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人歌(下) 文/羽罄
六 至瑶
我已死,灵魂沉到黑暗冰冷的海底,可是突然有人伸手拉了我一把。
那人轻柔唤我:“家宝,过来这边。”
“碧,是你吗?”我投入他的怀中,温暖无比。
他紧紧的抱着我:“家宝,我绝不会让你死。”
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父亲的脸。
“家宝,你真的活过来了。”
我吃力的抬起手,轻轻拭去父亲脸上纵横的泪水。我活过来了,在海底深处,有人救了我快要窒息的灵魂。此时,我只觉得恶心想吐,记忆里父亲好像让我吃下了什么味道怪异的东西。
“谢天谢地,菩萨保佑。”娘亲在一旁不住的念叨。
“小宝,”家珍凑到床前,流着泪握住我的手,语无伦次:“真是个奇迹,你已经断气两天一宿了,本来生命已无迹象。我们已经放弃,着手准备丧事……”
“家珍,不要胡说,家宝需要充足的休息。”父亲打断她的话。
本来我应该再也看不到这些熟悉的面孔了,两天一宿,却是阴阳相隔。
父亲仿佛一下老了十岁。我努力挤出一个微笑,又昏睡过去。
父亲让我好生休养,而且每日都亲自煎药送来给我,病状慢慢退去,我的身体很快恢复健康。喜悦使我和家人忘记了这件事背后所隐藏的可疑与恐怖,一个大夫已断定死亡的人,失去温度已两天一宿的身体,是如何无缘无故的活了过来。后来这也变成了坊间流传的奇闻。
终于可以自由行动之后的一个清晨,我尝试在花园里散步,走在熟悉的亭台楼阁,却只觉恍若隔世,四溢的阳光充满生机,也许只有在鬼门关游走一遭才可以领会生命的可贵。不知不觉我居然走到了旧码头,我第一次在白天靠近这里,我犹豫地停步,站在码头上遥遥的看着梭碧藏身的船。
我突然觉得这一刻,梭碧也在看着我。
就这样站在那里,我等待着子时的到来,可是时间却流动地那么慢,海浪拍打着亘古不变的礁石,飞鸟盘旋在头顶的天空,终于带着金边的夕阳消失在海平面,夜幕降临,太白金星孤独的闪耀着。我微笑,心中默念:“久等了,我的梭碧。”
他见到我的那一刻,眼神中有太多复杂的变化,他看起来消瘦而憔悴。他只是看着我,仿佛有千言万语但不知如何开口。
反而是我,控制不住泪腺,泪如雨下。
“家宝,不哭。”他温柔的说。
“我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你了,”我抱着他宽阔的肩膀哭个不停。
“傻丫头,我在这里保佑着你,我不会让你受到一点伤害,更不会让你死。”他忍不住,轻轻吻我的额头,“这次是我不好,是我无能,居然没有察觉出你已经染病,也没有在你身边好好照顾你。”
“不,是我自己不好,我没有听你的话。”他的话让我的心作痛起来,我不许他自责,“我以后都会乖,好好照顾自己,不让你担心。”
“家宝,这几日看不到你,我心如刀绞”,他直直的看着我的眼睛。
那一瞬间,我感觉他那貌美英俊的面孔,早在我琥珀色的眼眸中,留下了永不磨灭的烙印,生生世世,无人能代替。
梭碧是被困在船里的鲛人,但是即使有一天他获得自由,他也不能像人一样直立在陆地上生活。
我平生第一次希望,他可以不是人鱼。
黎明时分,我慢慢的走回万家宅邸。
那个神秘身影又一次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小心翼翼的跟在他的身后。
终于那个身影在父亲的房门前停下,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后,他推门进屋。
是谁?为什么偷偷摸摸的出现在万家大院里?
我抑制不住好奇的情绪,趴在父亲的窗前向屋内窥视。
然而我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一个一身青衣身姿曼妙的年轻女子正为父亲宽衣解带。父亲看那女子的眼神温存无比,满含爱意。
原来这些年来,父亲并非不近女色,而是夜夜与这神秘女子幽会!
“是谁在外面?”父亲察觉了我的存在。
踌躇片刻我推门进屋。
“家宝……”父亲的表情万分尴尬。
我把目光投向那个坐在床边的女子:“你是谁?来路不明的妖女从何时开始诱惑我爹?”我多少有一些愤怒,为着我守了二十多年活寡的娘亲。
一个巴掌重重落在我的脸上:“家宝,不可无礼,她不是来路不明的女子。”
这是父亲第一次打我,我拼命忍住泪水:“如果不是不正经的女人,爹爹何必要金屋藏娇,为何不明媒正娶?”
“重鳞,不要这样。”女子劝说父亲不要动怒,“家宝”她含笑,微微施礼,“我是龙至瑶。”
“我是重鳞今生唯一至爱的人,但是因为世俗的种种原因,无法结合,只能如此相聚。”她理直气壮,毫不退让。
“家宝,她不是寻常的人间女子。”父亲颓然的坐到椅子上,“她是东海的龙女。”
我愤怒的瞪着她,她看起来只有二十岁上下的样子,皮肤如白璧无瑕,一双星目灿如春华,皎若秋月,难以用言语形容的美貌。
东海龙女?怪不得她身上的气息让我觉得好不熟悉,她像梭碧一样,也是来自大海。
“重鳞十九岁出海与我相遇,便一见钟情。但是无奈,我们不能结合,”龙至瑶将二人的故事婉婉道来,“为了我,重鳞到四十岁才成家,而我这些年来也迟迟未嫁。”
凡人与龙女相爱,即使情深意重至死不渝,可又能有什么样的结果?为了延续家族香火不得不娶妻纳妾的父亲,为了能与相爱之人相聚而夜夜潜入万府的龙至瑶,我突然觉得自己能够体会父亲与龙女心中的苦涩。如此这般的深爱,却得不到祝福和成全。
我不由得想到了我与梭碧,心中酸涩,几乎落泪。
“爹,是我莽撞了。”我看着已经年迈的父亲,自问有什么理由去质问他的选择,阻碍他的爱人,我自动退出父亲的房间。
好像我们万家人永远无法与大海摆脱干系,人鱼龙女纠缠不休,作茧自缚,死不瞑目。
七 真相
永元二年,我已主持万家全部业务,寒冬腊月,我代替父亲前往益州与为船厂供应木材的商户会面。归途,船行快行至雍州,我突然想起常驻此地的练儿。
来到雍州府衙,却被告知萧大人近日都在部队整顿兵务。
就在我作罢准备返回码头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在喊我:“万家宝!”
这年的雪下得非常大,在银装素裹的冰雪世界里,我看到一个骑着黑色骏马的黑衣男人,他远远的的停在那里,就像宣纸上的一滴浓的化不开的墨点,隐忍坚毅。
我轻移脚步,微笑向他走去。
“家宝,没想到你会来看我。侍卫来报告之后我就快马加鞭赶回来了。”他兴高采烈的对我说。
“我从益州返回福州,途径这里,突然想到你常驻雍州,便来看望你。”我实话实说。
“家宝,来,上马。”他拉我上马,让我坐在他身前,“坐稳了,家宝。”
我们骑着马,穿越茫茫雪原,穿越雍州城的闹市和人海。统领千军万马的萧大将军此时携着一位美人归来,所到之处都引来人们的目光和啧啧声。
“见到你一切都好,我便放心,今晚我还是要继续赶路。”我们坐在闹市的小吃摊边,叫了简单的当地食物。
面碗里热腾腾的白雾遮掩了他有些失望的神色,“家宝,你知道吗?洛阳已失守,现在是北魏的都城。”
洛阳,那个我与练儿初遇的地方,春季洛水边开满艳丽牡丹。
“是吗?”我低头吃面,对这个消息不置可否。
他伸手拂去我头发上飘落的雪花,对我说:“明日对于我,是个非同寻常的日子,能在此时此刻见到你,我此生无憾。”
我无法想象,这个待我温柔体贴,亲切备至的人,在战场上却可以杀人如麻。
这时我还不知,他所谓的明日,即是他起兵推翻东昏侯的日子。
他骑马送我到江边,在码头告别。
“家宝。”
我已上船,忽然听到他在身后喊我,我停步看到他下马跑到码头边,与站在船尾的我只有一步之遥。
“家宝,自幼我就知道万家的二小姐是我未来的新娘,那日洛阳,你从树上坠落下来,芙蓉若面柳如眉,好看的就像是樱花仙子,”他苍白的脸上露出羞涩的红晕,“后来我看到你拿着毽子跑走了,消失在阳光里,我便奋力的摇着轮椅去追你。”
船缓缓的驶出码头,我们之间的距离被慢慢拉远,但他仍然立在那里。
“后来我看到你哭了,我就想我不要你流泪,我要从轮椅上站起来保护你,我要变得强大 ,配得上你。”
练儿的话语像是无影暗器温柔的刺入我的皮肤,植入我的血肉。那因为寒冷温度而僵硬的身体,随着他突如其来的告白,一寸寸融化。
“那时的我就发誓,定要建功立业,”他站在岸边大声喊着,“我萧衍要娶万家宝为妻!”
