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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鳞27

2023-03-09红色警戒RTS心灵终结 来源:百合文库
        港口的东边是无涯海面,西边是广远雪原,现在水上和土上都闪着无数光点,宛若漫天星辰的倒映,那是敌我双方一夜激战所产生的痕迹。而夜色,像一块黑纱,将那些狂暴杀伐的景象轻轻盖过了,经由这一层“过滤”,激烈的交火与死亡,俨然成了一派上元灯花、千江渔火般的绝美,将夜晚凝固在了最灿烂的一个瞬间。
       我站在港口最高的巨塔顶端,等待着这种“凝固”状态被最终砸碎。
        我的等待并没有持续太久,镶满夜穹的漫天川辰之中,很快便有一颗离群的孤星陨落下来。我看着这颗流星划过星光之下的那一线纯黑,然后隐入大地的万千硝火中再难分辨,似乎会和以前见过的所有流星一样,在坠入地平线后就此销声匿迹,但我知道,这只是一种奢望而已。
        大概两三秒之后,“流星”所造成的剧烈震荡如期而至,我看到那丛殉爆般的爆燃火光从雪地中喷发出来,强光在凝固的夜幕上撕开一道狰狞的裂缝,而在那光的裂隙之间,我清楚看到了战场的一段小小剖面:土棕色的我军与深紫色的敌军同时被腾起的爆火映亮,连接着双方的是交射不休的弹道和火链,而在爆云中央最闪亮的地方,我正好看见了自己防区中的那座要塞,它黑沉沉地镇压在雪原中央,宛若一尊上古的青铜大鼎,但它那坚不可摧的构造正在我面前崩解,要塞主体从靠近正中的位置被劈裂开来,较小的那一半残墙正轰然滑落,而卡在裂缝中、将要塞斩开的,是一道修长而扭曲的运载火箭的轮廓——那就是刚才陨坠的“星星”!
        深紫色巨幅古字母,嚣张地印在火箭顶端的运载舱外壳上,组合成“厄普西隆”的图案,而毒爆虱和厄军步兵正簇拥着从开裂变形的舱体内爬出,向僵持不下的战线涌去,那一缝裂隙也就在我看到这一幕时戛然闭合,火箭着陆时产生的爆云已经熄掉了,战场刚刚向我展示出狰狞的一面,随即又被重新吞没到夜色之中,现在摆在我面前的,仍是那一派由死亡和恐怖做注脚的凄美“灯海”。
        我又抬头看了看星空:真是一幅富有迷惑性的景象!气象预报说,今晚本地区的积雨云覆盖率超过百分之九十五,根本看不到星星。
        所以,那挤占了夜空每一个角落的每一点“星光”,其实都是一艘厄军运载火箭进入大气层时所摩擦出来的尾焰,想到这一点,我疲惫而麻木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极力压抑着颤抖的肌体,我把那张看过一遍又一遍的指挥布署图再次铺开。它拥有着作战连线系统载入界面的标准格式,但这种本应显示在作战连线指挥屏幕上的电子界面图,却因为无线电指挥体系的瘫痪而不得不印在了纸上。
        画面主体是数码化的战区地图,用醒目的紫色和棕色,分别标出了敌军主攻方向和我军重要据点。土棕色的大据点共有四个,呈现出三星拱月的布局,拱卫在内陆方向的三座要塞,分别被标注为“一号鼎”“二号鼎”和“三号鼎”,而被围在最后方的,则是我现在立足于斯的这座大军港——东方港。
        左上角,分行条列出了此次作战的任务目标:
任务目标一:守卫三座“鼎”——“鼎”这个字,正是我们赋予给三座要塞的称号。
任务目标二:保护东方港内的通讯塔不受破坏。
任务目标三:接应援军部队。
        右下角该是实景图所在的位置,那儿贴着一张照片,正是我脚下这座通讯塔的全景图。
        快速浏览了一遍之后,我极不甘心而又无可奈何地叹着气,在地图中的“一号鼎”要塞上划了一个大红叉,刚才借着火光看到的那座要塞,正是位于最外围的“一号鼎”,它已经被运载火箭降落时的巨大势能劈作两爿,不可能再提供任何防御了——两周前,我和血舞集群的同志们还在日高山区重建受损严重的金川工业园区,我们便是在那个时候接到国防部调令,乘船赶赴华北沿海来负责东方港防务的,我没有想到,这个任务会如此绝望而艰难。
        一股浓重的“红塔山”牌香烟的气味飘上塔台,刺激着我的鼻腔和大脑,我知道那家伙来了。“红塔山”叼着他那从不离嘴的烟卷爬了上来,他过去隶属于武修荣将军的淞沪卫戍区情报部门,曾长期负责对科研部队的监管督查。
        “我听到动静了,刚才又落下来一艘火箭吧?”他来到我身边,“情况怎么样?”
