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鲛人歌(上) 文/羽罄

2023-03-09幻想鲛人短篇小说 来源:百合文库
题记
比起失去自由 还有更寒冷刺骨的事情
那就是孤独
只要能和你在一起
我愿意拿自由去交换
即使代价是放弃永生
和青春不老的身体
我愿意
用凡人有限的生命
去迎接无限的轮回
就这样 让我们一直在一起 
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一  人鱼
今天是我的婚礼,我端坐在洞房,穿着凤冠霞披,脸上是精致的妆容。
我的夫婿是当今的皇上,今晚完婚后,明日他即会在满朝文武的大殿上立我为皇后,亲手将百鸟朝凤的头饰插在我如云的黑发之上。沉甸甸的足金,压得发髻一触即散。或许这是天下无数女人梦寐以求的归宿,然而这场华丽的婚姻,于我不过是万不得已的退路,我不爱真龙天子,心另有所属。为什么我不拒绝?试问面对一国之主有限的耐心,你可以拒绝一次、两次,但是第三次呢?我并非胆怯,只是我要好好的活下去,为了即使无望却永存于心底的爱情,也为了给我这条命的人。
新郎还没有来,透过红色的喜帕,我隐约地看到晃动的蜡烛,温暖的光亮把思绪带回了十六年前。
“家宝,这次你要聪明一点,不要再藏在床下面!”十岁的家珍趴在卧室的床上,背着身子。
“哼,这次我一定要藏在一个你永远都找不到的地方!”一边说着我一边跑出了卧室。
捉迷藏是孩提时代我和姐姐最热衷的游戏,家珍喜欢扮演“找人”的角色,而我自然就是“躲”的那个人,每次我绞尽脑汁才想到的藏身之处却总被家珍轻而易举的找到。
每一次,当你试图选择一个藏身之处,便不得不重新审视周遭的一草一木,彼时熟悉的小天地,此时又变得鲜艳,新奇,仿佛每个角落里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接下来就是等待对方寻踪而来,原本短暂的时间,因夹杂了感官的刺激,侥幸和担惊受怕的心情,而变得漫长。迷藏就是这样一种游戏,令我和姐姐痴迷不已。后来的我渐渐发现,原来人生就如同与未知的命运捉迷藏,无论藏匿在何处,我们在真相的黎明和不可逆转的变故面前,总会无所遁形。
记得是个夏日的夜晚,父亲在大宅的花园里大摆筵席款待贵客,我和姐姐就偷偷跑出来,玩起了我们的老戏码,而这回我暗下决心要藏得远远的,不能让家珍再次得逞,就这么想着,六岁的我跑出万家的大宅、庭院。
从小我便喜穿白衣白裙,白绫络,白锦缎,白蚕纱,对于白色情有独钟,樱花白,冷月白,栀子花白。大娘是宁波丝绸大户袁家的千金,每年袁家都会为万家堡夫人小姐送来各色布料,因此我穿脏的白衣直接丢弃,只穿新衣。
穿着白衣白裙的女童,蹒跚欢快地奔跑着,暗夜中的景物在我的眼前一点一点地开阔起来,低矮的凤尾草,散发着幽香的野茉莉,沙鸥嘶鸣着掠过头顶的天空,浮萍一般的星星渔火晃动在海面上。
最远处的铃兰花丛中的萤火虫飞飞停停,我追随着这微弱火光,一直跑到了海边悬崖。
悬崖下是废弃了多年的码头,黑暗中,我摸索着登上一艘船,心中暗自喜悦:“哈哈,万家珍,这次你可是真的找不到我了”,然后便在甲板上一个角落里坐下,把身边的一块帆布蒙在头上,安静地等待家珍找来。
不知过了过久,我竟然睡着了,看似家珍也并没有来过这里。
我起身环顾四周,听说这艘巨船是当年祖父制造的得意之作,但是船自从制作完成那日起就从来没有出过海,时至今日一直停靠在码头上。祖父很早就立下家规,任何人不得擅自靠近这艘船。所以悬崖下的旧码头可以说是万家禁地,平日无人问津,久而久之渐渐被人遗忘。船里到底内藏什么玄机?我的好奇心很轻易地被这个念头蛊惑了,我顺利地找到了船舱的入口,潜入船舱。
然而年幼的我,对于猎奇的代价,还未能知晓。
此时是齐永明年间,六年前我出生在福州城外的万家堡,父亲万重鳞是万家堡的堡主,万氏经营船坞和十几个渔港码头拥有良田几十万顷,精通造船之术,每年为朝廷制造上百艘精美的商船,父亲驾船下南洋,总会带回各种世间罕见的奇珍异宝,并挑选其中精品作为贡品送给当今的皇上,由于这个原因皇室与万家私交甚密,父亲拥有众多地位显赫的朋友,无论朝野。
方圆几万里的渔民商户都受万家的荫蔽,整个万家堡在福建东南沿海都拥有极高的威望,老百姓也对万氏十分爱戴。