我不知所措地看着那一点墨色,变得越来越小。
我拼命地摇头,想拒绝他六年来的执着,否定自己刹那的动容。
但船已行远,他再也看不到我。
那一夜,天空中的飞雪,真的像极了纯白无暇的樱花雨。
我从来不知,当年洛阳那个狼狈无知的十四岁女孩,竟是他人眼中的樱花仙子。甚至于我动摇的想,即使屈服于父母安排的婚姻,终点也并非不是幸福。然而我还没来得及找到答案,船就已到福州码头。
一进家门,我就看到家珍和松焕。家珍已嫁到袁家一年,现在应该在宁波,为何突然出现在万家。
“家宝你终于回来了。”家珍哭着扑进我怀里。
“家里出什么事了?”我焦急地看着二人。
“家宝,你要镇定,”松焕握住我的手,“岳丈他在你走后突然中风,而这几日更是每况愈下。”
“家宝,爹现在正在休息。”
松焕的话如晴天霹雳,我只觉得眼前一黑,仿佛天已经塌下来,跌跌撞撞跑进里院,什么也不顾地冲进父亲的卧室,只见父亲躺在床榻上,大娘和娘亲守在一旁。那个曾经几度驾船下西洋,主持万家堡千家商铺百家船厂的父亲,现在却像一个垂死的老人,面色蜡黄瘦弱枯柴,他已无法言语,看到我后,他灰褐色的眼睛里露出一点点光,瞬间又消失了。我的父亲万重鳞,今年已经七十四岁了。
只觉得鼻腔酸疼到极点,努力地将眼睛里的液体倒抽回去,我走到他的榻前,静静跪下,微笑着说:“爹爹,不孝家宝回来了。”
父亲看着我,终于放心地点头。
“他不会有事的对不对?”我固执的要梭碧给我一个肯定的答案,“我爹他福大命大,就像我上次病倒时一样,爹他不会有事的,是不是?”
“家宝,去重鳞身边细心伺候,也许你的孝心能够感动天地。”然而他却并没有给我想要的回答。
“碧,我还没有来得及尽孝道,报答他的养育之恩,我不要他就这么离我而去。”我浑身颤抖,悲伤得几乎要窒息。
“我知道家宝的心意,我相信重鳞也十分了解,但现在你是万家堡的继承人,是大家的主心骨,不管发生什么你都要振作。”
自从十五岁选择了要做未来的当家人,我觉得自己已经承担了太多坚强,只能在不苟言笑的面具之后,偷偷的心碎。
我每日都伺候在父亲的床榻前,不分昼夜。端茶倒水,喂他药和食物,替他擦洗身体和排泄物,在他耳边讲那些他年轻时意气风发的故事。
一天我趴在他枕边睡着了,醒来时发现他正看着我,灰褐色的眼珠轻轻转动,里像是要说什么。
“爹,你想要什么?”我问。
他摇摇头,拉过我的手,在我的掌心里写下几个字:龙至瑶。
我赶紧唤来大夫,把脉后,大夫对我说道:“二小姐,万大人脉象已经非常虚弱,还是召集家人来见大人最后一面吧。”
我克制着情绪,谢过大夫,吩咐丫鬟去通知大夫人和二夫人,还有大小姐和姑爷。
少倾,大娘和娘亲由家珍和松焕扶持着进屋。
“重鳞你放心,我一直视家宝为己出,以后我还是会一样的疼爱她辅佐她。”大娘说道。
“岳丈大人,我会好好照顾家珍,给她幸福。”松焕跪在床前,立下毒誓。
而家珍只是握着我的手默默地流泪。
“重鳞,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少言寡语的娘亲突然发话,“重鳞,你能告诉我,这二十多年来,你心中所想所念所恋之人究竟是谁?”
父亲看了一眼娘亲,摆了摆手,示意所有人都出去。
“不,得不到答案,我绝不走。”娘亲开始歇斯底里的哭泣,“为什么,我费尽心思也还是得不到你的人,更得不到你的心?为何这么绝情,为何这么绝情?”
我无可奈何地看着娘亲失态痛哭,却无法讲出实情,心如刀割。
“妹妹,我们走吧,”大娘走到娘亲身边,把她扶起,“你这是何必呢?重鳞活着的时候我们争不过她,重鳞走了,我们即便知道她是谁又能奈何?”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娘亲的心中有这么多不甘,而大娘又将爱与恨看得如此透彻。只是父亲早已心中没有空隙,容不下娘亲,也腾不出柔情。既然不能给予希望,那么漠视与冷淡就是给对方最好的保护。
待所有人都出去后,房间里只剩我和父亲。
窗外传来海浪拍打礁石的激荡声,父亲看向门的方向,像是等待着什么。
终于房间的门被打开了,龙女笑盈盈地走进来,向我施礼。
“重鳞,我来了。”她走到床,温存地抚摸着父亲的手。
父亲微笑点头,吃力的抬起她握着的手,指向衣柜上方的一个木漆箱子。她会意的替父亲取来箱子,然后将它递给我。
“家宝,这就是你祖父万殷年留下的东西,只有当家人才有资格看,”她把箱子打开,只见里面有封信,“看过了,你就是名正言顺的当家人,我想这里面应该有你想要的真相。”
父亲困难的呼吸嘎然而止。
“爹!”我茫然地跪倒在地。
“家宝,我要走了。”龙至瑶对我说道。
“你要去哪里?”我诧异。
“我要去重鳞投胎的地方了,我要守着他的转世,直到下一次轮回。”她转身,对我莞尔一笑,“莫要伤悲,我和重鳞盟过誓,互不遗弃,永不分离。”
我看着龙至瑶,她的每个动作似乎都那么缓慢,她推开门,屋外下着冬雨,天地间是灰色的背景和无数白色的竖线。
“生命永无休止,在此处结束,又会在别处开始。”一身青衣的她消失在屋外的灰蒙世界里,“万家宝,祝你一切遂愿。”
随后,我展开祖父的信:“万家世代以渔为业,与人为善,只求温饱。吾万殷年,庸碌届而立之年。一日渔归,遇急骤,驶舟至于礁以自保,殊不知礁下匿一男,重伤几于若线,下体无股为一鱼尾,疑为鲛人。吾怜其牲乃救之。鱼与水修葺之息,故制池于弃舟,使其养。问其名,答,梭碧。探其伤因,曰,罹龙袭。数月后乃愈,念吾救命之恩,欲报之,问吾何索,告之,吾求荣华富贵。即授吾以造船商贾之术,赠吾珍珠珊瑚,黄金碧玉不胜举。吾恐富不及三代,故乞其庇佑,三代后方可离,期间隐于船中,佑吾海上不遇灾祸,助吾代代富贵盈门。及富以降,乃耗重金修巨船,使其宿,令高僧施法咒,至万家三代后乃出。”
原来竟是如此曲折的因缘,一心想要报恩的人鱼,逐渐贪婪的祖父,蹩脚的对白,得到的越多就越难以满足,人类通病。但是从我读毕家书的这一刻,三代的约定将不复存在。
我把祖父的信在手心揉碎,倒吸一口凉气,走出房间发现阴霾的天空已放晴,细碎的白色阳光透过厚重的云层洒在我的身上,穿过里院的回廊,我走进大厅,面对已久等候的家眷奴仆宣布道:“老爷已经过世了,即日起,我就是万家堡的当家人。”
八 太平
或许是龙至瑶的话给了我些许安慰,而梭碧又一直默默地支持我,因此父亲的离去并没有使我长久的沉浸在悲伤里。我把更多的时间用在管理生意、陪伴两位母亲上。空闲的时候我会想龙至瑶是否已经找到父亲的转世,喝下孟婆汤忘川水的他还记得她吗?重生之后他会变成何种模样?她又会以什么样的身份留在他身边?而一身青衣的她消失在雨中的情景使我终生难忘。
终于我不再生活在秘密里,有秘密的人也带着秘密离去。但是心里却不由得变得空落,只能用繁忙的种种琐事来填充,甚至让我忘记了兑现我于梭碧的承诺。
“梭碧,我已读过祖父留下的书信了。”一夜,我去找他。
“你都知道了?我留在这里无非是了报答当日的救命之恩。”他一笑置之。
“碧,还记得六年前的约定吗?我答应了要还你自由。”我郑重地对他说。
“家宝,你看那道门。”顺着他的手,我看到水池后一道紧锁的木门,“只要你去亲手打开它,法咒消失,我就可以离开万家了。”
我走到那道门前,但是手落到锁上的时候,我迟疑了。只要我轻轻转动这锁,梭碧就可以获得自由,他为万家牺牲了如此之多,救命之恩早已报答够了。我还可以自私地留下他吗?
“等一等,家宝,”他叫住我,“重鳞过世才不久,我想我还无法就此放心的离开。”
“梭碧,可是……”我还没来及说言不由衷的话,他就先开口:“家宝,如果可以,我其实并不想离开。”
我怔怔的看着他,不敢问他缘由,或许我早已知道他留恋的是什么,但是我还没用勇气听他亲口说出来。这些年来,从来都是他在等我,等着我在寂寞伤心或是百无聊赖的时候去找他,疗伤舔伤口打发光阴,而他就坐在旧船的水池中,等着我主动向他走来。然而,梭碧,你真的无欲无求吗?我又能给你什么呢?
记忆倒映在水中,波光粼粼。
“谢谢你,”但是我满足这个结果,我的确不能失去他,“碧,对不起。”
“傻丫头,不用觉得内疚。”他拉我的衣袖,让我坐在他身边,把脑袋靠在我瘦弱的肩膀上,“就让我们一起度过一些安宁的时光,不论长短或是终点在哪里,好吗?”