        “一号鼎沦陷了,”我面无表情地说,“这太煎熬了。”
        “别太放在心上,不会煎熬太久了。”他安慰似的说,但听到他的后半句,我才知道这绝不是什么宽慰人的话,“‘雁门’和‘望楼’都熄灭了,估摸着,咱们离完蛋也不远了。”
        参与“东方港作战行动”的指战人员,全都把那张全国范围内的布署图印在了心底:三个红点,分别被重点圈注在陇西、大西南和东方港,那是国内功率最大的三座通讯基地,代号分别是“雁门”“望楼”和“东方”。在依靠铁翼喷气机重建通讯网的计划,因为原型机失窃而泡汤之后,国防部决定采取新的战略,通过这三座讯号源的互联来重新构筑国内无线电通讯干线。我们曾对这一计划充满信心,“雁门”“望楼”和“东方”,就像三盏巨灯照耀着我们心中黯淡的中国。
        但现在,“雁门”“望楼”熄灭了,大半个中国再次陷入了无线电静默的暗影之中。“东方”当然仍在闪着光,但作为它的防卫指挥官,我再清楚不过:红塔山说得没错,我们也苟延残喘不了太久了。
        “他呢?你和他搭上话了吗?”我换了一个话题,想让自己好过点儿。
        红塔山摇摇头,然后踩了踩脚下的通讯塔,提起那个“他”时,我们俩全都讳莫如深起来,像是谈起一只笼中鬼:“还是把自己关在塔里,没有往外界发出任何讯息。刚才我试着接通了一条连接塔内的闭路监控线路,但那小子在控制室里把连线切断了。我猜不透他在谋划着什么——又或许是,他单纯躲在里头什么也没干。”
        这时,一架旋翼机裹胁着风势从上空掠过,机载高音喇叭反复报告道:“一号鼎方向出现援军,请迅速接应!一号鼎方向出现援军……”
        我苦笑了一下,这种作战讯息,本来应该由指挥系统显示在控制屏幕上的,如今却不得不靠着原始至极的通讯手段来实现同样功能。
        “那末,别想太多了,各自干好分类的活儿吧。”我拍了拍红塔山,“你继续向他喊话,我到地下医疗区去一趟——一号鼎沦陷了,我得挑一些轻伤员,组建预备队顶到前线去。”
        东方港是罕见的全金属建筑区,这里的每一座建筑、甚至连地面都是由最优质的军用级合金进行一体化铸造而成,地底下更是开辟了如蜂巢般密集而众多的地下仓房。我始终想不通,这究竟是怎么做到的,目的又何在。
        但如今已经没有闲暇去思考这些了,危急的局势甚至剥夺了我们好奇的权利。匆匆从地道口进入医院区之前,我不由得回望了一眼通讯塔的剪影,一想到“他”把自己关在那里头,这座建筑物便在我心里产生了一种与伦敦塔或巴士底狱相似的阴森印象。而红塔山的喊话声,正经由高音喇叭传向塔内:“……我奉劝你采取合作的态度,马上从塔里走出来,这种自绝于人民的行为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活跃战兵!”一进入地下医疗区,我便习惯性地喊了一嗓子。这个军事术语,指的是拥有正常作战能力的人员。鉴于预备队都已经填到三座“大鼎”里去了,我不得不多次来到这里遴选仍有作战能力的人员,因为即使在伤员之中,也不排除有经过治疗后恢复迅速的轻伤员存在,当然也不可否认,这里还可能混杂着一些借送伤员为名、赖在医疗区躲清闲的兵油子。
        之前几次征兵时,只消这么一喊,很快便有不少人麻利地从伤员堆里跳起来供我拣选。但这回喊过之后,我只感到心里一阵冰凉,虽然依旧有不少人响应,但我看到的都是些动作迟缓的伤残身影,显然这些响应者并非客观意义上的“活跃战兵”,他们只是憋着胸中恶气逞一时之快而已。
        “都趴回去!”我失望地命令道,我是绝不可能带着这些连路都走不利索的伤员上前线的。
        穿过拥挤的临时护理铺位,我在一片片昏暗、血红和绷带的惨白之间,找到了那抹刺眼的军绿色。那是我们的卫生员夏小满,这个姑娘在冬季战场上,不合时宜地穿着一身夏季松针绿军装,这简直成为了她的标志色。好在,她不必跑到前线去充当一个显眼的靶子,而在这昏暗的地下,明快的绿色多少能够给伤员们带来一些心理上的宽慰,被绷带“绑”在门边铺位上的老哼和老哈就曾私下跟我说过,哪怕只是听听“夏小满”这个名字,他们也能联想到夏日的温暖明媚。
        “小夏,”我打断了她的忙碌,“能查一查伤员名册吗?是否还有轻伤员可以……”
        “没有了!”她有些焦虑地打断我,同时把伤员名册上的“轻伤”那一页翻给我看,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之前,全都是伤员被调走后画下的红勾。我感到一阵钻心的痛,她的轻伤员,已经全被我提回前线去了。
        “苦了你们了……照顾好同志们。”我只好这样说。
        在我转身欲去的时候,夏小满很突兀地把我叫住:“政委……关在塔里的那只书虫子怎么样了……大家都对那家伙很好奇。”
        我稍稍愣了一下神,塔里的那个人,倒确实算是东方港的焦点人物。至少在我刚刚率部接管这里的防务时,他就已经成为了闲谈中的传奇人物,他的一个身份是东方港通讯塔的总工程师,通讯塔的每一步操纵,都需要在他的指示把关下进行;而另一个身份显然更能引逗起人们的兴趣,他同时也是一名科研部队叛匪。
        这两重身份并不矛盾,因为通讯塔正是科研部队在克什米尔之战前承建的,他是这一工程项目的总“把头”,也正是在科研部队服役期间,他接受了沃克网终端的植入测试。唯一一个弥合着这两重身份的人,便是红塔山。一方面,红塔山需要保证他的工程指令能够得到有力遂行,另一方面,红塔山又得时刻提防他不会在工作期间做出任何背叛行为。押着一个背负叛国嫌疑的家伙执行战略性任务,这件事怎么说都显得既艰险又滑稽。甚至有谣言称,红塔山一度曾用手铐把自己和那家伙铐在一起,但至少在我来到东方港后,这种夸张的戏码还未曾上演过。
        不过以眼下的情况来看,我猜红塔山一定很后悔自己没有把那个关于手铐的夸张流言付诸实践,因为在东方港加入“三角通讯网”后的第四天,在厄军部队对我们的进攻强度第一次达到峰值时,我们的总工程师兼叛国者居然趁着战局的混乱,以检查设备为由独自进入通讯塔的中枢控制室,并利用录入了自己指纹与虹膜的密码锁,将控制室从内部锁死了。红塔山悔青了肠子,却也只得每日趴在那扇炸药都轰不开的防爆门外,用高音喇叭对室内的那位“隐君子”晓以大义。
        那家伙,叫什么来着……哦,一个奇怪的名字,安知也,如果翻译成英文,怕不是要叫“How can you know”。
        “一直没有音讯。”我简短地回答夏小满,“奇怪,你怎么知道他是只书虫子?”
