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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利斯泰尔·麦克劳德:海风中失落的血色馈赠

2023-03-09短篇小说 来源:百合文库

    暮色渐浓,夕阳给万物抹上金光。没有棱角的灰石向着它们念想的欧罗巴赫然耸起,也漾在这片晚照中。落日信手点染的,还有未长成的云杉、往低处藏躲的地衣、精致而不失刚健的蕨类、根茎如神经般虬结的苔藓、瘦小而强硬的越橘。灰暗的雨飑斜斜地从海上扫来,又骤然远去,不由分说得如同趁人不备的劫掠者;所过之处,所向之地,尽管仓促,都转眼间湿透了。此时,透彻的水珠捕获余晖,把彩虹的万般旖旎都收纳承托起来。港口之外的远方,陆地不可及之处,酝酿着的小暴风雨正在迅捷地逼近。那里海的蔚蓝都暗淡成灰色了,因为雨,因为距离,因为目光也会疲惫的。更远的,斯皮尔角①之外,有都柏林和爱尔兰的海岸;它们很遥远,但依然是距离最近的陆地,比多伦多和底特律要近,更不用提北美那些更靠西的城市了。它们隔着想象的雾霭似乎都能朦朦胧胧地望见。
    ①译者注:斯皮尔角位于加拿大东部纽芬兰省省会圣约翰斯附近的阿瓦隆半岛,是加拿大最东面的海角。纽芬兰省由纽芬兰岛和拉布拉多半岛组成,全称纽芬兰和拉布拉多省。
    头顶,象牙色的海鸥回旋嘶鸣,在纯粹的阳光和被涤净的清新空气中闪耀。有时它们滑翔至港中的青色水面上,尖声聒噪;有时它们甚至能依靠粉红色的脚蹼立于水中,好似在水上行走,还会浮夸地在胸前扇动翅膀,活脱脱一群练过了头的“真汉子”,刚刚圆满完成了他们的肌肉塑形教程;还有些时候,它们慵懒地聚在海港入口处的石堆上,或絮絮自语,或宁谧地望向远处,朝着爱尔兰和茫茫海水的方向。
    港口自身不大,海岸的弧线也柔和,像个小小的、平静的子宫,培养着在外部发生、现在进入其中的生命。就从那石壁夹岸的狭窄通道中来,那个海水进出的关卡。此刻,海水又来了,挤进逼仄的入口时并不粗鲁,因为结果是注定的,它冲刷着两侧的石墙,起落翻滚着抵达了内湾。小渔舟在系泊处升高,海浪打在木桩上溅起,它们向前推进触及陆地,朝着高水位线攀爬。这就是月亮牵引的春潮。
    绕着港口,鲜艳明亮的房屋点缀在潮湿、发光的石堆间。从某些方面看,这些房子甚至很像乐观到目空一切的马掌钉:黄色的、猩红的、绿色的、粉色的,活泼却又决绝、永恒地钉入那些不会碎裂的灰色巨石中。
    就在海水出入港口的地方,一群小男孩正在用“汲钓法”捕捉浅橙色的犬牙石首鱼,鱼身上的斑纹很是华美。赤脚踩在浪涛打湿的岩石上,只见他们一甩手腕,就将一根根闪亮的鱼线送去潮水中,划出金灿灿的弧形。他们因为激动提高了嗓音,互相之间的鼓励、建议和安慰都很响亮。这种鱼侧身被拖向石堆时,花斑极为耀眼,在海中看起来光彩如同银辉流动。
    我站在两千五百里旅程的最后一个路口,眼前所见的,也就是这些了。我的旅程在这里结束了,“这里”确切地说是一个废弃的捕鱼小棚屋,就在我身前六码之外。这个棚屋是灰色的,满是风吹雨打的痕迹,两个窗子被钉了起来,而木瓦抵挡不住烈风,已所剩无几。一扇扭曲的门上牢牢拴着一个沉重的挂锁,在门和同样扭曲的门框前有一堆浮标、一小捆破烂的绳子、一个损坏了的船桨和一个锈迹斑驳的旧锚。
    我坐在租来的小型大众车里,还是可以选择开完最后的六码,然后把方向盘打上无数个来回,从那个棘手的弯里绕出来。这样,我又可以面朝我来时的方向,像我来时一样简单地原路返回了。我就可以在任何事情发生之前轻松地离开了。
    可是我步行走过了那个路口,走过捕鱼棚,走上一条从悬崖边缘曲折绕向大海的狭窄石径。石子滚动、翻转,刮擦着我的鞋底和鞋身,不出几步,皮鞋就满是伤痕了。我的脚趾重重地压在弯折的鞋底上。
    我接近真正的海边时,四个男孩在亮晶晶的石头上激动地跳跃着。其中一个得手了,正在努力收线,要拿到他泛着银光的战利品。其他三个已经放下鱼竿,呐喊助威,甚至快要真的伸手帮忙了。“约翰,别让它跑了。”他们嚷着。“绳子别晃。”“竿子那头不能放下来。”“把绳子收紧了啊。”“就这样。”“太娘了你!”
