浮冰相似,要不是这副伪装,它在离开对岸的第一刻就会被德军炮火打翻。
在众多枪口的警戒下,小船靠岸,很快有一名红军战士跳下船来,高举双手示意自己没有威胁:“同志们,不要开枪!我是从柳德尼科夫岛上来的!”
柳德尼科夫岛,这个神圣的名字足以打消大多数人的警惕。当小诸葛等三人挤到渡口时,只能隐约透过他人的背影,看到那名冻得发抖的渡河信使被接上岸,他一边走一边说:“我是侦察科的佩图霍夫中士,柳德尼科夫师长亲自派我来报告情况并请求援助。”
有人问:“滚轴小队的四位英雄还活着吗?他们一直在连接着两岸的通信,为什么通讯突然切断了?”
“我去滚轴小队藏身的地洞里看过了,他们连块皮都没擦破呢,但通讯线路被炮火炸断,电台的电池也用完了,他们暂时发不出任何消息……”
接下来的话听不清了,因为佩图霍夫已经走远了。唐小洋咂着舌说:“从冰河里趟过来的,这位苏联老大哥是个人物啊!小诸葛,对岸好像打得很激烈呢。”
小诸葛企盼道:“希望能赢,要是能歼灭包围斯大林格勒的德国第六集团军,侵伐之狼所掌握的有生军力就会受到严重削弱。”
刺耳的呼哨声划过夜空,唐小洋抬头四处张望,除了乌云什么也没看见:“什么声音?夜猫子叫吗?”
小诸葛紧捂着耳朵:“斯图卡!躲避空袭!”
“斯什么卡?”唐小洋对这些洋名还不熟悉,但紧接着阵地上响起空袭警报,让他明白了一切,德国空军对补给码头展开夜袭了!
弹雨如无常鬼般在阵地上疾行,只有行进到火堆周围时,才隐约显出形状,每每刮起一阵阴风将成片的红军战士打成碎肉;空投炸弹飘落如同黑天使,在落地的一刹那化作灿烂火花,吞掉弹着点附近的所有人员或装备。
大火向着河岸边逼迫过来,小诸葛慌张地说:“到处都着了火,咱们被困死在岸边了。”
唐小洋果断地把他往码头上一丢:“靠着满河的水,还能被烧死不成?这儿待不住了,坐船到河对岸去避一避!”
“到对岸去能叫避一避吗?那是往地狱里闯!”小诸葛爬起来纠正道,发现自己被丢上了一艘渡船的甲板,唐小洋和张干城正忙着解缆绳,弹雨和炸弹在附近此起彼落。
躺在医院地板上听到第一声嘶鸣时,卡娅便认出这是斯图卡俯冲轰炸机的特有音色,她负痛从担架上跳起:“空袭警报!大家都到外面去!”
大门离得太远,卡娅攀着窗框跳了出去,紧接着一枚炸弹便将医院化作火海一片,伤员们的身影不时在热浪中闪现挣扎。
在接下来密集短促的轰炸中,卡娅不断跑动,躲进新炸出的弹坑底部。不知持续了多久,轰炸才渐渐平息下来,斯图卡的呼啸声也远去了。卡娅在残火不熄的医院废墟四周徘徊,意外地从一只烧焦的断手中,抠出了那枚银色打火机。
“还有活口吗?”一个声音在远处大声吼道,前来求援的佩图霍夫中士在废墟中走过,背后跟着一队幸存战士,“我需要更多人手渡过河去支援柳德尼科夫岛!”
“柳德尼科夫!”一听到这个名字,卡娅便毫不犹豫地追上去,加入了支援队伍。
 
苏军装甲汽艇和运输船组成的支援船队,在伏尔加河上隐隐显形,立即招来了德军的猛烈炮击。
水柱伴着巨响在河面中冲天而起,不时有船只在火光中散成碎片。小诸葛无力地咳嗽着,被两名同伴拖上了伏尔加河北岸:“还好跳得快,不然就连船带人被炸得死无全尸了!”
唐小洋不满道:“瞧你这点出息。没把那个什么时空锁弄丢吧?”
“站住!什么人?”波波沙冲锋枪居高临下指着三人,唐小洋在小诸葛腿上踹了一脚,他才强打精神站起来,用俄语回答:“我们是打击法西斯分子的中国士兵,是来支援柳德尼科夫岛的!”
守卫河岸的红军战士,将三人逐一拉上河堤:“那你们可走偏了,这儿离柳德尼科夫岛远着呢。”
小诸葛哆嗦着爬上河堤,顿时两眼放光:“天哪,喀秋莎!”
他看到的可不是什么漂亮姑娘,而是一门车载“喀秋莎”火箭炮。他问道:“这门火箭炮能支援柳德尼科夫岛吗?”
红军战士答道:“射程足够了,但一直负责报告炮击坐标的‘滚轴’小队失去联系,我们无法进行精确炮击。”
小诸葛抚摸着斑驳的炮架:“滚轴小队的通讯线被炸断了,无法联系你们。把通讯设备给我吧,我在军事学院学习过炮兵观测。请告诉我你们的常用术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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