        再不解人意的蠢货都能看出来,夏小满的眼神陡然从急切期待降温成了游移不定:“猜的嘛……能干这种技术活不都是书虫子?而且又起了那么一个酸气冲天的名字……”
        她借着换绷带的由头,从我身边避开去了。而我满腹狐疑退到门边的时候,恰好被哈德门和衡山松叫住了。
        “政委!”衡山松胸前裹着绷带,说起话来也是闷声闷气的,“这儿的伙计怕是残得差不多了,你何不上海军那儿借点人手?”
        哈德门吊着伤臂补充道:“港口里停着不少军舰呢,现在他们被厄普西隆鬼子的潜艇堵在海岬里,应该能匀出不少闲人来。”
        我迅速在心里将其判定为一个好主意,但嘴上,却“口”不在焉地问了一个不相关的问题:“你们俩,有没有发现……小夏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他俩没料到会赚回这么一个旁门左道的问题,愣了一会儿才答道:“能有什么奇怪的?”“她跟港口里的疯老头挺亲近,这也算吗?”
        他们所说的“疯老头”,也是个“知名度”很高的“公众人物”,据说是东方港的“原住民”,是参与过港口建设的老工人,但不知什么原因变得疯疯癫癫,蹦不出几句正经话来。年轻的时候,他叫楚川;而现在,熟识的人给他加上了一个修饰的“头衔”,唤作“老楚川”。
        罢了,我不指望能从他俩嘴里问出什么道道来,只想着赶快到军舰上去挖一挖墙角好填补战线空缺。但在心底里,我对这种填补战线的努力实在没什么信心,这只是在彻底沦败之前的聊尽人事而已,所有人都很清楚,一旦天上那些“星星”成批降落在港内,我们的所有防务都会土崩瓦解。这简直就是全国形势的缩影:我们耗费了巨大的心血和兵力,想要修筑一道固若金汤的防线,堵塞任何可供敌人入侵的道路,但在从天而降的打击面前,这些重兵守御都相当于是不设防的!酒泉、西昌、太原等多个宇航基地的观测结果,全都无比明确地显示,这些运载火箭是从月球“发车”的,那帮该死的厄普西隆鬼子已经闹到月亮上去了,他们彻底改变了游戏规则,再也没有哪个国家能够独力与之抗衡。
        我怀着这种沉静而又绝望的心情,退向门外的黑暗,但一记炸雷般的爆喝,很快将我镇在了原地:“来了!它们来了!”
        我循声望向这间地下医疗舱的角落,所有人都望向了那个角落,但紧张的注视最终却换来一个哭笑不得的结果,原来是楚老头儿叫唤着从侧门钻了进来,这些地下舱室四通八达,谁知道他是从哪儿钻进来的。
        受到惊吓后,伤员们脸上都露出厌烦的神色,夏小满尴尬而又紧张地迎上去,轻声想把老楚川劝走。但那老头儿今天的状态很奇怪,他没有像往常一样从善如流,而是更激动地跳起脚来,看到他从门外提溜到手上的那玩意时,所有人都不顾伤痛地激灵了起来:那是一杆“56半”老步枪!
        “就在这儿!” 老楚川在我们来得及采取行动之前,闪电般地拉开枪栓、对准舱壁狠狠轰了一枪,老式步枪那威力巨大的响动在密闭空间里往复回荡,震激着所有人的内脏。唯一幸运的是他这胡乱一枪没有伤到人。离他较近的几名伤员已经不顾伤势爬了起来,怒气冲冲地想要将他制住,但他们还没有碰到老楚川,医疗舱却突然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所有人都屏着息,透过枪响的颤韵去辨听那种突然混进来的声音,它细密急促而又窸索,像是一根根刷毛在成百成千地刷过金属舱壁。这种单调的重复只持续了很短一段时间,微弱的摩擦声陡然转变成砰然重响撞击在铁壁之上,间杂着我们极其熟悉的尖锐鸣叫,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毒爆虱!”
        真的是毒爆虱!上过战场的人,绝不会忘记那种恶梦般的蠕行声与虫鸣声,这间地下舱室位于港口边缘,舱墙之外便是泥土,毒爆虱完全可以从冻土中钻遁到墙外来!随着医疗区内惊叫乍起,那些仅有一墙之隔的虱子得到了猎物的讯息,开始更加疯狂地撞击铁壁,如果它们簇拥着爆裂开来,很难保证那些强酸性的毒液不会蚀穿舱墙!
        “静!”干净简短的一声猛喝,若不是轻眼看到,没谁会相信这极具威信的喝令竟来自于楚老头儿,他再次拉栓退壳,向着舱室远端的角落开了第二枪,这回没有人再怨骂他的枪声,因为虱群的动静很快便被弹着点引向远处去了。
        “跟着它们!”我拔出手枪,贴着墙追踪虱群的余音。医疗区威胁的暂时解除,并不意味着整个港口威胁的彻底解除,如果它们从某处薄弱点突破到东方港内部来,带来的将是我们绝对经受不起的损失。
 
        这是一场紧张而又沉寂的追踪,我始终咬着虫群之声,贴在东方港地下舱区的边缘地带游走,老楚川健步如飞地紧随其后,老哼、老哈等为数不多的几名伤员则自告奋勇跟着我们。沿路上,我们不时撞见地下舱里值勤的工人,他们都和老楚川一样,是港里的“原住民”,负责在港口设施的日常运转,见到我们这幅架势,工人们一度以为地下舱里着火了。
        两脚在合金地板上踏出沉响,我在一个边缘拐角处站定了,我敢肯定,虱群的动静就在这附近戛然而止。我蹑步贴到了那处拐角的最深处,见鬼,这儿准是有裂隙,我能闻到浓重的泥土腥味和毒酸味!