我说好,他长长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在我下巴上画着扑朔迷离的图案。
长江边告别的次日,练儿联合南康王融宝,先是攻破郢城,后进攻都城建康,手下王国珍连夜杀入皇宫,取东昏侯的首级。南康王在江陵即位,练儿战功赫赫,官及大司马,掌管军国大事,享有带剑上殿的特权,甚至不需向新帝三叩九拜。这一年是中兴元年。
后来我听说长江一带流行一句民谣:行中水,为天子。
中兴二年,和帝在位的第二年,禅让皇位的诏书就送到了练儿的手中,而这一年也是梁朝开国的第一年,天监元年。
很快新帝的诏书就来到了万家,皇上表示万家多年来给予他财政支持,功不可没,要加官晋爵,论功行赏。
我只身一人前往都城建康,拜见天子。
建康已是五朝的都城,乌衣巷,凤凰台,这座历经沧桑繁华的古都,又一次迎来太平盛世。而这也是我父亲一直所希冀的。
“民女万家宝,拜见皇上。”
皇宫大殿之上,我跪拜,练儿穿着黑色锦缎的龙袍对我说平身。第一次见他时,就觉得他有帝王之相,气宇非凡,唯一不变的苍白的面色。
他退下所有的侍卫和宫人。
“家宝,你看,朕已经实现了往日誓言。”他走下宝座,扶我起身,“家宝,你真美。”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我不知应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我看着他,在他的瞳孔里寻找我的影子,或许,曾经立下誓言的练儿的确是为了得到我,但是此刻,他想要的已经不只是一个顽劣的女子,而是更多。
“聪明如万家二小姐,你看朕现在还缺什么?”他问我。
“皇上哪里会缺什么?陛下是天之骄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逢迎的回答。
他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他握紧我的手:“家宝,朕缺少一个母仪天下的皇后。即是立后,那理应是朕的第一任妻子,家宝你冰雪聪明,你知道与朕最早有婚约的女子是谁吗?”
我知道这是他烂熟于心的对白。
“民女不敢,”我从他手中轻轻挣脱,“皇上,民女满足于平淡单纯的生活,眷恋尘世的自由自在,并不渴望宫廷的富贵荣华。”
他笑道:“朕不会限制你的自由,准你随时回福州,随时可以驾船出行,不过是换了个住处,有更多人伺候,其他和你以前的生活不会有变化。”
我只好换个理由:“陛下,民女自小鲁莽顽劣,丝毫没有大家闺秀应有的德行,陛下的皇后应该端庄贤淑,识大体明大理,能够为陛下掌管后宫才是。”
他有些微怒,“可是朕就是要你。”
我无可奈何地笑道:“家父刚刚过世,家中有两位老母,况且民女还要打理万家基业……”
“这都是借口,家宝,朕对你的心意难道你还不了解?你也说过你早已不在意那个袁松焕。你如此搪塞朕,难道你心中另有他人不成?”
他人?我的眼前忽然掠过梭碧的面庞,或许是吧。
“民女该死,至少此时,民女还不能如陛下所愿,嫁入皇宫。”事到如今,我只能拖延。
一道道阳光直直地照射入大殿之中,像是利剑的锋芒,在我和练儿之间划开不可逾越的鸿沟。我低着头,不去正视他。就这样不知僵持了多久。我听到他说:“好吧,朕已经等了二十多年了,朕可以再等,等到你心甘情愿为止。”
隔日,我便带着皇上赐予的金银珠宝,像个落跑的新娘,返回福州。
我感谢练儿的耐心,但伴君如伴虎,我不知道这个早在我还是婴儿时就许下的婚约,还能拖延多久。
回到福州,夜里我满身疲惫的来到码头,我想念梭碧。
“新帝要娶我。”终于我把前因后果和盘托出。
许久他都没有出声,“家宝,你也应该有一个归宿,你不可能就这样守着我这条鱼,过一辈子。”
“有什么不可?”我撒娇,“只要知道你在,我就很安心,很满足。”
他笑:“慢慢考虑吧,家宝,做一个你不会后悔的选择。”
我答应他给他自由,但是我又想要他时时的陪伴,我真是比祖父还要贪心。他牵着我的手说:“家宝,有时我真的希望我可以和你一起,手牵手,游山玩水,看尽山河美色。可是,这只能是我的奢望。”
九 爱人
不去计较后果的贪恋着同梭碧在一起的时光,如同饮鸩止渴,同时我也在等待着练儿的耐心消磨殆尽。
大娘与娘亲一次次劝我答应练儿的求婚,家珍也是写一封封长信对我动之以理晓之以情,她们以为我是为了万家而牺牲自己的幸福,她们哪里知道我有更自私的理由。
天监二年的时候,福州城内出现了一位得道高僧,不知通过什么途径,他看了前朝永元年间的万家用来治疗瘟疫的药方,他居然说其中的一味药,赤珊瑚,其实就是人鱼血。还说《山海经》中有记载,只要吃了鲛人肉,既能长生不老。而那起死回生的万家二小姐,自然不是菩萨转世,只有一个可能,她也吃了人鱼肉。
“万家肯定藏着人鱼,万家富可敌国的秘密肯定与人鱼有关。”平日驯良的福州百姓,在长生不老和荣华富贵的诱惑面前,变得凶猛可怕。福州城的任何风吹草动,很快的就传到了万家堡。家仆把这个消息报告给我的时候,我正在喝茶,手猛烈的一抖,瓷杯掉在地上摔地粉碎。
“是真的吗?治病的药房里有你的血?”我质问梭碧,我早就在怀疑,记得瘟疫盛行的那段日子,他是如何的消瘦憔悴。
“是真的,又如何?”他淡然的回答。
“那我呢?我是怎么活过来的?碧,你回答我,我吃了你的肉是吗?是吗?”我感觉到自己全身都在发抖,话不成句。
他伸过手擦我的泪,我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的,为什么我从来没有留意,从我六岁开始到今年我二十二岁,梭碧一直都保持着同样的容貌,光阴没有在他绝世俊美的脸上留下任何记号。原来是这样,人鱼,是长生不老的,吃了人鱼肉可以延年益寿,甚至续命。
“为什么呀,碧?”我颓然的倚着船舱壁,身体无力,缓缓地滑到甲板上。
梭碧为万家的兴荣付出了三生三世,而我,居然还喝他的血吃他肉。
“是我自愿的,没有人逼我这么做,”他始终握着我的手,“我要守护你,我不能让你有任何闪失。我要你好好的活着,为此,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他是永生的人鱼,早已看尽人世的悲欢离合生老病死,让他这般流连忘返的人,是我吗?