    隔着港里清澈的海水,海港那头还听得到六七个孩子同样的欣喜若狂的呼喊。泛着银光的鱼被拖向岩石。浅水处那翻腾、飞掠的鱼,用闪亮的身体划开水面,好似在用鱼尾行走。这个小渔夫的鱼竿几乎完全与海面垂直了。鱼竿顶端在高处颤动和吟唱,鳟鱼在脚下旋转和扭动。用力抓竿的双手在关节处泛出白色,而因为海水的冲刷,这些孩子手上的皮肤本来就都是红的。他正犹豫着是该放开鱼竿用手去抓那条扑腾的鱼,还是把竿子往后一甩,把鱼甩到身后去。突然他决定选择后者,可就在他要甩竿子的时候,石上太滑,他一下跌进了水里。鳟鱼在空中像芭蕾舞者一样闪亮转身,挣脱了鱼钩,只见暗绿中急促的一闪,在失而复得的水里它调整了身姿,消失不见了。“妈的!”小渔夫骂道,又在石头上站起身来。他咬着下嘴唇,不让眼眶里涌起的泪水流出来。
他的手腕内侧还划开了一个不起眼的口子,一小股鲜血正往下淌;而且他膝盖以下全湿了。我蹲下去把竿子捡起来,还给了他。
    只听得海港那头响起一声呼喊,鱼线噌的在水中扯紧了,震出一大串灿烂的水珠。呼喊声和互相传染的兴奋之情又重新散播开来。“别让它逃了!”“好样的。”“顶住!”“顶住!”
    我也情不自禁地想要喊几句很有激情的建议给他们,但我不知道该喊些什么。鳟鱼从水中飞起,画着一条歪歪扭扭的弧线就落到了孩子们身后的苔藓中,这些植被一直延伸到被海水冲洗过的石堆边。他们飞奔去把鱼从线上卸下,一边赞叹着鱼的个头。
    在我们这边,孩子跟我聊起天来。“你住在什么地方?”他们问。他们还想知道那里远不远,和圣约翰斯相比哪个更大。我很尴尬地跟他们解释“北美中西部”是怎么回事。轮到我发问时,我问他们是否上学。“上啊。”他们说。他们有些人上“圣文德”,这是个天主教学校,还有些人上的是“特威林纪念学校”,都是四五年级,而且都说喜欢上学,喜欢他们的老师。
    他们告诉我现在是钓鱼的好时节,他们每天晚上都来。“昨天我给自己钓了条九磅重的大鱼。”约翰说。他们都很着急要给我展示他们简单的设备。鱼竿五花八门,鱼线也是如此。鱼线尾端的接钩绳是细细的透明线,连接着奇形怪状的三锚钩。离鱼钩一尺远的地方,他们在接钩绳上系了个银色的钉子。有些男孩子说海鳟是被钉子的银光所吸引,另外的一些说钉子只是用来当个重体或坠子。每根鱼线上都有这么个东西。
    “来吧,先生,”约翰说,“试一下。别把您的鞋子弄湿了。”穿着我的软底鞋站在石头上,我两次很不利索地试着抛绳。两次都抛得过高,钉子落下的时候,离水流中奔腾的生命都还相去甚远。
    “就是靠手腕这么一甩,先生,”他说,“甩手腕。你很快会找着窍门的。”他长着红色的鬈发,脸上洒满了小雀斑,有一双清澈湛蓝的眼睛。我又试着抛了三四次,然后就把鱼竿递还给了约翰,那才是它该待的地方。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呼唤声从站在五彩房屋门口的女士们那里飘下来,小孩都很听话,收拾起他们的装备、他们捕获的鱼,开始攀登那条狭窄、蜿蜒的小径。太阳往水中沉得更深了,起了凉意,意识到这一点,我打了个寒战。虽然被提醒过,我自己也算小心,但脚还是湿了,在鞋子里觉得很冷。这地方不属于那些没赤脚或者没穿雨鞋的人。或许,对于我来说,这地方压根儿就不属于我。
    坡很陡,我们低着身子向上攀爬时,我的这些年轻友伴一路继续聊着天。他们说话带爱尔兰口音,带着当地的特色。其中有一个孩子的家里曾有一只驯化了的海鸥,养了七年。他的哥哥在岩石上发现了这只海鸥,就把它带回了家。爷爷给它起了个名字叫乔伊。“就因为它很吵。”约翰解释道。①上个礼拜海鸥死了,他们在离海湾一英里之外办了个葬礼,因为只有在那儿才有足够的土能给他挖个坟。沿着海岸几乎都是硬石,坟墓是安置不了的。他们说,人死了也一样。一周以来,他们都满怀期待沿着崖底找寻另一只海鸥,但还没有找到。他们又说,海鸥是不可以杀死的,它们受政府保护,因为它们是食腐动物,能保持海湾的清洁。
    ①译者注:“乔伊”在英语中和“欢快”(joy)一词发音相近。