        伸手在铁壁上轻轻一摸,我并没有摸索到那隐藏在黑暗中的裂缝,却摸索出了意想不到的后果,墙壁另一边回应似地传来一阵摩刷,那些虱子也在试探着我!它们是比我更加果断的试探者,仅仅刷刮了两三下之后,面前那两面污迹斑斑的合金墙壁开始向内变形压缩,它们已经认定了这个脆弱的突破点,正簇拥着往里挤!
        “喷!快喷!”我转头就跑,失声向伤员中的一名喷火工兵喊了起来。
        那位尽职的伤兵倒是没忘记带上自己的武器,老哼、老哈等人纷纷让开一条通道,好让喷火工兵将火舌烘到不断扭曲的合金外壁上,金属的导热速度极快,我们清楚地听到虱子们在高温下炸裂时的闷响,那金属角落则在火焰炙烤下变红变黄,最后却急转直下成幽绿的冷色调,当我们意识到那是从虱子体内爆出的绿色酸毒时,一切都晚了,不堪烧蚀的铁墙轰然破裂开来,一大团“虱球”裹胁着火焰与毒液翻滚而入。喷火工兵在看到这一幕的第一时间便崩溃了,他惨呼着丢掉燃气背箱,以一名伤员所能达到的最高速度率先逃跑了。
        老楚川扯住我的衣领便跟上了伤员们的逃亡脚步。我回头正好看到了小夏,她显然是跟在着我们过来的,如今却脸色煞白地吓愣在了原地。
        “小夏,快去疏散伤员!”我嘶声喊道。
        “小夏,升火!”几乎是在同时,老楚川也喊了起来,我惊讶于他语序的连贯,这与之前的疯言疯语大相径庭。
        在同时接到政委和老疯子的指令时,小夏的第一反应令我感到了无比惭愧,她坚定不移地执行了老楚川的命令,冲着地下舱区的深处喊道:“升——火!”
        那是一种极富韵律的号子声,几乎没有任何迟延的,我便听到远处传来了一声又一声的接力:“升——火!” “快——升——火!”“升——火——咧!”
        是那些“原住”工人!他们早已经对这种特定而原始的信息传递方式驾轻就熟,一道“升火”的指令很快传递开来,效率堪比对讲机通话。“升火”是一个古老的航海术语,原指风帆时代的船只要在离港时升起舱底的火炉,但在东方港,这个词语却另一个特定的意思:启动港底的核子反应炉!
        没有谁知道,设计这座港口的疯子为什么要埋进来一座核子反应堆,人们只知道,它供应着全港口的一切电力、热力能源之需,通讯塔也需要从中获得驱动能量,因此这座反应炉一直在预热,可以在短时间内启动到全功率状态。
        一排排明黄色的警灯映亮在我们身周,这是警示人们迅速离开隔热舱的信号。那台旧式构造的核子反应堆隔热效果并不好,在全功率运转状态下,中央反应堆周围的一圈舱室全都会变成高温炼狱,严禁任何人员接近,谓之“隔热舱”。在明黄色的警灯闪烁下,我突然明白了老楚川的用意:那群毒爆虱,正好闯入了隔热区。
        老楚川发力将我拖出了那间舱室,然后关上了隔热门,我们听到了紧追不放的虱群撞击在门后的砰响。随后,一阵逼人的灼浪从门后透了出来,我摸爬着远离那间隔热舱,而舱门之后则传来了一阵清脆的爆响,像是一粒粒爆米花在微波炉腔里炸开:“升火”已经完成了,闯进来的毒爆虱正被辐射热量一一烤炸。
        听着隔热舱里的爆裂声进入高峰,然后渐渐平静下去,我心有余悸地喘着粗气:“老爷子,你也不那么疯嘛。”
        “同志,你开船吗?”老楚川答非所问,我也只好收回了刚才的表态。铁墙之外的冻土中,那阵掘蹭之声渐渐远去,看来虱群并没有全部覆灭,但显然它们碰了个硬钉子之后便纷纷远遁了。
        “政委!”老哼和老哈上气不接下气地出现在我面前。
        “两个不要脸的还敢回来!?你们咋跑恁快呢?”我怒道,“帮我传令,要求各区严加戒备,以防那些虱子卷土重来。”
        “政委,快上去看看吧,”他俩丝毫没有在意我说的话,“那个安知也出声儿了!”
 
        “我是不是叛国者,已经不重要了。”这是我回到地面后听到的第一句话,通过广播从塔里传出来的,正是安知也那冰冷而疲惫的声音。港区里的工人和军人已纷纷聚到露天,从各个方向望着那座地标式的通讯巨塔。我没有看到红塔山,但他准是也在某个地方听安知也讲话。
        “重要的是我们应该怎么办。”安知也的声音继续传来,笼盖在港口上空,“我已经做好决定,要启动通讯塔的自毁系统。我大脑里植入了沃克网终端,而这座通讯塔在营建的时候,就已经认证过了沃克网的系统接口,只要我通过大脑中的终端进入自毁系统,预设的程序将会把塔内的所有线路都烧蚀掉,绝对比炮轰还要毁得干净。”
        另一座广播塔,传出了红塔山的声音,他简短的勒令道:“你不能毁掉通讯塔!这是违背国防部指令的背叛行为!”他们两人不得不靠着这种隔空喊话的方式进行交流,交流的内容也就无奈地暴露在了所有人面前。
        “‘雁门’和‘望楼’都熄灭了,我在控制室里看得一清二楚。建立通信网的战略已经破产,‘东方’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安知也针锋相对,“你们看到症结的所在了吗?
        东方港已经没有任何战略意义了,为什么厄普西隆军队还要疯狂地发动进攻?