“家宝,70年前鲛人族为了躲避龙族的袭击四处迁徙,面对嗜血成性的龙,我们手无缚鸡之力。残杀,死亡,我脱离族群一个人逃命,终于我被你的祖父救了,在万家,我感觉到安全。”
他第一次对我说这些,我静静地听着,“家宝,你无法想象,一个人在黑暗的海底流亡,心脏外是难以承受的海水之冰冷,心脏内是更加寒冷刺骨的寂寞与孤独。这个小小的水池,留在这里,我刚好可以遗忘一些过往,安心疗伤,也是报答万家。待到我能够再次面对大海的时候,我就离开。”
“可是,家宝,你出现了,就像小小的仙子,巴掌大的脸如同樱花瓣,你走到我面前,身后流光溢彩,照亮了昏暗的船舱,温暖了我心中惧怕黑暗的角落。你是我冗长生命中的一个奇迹。我费尽心思为你的欢笑,我使出浑身解数为你不流泪。和你在一起的每一日,胜过孤单的一千六百年。”
是的,他教会我灿烂的笑,坚强的哭,每次我以为我要倒下的时候,他都在身后扶持我,让我勇敢向前。
“我眼看着你长大,越来越美丽,还那么冰雪聪明,家宝,我多么希望我也可以拥有双脚,能时时刻刻与你相伴。你失恋了,我同样心碎,你病了,我肝肠寸断。我想就这么守着你,即使代价是自由。”
这些年来,他是我的玩伴,我的手足,我的挚友知己,又如同师长和父亲。
“家宝,你知道我最害怕的是什么吗?我怕眼看着你衰老,走向死亡,但我却回天无力。”
他是我的恩人,我的守护神。
“碧,不要再说了,我都懂得,都懂得。”我环抱着他,泪如雨下。
而除此之外,他更是我的爱人。
十六年,梭碧在我的心中筑起一座固若金汤的城池,以爱为砖,以恩慈为瓦,坚不可摧。只是我一直不愿意承认,我爱他,一如他爱我。
但是人鱼的传说所带来的后果却超乎了我的想象。越来越多的人来到福州,聚集到万家堡,他们都为了同一个目的,得到人鱼。
我从那一夜就再也没有离开旧船,这个被称为万家禁地的码头,建造在海边的悬崖下,有巨大的礁石做掩护,不易被人察觉。我守在梭碧的身边,就像他曾经守护我一样,这次换我来保护他。
每天我们同寝同食,说笑玩乐,有时我听他唱歌,更多的时候我们什么都不做,只是拥抱在一起,任时间不知不觉的逝去。
我知道人们都在四处找我,把万家二小姐看做解开谜底的关键,但是最危险的地方也最安全,我藏在万家旧船里,自以为没有人能够找到我。
“碧,如果你不能变成人,那就让我做一条鱼吧。”我躺在水池里,仰望池边的梭碧,隔了透明的水面,他看起来是那么遥不可及。
他微笑着,听着我的痴人梦话。
半月后,万家二小姐失踪的消息终于传到了皇宫,惊动了皇上。数日后皇上的军队也驻扎到福州城,下令无论如何也要找到万家宝。
我想如果他们真的找到这里,我就只能打开木门,让梭碧回到大海,如此才能保住他的性命。
十几天地毯式的全城大搜索,依然未果,人们有了新的说法,万家二小姐本身就是人鱼变的,现在已经回到大海了。传言让我觉得可笑,人们在触摸不到真相的时候,就会编造自欺欺人的谎言,以求心安理得。然而就在我觉得风声已过,我们已经安全的时候,殊不知船已触礁,纸包不住火,再也躲不过。
“万家宝,你出来,朕知道你在里面!”我听见练儿在奋力的敲着船舱的门。
“万家宝,朕的耐心是有限度的!”他的声音里全是愤怒和悲伤,“来人,把这门给朕打开。”
我绝望的看着梭碧,“对不起了,碧,我要你活着,我要你好好的。”我快步走到水池后的木门,打开了那道封印了法咒的锁。
门打开的瞬间,水池里翻腾起巨浪,大海像凶狠的猛兽吞噬着船舱。
“家宝……”他已来不及阻止我。
“碧,我的命是你给的,我会为了你,珍惜自己。”
海水包围着梭碧的身体,他望着我,他知道我早晚会这么选择。船剧烈地摇晃着,我失去平衡跌倒在甲板上,脑海中曾有过各种梭碧获得自由离开万家的场景,唯独不应该是这样。
心脏边的肋骨又在一根根的酸疼。
我们爱对方胜过自己,为了彼此就更要好好的活着。像是诀别的夫妻,太多的悲伤,我们无言以对。对视着,直到在对方的眼睛里找不到彼此的影子。
终于大海带走了他。
再见了,梭碧。
我整理衣衫,走到船舱口,“我这就出来了。”
我推开舱门,轻移脚步。
身后巨船的主体已经被汹涌的海水完全摧毁,船身随着一声巨响轰然倒塌。
再见了,我的爱人。
月光凛冽,繁星闪耀,海风吹乱我长长的发丝,我单薄的白色纱衣像颓然凋零的樱花,在黑夜里肆意飞扬。
我看到几千人的军队等候在码头上,士兵手中的火把照亮了整个悬崖,而练儿就站在最辉煌耀眼的地方,他连忙上前给我披上厚衣,把我紧紧的抱在怀里,“朕再也不能让你离开朕半步。”
我穿过他的肩膀,看到挺着大肚子的家珍,她一脸的惊慌失措:“家宝,你真的在这里,担心死我了。”
恍惚中,白衣的六岁女童穿过无尽的时间长廊,欢快的奔跑着。
这个持续了十六年的捉迷藏,在女童的幻影与我擦肩而过的瞬间,无声无息的结束了。
我笑着对家珍说:“姐姐,最终你还是找到我了。”
十 花嫁
“家宝,嫁给我,御医说朕最多还有三年的寿命,”练儿日夜守在我床边,生怕一眨眼的功夫我又消失不见,“可是朕不信,朕杀了那个胡言乱语的庸医,你是朕的福将,嫁给朕,给朕带来长命百岁,好吗?”
我低着眼睛,他的身体那么差了吗?只剩三年?哀莫大于心死,我似乎再也没有理由再拒绝他,于是我点头,“民女,恭敬不如从命。”
他如一个小童般欢喜的笑,拉着我的手走到卧室的窗前,窗外是福州城的万家灯火,人间已是四月天,他回头对我说道:“家宝,让我们共度这盛世年华。”
大娘和娘亲都非常快乐,一是为了我终于嫁得乘龙快婿,二是为了万家将要出一位皇后,顽劣叛逆的万家二小姐飞上枝头变凤凰。
谁都没有问我为什么要藏在旧船里,也没有人追问关于人鱼的传说是真是假。筹办皇家婚礼的喜庆和忙碌冲淡了一切。传说也就永远只是一个传说了。
练儿笃信佛教,他大兴建设佛堂寺庙,都城建康有数不清的庙宇,美轮美奂,若有天宫。
我们的婚礼就在著名的光丈寺举行。
婚礼当天,我穿着红色的纱衣,朱红的锦缎裙褂,绣着金凤凰和银孔雀。长发盘起,头顶插满红珠,凤冠上盛开着朵朵薄如蝉翼的金花。
花轿把我抬入光丈寺,我与新郎在佛祖的见证下,行三拜礼,结为夫妇。随后我被送入洞房,等待着我的丈夫的到来。
我端坐在摇曳的烛光里,头上是象征着童贞和纯洁的红喜帕。
然而眼前却像皮影戏一样,全是与梭碧在一起的片段,这一天从早晨开始,我心心念念的都是他,幻觉里来接我上花轿的人是他,与我拜天地的人也是他,我们早已胜似夫妻。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推开新房的门,走到我的身旁。
他轻轻握住我的手,亲吻我的手指,然后他对我说:“比起失去自由还有更寒冷刺骨的事情,那就是孤独。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愿意拿自由去交换,即使代价是放弃永生和青春不老的身体,我愿意用凡人有限的生命,去迎接无限的轮回。家宝,让我们一直在一起,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那声音是如此的熟悉,宛若天籁。
他掀起红喜帕,看到已经哭成泪人的我。眼泪模糊了视线,梭碧俊美的脸融化在了温润湿咸的泪水里。
“怎么会?你怎么会在这里?”更令我惊讶的是,我低头时竟看到他有了双腿。
他把小小的泪人拥入怀里,“龙族有一种毒药,如果人鱼喝了,那么就会失去长生不老的能力,失去人鱼的特征,变得与凡人没有任何不同。离开码头之后我就去寻找这种毒药,没想到龙族竟然成全了我。”
他是如此轻描淡写的带过,可是喝下毒药,他一定经受了无法想象的痛苦。
“可是这是练儿与我的婚礼啊?”
“昨日我来到皇宫,同那个病弱的皇帝做了一个交易,本来他只有三年的寿命,我给他可以延年益寿长命百岁的灵丹妙药。而神医不要其他报酬,只要皇上赏赐一个女人,万家宝。”
不用说那即是人鱼肉。在江山美人之间,练儿还是选择了前者。
“那练儿他?”
“不用担心,他肯定会成为中国历史上少有的长寿皇帝。”
“你又做了傻事,你又伤害自己!”听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只觉得胸口酸疼不已。
“如果这一切能够让我们在一起,那么不就都值得吗是?而且我现在不是好好地站在你面前?”脸上依旧是招牌的安静笑容。
他已不是人鱼梭碧,他是一个普通的人类男子,他不需要泡在水里,他拥有双腿双脚,可以正常的在陆地上生活。
从今日起,他是我的夫君,会陪我一起慢慢老去。
好了,我离奇的前半生终于可以画上句号。
“家宝,我的娘子,你真美。”他轻吻我的唇。
梭碧没有骗我,我真的嫁了这世上最好的男人。
在梭碧的如海般黑蓝深邃的眼睛里,我看到了破涕为笑的自己。
次日,我与梭碧一起跪在金銮宝殿之上。
“神医,果真不要别的赏赐了吗?”远处传来冰冷的声音。
“草民,不敢,草民只求陛下龙体安康,草民只愿携妻子尽快返乡,过平凡的生活。”回答的简单得体。
“罢了,退下吧。”
“谢主隆恩。”我们起身,准备离开。
“万家宝,”练儿的目光停在我的脸上,“朕有话单独想问你。”
我微笑着和梭碧交换了眼神,他放心的先走一步,嘴唇轻轻翕动:家宝,我等你。
“是。”我驻足。
大殿中又只有我和练儿。
“他就是你诸多搪塞的原因的,对吗?”
我望向他,脸色不再是无力的苍白,“陛下龙体的安康,不是比什么都重要吗?何必在乎一个不知好歹的女子究竟在想什么呢?”
他不再看我,“朕只不过想知道,究竟是朕负了你,还是你负了朕”他望向殿外,四月的樱花绚烂盛开,像是蒤糜等不及下一季的到来,“朕是天子,不管负了谁,都不能负了天下百姓。”
我似乎听见希望的种子发芽破土而出的声音。
“是的,民女懂得。”我只管温柔的看着他,萧衍,但愿你成为一个好皇帝,我默默许愿。
走出大殿,我看到梭碧向我走来,他走出樱花树绰约的影子,走到光明之所在。
从今往后,岁月静好。
尾声
“家宝,我们下一站去哪里?”