    上山的路很窄,所以我们排成一列前行。到达小棚屋的时候我呼哧呼哧的觉得完全喘不过气来。对于一个三十五岁的人来说,我的身体是太过老化了,桑拿看来对我的呼吸系统一点助益也没有。这些男孩走得很轻松,正在我周围谈笑风生。他们见了我的车都兴奋地点评起来,却又不失礼貌。而我再次拥有这样的机会,重新发动我的车,沿来路返回。毕竟,除了遥遥喊来开饭消息的女士们之外,我还没有见过一个大人。我站在那里,摆弄着我的钥匙。
    一个男人和一条狗突然出现,出乎我们意料。那时我们正随意地散在车前,全然没有在意周遭的事物,所以既没看见也没听到他们从那条破败的石子路上走近。这条狗黑白相间,不高大却很健壮,沿着石子路小跑的时候,表情期待地望着海港,结实的腿上和狗爪上的白色毛发随风飘扬。它全然没有注意到我。那个男人也不高大,但很健壮,而且看上去也是黑白相间的。他的套鞋是黑的,他深色的厚精纺裤由染黑了的皮带吊着,皮带上满是大块大块的磨损。皮带扣是小渔船的形状,船首还站着一个渔夫。他穿的是一件深色的绒线海军服,头顶戴了个绒线帽。帽子底下的头发是白的,三四天没刮的胡子也是白的。他的眼睛是蓝的,一双粗糙的大手有些扭曲变形。光看外表说他六十多岁到八十多岁都有可能。
    “唔,今天晚上挺舒服的,”他说,先看了看约翰,又看了看我,“气压没降,大概还会有一两天的好天气。对捕鱼的是好消息。”
    他从路边捡了块没用的、扭曲了的灰色木头,用右手捏着前后缓慢晃动。小狗期待得有些不能自已,在那男人身前身后不停打转,眼睛炯炯发光地盯着木棍,很是急切。等木棍被扔下山坡,他欢快地吠了几声,把自己也朝海岸往下抛去,一下就不见了,只看到小石子如同雪崩一般随之纷纷滚落。过了几秒钟,它又出现了,虽然只能见到它的脑袋——一个无声的V字形飞速地划破港湾的安宁。男孩走到堤岸边缘,大声为它叫好,就跟他们之前互相加油一样。“还要再远一点,”他们喊道,“再往右,再往右。”小狗已完全没在了水中,它划着水要找的棍子其实它完全看不见。男孩都朝着大致的方位扔石子,小狗会从水中探起身子,找到水花的位置,始终在敏锐地改变方向。
    “你怎么样啊?”老头问我,拿出烟斗和一袋烟草,还没等我回答,又说,“不妨留下来吃个晚饭吧。我们那儿就三个人。”
    我们开始沿着小路朝前走了,也就是朝着他刚刚过来的方向。很快孩子们也跟了上来,还有那条狗,身上滴着水,嘴里叼着找回来的木棍。它等着老头把木棍拿走,接着把蓬乱皮毛上的海水甩了我们一身。老头拍了几下,又挠了挠它湿湿的脑袋和滴水的耳朵。他没扔掉那根棍子,而是用它狠狠地打了一下他的雨鞋。我们继续沿着那条石子路向前走着——没多久之前我的大众车还从这里驶过。
    还没走几步,我们的左手边就能见到屋舍。框架结构的房子,屋顶是平的,依附在乱石间,下觑着海港。一旦有风暴,海浪就会打在这些房屋的窗户上,不过现在暮色降下,这些鲜艳的色彩在阴影中倒无畏得让人欣喜。走到第三扇门,约翰、老头和狗转了进去,我也跟着进了门。其他的男孩继续往前走,朝我们挥了挥手说:“再见啦。”
    粉刷过的大门很窄,进门后那条小道上的石头已经被无数个走过的鞋底磨得非常圆滑。在路的两侧还各有一排粉刷过的小圆石头,像是巨型的白色的蛋,或是未及烘烤的面包,正在两旁列队。再远一点,两边还有一些废弃的轮胎,也被粉刷过,当做花坛在用。每个圆圈里,斑斓的花朵低低地正在点头;还能见到偏耐寒的三色堇和可能是万寿菊的植物。这条路通向一幢绿色的方形屋子,只有边缘和百叶窗是白色的。门口木台阶的一侧钉着滑冰用的冰刀,用来蹭鞋底。穿过纱门之后是个门廊,散发着海水的咸味。木墙上有很多钉子,上面挂着各种雨衣、雨鞋、连指手套和帽子,没挂上去的就被扔在了墙角。
    门廊再往里走是厨房,有位女士正在干活。我们全都进了门,小狗跑过地板上的亚麻油地毡,爪下吧嗒作响,然后满足地叹了口气,把自己扔到了木桌子下。几乎是一眨眼的工夫它就睡着了,皮毛因为那次入水还是湿的。
