懦弱【第三部分、中4】

一夜无事。
如果真能那样就好了。
当夜深了之后，由于已经不大会有客人还在外面游逛，所以店家的灯全都熄了，自然也包括从勇士二人的房间窗口出去，不大的庭院外围曾经亮着的零星灯火。可以燎原的星火在浓厚的黑暗中被全数消灭。月亮也不知躲去了何处，星星也看不见。整个世界能给眼睛提供光明的就只有勇士床头一盏还未点亮的小灯。
随从没有敢睡到隔壁疑似闹鬼的房间，而是和勇士挤在了一起。如此安排虽然在入睡前为他们提供了几分安心感，却在半夜的时候营造了几倍于那种安心感的恐怖氛围。
隔壁房间是空的。
但却会像有人住过一样留下痕迹。
随从被一股尿意憋醒了。他睁开眼，却发现和没睁开的时候感觉差不多，反而因为没能发挥作用的眼睛的失望而更觉得难受。他干脆闭上眼睛摸索起来。
勇士睡在他的左边，那盏小灯在勇士的另一头，要下床绕过去不太可行，把勇士叫醒似乎也有点不合适，就只好从勇士的身上翻过去了。随从打定主意，开始轻轻试探勇士的位置。
随从的手摸到了一件冰冷的圆形物体。如果没有记错床上不应该有这样的圆形物体。随从身为村长的孩子，在家里的时候从没有因为黑夜而担心过。村长不算什么富人，但夜里的灯还不至于用不起。之前去探访勇士家的时候，是随从第一次走昏暗的夜路。没想到如今他需要面对如此困境。
那个冰冷的东西不会动，但给人的触感极为糟糕，随从一碰到他立刻就把手缩了回来，差点叫出声。他仿佛看到眼前有一只只恶鬼正向他呼啸而来。转念一想，他明明是闭着眼睛的，纵使有恶鬼，也应该看不到，所以想必是没有恶鬼。他如此安慰自己，再一次向勇士身上摸去。
这次他的手搭在了一个平面上，但那显然不是人的身体。随从摇了摇头，让自己冷静下来。又伸手去试了试，发现应该睡着勇士的位置仍然没有传来任何人类的感觉。
当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摸错了方向的时候，他才真正的安下心。
他开始摸床的边缘，以此判断自己所在的位置。
经过了一番折腾，他总算是点着了那盏灯，房间瞬间亮了许多，不过灯光并不足够，甚至应该说，灯光十分微弱。所谓亮了许多也只是相对于近乎完全黑暗的状况而言的。随从摸索着去了厕所。
正当他享受着用一根水柱向黑暗处肆无忌惮的宣泄时，远处传来的有节奏的“咚咚”声。声音不大，在静谧如水的夜里却也激起了无穷涟漪。它极具穿透力的刺激着随从的耳朵。随从浑身一颤，感觉那声音像在召唤自己一样，他回头看了看门口，黑黢黢的门洞里什么也看不见。在看不到的地方，不知道会不会藏着什么，也可能什么都没有，但如果什么也没有的话声音是从哪儿来的呢，那声音还越来越近了。似乎就在朝着这扇门慢慢地推进。即使是在一个套间里，明知道走廊处不会有人进来，自己来的方向睡着勇士，自然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东西，明知道如此，随从还是害怕起来，赶忙把头转了回来，看着墙壁，还好，墙壁并非是黑的。随从随身携带的，仅有一盏的夜灯仅仅照亮脚下两步远的距离。如今这仅有的光亮就成了一座孤岛。
他想到了客栈推车的老人。老人推着的小车上有一座钟，总是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那声音怎么回忆也不像是现在听到的“咚咚”声。随从想要赶快回到勇士身边去，但站立的姿势暂时还不能改变，他的心开始焦急无比。
听着——“咚咚”“咚咚”——声音越来越近了。
要赶在它从门中出现之前回去。
不知为何随从给自己定下了这个目标。在村民们的口中，他并非是个很容易害怕的人，甚至可能恰恰相反。那些村民都是只能看到表面的笨蛋，这其中还包括自己的父亲。随从心里偷偷地想。会不会害怕这种事情，一定要有过切身体会才能证明。在没有被不起眼的东西吓到之前，每个人都可以声称自己极具勇气。按如此逻辑的话勇气是无法被证明的，因为随着恐惧渐渐加码，总会达到一个超越了普通人承受范围的程度，到那个时候别人只会认为你具有名为天赋或者天命的东西，而非平凡人的勇气了。一个不起眼的家伙，突然击败了令人恐惧的怪物，怎么想都会觉得这是一物降一物，只是命运的决定吧。