“嗯,过了前面的清水镇,我们就到普陀山了。”
梭碧说他很享受脚踏实地的感觉,我们约好了要手牵手去踏遍千山万水,览尽九州美景吃遍天下美食,感受人间繁华。我已经把万家的生意交给家珍和松焕去打理,现在我们只想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幸福。
我还是喜欢看他的脸,心中满满的爱和喜悦。
我们来到清水镇的集市,车水马龙,拥挤的人流推着我们前进。梭碧紧紧的握着我的手,一刻都不肯松开。
一个青衣女子与我擦肩而过,曼妙的身段十分熟悉,我不由得回头想看清楚,而女子也同时转身看向我。
电光火石之间,我认出了她。
龙至瑶怀抱着一个三岁左右的男童,她对我莞尔一笑,便随即消失在人海。
(完)
我已死,灵魂沉到黑暗冰冷的海底,可是突然有人伸手拉了我一把。
那人轻柔唤我:“家宝,过来这边。”
“碧,是你吗?”我投入他的怀中,温暖无比。
他紧紧的抱着我:“家宝,我绝不会让你死。”
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父亲的脸。
“家宝,你真的活过来了。”
我吃力的抬起手,轻轻拭去父亲脸上纵横的泪水。我活过来了,在海底深处,有人救了我快要窒息的灵魂。此时,我只觉得恶心想吐,记忆里父亲好像让我吃下了什么味道怪异的东西。
“谢天谢地,菩萨保佑。”娘亲在一旁不住的念叨。
“小宝,”家珍凑到床前,流着泪握住我的手,语无伦次:“真是个奇迹,你已经断气两天一宿了,本来生命已无迹象。我们已经放弃,着手准备丧事……”
“家珍,不要胡说,家宝需要充足的休息。”父亲打断她的话。
本来我应该再也看不到这些熟悉的面孔了,两天一宿,却是阴阳相隔。
父亲仿佛一下老了十岁。我努力挤出一个微笑,又昏睡过去。
父亲让我好生休养,而且每日都亲自煎药送来给我,病状慢慢退去,我的身体很快恢复健康。喜悦使我和家人忘记了这件事背后所隐藏的可疑与恐怖,一个大夫已断定死亡的人,失去温度已两天一宿的身体,是如何无缘无故的活了过来。后来这也变成了坊间流传的奇闻。
终于可以自由行动之后的一个清晨,我尝试在花园里散步,走在熟悉的亭台楼阁,却只觉恍若隔世,四溢的阳光充满生机,也许只有在鬼门关游走一遭才可以领会生命的可贵。不知不觉我居然走到了旧码头,我第一次在白天靠近这里,我犹豫地停步,站在码头上遥遥的看着梭碧藏身的船。
我突然觉得这一刻,梭碧也在看着我。
就这样站在那里,我等待着子时的到来,可是时间却流动地那么慢,海浪拍打着亘古不变的礁石,飞鸟盘旋在头顶的天空,终于带着金边的夕阳消失在海平面,夜幕降临,太白金星孤独的闪耀着。我微笑,心中默念:“久等了,我的梭碧。”
他见到我的那一刻,眼神中有太多复杂的变化,他看起来消瘦而憔悴。他只是看着我,仿佛有千言万语但不知如何开口。
反而是我,控制不住泪腺,泪如雨下。
“家宝,不哭。”他温柔的说。
“我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你了,”我抱着他宽阔的肩膀哭个不停。
“傻丫头,我在这里保佑着你,我不会让你受到一点伤害,更不会让你死。”他忍不住,轻轻吻我的额头,“这次是我不好,是我无能,居然没有察觉出你已经染病,也没有在你身边好好照顾你。”
“不,是我自己不好,我没有听你的话。”他的话让我的心作痛起来,我不许他自责,“我以后都会乖,好好照顾自己,不让你担心。”
“家宝,这几日看不到你,我心如刀绞”,他直直的看着我的眼睛。
那一瞬间,我感觉他那貌美英俊的面孔,早在我琥珀色的眼眸中,留下了永不磨灭的烙印,生生世世,无人能代替。
梭碧是被困在船里的鲛人,但是即使有一天他获得自由,他也不能像人一样直立在陆地上生活。
我平生第一次希望,他可以不是人鱼。
黎明时分,我慢慢的走回万家宅邸。
那个神秘身影又一次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小心翼翼的跟在他的身后。
终于那个身影在父亲的房门前停下,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后,他推门进屋。
是谁?为什么偷偷摸摸的出现在万家大院里?
我抑制不住好奇的情绪,趴在父亲的窗前向屋内窥视。
然而我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一个一身青衣身姿曼妙的年轻女子正为父亲宽衣解带。父亲看那女子的眼神温存无比,满含爱意。
原来这些年来,父亲并非不近女色,而是夜夜与这神秘女子幽会!
“是谁在外面?”父亲察觉了我的存在。
踌躇片刻我推门进屋。
“家宝……”父亲的表情万分尴尬。
我把目光投向那个坐在床边的女子:“你是谁?来路不明的妖女从何时开始诱惑我爹?”我多少有一些愤怒,为着我守了二十多年活寡的娘亲。
一个巴掌重重落在我的脸上:“家宝,不可无礼,她不是来路不明的女子。”
这是父亲第一次打我,我拼命忍住泪水:“如果不是不正经的女人,爹爹何必要金屋藏娇,为何不明媒正娶?”
“重鳞,不要这样。”女子劝说父亲不要动怒,“家宝”她含笑,微微施礼,“我是龙至瑶。”
“我是重鳞今生唯一至爱的人,但是因为世俗的种种原因,无法结合,只能如此相聚。”她理直气壮,毫不退让。
“家宝,她不是寻常的人间女子。”父亲颓然的坐到椅子上,“她是东海的龙女。”
我愤怒的瞪着她,她看起来只有二十岁上下的样子,皮肤如白璧无瑕,一双星目灿如春华,皎若秋月,难以用言语形容的美貌。
东海龙女?怪不得她身上的气息让我觉得好不熟悉,她像梭碧一样,也是来自大海。
“重鳞十九岁出海与我相遇,便一见钟情。但是无奈,我们不能结合,”龙至瑶将二人的故事婉婉道来,“为了我,重鳞到四十岁才成家,而我这些年来也迟迟未嫁。”
凡人与龙女相爱,即使情深意重至死不渝,可又能有什么样的结果?为了延续家族香火不得不娶妻纳妾的父亲,为了能与相爱之人相聚而夜夜潜入万府的龙至瑶,我突然觉得自己能够体会父亲与龙女心中的苦涩。如此这般的深爱,却得不到祝福和成全。
我不由得想到了我与梭碧,心中酸涩,几乎落泪。
“爹,是我莽撞了。”我看着已经年迈的父亲,自问有什么理由去质问他的选择,阻碍他的爱人,我自动退出父亲的房间。
好像我们万家人永远无法与大海摆脱干系,人鱼龙女纠缠不休,作茧自缚,死不瞑目。
七 真相
永元二年,我已主持万家全部业务,寒冬腊月,我代替父亲前往益州与为船厂供应木材的商户会面。归途,船行快行至雍州,我突然想起常驻此地的练儿。
来到雍州府衙,却被告知萧大人近日都在部队整顿兵务。
就在我作罢准备返回码头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在喊我:“万家宝!”
这年的雪下得非常大,在银装素裹的冰雪世界里,我看到一个骑着黑色骏马的黑衣男人,他远远的的停在那里,就像宣纸上的一滴浓的化不开的墨点,隐忍坚毅。
我轻移脚步,微笑向他走去。
“家宝,没想到你会来看我。侍卫来报告之后我就快马加鞭赶回来了。”他兴高采烈的对我说。
“我从益州返回福州,途径这里,突然想到你常驻雍州,便来看望你。”我实话实说。
“家宝,来,上马。”他拉我上马,让我坐在他身前,“坐稳了,家宝。”
我们骑着马,穿越茫茫雪原,穿越雍州城的闹市和人海。统领千军万马的萧大将军此时携着一位美人归来,所到之处都引来人们的目光和啧啧声。
“见到你一切都好,我便放心,今晚我还是要继续赶路。”我们坐在闹市的小吃摊边,叫了简单的当地食物。
面碗里热腾腾的白雾遮掩了他有些失望的神色,“家宝,你知道吗?洛阳已失守,现在是北魏的都城。”
洛阳,那个我与练儿初遇的地方,春季洛水边开满艳丽牡丹。
“是吗?”我低头吃面,对这个消息不置可否。
他伸手拂去我头发上飘落的雪花,对我说:“明日对于我,是个非同寻常的日子,能在此时此刻见到你,我此生无憾。”
我无法想象,这个待我温柔体贴,亲切备至的人,在战场上却可以杀人如麻。
这时我还不知,他所谓的明日,即是他起兵推翻东昏侯的日子。
他骑马送我到江边,在码头告别。
“家宝。”
我已上船,忽然听到他在身后喊我,我停步看到他下马跑到码头边,与站在船尾的我只有一步之遥。
“家宝,自幼我就知道万家的二小姐是我未来的新娘,那日洛阳,你从树上坠落下来,芙蓉若面柳如眉,好看的就像是樱花仙子,”他苍白的脸上露出羞涩的红晕,“后来我看到你拿着毽子跑走了,消失在阳光里,我便奋力的摇着轮椅去追你。”
船缓缓的驶出码头,我们之间的距离被慢慢拉远,但他仍然立在那里。
“后来我看到你哭了,我就想我不要你流泪,我要从轮椅上站起来保护你,我要变得强大 ,配得上你。”
练儿的话语像是无影暗器温柔的刺入我的皮肤,植入我的血肉。那因为寒冷温度而僵硬的身体,随着他突如其来的告白,一寸寸融化。
“那时的我就发誓,定要建功立业,”他站在岸边大声喊着,“我萧衍要娶万家宝为妻!”