    厨房很小,有个铁炉子,靠墙有一张桌子,配了三四张手工制作的木椅。旁边还有一张木制摇椅,盖着靠垫。弧形弯脚因为多年的使用,已被磨得十分单薄,让人很难相信它们依然在起着作用。就在桌子旁有个盥洗架,上面放着两桶水,一个脸盆就靠穿过脸盆壁的一根钉子钉在墙上;它的上方安着一个带镜子的老式药柜。房里另外还有一个大壁橱、一个低矮的沙发和一扇朝向大海的窗户。墙上除了气压计还挂着两张照片,其中一张拍的是多年前的一对喜气洋洋的夫妻。照片有些泛黄,也不再清晰,但还是看得出其中的女子穿着长裙,鬈发盘起;男人穿着一件略显大的哔叽外套,花呢帽潇洒地盖住右边的眼睛。他的肩上还拴着手风琴的带子,五指张开,按在琴键和键钮上。另一张照片是耶稣孩童时的形象,下面写着:“圣主慈悲之心保佑我们。”
    炉子边的女士很高,五官精致。她头发灰白,轻盈地从额头向后梳,细心盘起,靠颈后一枚大别针固定。她的眼睛是深灰色的,如同海上暴雨前飞驰的云沫。跟她丈夫一样,她的年龄也不好判断。她身着蓝色印花长裙,简单地围着一条蓝色围裙,脚上穿的是一双咖啡色的低跟鞋。我们进门时,她正在一口炒锅里煎鱼。
    见到我时,她眼神里只是有些柔和的讶异。认出我来之后,双眼闪耀出不加掩饰的敌意,但这种敌意马上退落下去,转成自制的不动声色。她继续在炉边干活,我们其他人都坐到了椅子上。
    接下去吃饭的时候我们话很少,很羞怯,成年人都似乎要以这种寂寞的方式摸索、保留我们所剩无几的可怜尊严。约翰倒不在意那些,聊得停不下来。他现在上五年级,在学校表现很好,他们正在学百分数和神秘的十进制。要把百分数变成十进制的小数,你得把小数点向左移两位,把百分号扔掉。你一定,一定要每回都这么照着做。他们还在学习家畜的不同种类,主要的四种奶牛是:好斯敦牛、亚尔夏牛、根西牛、泽西牛。他会吹口琴,吃完饭就吹给我听。他有自己的十二个捕龙虾的笼子。本来这些都是被海浪打到岩石上的坏笼子。他朝老人点了点头,说是艾拉帮他修好了,装了新的铁丝网,织了新的口子。现在,这些笼子沿着石岸在海港入口处放置好了。他现在每个笼子平均能捕到一磅的龙虾,“大人”渔民都说这比他们当中的一些人都要厉害。他现在用来存钱的玩具桶也是海浪冲上岸的。
他想给他的小划艇买个尾挂式的发动机,现在他要划着桨去照看他的那些捕虾笼。
    “我们的约翰有成为好渔夫的潜质,”老人说,“我早上五点生火的时候,他基本上都起来了。我茶还没泡好,他和狗已经从海边溜完一圈回来了。”
    “我在多伦多的时候,”约翰说,“没人七点以前起来。我得自己给自己泡茶,然后等着。可难受了。不过那儿有海鸥,会从多伦多港上飞过去。有两个礼拜天我们就去看过。”
    吃了晚饭,我们把椅子从餐桌边移开。老太太把盘子收走,老头打开广播。一开始他听的是天气预报,然后转成短波,能收到岸边渔船里的对话。里面聊的是捕鱼的收成、风浪的情况和留守在石岸上的女人。约翰拿着他的口琴又出来了,恭敬地站在一边。老头看到他,点了点头,便把收音机关了。他站起身,走上楼梯,只听得脚步声回荡下来。回来的时候,他带了一只破旧的手风琴。“我手上的风湿太严重,”他说,“现在弹琴费劲极了。”
    坐下之后她便将胳膊穿过琴带,风箱就开始伸缩起来。女士解下围裙站到了他身后,一手搭在他的肩上。有一瞬间好像照片里年轻男女的神采又附到了他们身上。他们唱起来:
    我说你们这些美丽的温柔女子
    追求情郎可得留点心思
    他们像夏日拂晓的星辰
    才刚露面,转眼就要隐身
    做一只麻雀多好,我常常想
    我要有翅膀,我可以飞翔
    飞去和我心上的人相会
    他要的,我却一样也不给
    可惜啊,做一只麻雀只是空想
    我哪有翅膀,我也不能飞翔
    天空中没有哀伤和忧郁
    我却被绑在地上,直到死去
    约翰坐在其中一张手工椅子上吹口琴。他和全世界所有吹口琴的人都一样:右脚打着拍子,两个幼小的肩膀拱起来,围着掌心里的乐器。
    “过来跟我们一起唱歌,约翰。”老头说。
    约翰很听话地把口琴从嘴上拿开,用袖口抹掉了唾沫星子。他们的生命算上两头轻轻松松地覆盖了半个世纪,一道唱了起来。老的少的都唱失去的事物,唱的是他们不同的体会。我的年龄在他们中间,格格不入,困在此刻,很不自然地用皮鞋在地毯上打着拍子。歌词在我脑中盘旋飞扬。雾或许不如雪那样触碰你,但却也来得更浓厚稠密。湿润来时那万千的形态啊!
