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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短篇】镜中华(志怪故事系列)

2023-03-08志怪故事 来源:百合文库
她最喜欢照家中那面镜子。
那是一面好铜镜呢,辗转了很多人之手最终落到她们家。
不镶金银,却典雅贵重,夜间会如夜明珠般发出浅淡的光晕,吸引一些向光之虫在它四周飞舞,显见的是个好东西,因此当初那个穷货郎死活不肯卖,但穷夫怀金又怎能长久,便很是捱了几顿痛打,打他的人本来也没想下狠手,不过是逼他拿出东西罢了,谁知这倒霉催的体弱呢,竟就给打死了。
那货郎死前伏在镜子上恨恨地发出最后的咒诅:谁得到它就会一世不安。
那镜子流落四方,最终被喜爱异宝的父亲以十文买下——他并不忌讳。这穷鬼生前就遭人欺辱,成了死鬼,就更不让人怕。
不过阿青倒不大信这故事。
这毕竟是十五六年前的事情,传闻被时间发酵久了,就当不得真的,这应当就只是面极普通的镜子罢,毕竟她从小照到大,都没什么特异之处,晚上也更是无光,甚至还要比其他照得清楚的铜镜差些——它无论何时何地,都像蒙了层抹不去的尘翳,除了厚重好看些,别无好处。
只是这样模糊的镜子,也可看出正立着的镜中人肤如凝脂,面如桃花,在铜镜的模糊的光里影影绰绰,凝眸一看,便是个国色天香的美人。
她自知己美,虽不因此过傲,但也颇有几分隐藏得很好的自矜。
谁教她生得好看?
美人做什么不对?
停得时候久了,便有个小丫头子来催,扒住深色的松木门框,探出半个头来,轻声叫:“小姐,那个客人来了。”
她轻轻拢一拢如云的鬓发,又向镜中注意地看了一眼,以免自己的形象有什么损失,这才矜持地点了点头:“是吗,这就去。”
小丫头子放下扒住门的手,有些犹豫地道:“小姐......你真的要去吗?老爷夫人不是不让你见客么?”
阿青哼了声,敲了她一下头道:“我不会偷偷隔着帘子看?你莫瞎操心,领我去就是,别咋咋呼呼,教我爹娘发现。”
这些年爹娘不知怎的,死活不肯教自己出门,见客也不准,除了亲戚,阿青几乎从未见过一个这宅子外头的人。
自己虽生得比旁人好些,但也好比明珠蒙尘,别人见不着自己,上门来求亲的也少,也许根本是没有,至少她从未在爹娘嘴里听见过此事,眼看年纪一年比一年增,阿青心里也是焦急,总不能拖成个老姑娘罢?多丢人。
她又不是个木偶泥塑,总得为自己谋路,暗自下定决心,等有年轻的外客来,自己便瞒过爹娘,偷偷在帘子后相看一下,若有好的,便求了爹娘为自己向那户人家提上一提。
虽然如此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来说颇不矜持,更不符合礼节,但阿青也没有别的什么办法了。
穿小路,过花径,因走得急,不慎绊倒,眼见要扑到那从刺月季上,忽然有只手将她搀住,不必狼狈,使她感激极了,一抬头,原来是个英秀的青年,他的五官生得不甚精致,但摆放在这张脸上竟意外的妥帖,奇异的好看。
阿青被这好看吸引住,自己也察觉不出的定定望着他,青年目光陡一接触到她的脸,有一瞬间的诧异,随即便猛然弹开了,极有礼貌地道:“姑娘无事罢?”说话时,他眼睫微微垂下,声气温柔。
阿青摇摇头:“没事,多谢公子。”
回去重新收拾了番,换掉了沾上草籽的裙子,才到了厅堂内,这时气氛已很热烈了,众人喝酒倾谈,声语嘈杂,没人注意到阿青。
捉住轻轻摇曳的帘幕,阿青悄悄探出头去,想看父母招待的是怎样一个人。
乍一看,差点痴了,坐在堂上接受爹爹敬的那杯酒的,不正是方才那个人?