我不知所措地看着那一点墨色,变得越来越小。
我拼命地摇头,想拒绝他六年来的执着,否定自己刹那的动容。
但船已行远,他再也看不到我。
那一夜,天空中的飞雪,真的像极了纯白无暇的樱花雨。
我从来不知,当年洛阳那个狼狈无知的十四岁女孩,竟是他人眼中的樱花仙子。甚至于我动摇的想,即使屈服于父母安排的婚姻,终点也并非不是幸福。然而我还没来得及找到答案,船就已到福州码头。
一进家门,我就看到家珍和松焕。家珍已嫁到袁家一年,现在应该在宁波,为何突然出现在万家。
“家宝你终于回来了。”家珍哭着扑进我怀里。
“家里出什么事了?”我焦急地看着二人。
“家宝,你要镇定,”松焕握住我的手,“岳丈他在你走后突然中风,而这几日更是每况愈下。”
“家宝,爹现在正在休息。”
松焕的话如晴天霹雳,我只觉得眼前一黑,仿佛天已经塌下来,跌跌撞撞跑进里院,什么也不顾地冲进父亲的卧室,只见父亲躺在床榻上,大娘和娘亲守在一旁。那个曾经几度驾船下西洋,主持万家堡千家商铺百家船厂的父亲,现在却像一个垂死的老人,面色蜡黄瘦弱枯柴,他已无法言语,看到我后,他灰褐色的眼睛里露出一点点光,瞬间又消失了。我的父亲万重鳞,今年已经七十四岁了。
只觉得鼻腔酸疼到极点,努力地将眼睛里的液体倒抽回去,我走到他的榻前,静静跪下,微笑着说:“爹爹,不孝家宝回来了。”
父亲看着我,终于放心地点头。
“他不会有事的对不对?”我固执的要梭碧给我一个肯定的答案,“我爹他福大命大,就像我上次病倒时一样,爹他不会有事的,是不是?”
“家宝,去重鳞身边细心伺候,也许你的孝心能够感动天地。”然而他却并没有给我想要的回答。
“碧,我还没有来得及尽孝道,报答他的养育之恩,我不要他就这么离我而去。”我浑身颤抖,悲伤得几乎要窒息。
“我知道家宝的心意,我相信重鳞也十分了解,但现在你是万家堡的继承人,是大家的主心骨,不管发生什么你都要振作。”
自从十五岁选择了要做未来的当家人,我觉得自己已经承担了太多坚强,只能在不苟言笑的面具之后,偷偷的心碎。
我每日都伺候在父亲的床榻前,不分昼夜。端茶倒水,喂他药和食物,替他擦洗身体和排泄物,在他耳边讲那些他年轻时意气风发的故事。
一天我趴在他枕边睡着了,醒来时发现他正看着我,灰褐色的眼珠轻轻转动,里像是要说什么。
“爹,你想要什么?”我问。
他摇摇头,拉过我的手,在我的掌心里写下几个字:龙至瑶。
我赶紧唤来大夫,把脉后,大夫对我说道:“二小姐,万大人脉象已经非常虚弱,还是召集家人来见大人最后一面吧。”
我克制着情绪,谢过大夫,吩咐丫鬟去通知大夫人和二夫人,还有大小姐和姑爷。
少倾,大娘和娘亲由家珍和松焕扶持着进屋。
“重鳞你放心,我一直视家宝为己出,以后我还是会一样的疼爱她辅佐她。”大娘说道。
“岳丈大人,我会好好照顾家珍,给她幸福。”松焕跪在床前,立下毒誓。
而家珍只是握着我的手默默地流泪。
“重鳞,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少言寡语的娘亲突然发话,“重鳞,你能告诉我,这二十多年来,你心中所想所念所恋之人究竟是谁?”
父亲看了一眼娘亲,摆了摆手,示意所有人都出去。
“不,得不到答案,我绝不走。”娘亲开始歇斯底里的哭泣,“为什么,我费尽心思也还是得不到你的人,更得不到你的心?为何这么绝情,为何这么绝情?”
我无可奈何地看着娘亲失态痛哭,却无法讲出实情,心如刀割。
“妹妹,我们走吧,”大娘走到娘亲身边,把她扶起,“你这是何必呢?重鳞活着的时候我们争不过她,重鳞走了,我们即便知道她是谁又能奈何?”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娘亲的心中有这么多不甘,而大娘又将爱与恨看得如此透彻。只是父亲早已心中没有空隙,容不下娘亲,也腾不出柔情。既然不能给予希望,那么漠视与冷淡就是给对方最好的保护。
待所有人都出去后,房间里只剩我和父亲。
窗外传来海浪拍打礁石的激荡声,父亲看向门的方向,像是等待着什么。
终于房间的门被打开了,龙女笑盈盈地走进来,向我施礼。
“重鳞,我来了。”她走到床,温存地抚摸着父亲的手。
父亲微笑点头,吃力的抬起她握着的手,指向衣柜上方的一个木漆箱子。她会意的替父亲取来箱子,然后将它递给我。
“家宝,这就是你祖父万殷年留下的东西,只有当家人才有资格看,”她把箱子打开,只见里面有封信,“看过了,你就是名正言顺的当家人,我想这里面应该有你想要的真相。”
父亲困难的呼吸嘎然而止。
“爹!”我茫然地跪倒在地。
“家宝,我要走了。”龙至瑶对我说道。
“你要去哪里?”我诧异。
“我要去重鳞投胎的地方了,我要守着他的转世,直到下一次轮回。”她转身,对我莞尔一笑,“莫要伤悲,我和重鳞盟过誓,互不遗弃,永不分离。”
我看着龙至瑶,她的每个动作似乎都那么缓慢,她推开门,屋外下着冬雨,天地间是灰色的背景和无数白色的竖线。
“生命永无休止,在此处结束,又会在别处开始。”一身青衣的她消失在屋外的灰蒙世界里,“万家宝,祝你一切遂愿。”
随后,我展开祖父的信:“万家世代以渔为业,与人为善,只求温饱。吾万殷年,庸碌届而立之年。一日渔归,遇急骤,驶舟至于礁以自保,殊不知礁下匿一男,重伤几于若线,下体无股为一鱼尾,疑为鲛人。吾怜其牲乃救之。鱼与水修葺之息,故制池于弃舟,使其养。问其名,答,梭碧。探其伤因,曰,罹龙袭。数月后乃愈,念吾救命之恩,欲报之,问吾何索,告之,吾求荣华富贵。即授吾以造船商贾之术,赠吾珍珠珊瑚,黄金碧玉不胜举。吾恐富不及三代,故乞其庇佑,三代后方可离,期间隐于船中,佑吾海上不遇灾祸,助吾代代富贵盈门。及富以降,乃耗重金修巨船,使其宿,令高僧施法咒,至万家三代后乃出。”
原来竟是如此曲折的因缘,一心想要报恩的人鱼,逐渐贪婪的祖父,蹩脚的对白,得到的越多就越难以满足,人类通病。但是从我读毕家书的这一刻,三代的约定将不复存在。
我把祖父的信在手心揉碎,倒吸一口凉气,走出房间发现阴霾的天空已放晴,细碎的白色阳光透过厚重的云层洒在我的身上,穿过里院的回廊,我走进大厅,面对已久等候的家眷奴仆宣布道:“老爷已经过世了,即日起,我就是万家堡的当家人。”
八 太平
或许是龙至瑶的话给了我些许安慰,而梭碧又一直默默地支持我,因此父亲的离去并没有使我长久的沉浸在悲伤里。我把更多的时间用在管理生意、陪伴两位母亲上。空闲的时候我会想龙至瑶是否已经找到父亲的转世,喝下孟婆汤忘川水的他还记得她吗?重生之后他会变成何种模样?她又会以什么样的身份留在他身边?而一身青衣的她消失在雨中的情景使我终生难忘。
终于我不再生活在秘密里,有秘密的人也带着秘密离去。但是心里却不由得变得空落,只能用繁忙的种种琐事来填充,甚至让我忘记了兑现我于梭碧的承诺。
“梭碧,我已读过祖父留下的书信了。”一夜,我去找他。
“你都知道了?我留在这里无非是了报答当日的救命之恩。”他一笑置之。
“碧,还记得六年前的约定吗?我答应了要还你自由。”我郑重地对他说。
“家宝,你看那道门。”顺着他的手,我看到水池后一道紧锁的木门,“只要你去亲手打开它,法咒消失,我就可以离开万家了。”
我走到那道门前,但是手落到锁上的时候,我迟疑了。只要我轻轻转动这锁,梭碧就可以获得自由,他为万家牺牲了如此之多,救命之恩早已报答够了。我还可以自私地留下他吗?
“等一等,家宝,”他叫住我,“重鳞过世才不久,我想我还无法就此放心的离开。”
“梭碧,可是……”我还没来及说言不由衷的话,他就先开口:“家宝,如果可以,我其实并不想离开。”
我怔怔的看着他,不敢问他缘由,或许我早已知道他留恋的是什么,但是我还没用勇气听他亲口说出来。这些年来,从来都是他在等我,等着我在寂寞伤心或是百无聊赖的时候去找他,疗伤舔伤口打发光阴,而他就坐在旧船的水池中,等着我主动向他走来。然而,梭碧,你真的无欲无求吗?我又能给你什么呢?
记忆倒映在水中,波光粼粼。
“谢谢你,”但是我满足这个结果,我的确不能失去他,“碧,对不起。”
“傻丫头,不用觉得内疚。”他拉我的衣袖,让我坐在他身边,把脑袋靠在我瘦弱的肩膀上,“就让我们一起度过一些安宁的时光,不论长短或是终点在哪里,好吗?”