        陷入无线电静默的中国,就像被钉住龙筋的巨龙,它的大脑不能指挥威力十足的肢体,各战区部队的挣扎,就好像一条死尾巴在神经反射的作用下做着毫无意义的拍打,比起苏军和盟军来,我们已经完全沦为了对厄普西隆帝国毫无威胁的鸡肋之地,为什么尤里还不惜动用月球基地、向我们投送海量兵力?
        一切都是因为大功率通讯塔的存在,它使我们拥有了重建指挥通讯系统的可能,使我们拥有了沟通苏盟两军、形成全球统一战线的可能,厄普西隆帝国不能容许这样的威胁存在,所以才不惜血本地发动进攻。
        ‘雁门’和‘望楼’已经完蛋了,只要再毁掉‘东方’这个最后的信号源,在无线电的维度上,中国便不复存在,厄普西隆帝国也将会把我们划入次要目标,并把兵力调去对付威胁性更高的苏盟两军。
        放弃已经破产的战略构想,让我把通讯塔毁了吧,这将带来最好的结果:敌军将停止进攻一座没有威胁的港口,你们可以从容地离开东方港、摆脱无休止的杀伐死亡,甚至全中国也能将龟缩战略继续下去,隐藏在无线电的禁区里独善其身。至于我……我也将不再是让你们头痛的叛国者了。”
        我还没咂摸清楚他最后一句话的含义,便已经挤到了通讯塔跟前,并在空地上找到了红塔山和其他军官组成的参谋团。
        “那小子胡说些什么呢!?”我说不出理由来,但对安知也的那套调调有着天然的反感,“快想办法阻止他!”
        红塔山却没有回应,甚至没有再通过广播塔反驳安知也,良久,他才沉沉地对我说:“我不知道那小子的真实意图是什么,但到目前为止,他所言句句是实。”
        我讶异地瞪着红塔山,而他只用两句话便让我的心凉了下去:“你算算已经有多少部队耗死在东方港了?你还想再耗死多少人?”
        东方港计划的初衷,是通过一个强大的信号源来集结附近地区的残存部队。虽然通讯塔发出的讯号仍然会受到地磁场干扰而难以完成有效通讯,但那些在混战中被打散的残部,却可以侦测到一个强大信号源的存在,他们将本能地向这个信号源靠拢,从而实现组织与休整、重新集结成足以抗衡厄军侵略部队的军事力量。
        但事态的发展,却使这个理想中的集结地恰变成了一道不断流血的伤口。厄普西隆帝国把东方港当作免费的鱼饵了,他们乐见其成地等待我军部队被信号源吸引过来,然后逐个予以重创或歼灭。作为防御指挥官,我很清楚自己是如何接应那些应召而来的友军部队、如何把他们安排到三座要塞阵地上、再如何看着他们在凌厉攻势下如日晒的露水一般蒸发掉……我恐惧地意识到,也许安知也和红塔山才是对的,不能再让这座通讯塔把更多友军诱来送死了!
        正在这个举棋不定的当口,港口内外传来了一片喧叫,但这回,并没有太多惊恐和危险的意味在里面,人们只是用喧闹来迎接一项大家都已经安之若素的变故:涨潮。
        东方港的潮头,在每晚子夜时分准时拍卷入港,最高的那个浪头甚至可以越过岸沿、拍打到通讯塔所在的区域。但这实在算不得什么威胁,涨潮并不曾淹死人,大伙对这习以为常的自然现象,产生的也不过是类似于“下雨了回家收衣服”的情绪。
        大潮头如期而至,轰轰然向我们所在的区域拍来,附近的人们纷纷避开,我却因为极度低落的情绪而呆立在原地,希望冰冷的海水能够刺激一下我那如麻的心结,于是我索性昂起头来,观赏着那居高临下的潮头,呃……混在潮水里的那是什么玩意?
        活见鬼!活见了他娘的鬼!是毒爆虱!
        我抻直了脸上的每一块肌肉,形成一幅前所未有的惊恐表情,看着毒爆虱那肥硕的身形成群卷裹在浪潮中,它们的虫鸣与潮声相互应和,在海潮的冲刷下向我们扑卷而来!之前那些被核辐射逼走的虱子,它们避开了坚硬难钻的东方港,转而遁出土层钻进海里,然后借着海潮的动力冲入港口!
        我们被海水打了个透心凉,但恐惧带来的刺骨寒意则更加摧人心志。我失控地滑倒在积水里,歇斯底里的尖叫着,把随海潮压在身上的虱子推开,手掌触在那些浸满了海水和黏液的虫腹上,让我欲疯欲狂。
        更出乎意料的事情接踵而至,虱子们并没有按着攻击本能、直接在我身上炸开一滩毒液,它们在湿滑的地面上翻摔跌撞,极有组织地聚集成群,然后向通讯塔涌去。
        安知也说对了,通讯塔才是厄普西隆军队真正和唯一的目标!连这些虱子也在接收到的心灵波指令支配下、把塔当作了首要猎物。我浑身颤抖着站了起来,看着那群毒虫在数十秒内盘旋爬升,在塔身上旋绕成数条环绕不息的长龙。
        “救人……救他!”我语无伦次地喊道。
        一只有力的手,稳住了我抖似筛糠的肩膀,红塔山在背后说:“不必了,不要再浪费更多性命去做无意义的营救。正像安知也说的,这是最好的结果,不论是他先启动自毁系统,还是让虱群把他和塔一块腐蚀掉,我们都可以摆脱最后一座通讯塔的牵绊。而他,‘也再不会是令我们头痛的叛国者了’。”
        看着那恶龙般的虱群越盘越高,我感受着如同孩子面对梦魇般的恐惧,我突然很想痛哭,说不出具体缘由。附近的战士们赶来救援,但一看到军官们都聚在这儿不进行任何指示,他们也便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陷入一片沉默,不知是在为安知也行哀悼,还是在默默庆幸这一切即将结束。历经无畏而惨痛的牺牲后,我们即将迎来结束,厄普西隆部队将不会再纠缠于此,我们将可以转移到另一处据点进行长久的休息,这就是牺牲之后理所应当的“奖励”吧?