他似乎有点不胜酒力,脸上泛出些红,似乎不善拒绝,于是虽然有些为难,但还是喝下了爹爹敬的那杯酒。
爹爹喜得哈哈大笑,连称陈公子豪爽。
她蓦然醒悟,这人似乎就是近来人人称赞的二公子陈言,他出身富贾,身上却丝毫没有铜臭味,是个极风雅温柔的人,因此商贾虽是下九流,但也有不少人愿意与他结交。
她揪紧帘幕,不知由何而来的紧张,望住他松松握住酒杯的手,酒液顺着有些倾斜的青叶子尖般的杯口慢慢淌下,流过他线条优美的白皙的小臂,淋漓到地下,渐渐不见,像她一腔幽暗不明的心思。
这次宴罢,过了几日,阿青终究按捺不住,隐晦地向父母提了一提自己的终身之事,娘有些诧异,随即便慈爱地笑起来,“是做娘的疏忽了,只觉得你是个孩子,忘了青儿也长大了,你放心,娘必为你寻一门好亲。”
阿青羞涩低头,支吾再三,最终鼓足勇气道:“娘……孩儿有看中的人。”
她不觉得陈公子会不愿意娶她,她生得好看,且爹爹从仕,怎么说都不会配不上他,甚至还对他有些助力。
但娘听了后面色就有些古怪,为难地沉吟,仿佛是不知该怎么跟她解释的样子,她慌起来,低下头,嗫嚅道:“我痴心妄想了么……”
娘最终还是摇摇头,下定决心似的,笑了:“我家青儿是个好孩子,配他绰绰有余。”
就这么一槌定音。
过了几月,她去问娘,陆公子可有回音。
先始,娘什么都没有说,在她三催四问后,终于回答:陆公子同意了。
她欢喜极了,又问:“婚期欲定何日?”
娘仿佛年老力昏记不大起,想了想,才犹豫道:“明年季秋。”
阿青便在房内密密地绣起嫁衣,她本可让家里针线上的人缝,但她更想穿着自己亲手缝制的嫁衣去嫁给自己心之所愿的人。
红盖头也绣好了,在镜前,她戴上,以指代秤,轻轻挑开盖头的一角。
铜镜昏黄的光影里,铺一片艳艳的红,衬着一个冰肌玉骨,她想象着陈公子看到这副景象时的心境,忍不住缓缓笑了,眼波慢转,如春湖动摇。
但越明年的秋日,却等到了他娶别人的消息。
此时阿青已将一切准备妥当,头次听到这个消息,有些不真切,抓紧小丫鬟的手,“你说的可是真的?”声音有些颤抖。
小丫鬟的手骨痛得欲裂,也气得很,哀声叫道:“姑娘,你自己去看呀!”顾不得得罪,奋力甩开她。
阿青恍惚极了,脑袋里好像被人吹进一片涨大空茫的云,分不清东南西北,眼前种种都是不真切。
她不顾旁人阻拦,冲到街上,众人都用惊奇的眼光看她,像看一个疯子,见她过来,嫌弃又恐惧地避到一旁。
她直冲到陈家,陈家正吹吹打打,漫天遍地的红昭告着这次喜事,浓艳过度到令人恐惧,像血。
来得多巧,陈言正扶新妇下车。
高头大马颈上被绑着红花,不耐地喷鼻,踢踏着蹄子。
她慢慢走过去。
众人不知这形容狼狈的女人何等用意,纷纷拦上前来,陈言止住了他们——他还是如此温柔,他皱眉道:“姑娘可有事么?”
眼光如此陌生不耐,像看一个陌生人。
她难过极了,亲眼瞧见他,一腔委屈如山洪,她强抑着,眼泪还是涌出,红着眼睛,最终只挤出一句话:“你不要我了么?”
众人愕然。
他一愣,面色冷了,她头次见他如此恼怒,却是因为自己。
“陈某从不认识姑娘。更别提冒犯,今日陈某娶亲,还望姑娘心存善念,莫生事端。”说罢,便拂袖走了,手还紧紧牵住他的新娘,就像当初他在园子里搀住她,那只手宽大有力,掌心有点熨帖的暖。
她到如今还记得。
围观的众人现在才明白什么事,哄然道:“原来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了你!”
“就是嘛,什么丑八怪也敢来这里现眼,陈公子也能瞧得上她?”
有人丢来一面镜子,“请小姐照照自己的尊容,再来满地讹人也不迟。”
那镜子撞到她额角上,殷殷流下血。
她不顾痛,将镜子拾起来,一看之下,惊得昏死过去。
那镜子里,映出的是再丑陋不过的一张脸,青与黑色的胎记交叉纵横了满脸,像个妖怪。
原来那镜子不知何时有灵,对这样貌丑陋的小姑娘生出些怜悯,抑或只是单纯的对拥有者的诅咒,在她每次揽镜自照时,都将其真容隐去,幻化出一张绝色的脸来替代,直瞒到如今。
父母因担心阿青因貌丑而遭到嘲笑,故此不让她出门,当知道自己的丑女儿竟妄想如芝兰玉树般的陈公子时,虽不知她何处来的自信,但看到她的期待,也不忍打击她,只得敷衍她陈公子同意了。但陈言又何曾知晓,他甚至不记得这个姑娘。
娘料想阿青足不出户,应当没见过陈言,只是倾慕他的美名,才一定要嫁给他,便放心大胆地向阿青许诺了婚期,实则到时要来娶她的是城西的马家,就算婚后发现了,那也只是婚后了,毕竟从古到今,女人谁不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就算是自己女儿,凭什么她又例外?
只是谁又想到阿青竟一举撞破呢?
人世种种,你不去细究,它便是真的,若定要较真起来,譬如这丑女容貌,大多都只不过是镜中芳华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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