我说好,他长长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在我下巴上画着扑朔迷离的图案。
长江边告别的次日,练儿联合南康王融宝,先是攻破郢城,后进攻都城建康,手下王国珍连夜杀入皇宫,取东昏侯的首级。南康王在江陵即位,练儿战功赫赫,官及大司马,掌管军国大事,享有带剑上殿的特权,甚至不需向新帝三叩九拜。这一年是中兴元年。
后来我听说长江一带流行一句民谣:行中水,为天子。
中兴二年,和帝在位的第二年,禅让皇位的诏书就送到了练儿的手中,而这一年也是梁朝开国的第一年,天监元年。
很快新帝的诏书就来到了万家,皇上表示万家多年来给予他财政支持,功不可没,要加官晋爵,论功行赏。
我只身一人前往都城建康,拜见天子。
建康已是五朝的都城,乌衣巷,凤凰台,这座历经沧桑繁华的古都,又一次迎来太平盛世。而这也是我父亲一直所希冀的。
“民女万家宝,拜见皇上。”
皇宫大殿之上,我跪拜,练儿穿着黑色锦缎的龙袍对我说平身。第一次见他时,就觉得他有帝王之相,气宇非凡,唯一不变的苍白的面色。
他退下所有的侍卫和宫人。
“家宝,你看,朕已经实现了往日誓言。”他走下宝座,扶我起身,“家宝,你真美。”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我不知应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我看着他,在他的瞳孔里寻找我的影子,或许,曾经立下誓言的练儿的确是为了得到我,但是此刻,他想要的已经不只是一个顽劣的女子,而是更多。
“聪明如万家二小姐,你看朕现在还缺什么?”他问我。
“皇上哪里会缺什么?陛下是天之骄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逢迎的回答。
他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他握紧我的手:“家宝,朕缺少一个母仪天下的皇后。即是立后,那理应是朕的第一任妻子,家宝你冰雪聪明,你知道与朕最早有婚约的女子是谁吗?”
我知道这是他烂熟于心的对白。
“民女不敢,”我从他手中轻轻挣脱,“皇上,民女满足于平淡单纯的生活,眷恋尘世的自由自在,并不渴望宫廷的富贵荣华。”
他笑道:“朕不会限制你的自由,准你随时回福州,随时可以驾船出行,不过是换了个住处,有更多人伺候,其他和你以前的生活不会有变化。”
我只好换个理由:“陛下,民女自小鲁莽顽劣,丝毫没有大家闺秀应有的德行,陛下的皇后应该端庄贤淑,识大体明大理,能够为陛下掌管后宫才是。”
他有些微怒,“可是朕就是要你。”
我无可奈何地笑道:“家父刚刚过世,家中有两位老母,况且民女还要打理万家基业……”
“这都是借口,家宝,朕对你的心意难道你还不了解?你也说过你早已不在意那个袁松焕。你如此搪塞朕,难道你心中另有他人不成?”
他人?我的眼前忽然掠过梭碧的面庞,或许是吧。
“民女该死,至少此时,民女还不能如陛下所愿,嫁入皇宫。”事到如今,我只能拖延。
一道道阳光直直地照射入大殿之中,像是利剑的锋芒,在我和练儿之间划开不可逾越的鸿沟。我低着头,不去正视他。就这样不知僵持了多久。我听到他说:“好吧,朕已经等了二十多年了,朕可以再等,等到你心甘情愿为止。”
隔日,我便带着皇上赐予的金银珠宝,像个落跑的新娘,返回福州。
我感谢练儿的耐心,但伴君如伴虎,我不知道这个早在我还是婴儿时就许下的婚约,还能拖延多久。
回到福州,夜里我满身疲惫的来到码头,我想念梭碧。
“新帝要娶我。”终于我把前因后果和盘托出。
许久他都没有出声,“家宝,你也应该有一个归宿,你不可能就这样守着我这条鱼,过一辈子。”
“有什么不可?”我撒娇,“只要知道你在,我就很安心,很满足。”
他笑:“慢慢考虑吧,家宝,做一个你不会后悔的选择。”
我答应他给他自由,但是我又想要他时时的陪伴,我真是比祖父还要贪心。他牵着我的手说:“家宝,有时我真的希望我可以和你一起,手牵手,游山玩水,看尽山河美色。可是,这只能是我的奢望。”
九 爱人
不去计较后果的贪恋着同梭碧在一起的时光,如同饮鸩止渴,同时我也在等待着练儿的耐心消磨殆尽。
大娘与娘亲一次次劝我答应练儿的求婚,家珍也是写一封封长信对我动之以理晓之以情,她们以为我是为了万家而牺牲自己的幸福,她们哪里知道我有更自私的理由。
天监二年的时候,福州城内出现了一位得道高僧,不知通过什么途径,他看了前朝永元年间的万家用来治疗瘟疫的药方,他居然说其中的一味药,赤珊瑚,其实就是人鱼血。还说《山海经》中有记载,只要吃了鲛人肉,既能长生不老。而那起死回生的万家二小姐,自然不是菩萨转世,只有一个可能,她也吃了人鱼肉。
“万家肯定藏着人鱼,万家富可敌国的秘密肯定与人鱼有关。”平日驯良的福州百姓,在长生不老和荣华富贵的诱惑面前,变得凶猛可怕。福州城的任何风吹草动,很快的就传到了万家堡。家仆把这个消息报告给我的时候,我正在喝茶,手猛烈的一抖,瓷杯掉在地上摔地粉碎。
“是真的吗?治病的药房里有你的血?”我质问梭碧,我早就在怀疑,记得瘟疫盛行的那段日子,他是如何的消瘦憔悴。
“是真的,又如何?”他淡然的回答。
“那我呢?我是怎么活过来的?碧,你回答我,我吃了你的肉是吗?是吗?”我感觉到自己全身都在发抖,话不成句。
他伸过手擦我的泪,我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的,为什么我从来没有留意,从我六岁开始到今年我二十二岁,梭碧一直都保持着同样的容貌,光阴没有在他绝世俊美的脸上留下任何记号。原来是这样,人鱼,是长生不老的,吃了人鱼肉可以延年益寿,甚至续命。
“为什么呀,碧?”我颓然的倚着船舱壁,身体无力,缓缓地滑到甲板上。
梭碧为万家的兴荣付出了三生三世,而我,居然还喝他的血吃他肉。
“是我自愿的,没有人逼我这么做,”他始终握着我的手,“我要守护你,我不能让你有任何闪失。我要你好好的活着,为此,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他是永生的人鱼,早已看尽人世的悲欢离合生老病死,让他这般流连忘返的人,是我吗?
“家宝,70年前鲛人族为了躲避龙族的袭击四处迁徙,面对嗜血成性的龙,我们手无缚鸡之力。残杀,死亡,我脱离族群一个人逃命,终于我被你的祖父救了,在万家,我感觉到安全。”
他第一次对我说这些,我静静地听着,“家宝,你无法想象,一个人在黑暗的海底流亡,心脏外是难以承受的海水之冰冷,心脏内是更加寒冷刺骨的寂寞与孤独。这个小小的水池,留在这里,我刚好可以遗忘一些过往,安心疗伤,也是报答万家。待到我能够再次面对大海的时候,我就离开。”
“可是,家宝,你出现了,就像小小的仙子,巴掌大的脸如同樱花瓣,你走到我面前,身后流光溢彩,照亮了昏暗的船舱,温暖了我心中惧怕黑暗的角落。你是我冗长生命中的一个奇迹。我费尽心思为你的欢笑,我使出浑身解数为你不流泪。和你在一起的每一日,胜过孤单的一千六百年。”
是的,他教会我灿烂的笑,坚强的哭,每次我以为我要倒下的时候,他都在身后扶持我,让我勇敢向前。
“我眼看着你长大,越来越美丽,还那么冰雪聪明,家宝,我多么希望我也可以拥有双脚,能时时刻刻与你相伴。你失恋了,我同样心碎,你病了,我肝肠寸断。我想就这么守着你,即使代价是自由。”
这些年来,他是我的玩伴,我的手足,我的挚友知己,又如同师长和父亲。
“家宝,你知道我最害怕的是什么吗?我怕眼看着你衰老,走向死亡,但我却回天无力。”
他是我的恩人,我的守护神。
“碧,不要再说了,我都懂得,都懂得。”我环抱着他,泪如雨下。
而除此之外,他更是我的爱人。
十六年,梭碧在我的心中筑起一座固若金汤的城池,以爱为砖,以恩慈为瓦,坚不可摧。只是我一直不愿意承认,我爱他,一如他爱我。
但是人鱼的传说所带来的后果却超乎了我的想象。越来越多的人来到福州,聚集到万家堡,他们都为了同一个目的,得到人鱼。
我从那一夜就再也没有离开旧船,这个被称为万家禁地的码头,建造在海边的悬崖下,有巨大的礁石做掩护,不易被人察觉。我守在梭碧的身边,就像他曾经守护我一样,这次换我来保护他。
每天我们同寝同食,说笑玩乐,有时我听他唱歌,更多的时候我们什么都不做,只是拥抱在一起,任时间不知不觉的逝去。
我知道人们都在四处找我,把万家二小姐看做解开谜底的关键,但是最危险的地方也最安全,我藏在万家旧船里,自以为没有人能够找到我。