        “快救他!小安不是科研部队叛匪,他不是啊!”一阵尖锐的哭叫声打破了沉默,我们看到一抹绿色从人群中钻了出来,夏小满手中挥舞着两张脑部X光片,近乎央求地向我们跑过来。
        “他不是,他不是!”她反复强调着,并把脑部光透图递给我们看,“这是安知也的X光片,接受沃克网终端植入手术时,出现了手术事故,那粒终端偏移了预定植入位置,他根本触发不了脑子里的终端设备,也接收不到沃克网的任何消息!”
        我抢过X光片进行查看,错不了,我曾接触过那种植入手术,知道终端设备是嵌在哪一片脑神经区域发挥作用的,如果这真是安知也的脑部透视,那他大脑里的那颗终端偏离得也太远了!所谓科研部队叛匪,都是按照能够接入沃克网、并参与统一背叛行为来进行界定的,按照这一定义,手术失败的安知也自然就被排除嫌疑了。
        “这不对劲!如果他根本无法触发终端,又为什么自称能够通过沃克网来连接通讯塔自毁系统?”我质问道。
        “不一定需要大脑操纵,只要终端能接入系统认证就好了!”夏小满的解释让我产生了一些不祥的预感,“他同样可以让自毁系统认证到大脑里的终端,只要让强电流击穿自己的脑子啊!”
        “为什么不早说!?”我有些气急败坏,我早就觉得夏小满有些不对劲了。
        “那台失败的手术是我给他做的,如果让部队知道了,会开除我的卫生员资格,小安一直帮我遮掩,他说没事儿的,他总说不会有事的!”夏小满痛哭着看了我们一圈,最后认定红塔山最有发言权,便连忙把作为证据的X光片塞给他看。
        但红塔山不为所动:“事已至此,安知也自己已经说出来了:他是不是叛国者,已经不重要了。”
        我在心里冷冰冰地念叨,对,他是不是叛国者不重要,重要的是塔必须毁掉,重要的是我们可以在他阵亡后再行平反……
        夏小满的表情变得无比呆滞而绝望,她终于意识到,自己求不来任何援助了。在我们的注视下,她竟孤身向那群毒爆虱冲去,我们纷纷追上去想拦住她,但突然闯入的老楚川动作更快,他拦腰将夏小满抱了回来。
        “老楚叔!”夏小满冲老头儿喊道,“小安在里面,小安在里面啊!”
        浑浑噩噩的老头眼里突然又有了光彩,他重新抬起那支老步枪,对着虱群作快速而精准的点射。但这杯水车薪的努力没有用了,虱群已经爬到了塔顶,塔身被淹没得一点儿也看不见了。
        “多叫些人手来帮忙——帮忙拦着疯老头和疯丫头,不要再让他们做无谓的事。”红塔山建议道。
        我点点头,快步跑向十米开外的防空阵地,然后用尽全力狠狠踹在了“哨兵”防空车的车门上:“挺尸呢!?对着塔上的虱子给我打!”
        那两句话准是响彻在通讯塔左近,我因为这声嘶力竭的叫喊而感到头晕,一片恍惚中,我看到收到命令的哨兵防空车一辆接一辆开出阵地,如跑马般围着通讯塔绕圈行驶,高昂着双联白磷炮向塔身上的虱群喷吐弹链,激射成一派火树银花不夜天。
        军官团的成员们满脸讶异的望着我,我意识到,已经有太多的友邻部队被讯号源吸引到了这里,而每一支部队的指挥官都是平级的,我得说服他们加入到救援行动中来。
        “为什么厄普西隆鬼子想毁这座塔?”我向他们吼道,“因为他们怕
它!!!”
        更多部队加入到了救援行动中去,毒爆虱盘成的长龙在凶猛火力之下断裂开来,崩解成无数残尸滚落堆积在塔下。我看着重新裸露出来的巨塔,是的,厄普西隆人怕它,该让他们怕到死!
 
        最后一只毒爆虱从通风口蹦了出来,摔在通讯塔中控室的地板上滴溜溜地转。我随即从同一个通风口挤了出来,不由分说抬起手枪将它射炸成一滩毒液。中控室的那扇防爆门真是死硬,竟然连毒爆虱的毒液也没能将它蚀开,还累得我跟着那死虫子爬管道才钻进来。
        “喂,书虫子,我还指着靠这座塔去打一片场子呢,所以你最好不要弄坏它。”我对着坐在操纵台前的那人说。
        于是安知也回过头来看着我,亲娘咧,夏小满说得没错,这小子还真是个一看就知道他绝对是书虫子的那种人!即使连日来的缺水少食使他的脸色呈现出不健康的惨白,那张脸上还是写着满满的“你怎么会知道”的反问和嘲讽意味,当真没亏了他这个书卷气十足的名字。他左右手已经各捏着一根从操纵台里接出来的电线,看样子正打算做那电流贯脑的惊悚实验。操纵台上放着一些他自己带进来的水壶和压缩饼干,现在都已经消耗殆尽,此外最显眼的便是一张黑白照片,从背景上那些特征明显的全金属建筑物来看,显然是在东方港拍摄的,画面上有一个英气逼人的军人,笑容灿烂地用手伴着两个孩子,那俩小鬼都穿着显然是从家长那儿裁短改制过来的“蓝蚂蚁”,看模样是港口内工人家庭的子弟。在“闭关瞑想”的这几天里,那张照片始终陪伴着书虫子。
我惊讶地发现,照片上的那个军人竟然是楚老头儿——老家伙年轻的时候还挺帅的。而两个孩子,分别是安知也和夏小满——虽然隔着近十的年龄差,辨认起来难度有点儿大。
        “你是个理想主义者对不对?”他文绉绉地问道,“我已经劝你们放弃这座塔,别再招惹厄普西隆,可你没听。”
        “你先把门外那一帮子放进来,然后我们再讨论这个问题。”我不由分说把电线从他手里夺了下来,他神态很“古典”地叹了口气,带点儿文言小说里落第士子的忧伤,然后无可奈何地把拇指捺在了操纵台的密码锁上,那扇油盐不进的防爆门终于轰然中开了。
        “为什么不按我说的做?那明明是对大家都更轻松的选择。”在大门开启的摩擦声中,他向我问道。
        “不应该。”我简单地说。
        “有什么不应该的?”