    我独自游走,迷失在河岸
    观清光一束,良夜何其
    我独自徘徊,见到陌生的少年
    听他哀恸哭号,不住叹息
    眼泪留给一个人,她睡得寂寞
    流给她,一个谁也救不起的人
    黑暗的河水泛着泡沫从他身边无声流过
    河水掩过年轻珍妮的坟
    哦亲爱的珍妮,为我再驻足片刻
    别抛下我,爱人,我已痛得不知所措
    死亡是匕首,将你我分隔
    这鸿沟多么辽阔,爱人,站在两岸的你我
    歌声停下的时候,我们都一时间很不自在地坐着,情绪沉甸甸地压在我们肩上。然后除了我之外,突然三个人都同时有了动作。约翰站起来,拿着他破旧的教科书去了厨房的餐桌。狗跳上他旁边一张椅子,满脸庄重地看着他,好比是在监督他做功课。老太太拿了一些绒线织了起来,颜色和她丈夫身上的海军蓝一样。那是一件新的套衫,现在正织着袖子。老头也站起来,招手让我跟着他去那个小小的客厅。家具里都被塞满了,看上去很旧。屋子正中有个烧木头的小炉子,底下垫着方形的镀锌铁皮,因为燃烧的炭块会掉下来,要保护地板。火炉管往上伸进墙里,通往楼上。炉子后面的墙上有个老式壁炉,上面摆满漂流到海滩上的木头,形状都很奇特,还有各种带着异域风情的瓶子,蓝的、绿的、红的,也是从海滩上捡来的。上面还放着照片:一张是前面照片里见过的这对夫妻,一张是他俩跟五个女儿在一起,还有一张是女儿们自己照的。
照片上遥远的时光里,女儿们好像都在十到十八岁之间。最小的女儿头发最红,红到可以凌驾于照片的黑白色调之上(虽然本身也是彩色照片)。相框是普通的木相框。
    从古旧的扶手沙发后面,老头拖出一张折叠牌桌,拉下它变形、摇晃的桌脚,又从沙发后面拿出一张褪色的跳棋棋盘和一个老式的火柴盒,里面哐啷啷都是棋子的声音。棋盘折叠处几乎要断开,只靠好几层胶带连接。棋子只不过是一个个木圆圈,是从一段扫帚柄上锯下来的,大概都有四分之三英寸厚,一半涂了很亮的蓝色,另一半的红色也一样惹眼。“约翰做的,”老头说,“厚薄不是每个都一样,不过已经很好了。他可下了好一番工夫呢。”
    我们开始下棋。他用蓝的,我用红的。屋子静下来,只剩绒线针的咔嗒咔嗒声游弋在一个个房间的寂静里。每过一段时间,老人会点一下他的烟斗,用一根压平了的钉子挖烧尽了的烟灰,又用同一根钉子平的那头夯实新放的烟草。蓝色的烟雾慵懒又随意地升向低矮的房梁。第一局棋一直下到结束都很严肃,第二局、第三局也是如此。输赢我们双方都有。
    “有人该睡觉了。”过了一会儿,老太太说着,把绒线和针收好,站起身来。厨房里约翰在为明早做准备,将课本整整齐齐地收在桌角。他出去了一小会儿,又马上回来了。他很正式地说了晚安,就上楼去睡了。又过了一会儿,老太太也跟了上去,脚步声听上去跟约翰的路线是一样的。
    我们裹在烟雾里继续下着跳棋,头顶上的脚步声是压低了的,轻柔得几乎意识不到。
    老人站起来走出门去时,我并未感到惊讶,他回来时手里拿着一个棕色的、花哨的醋瓶,我也一样不觉得很意外。厨房的火越来越小,他捅了捅,又把水壶移来移去,找不断冷却的炉子上最烫的地方。接着他从橱里取了两个杯子、一个糖碗和两个勺子。水壶烧开了。
    还没尝的时候,我就知道这朗姆酒会很烈,会超过酒精标准①。这些酒在夜雾笼罩中,从法属圣皮埃尔岛和密克隆岛②运来,装在低耗油渔船的假油罐里。他先将朗姆酒跟糖混合,看他们消融在一起。为了防止玻璃碎掉,他在两个杯子里各放了个茶勺,接着就把开水倒了进去。气味起得浓郁,甜味悬在蒸汽中。他把杯子放到桌上,拿的是杯口,以防手指被烫伤。
    ①译者注:指酒精浓度超过百分之五十。
    ②译者注:法属圣皮埃尔和密克隆群岛位于纽芬兰岛以南25公里海域。