所以勇气是无法证明的。随从心里默念。他觉得自己已经完事了，提起裤子弯腰去拿灯。就在这时，那“咚咚”的声音已经到跟前了。随从能明显感觉到声音比开始时大了一些，依旧是很轻微的噪音。不一定，因为声音的节奏非常稳定，可能根本就算不上是会打扰到人安眠的那一类。“这也许是店里帮助客人提高睡眠质量用的。”随从用很小的声音对自己说了一句。但没起什么作用。现在他需要走出那个黑黢黢的门洞了。走出去，就能看到连接这个套间里两个卧室的走廊，同时也是客栈一层客房区尽头的走廊，然后他就可以迅速跑回床上了。这段距离很近，近到几乎不会有人觉得它是个难题。硬着头皮走过去就好了。
然而，显然随从没有这么想。他的脑中出现了各式奇怪的念头：会不会有人或者别的什么东西躲在黑暗的死角里呢，用那不寻常的声音把自己诱骗过去，然后在转角处偷袭？他很喜欢志怪传奇，听说过很多这种偷袭的故事，蠢笨的对手轻易就被毫无防范的各个击破，现在只是转换了一下立场而已；客栈的那个老先生所说的，这房间闹鬼般的传闻也同样让人在意，所谓“鬼”的不明意义的行动，是自己进来后做了什么惹怒到它了吗？随从在浮想中又停滞了几分钟。至少按他自己判断肯定是有几分钟那么久了。
“咚咚。”
那个声音更近了一步。错觉让随从以为他已经从走廊穿过了房门，进到了内部走廊里。随从浑身发抖。他熄灭了夜灯，曲起身子，做出随时逃跑和攻击的动作准备。如果对方真的是鬼的话，那一定能在黑暗中搞清状况，关灯和蓄势待发的攻击都毫无意义，尽管随从也如此想过，但万一是人在装神弄鬼呢？他还是做出了如上决定。
“咚咚。”
声音停在了某一个位置上。是对方发现这个门洞里的灯灭了，所以也不再轻易前进了吗？那还真是个谨慎的对手。如此说来对方是人的可能性又大了几分。随从觉得自己的心跳不那么快了。这当然也有他拼命安抚自己的功劳。
那个声音和它的源头都还停在某处没有移动，这时又响起了另一个声音。先是一声闷响，然后过了一会儿，发出“沙沙”地拖动声。随从还没来得及猜测，那个声音就已经向自己逼近了。随从把注意力全都集中在眼睛上，还是什么也看不清。忽然，门外闪过一丝光亮，然后立刻熄灭了。
“你去厕所了？”房间传来了勇士没睡醒一般黏在一起的声音。
这是真的勇士吗？他起来做什么？他是外面的那个怪声吵醒的吗？随从想要应答，但自己的喉咙被这些问题卡住了，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
仅在几米之外的勇士的声音由于拐了个弯，传到厕所里来的时候变得格外微弱，同时绵长。虽然应该达不到可以听见的成都，但随从还是感觉出空气的波动撞击到房间内部，然后向中间反射，弄得整个房间嗡嗡的响。
“你把夜灯带走了？”那边又传来勇士的声音。这次的音量要较上次大一点，但也没多大，至少空气的回弹仍然需要靠心灵而非耳朵去感觉才能体验得到。
因为勇士接连的发话，门外发出怪声的东西似乎停了下来，在等勇士说完。它停不停都不会影响到勇士说什么的，而且如果真的是在等勇士说话也就意味着它会接话的吧，就用那“咚咚”的声音来接话吗？不管怎么说，周围确实是安静了下来。又过了片刻，随从感到一阵刺眼。不，其实也没有多刺眼。只是习惯了黑暗的眼睛突然接受到了光线，有点适应不了。眼睛这东西极为娇贵，不论是又明转暗还是由暗转明，都需要一个缓慢的过程让它适应。
勇士似乎是点起了可以照亮房间的灯，这灯火不仅能照亮房间，恐怕可以把整个夜空都给照亮了。随从站的地方没有窗户，看不到夜空，但他能轻易的感觉到自己重新拥有了视力。
勇士慢慢走了过来。
走到门口，往里面探头看了一眼。阴暗的小房间虽然喜逢普照，但毕竟光线是经过几轮曲折的摸索才终于射到这里，已经弱了许多。勇士只看见厕所里站着一个黑影。黑影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大约是个人的模样。勇士甩了甩头，想要让自己更快适应这里的光线，但显然是没有效果的，他暂时站在门口，没有进去。
“勇士先生？”随从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几经撕磨，像是由越过声带直接从口中吐出的空气组成的。
“你在这干嘛呢？”勇士已经认出了随从，但他还是没走进去，只是站在门口说话。这让随从紧张的意识里保持着某些疑虑。