        我小心翼翼地把电线撂开:“没有叛国的人,不应该背着一个叛徒的冤名了结此生;
        爱惜姑娘的傻小子,不应该在自己的青梅竹马面前白白死掉;
        死书生应该和驴子一块儿走在队伍中间,而不是浸在一堆虫子里洗夜澡。”
        防爆门彻底打开了,“红塔山”的烟味缭绕到我的鼻头前:“所以你为了这一堆无聊的理由,破坏掉了安知也安排好的十全方案,把我们大家置于险地?”
        我回过头来面对红塔山那冰冷的表情,军官团的成员们也神色游移,他们被我圈进了局,却对我的行为没什么信心。甚至连书虫子本身也对自己的获救毫不感激,在场的人里头,恐怕惟有夏小满给了我一个好脸色了。
        “那我们就谈一谈‘有聊’的理由,”我答道,“中国人民解放军,不应该缩在不通电话的国内沤烂,我们应该作为反抗厄普西隆帝国的重要力量加入到国际统一战线中去,一块儿杀他娘的!躲在乌龟壳里,看厄普西隆光头们和盟帝、苏修杀得天昏地暗,你是想埋汰死我们这帮当兵的吗?”
        “我以一个情报人员的经验提醒你,天底下很少有什么事情能按照‘应该’的模样去发展。”红塔山提醒道。
        “政委同志,你这是典型的意气用事以及没有大局观的表现。”该死的书虫子也帮他的腔。死书虫子,你到底是哪边的!?
        我向前挺了一步:“那么,我以一个共产党人的身份提醒你,我们正是一直做着应该做的事才走到今天的。”
        红塔山微微摇了摇头:“比起花腔来,你最好有些务实的东西。别忘了,天上那些‘星星’可‘挂’不了太久了。”
        “硬货马上就来了,”我答道:“港口里泊着不少兵船,请帮我把水兵全都抽调到港口上来,我们需要一支庞大的队伍。”
        “喂,你想干嘛呢?”书虫子沉不住气地向我问道。
        我颇有些得意地看了看他:“看那张照片,你们是在港里从小长大的,对吧?可你们真的知道,东方港究竟是什么吗?”
 
        我们实在不能再管天上的那些火光叫“星星”了,厄军火箭集群已经进入了着陆前最后的反冲阶段,它们的尾焰在肉眼视角内已经大得如无数轮月亮一般,将夜幕燎得千疮百孔。
        而我们的防线,甚至已经撑不到这些火箭来予以最后一击了,我被炮击的气流掀翻在雪地上,亲眼看着二号鼎被毒爆虱群从内部蚀穿,而三号鼎则在敌军掠夺者坦克的交轰下碎坍成墟。
        “见鬼,我就知道自己守不住!打了这么多年仗,遇到的全他妈是比我厉害的!”我怒道。
老哼和老哈各自带着伤站在我身后,气急败坏道:“政委,这种时候不是这样说话吧!?”“快想想办法啊!”
        “好在,本来也没打算守住了。”我的话让他们受惊不浅,“旋翼兵,传令下去,向港口全线撤退!”
        旋翼飞行兵们完全无法理解我的命令,但他们还是不得不承担起原本该由无线电来完成的职责。一架架旋翼机扑腾到了战场上空,用扬声器把指令下达到各个阵地:“全线撤退!向东方港撤退!”
        我们的阵线向港内退潮而去,而厄军则毫不放松地扑咬了上来。很快,那条紫色的兵线已经出现在视距之内、以肉眼可见的高速向我们压来,而运载火箭的主力集群也已降至低空,裹胁着几要震破耳膜的呼啸声、如无数把天神的投枪向我们掷来。
        在一片兵败山倒的喧号中,我已经感受到脚底下传来了预期的震动:“快了,快了……从现在开始!”
        东方港是一座伸出海岬的狭长形半岛,如果以三座“鼎”为结点,可以连成一条长线,将港口与内陆划分开来。这条线原本只存在于想像之中,但现在,它开始变成实体了:第一道地缝精确沿着这条线所在的位置划裂开来,然后凭着比厄军推进、火箭下降还要快的速度,迅速扩张成交通壕的宽度、坦克防御壕的宽度、鸿沟大裂谷的宽度,海水低吼着从沟底翻涌了上来。它是大地咧开的一张邪魅无比的笑,高速冲击中的厄军部队,相互挤撞着从突然崩开的断崖边缘滑落进去;十拿九稳要砸在我军阵地和东方港上的运载火箭,哀啸着砸进了那张咧开的巨口、激起无数道比通讯塔还要高的水柱。
        被火箭砸起的数以吨计的海水,化作漫天暴雨淋落在我们身上,大多数人还对着这开天辟地般的大惊变发愣,而老哼、老哈等一小撮人虽然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却已经抱着“管他三七二十一”的心情,沐浴在海的暴雨中嘶声疯笑起来,至少他们能看出,不可一世的敌军被狠狠摆了一道、成批地葬送到海沟里喂鱼去了。恐怕只有半空中的旋翼飞行兵洞悉了一切,我听到他们的呼喊声联成了一大片:“船!是船!”