    我们什么话都不说,坐在椅子上,一股浓厚的甜热之感穿过我们的胃,散播向我们的大脑。屋外,起风了,呜咽着,轻轻地晃响白色的百叶窗。他站起来,取水壶加酒。我们在暗中是温暖的,在风中是平静的。钟依惯例敲了十下。
    有时候,不管有没有酒,说话都是很难的;要真正完成把话说出来这个动作,不容易。我们还是静静地坐着,继续听着风声,不知该从何处说起,又怎样开头。杯子又被斟满了。
    “她在多伦多嫁人的时候,”他最后开口了,“我们琢磨着约翰该跟她过,跟她丈夫过。大概在城里更有前程。不过我们总拖着,直到将近两年前,他去了。湾那边有个女人要去看女儿,他就跟着一起去了。怎么说呢,问题就在于我们想他可想坏啦。比我们之前所有的预期还吓人。连狗都不行了,整天在地板上来回跑,往窗外张望,还经常沿着岸边的石堆一个劲地走。这就像我们的船没系上,或者在雾中迷失了航向,或者是在雪飑中的浮冰之间不知该往哪里去了。心里痛得受不了。以前他奶奶心下还会偷偷觉得,等她岁数大了,这小孩会是个负担。我们自己是没儿子的,只生了几个女儿。”
    他不说话了。接着他站起来,上了楼,回来时拿了个信封。他从里面取出一张照片,上面有一辆半吨小卡车,旁边拘谨地站着两个年轻人,卡车侧面还绑着一个可伸缩的木梯子。两个人都像是二十五六岁的样子。卡车门上印了这些信息:“吉姆·法瑞尔,多伦多:外墙漆、檐槽、铝墙板,电话:535-3484”。
    “这是上封信里寄来的,”他说,“法瑞尔那小伙子我看大概是不错的,他是哈特斯克湾那边的人。”
    “不说这个,就说约翰去了之后,他们是不得安宁啊,比我们没了约翰好不到哪里去。我不是说嘛,约翰出去前在这儿待太久了,所以大家都过惯这种日子了。他们捎话来说有人会带他乘飞机到圣约翰斯,是个他们在纽芬兰酒吧里认识的一个女人。我正准备要去圣约翰斯接他。那什么,那天晚上全不对劲。都是坏的兆头。他奶奶撞翻了灯罩,跌碎成一百片——死亡的征兆啊。窗帘掉下来,就那样堆在地上,一动不动。那条狗跑来跑去跟疯了似的,哭号比那冰上的海豹还惨,跳起来撞墙,跳到桌上,撞那扇没窗帘的窗。我们没办法,只好让它出去。但也没用,它乱跑,窜到海里,奔回来又在那扇窗下面嚎叫,又跳起来撞墙,把身上的水拍得满墙都是。然后它又跑回去,又跳进海里。邻居都听到了,说我根本就该待在家里,去不得圣约翰斯。我们都吓坏了,不知该怎么办。
第二天早上头一件事,我手里的刀掉地下了。”
    “可我还是觉得我得去。第二天一直有雾,大家都在想飞机可能到不了了,或者没法降落。我偷偷对自己说,这雾就是那坏兆头了,就是那死亡了。就在那时,飞机就来了,就像雾里开出一条鬼船,灯都亮着。我又想他可能没在飞机上,但没过多久就见他从雾中走出来,一开始跟那个女人一起,他看到我之后就开始跑,越跑越近,越跑越近,直到我感觉他已经在我怀里,两人都满脸是眼泪。有时候对某种很强大的东西你抵抗不了,很怪异的。就那天晚上,他们俩死了。”
    从同一个信封里他抽出一张破烂的剪报:
    家住隆瑟斯维尔大街的詹妮弗·法瑞尔今晨当场死亡,她的丈夫詹姆斯稍晚在圣约瑟夫医院的急救室去世。事故发生于凌晨两点,他们驾驶的卡车在皇后西街失去控制,撞上了电线杆。据称大雾造成能见度降低可能是事故发生的原因。法瑞尔夫妇原籍为纽芬兰省。
    他又倒了酒。“一直就只有我们三个,”他说,“其他几个女儿都结了婚,住得很远,在蒙特利尔、多伦多,或者美国。她们是回不来了,就算探个亲也不容易,可能每三年能来住上一个礼拜。我们只剩下他了。”
    现在我的头有些晕,虽然我还是自己动手倒了点酒。这次没等他客气。或许我是太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了,毕竟这杯子、这朗姆酒、这屋子和这所有的深情,都是属于这个老人的。虽然这也不是我第一次这样了。可我的唇舌还是被锁住,说不出话来。