“您真的是勇士先生吗？能不能先进来。”随从在靠墙的地方，低着头盯着门口。
“怎么了吗？”勇士说着，很随便地走了进去。“你看到什么了？”
随从心里的疑虑消失了。他本以为那是“鬼”的幻觉，是要诱骗他走出这个房间去的。虽然他也无法解释：“如果‘鬼’有空去产生幻觉为什么不直接进来抓走他。”这件事情，但他就是突然有了那种猜想。现在这种明显缺乏依据的胡乱猜测被没有依据的胡乱破解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跟勇士解释。从哪件事情上开始可以把问题说清楚呢？刚才想问勇士很多问题，但现在他一个也不想问了。就在他准备往房间走去的时候，“咚咚”，“咚咚”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声音的发源地离的极近，似乎就在耳边。勇士正在上厕所，似乎他也被这声音吓了一跳。“你在干嘛呢？”厕所传来了他的声音。
“不……不是我。”随从的声音又抖起来，他赶忙往勇士那边跑。只需要两次迈出腿，他就可以到达门口了。就在他踏出第二步的时候，面前像多了一面墙一样立着一个高达的身影。
“你干嘛呢？慌慌张张的。”随从差点撞到勇士身上。
“你听到了吗？那个……那个声音……”他抓起勇士的胳膊就往墙根躲去。
“你说那个啊？听到了啊。我还以为是你弄的，如果不是的话，可能是店里的人搞的吧。”勇士被他战战兢兢的样子给逗乐了，一边安慰他一边拖着他往房间走。说是在走，可要拖这个人行动还是不算方便，他们只是慢慢地在挪动。
“你没听那个老爷爷说，这房子……闹鬼么？”随从被拖着走了两步，似乎什么也没发生，索性也就跟着勇士走了，只是手还抓着勇士的袖子。
“听说啦。闹鬼而已嘛，我们可是要和魔王战斗的勇士，如果连个小小的鬼都怕，还怎么战斗呢？”勇士笑着回答。
“我……”随从愣了一会儿，如梦初醒一般，放开手。“好像也对。”
“咚咚、咚咚。”那个声音又传来了。这次距离要远了一点，好像在离他们而去。但随从还是本能地被吓得浑身一抖。
“不行。这……这什么东西啊……”
“应该是走廊传来的，那不然我们去看看？”勇士被他折腾了一阵也早没了什么困意。
“去……哪看啊？”
“走廊啊，来，我们去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在这吓人。”
随从虽然害怕，但既然勇士就在身边而且还在前面带路，也就只好跟着去了。
“咚咚。”那声音像是永不疲倦一样地响着，只是又离得远了一点。
门上没有猫眼。
虽然这好像完全不符合一个有身份有地位的客栈的标准，但门上确实没有猫眼。
随从还没走到门口就注意到了这一点，他心里不安起来。勇士像是毫不在意一样，直接地走了过去，伸手就要开门。
“等……”随从刚要出声阻拦，只见勇士回头比了个手势，然后轻轻地把门拉开了一点点缝隙。
随从跟了上去。
“你看。”勇士对随从耳语道。
果然和预料的一样，由于走廊根本就没有点灯，仅有的几扇窗也根本体现不出应有的价值。这和今晚的天气也有关，即便是客房里的大窗，似乎也没有起到多少作用。于是乎，走廊就成了一个，能看到矩形入口的，漆黑的深渊。
“咚咚。”那怪声再次响起。随从突然想到了曾经听过的恐怖故事。那个故事里面，凶残的怪人推着他的货车摇摇晃晃地从各户人家门口走过，要是有谁不走运，碰巧在他经过时打开了门，怪人就要从货车上提起锯子和斧头，冲进屋去把屋里的人全都砍成碎块儿，锯成几段。怪人标志性的东西就是那货车老旧的嘎吱声，一旦到了夜里，谁也不敢在门外嘎吱乱响的时候开门。
随从非常害怕，他想让勇士把门关起来。至少刚才那个声音也到达过附近的地方，但他还是自动离开了，也许那只是怪声而已，只要不好奇，就不会发生什么别的事情。
勇士凝视着门外的深渊，慢慢地把门开得更大了一点。
“别。”随从手扶到门上，阻止勇士的动作。
“怎么了？”勇士回头看了一眼随从，没有注意说话的声音大了一点儿。
“咚——”那个怪声响了一半戛然而止。也可能只是随从听到了勇士的声音盖过了怪声。然而，随从并不敢下这样的赌注，他把勇士拽开，用力将门关了起来。
门发出了“咚”的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