        没错,从他们的视角俯瞰下来,一定可以看到全貌:东方港整个从内陆板块上脱开来了!那道裂缝,乃是东方港脱离大陆所形成的断沟,它已经不再是一座港口了,旋翼兵看到的,是一座外形狭长规整、像一座小岛那么大的巨型战舰,正斩开夜色与浪花,向幽深的外海驶去!而我们,其实就站在船尾所在的位置,望着大陆渐渐隐没在渐暗渐远的夜色之中。
 
        从船尾跑回到甲板中段,迎接我的是一片混乱和喧嚣,穿着军装或工装的人们沐浴在海潮之中,扯着号子去固定各种器械,这给我带来了前所未有的踏实感,比起被困在港里的不知所措来,眼前的忙碌简直是一种享受。
        “帆布,帆布!要死啊!那块线路进水了会报废的!”书虫子被浸透了全身,焦急指挥着身边的人去给设备防潮。他又回到总工程师的位置上了,包括红塔山在内的军官团成员一个个忙不迭地听从他的指挥。
        我迎上去帮忙拖帆布时,安知也很神经质地劈头喝问:“你把三座‘鼎’怎么了!?”
        我在海潮里大笑,能让这个三脚踢不出屁来的书虫子惊成这样,实在是件很快意的事:“那不是鼎,也不是要塞,而是三座锚!把锚毁了才能开船啊。”
        最初在‘鼎’里布防的时候,我就想不通,为什么它们的地基打得那么深,后来我才明白,这三座装置深深楔进了‘大东方’号的船尾,为的是把它固定在大陆板块上。
        “太疯狂了,你什么时候发现……发现……”书虫子变得结巴起来,只得拼命把缆绳卷到小臂上,以此掩饰自己的茫然无措。
        “发现它根本不是‘东方港’,而是一艘‘大东方号’浮岛战列舰?”我抢过他的话头,“我像没头苍蝇一样在地下舱室里四处乱钻的时候,就开始接触到真相了。我们早该想到,根本没有哪座‘港口’,会毫无意义地把地面和所有建筑全铸造成合金材质,还在地底下开辟无数舱室,甚至埋进来一台核子反应堆,这原本就是一艘军舰的标准配置:军舰的甲板和上层建筑自然都是合金打造的,甲板之下便是密集的舱室,而核子反应堆是它的中央发动机,‘大东方’号一开始就是作为一艘军舰进行建造。你们这些工人家庭来到这里时,它已经完成建设、并打上了‘港口’的幌子,以致于你们先入为主、从来没有发现它的真面目。”
        “理性限制了我们的想像。从父辈到我们,所有人能熟练参与甲板底下那些机械器件的运转控制,但从没有人想到过它们真正的用途竟是为了驱动一艘巨船。”安知也奋力把盖好了的帆布固定在甲板上,“任何一个有常识的人,都不会相信,浮岛式的战舰竟真的会被造出来,它是一个军事工程学的笑话,疯子的狂想,毫无实战价值的玩具,直到现在我也不敢相信,中央军委居然会批准它立项建造!”
        “因为我们也曾有过‘全民疯狂’的年代,”我帮他把帆布的一角钉牢,“我猜,‘大东方’号是在大跃进时期进行秘密设计和建造的,之后国防部意识到它完全没有实战价值,才把它废弃在华北海岸、并作为一座港口发挥余热,科研部队更是不明所以,还阴差阳错地把通讯塔建在这上头了。至于真实的情况,恐怕只能去问老楚川了。你们这些所谓的‘原住民’,其实都是在‘港口’时期入驻的,只有那个老家伙,完整参与过大东方号从开工建设到伪装成港口的全部过程。”
        安知也的表情很僵硬,他一定在惊讶,原来那个从小就伴着他们的老兵,竟然隐藏着这么多的秘密。他回过头去看甲板另一侧的舱口,透过那个方正的大洞,可以看到底舱的情形,老楚川正敲着舱壁发号施令,指挥着手底下由港口工人和各舰海员组成的庞大队伍,来运转巨舰航行所需要的每一座机械。就像他曾熟练地指挥过主核子炉“升火”一样,也许这个老头儿仍然疯疯癫癫,但作为一位元老,他却清楚地记得“大东方号”运行过程中的每一个细节。
        甲板上的探照灯开始急促地四处横扫,高处了望点上的领航员高声提醒着人们准备迎接冲撞,忙碌着的人群纷纷四散,把自己固定在了最近的附着物上,我和安知也等人则一头躲进了通讯塔里。
        来到塔顶中控室时,我们看到了那即将来临的撞击:前方横亘着通向远洋前的最后一道峡口,在港口防御战期间,不少港内的军舰曾希望通过这道峡口遁至外海,但无一例外被隐伏在此的敌军“食人鱼”型潜艇击沉,沉底或搁浅的舰骸堆积成一座钢铁坟墓,郁郁沉沉地堵塞了航道。
        甲板上的船笛发出响彻海空的低鸣,我死死攥着通讯台的边缘,就好像攥住一匹巨大劣马的长鬃,一股交杂着挑战、恐惧与兴奋的悸动死死攥着我的心房。当那些舰骸——说不定还有一两条避闪不及的“食人鱼”潜艇——被占有绝对重量优势的“东方港”冲开轧断时,我知道,再也没有什么能够阻止我们了,展现在面前的,是一片浩汤无涯的瀚海!
        我难以抑制的高呼起来,站在旁边的书虫子则擦着冷汗:“别高兴得太早了,能把这艘设计落后的老爷船开出来,已经是阿弥陀佛了,你可别指望它能在厄普西隆军队的空袭中幸存下来。”
        “那接下来,就得看你的本事了。”我在他背上狠狠一拍,“赶快把通讯塔运载起来啊,这里是外海,我们已经摆脱地磁场大共振的干扰区了!建立起一个不受干扰的通讯节点,把反抗厄普西隆的零散战区联系起来。这才是真正最好的结果:我们把这座是是非非的通讯塔从国内拖了出来,现在它可以让厄普西隆秃子们头痛,同时还避免了继续吸引敌军进攻我们的本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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