    外面好像是起了大风,我们解手时只能背朝风向,否则恐怕都会溅在我们被风撕扯的裤管上。风就是这样肆虐,我们几乎是被推着向前,踮着脚尖晃起来,又落回到脚跟上。但狂风之外,有星光干净地倾泻下来。的确是捕鱼的好日子,风最终也会歇的。空气里满是盐的味道,乱石上水声低沉。我捡起一块石头,逆着风扔进了海里。
    上楼梯的时候我们连木扶手也抓不稳了。我们互道了晚安。
    房间没有多少改变。风来窗子会响,屋梁没有完工,会嘎吱嘎吱摇晃。房间里充斥着声音。我就像一个愚蠢的洛克伍德一样走向窗口,虽然并未听到有谁在说话,外面并没有凯瑟琳呼喊着要进来。①我成功地把衣服脱掉了,必要时我还是勉强做到了单腿站立。然后我把裤子横铺在木头椅子上。床很干净,也没发出声响。是张很简单的木床,床垫填了干草或者海草。我触摸那条拼接的厚被子,把它掀开,但我还是不想进被窝,反而走向门口。门上没有把手,只有一根钉子被巧妙地弯折成了门闩。打开之后,我到了走廊上。一切都在黑暗中,没有窗的地方,似乎更让人觉得屋子在吱呀作响。沿墙伸手去摸,要找到那扇门并不难。门是靠一样的门闩关上的,很轻易就可以打开。那门里并没有人在等我。我站在那里,侧耳听我独子睡觉时平稳的呼吸声。他和屋外风中那个不存在的声音一样,全然没有在召唤我。
我犹豫着不敢碰门闩,怕吵醒他,扰了他的梦。要是他真醒了,我又能说什么呢?但我还是想就见一次睡梦中的他,再见一次这个房间和里面那张安静的床,再见一次从破渔船上拿来放到床边的木椅。门后的黑暗里,并没有煮好的鸡蛋、装盐的佐料瓶和一杯水放在椅子上。
    ①译者注:两人均为《呼啸山庄》中的人物。
    曾经,渔村里的人都相信,如果一个姑娘要见到自己的真爱,那么,她就得煮颗鸡蛋,掏空一半用盐填满。然后她得带着这颗鸡蛋到床上把它吃了,还要在床头放一杯水。夜里她未来的丈夫或是他的幻象就会出现,把这杯水递给她。不过这招只能用一次。
    十一年前,几个聪明的研究生来收集的就是这些迷信传说,为的是一些关于北美的论文和资料库,当然也想借此获得些声名,尽管他们搜寻的可能是近伊丽莎白时期的谣曲,从凯里郡、德文郡、康沃尔郡乘风破浪而来。那些歌里全是狂暴广袤的大海,银光一现的匕首和负心出走的爱人,回荡在西弗吉尼亚的峻岭幽谷与田纳西耸立的岩石间。
    走廊对面,两个老人在睡觉。老头的呼噜声跟窗户一样格格作响,除了前者还不时会有哽咽之声将它打断。短短三四个小时之后,他会醒来去楼下生火。我转过去,轻轻地走回我的房间。
    在床上,朗姆酒的甜热劲沉重而强烈。黑暗压着我,却还是无法让我入眠。我所听所见的话音与光影都是虚幻的。它们只是记忆的墙,想象的星火不停地扑灭在墙上。
    呵,我多想把我的方向看得更清晰些。我这个从来不懂雾之神秘的人。或许我想把它收在罐子里,像我小时候抓来的美丽蝴蝶,虽然用指甲在盖子上戳了很多孔,但还是一只只全死了——只留下它们生死的湿气;或许那也像少年懵懂时,在情人巷捡来潮湿的灰色避孕套,只被大人拿走,还被命令赶快去洗手。啊,我曾收集了多少我不懂的东西。
    或许我现在该走过去说,啊,我尊贵的骨血,抛下这些寂寥的海鸥和银色的海鳟,我带你去有泰斯帝冰淇淋的地方,你可以一觉睡到八点五十。我会带你乘电梯到十六层上的公寓,告诉你门铃系统是怎么回事,带你去绵长的铁栅栏,杜宾犬到了夜里会沿着它静静地奔跑。或许我可以给你我无比成功一生所收获的钱财?又或许,我该心藏着已知或未曾得见的痛楚,如叶芝笔下的库丘林①一般,在狂风呼啸的海边遇见你?或于滚滚波涛之侧,像苏赫拉布与鲁斯图姆般相逢②?