“碧,如果你不能变成人,那就让我做一条鱼吧。”我躺在水池里,仰望池边的梭碧,隔了透明的水面,他看起来是那么遥不可及。
他微笑着,听着我的痴人梦话。
半月后,万家二小姐失踪的消息终于传到了皇宫,惊动了皇上。数日后皇上的军队也驻扎到福州城,下令无论如何也要找到万家宝。
我想如果他们真的找到这里,我就只能打开木门,让梭碧回到大海,如此才能保住他的性命。
十几天地毯式的全城大搜索,依然未果,人们有了新的说法,万家二小姐本身就是人鱼变的,现在已经回到大海了。传言让我觉得可笑,人们在触摸不到真相的时候,就会编造自欺欺人的谎言,以求心安理得。然而就在我觉得风声已过,我们已经安全的时候,殊不知船已触礁,纸包不住火,再也躲不过。
“万家宝,你出来,朕知道你在里面!”我听见练儿在奋力的敲着船舱的门。
“万家宝,朕的耐心是有限度的!”他的声音里全是愤怒和悲伤,“来人,把这门给朕打开。”
我绝望的看着梭碧,“对不起了,碧,我要你活着,我要你好好的。”我快步走到水池后的木门,打开了那道封印了法咒的锁。
门打开的瞬间,水池里翻腾起巨浪,大海像凶狠的猛兽吞噬着船舱。
“家宝……”他已来不及阻止我。
“碧,我的命是你给的,我会为了你,珍惜自己。”
海水包围着梭碧的身体,他望着我,他知道我早晚会这么选择。船剧烈地摇晃着,我失去平衡跌倒在甲板上,脑海中曾有过各种梭碧获得自由离开万家的场景,唯独不应该是这样。
心脏边的肋骨又在一根根的酸疼。
我们爱对方胜过自己,为了彼此就更要好好的活着。像是诀别的夫妻,太多的悲伤,我们无言以对。对视着,直到在对方的眼睛里找不到彼此的影子。
终于大海带走了他。
再见了,梭碧。
我整理衣衫,走到船舱口,“我这就出来了。”
我推开舱门,轻移脚步。
身后巨船的主体已经被汹涌的海水完全摧毁,船身随着一声巨响轰然倒塌。
再见了,我的爱人。
月光凛冽,繁星闪耀,海风吹乱我长长的发丝,我单薄的白色纱衣像颓然凋零的樱花,在黑夜里肆意飞扬。
我看到几千人的军队等候在码头上,士兵手中的火把照亮了整个悬崖,而练儿就站在最辉煌耀眼的地方,他连忙上前给我披上厚衣,把我紧紧的抱在怀里,“朕再也不能让你离开朕半步。”
我穿过他的肩膀,看到挺着大肚子的家珍,她一脸的惊慌失措:“家宝,你真的在这里,担心死我了。”
恍惚中,白衣的六岁女童穿过无尽的时间长廊,欢快的奔跑着。
这个持续了十六年的捉迷藏,在女童的幻影与我擦肩而过的瞬间,无声无息的结束了。
我笑着对家珍说:“姐姐,最终你还是找到我了。”
十 花嫁
“家宝,嫁给我,御医说朕最多还有三年的寿命,”练儿日夜守在我床边,生怕一眨眼的功夫我又消失不见,“可是朕不信,朕杀了那个胡言乱语的庸医,你是朕的福将,嫁给朕,给朕带来长命百岁,好吗?”
我低着眼睛,他的身体那么差了吗?只剩三年?哀莫大于心死,我似乎再也没有理由再拒绝他,于是我点头,“民女,恭敬不如从命。”
他如一个小童般欢喜的笑,拉着我的手走到卧室的窗前,窗外是福州城的万家灯火,人间已是四月天,他回头对我说道:“家宝,让我们共度这盛世年华。”
大娘和娘亲都非常快乐,一是为了我终于嫁得乘龙快婿,二是为了万家将要出一位皇后,顽劣叛逆的万家二小姐飞上枝头变凤凰。
谁都没有问我为什么要藏在旧船里,也没有人追问关于人鱼的传说是真是假。筹办皇家婚礼的喜庆和忙碌冲淡了一切。传说也就永远只是一个传说了。
练儿笃信佛教,他大兴建设佛堂寺庙,都城建康有数不清的庙宇,美轮美奂,若有天宫。
我们的婚礼就在著名的光丈寺举行。
婚礼当天,我穿着红色的纱衣,朱红的锦缎裙褂,绣着金凤凰和银孔雀。长发盘起,头顶插满红珠,凤冠上盛开着朵朵薄如蝉翼的金花。
花轿把我抬入光丈寺,我与新郎在佛祖的见证下,行三拜礼,结为夫妇。随后我被送入洞房,等待着我的丈夫的到来。
我端坐在摇曳的烛光里,头上是象征着童贞和纯洁的红喜帕。
然而眼前却像皮影戏一样,全是与梭碧在一起的片段,这一天从早晨开始,我心心念念的都是他,幻觉里来接我上花轿的人是他,与我拜天地的人也是他,我们早已胜似夫妻。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推开新房的门,走到我的身旁。
他轻轻握住我的手,亲吻我的手指,然后他对我说:“比起失去自由还有更寒冷刺骨的事情,那就是孤独。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愿意拿自由去交换,即使代价是放弃永生和青春不老的身体,我愿意用凡人有限的生命,去迎接无限的轮回。家宝,让我们一直在一起,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那声音是如此的熟悉,宛若天籁。
他掀起红喜帕,看到已经哭成泪人的我。眼泪模糊了视线,梭碧俊美的脸融化在了温润湿咸的泪水里。
“怎么会?你怎么会在这里?”更令我惊讶的是,我低头时竟看到他有了双腿。
他把小小的泪人拥入怀里,“龙族有一种毒药,如果人鱼喝了,那么就会失去长生不老的能力,失去人鱼的特征,变得与凡人没有任何不同。离开码头之后我就去寻找这种毒药,没想到龙族竟然成全了我。”
他是如此轻描淡写的带过,可是喝下毒药,他一定经受了无法想象的痛苦。
“可是这是练儿与我的婚礼啊?”
“昨日我来到皇宫,同那个病弱的皇帝做了一个交易,本来他只有三年的寿命,我给他可以延年益寿长命百岁的灵丹妙药。而神医不要其他报酬,只要皇上赏赐一个女人,万家宝。”
不用说那即是人鱼肉。在江山美人之间,练儿还是选择了前者。
“那练儿他?”
“不用担心,他肯定会成为中国历史上少有的长寿皇帝。”
“你又做了傻事,你又伤害自己!”听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只觉得胸口酸疼不已。
“如果这一切能够让我们在一起,那么不就都值得吗是?而且我现在不是好好地站在你面前?”脸上依旧是招牌的安静笑容。
他已不是人鱼梭碧,他是一个普通的人类男子,他不需要泡在水里,他拥有双腿双脚,可以正常的在陆地上生活。
从今日起,他是我的夫君,会陪我一起慢慢老去。
好了,我离奇的前半生终于可以画上句号。
“家宝,我的娘子,你真美。”他轻吻我的唇。
梭碧没有骗我,我真的嫁了这世上最好的男人。
在梭碧的如海般黑蓝深邃的眼睛里,我看到了破涕为笑的自己。
次日,我与梭碧一起跪在金銮宝殿之上。
“神医,果真不要别的赏赐了吗?”远处传来冰冷的声音。
“草民,不敢,草民只求陛下龙体安康,草民只愿携妻子尽快返乡,过平凡的生活。”回答的简单得体。
“罢了,退下吧。”
“谢主隆恩。”我们起身,准备离开。
“万家宝,”练儿的目光停在我的脸上,“朕有话单独想问你。”
我微笑着和梭碧交换了眼神,他放心的先走一步,嘴唇轻轻翕动:家宝,我等你。
“是。”我驻足。
大殿中又只有我和练儿。
“他就是你诸多搪塞的原因的,对吗?”
我望向他,脸色不再是无力的苍白,“陛下龙体的安康,不是比什么都重要吗?何必在乎一个不知好歹的女子究竟在想什么呢?”
他不再看我,“朕只不过想知道,究竟是朕负了你,还是你负了朕”他望向殿外,四月的樱花绚烂盛开,像是蒤糜等不及下一季的到来,“朕是天子,不管负了谁,都不能负了天下百姓。”
我似乎听见希望的种子发芽破土而出的声音。
“是的,民女懂得。”我只管温柔的看着他,萧衍,但愿你成为一个好皇帝,我默默许愿。
走出大殿,我看到梭碧向我走来,他走出樱花树绰约的影子,走到光明之所在。
从今往后,岁月静好。
尾声
“家宝,我们下一站去哪里?”
“嗯,过了前面的清水镇,我们就到普陀山了。”
梭碧说他很享受脚踏实地的感觉,我们约好了要手牵手去踏遍千山万水,览尽九州美景吃遍天下美食,感受人间繁华。我已经把万家的生意交给家珍和松焕去打理,现在我们只想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幸福。
我还是喜欢看他的脸,心中满满的爱和喜悦。
我们来到清水镇的集市,车水马龙,拥挤的人流推着我们前进。梭碧紧紧的握着我的手,一刻都不肯松开。
一个青衣女子与我擦肩而过,曼妙的身段十分熟悉,我不由得回头想看清楚,而女子也同时转身看向我。
电光火石之间,我认出了她。
龙至瑶怀抱着一个三岁左右的男童,她对我莞尔一笑,便随即消失在人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