    ①译者注:爱尔兰诗人叶芝创造出的英雄形象,遭受各种苦厄,包括杀死自己唯一的儿子。
    ②译者注:波斯诗人菲尔多西(940-1020)的长诗中,鲁斯图姆并不知情地杀死了自己失散多年的儿子苏赫拉布。
    我又在收集梦幻了。对于多伦多皇后西街的雾雰和卡车轰然的事故,我并不了解,我也不懂失落或错付的深情。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老人在一堆碎木上生火。屋外的晨曦透进来,风也平静。约翰三步两步下了楼梯,然后脚下也不停,用水泼了泼脸,套上外套,直接出了门,狗跟着他。老人抽着烟斗等水开。水开了之后,他往茶壶里倒了一些,把水壶递给我。我走到脸盆架边,倒了点水在铁皮小脸盆里,准备刮胡子。我的脸从衣橱的镜子里看回来。老太太轻声下楼来了。
    “我想我今天就回去了。”我说话的时候通过镜子看着我自己和我身后屋子里的人。我试图把重音放在“我”字上。“我只是想再走一遍这条路,我想我可以把车留在圣约翰斯,直接乘飞机回去。”老太太在桌边忙活起来,把白色的圆盘子摆出来。老头静静地装着他的烟草。
    门开了,约翰和狗回来了。他们是去海边看昨晚发生了什么。“约翰啊,”老人说,“你找着啥了?”
    他把手摊开,里面是一块光滑的圆石头,绿到无以复加,还镶着一丝丝乌黑发亮的光泽。大海不知止歇留情,日夜冲刷打磨,又被沙砾搓揉得发亮。其中的缺憾全被消去,只剩下几近完美的成色。
    “很美。”我说。
    “对啊,”他说,“我很喜欢收集这种石头的。”突然他仰头看着我的眼睛,一把将石头推向我,“给,”他说,“你愿意收下吗?”
    我伸手去接的时候,转头看屋内另外两个人。他们望着窗外的大海。
    “这样,那谢谢你,”我说,“非常感谢。我收下了。谢谢,谢谢你。”我从他前伸的手中接过石头,放到口袋里。
    吃早饭的时候几乎什么声音也没有。吃完之后约翰和狗又出去了。我准备出发。
    “那个,我得走了,”我在门口停步,“到圣约翰斯还得好一会儿。”我向老人伸出手,他握了握,手指很有力。
    “谢谢你,”老太太说,“我不知道你是否明白我的意思,但总之谢谢你。”
    “我觉得我明白你的意思,”我说,我站在那里摆弄我的钥匙。“我很想用某种方式帮到忙,或者保持联系,可是……”
    “可我们没电话,”他说,“而且我们俩大字也写不了几个。或许就是因为这些原因所以一直没告诉你。约翰倒是越来越会写信了。”
    “再见,”我们再次道别,“再见,再见。”
    阳光照下来已没有杂质和阻隔,小船在港中来回游走好似微型球道上的高尔夫球。我跨进没有上锁的车,发动引擎。石子在车轮下翻滚。我经过房子,朝站在院子里的夫妇挥了挥手。
    远处的悬崖上,孩子们在呼喊,他们的声音如颂歌般穿透浸润了阳光的空气。几条狗在他们身边激动地跳跃绕圈。他们手上好像有只动弹不得的海鸥。可能他们会把它医好的吧。我摁了摁车喇叭。“再见,”他们边挥手边喊,“再见,再见。”
    航站楼的亲切之感显得古怪。它象征着漂泊,本身却散发着永恒的光芒。它的“富美家”塑料贴面设计就是要长久的。柜台处有个中年男子故作愤怒,在跟一个女子解释,他要去的是纽瓦克,不是纽约。
    上飞机的人不多,没过一会儿我们就检了票,升空穿过饱含阳光的雾霾。饭菜装在锡纸和塑料中。我们在云端用餐,看着机翼的末梢。
    我身边坐着一个重型设备的销售员,之前想跟拉布拉多半岛的开发者做一笔生意。他离家一周,正要和妻子儿女团聚。
    那天稍晚些,我们降落在大陆的中心。因为时区转换,飞行的距离让人感觉不真实而诡异。机场的跑道上有微微的热浪闪烁。这是重型设备销售员的终点,而对于我来说,还必须转机继续深入大陆腹地。不过我们还是一起走下推来的梯子,戴上太阳镜,走过滚烫的混凝土路面,穿过航站楼的自动门。销售员的妻子带着两个小孩在等他,小孩最先看见他,张开双臂朝他奔来。“爹爹,爹爹,”他们高喊,“你给我们带了什么啊?你给我们带了什么啊?”
    陈以侃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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