民间流传,只要渔民会把万家的家徽当做护身符绑在渔船的桅杆上,那么龙王也会敬畏三分,就算是遇到大风大浪的恶劣天气,渔船也能够平安归港。而出海经商的人只要乘坐万氏制造的船只,那么南洋海盗也会看在万家的面子上留足情面,放船家一条生路。
但在我祖父之前,万家也只是一个普通的渔民家庭,男丁以打渔为生,仅够温饱,可是就在短短两代人的时间里,财富如同聚宝盆里的金子变得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到隆昌年间,万家可以说是富可敌国,甚至富甲天下。而我的祖父究竟是如何一夜暴富,这成了一个永远的谜。
有人说我的祖父肯定是在偶然的机会获得了聚宝盆之类的仙器,还有人说是祖父跟南洋奇人习得了点石成金之术,更有离谱者说祖父与海中魔鬼立下契约用灵魂交换了财富。
但是即使是我这个万家堡的二小姐也对祖父发家致富的秘密一无所知,父亲只有一妻一妾,一生膝下无子,两个女人都只为他生育了女儿,正房的女儿,我的姐姐,万家珍,我,妾室的女儿,万家宝。
父亲并没有心急求子,对于我们这两个女儿也是视为珍宝,并无偏颇。
船内的构造与普通的商船并无异同,我推开一个房间门,却惊异的发现原来这船舱内的房间都是相通,外部的房间门不过是一种障眼法。
“是谁?”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从房间的最深处传来。
“你是谁?你是哪里来的小偷居然藏在我家的船里!”不知道胆大能不能算做优点,我朝着声音的源头继续走去。
“呵呵,原来是万家宝。”他的声音异常美妙,连笑声都清澈动人。
我穿过十几个房间,在房间的尽头终于看清了与我对话之人,他坐在一个水池之中,二十几岁的样子,下半身都浸泡在水里,“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我慢慢靠近他。
六岁的我还没有区分真善美的慧眼,直到多年之后我才明白这男子的容貌是如何的惊为天人。
“我何止知道你的名字,你祖父万殷年,你爹万重鳞,还有你的姐姐万家珍。”
一般人知道万家的名号并不稀奇,但是这个男子却仅凭我的声音就判断出我是万家宝。
“那你又是谁?”我问。
“我是你们万家一位多年的老朋友,我叫梭碧。”
“那一定是你无家可归,所以我父亲让你借住在船舱里。”
“呵呵,应该说我是一个迷途的异乡人。”男子的眼神非常温柔迷人,充满怜惜的看着幼小无知的我。
“那你一个人呆在这里不寂寞吗?你愿不愿和我一起玩,玩捉迷藏?”
梭碧笑着说:“好啊。”
“为什么你的腿脚都泡在水里,难道你不觉得难受吗?”我好奇的打量着他。
“不泡在水里的话,我才会觉得难受呢。”他用力抬起下身,水池中顿时天翻地覆,水花四溅。
我睁大了眼睛,吓得说不出话来,他,他并没有腿脚,他原本那藏在水中的下身,竟是一条鱼尾。
他再次活动身体,四溅的水花映着银色的鱼鳞,折射出绚烂的五彩光芒,突然之间一条水做的彩虹就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哇,好美,好漂亮啊!”我不由得赞叹,开心的笑了起来。那一刻梭碧存在看起来完全不似人间应有,也许早从那一刻起,六岁的我就对这个非鱼非人的男子着了迷。
“呵呵,这小小的水戏法,就当做是我送给你的见面礼,小家宝。”梭碧颔首,抬眼对我微笑。
“可是梭碧,你是鱼还是人?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是因为……”
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我就听到父亲的声音“家宝……家宝……你在这里吗?”
父亲推开船舱的门,“家宝,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仅听声音就知道父亲已经生气了。
“爹,对不起,我是和姐姐玩捉迷藏……我……”
“难道我没有跟你说过不准靠近这艘船吗?”
“爹,我错了……”从来没见过父亲如此盛怒,我吓得只差跪地求饶。
“重鳞,不要动怒,”梭碧的话语似乎带有魔力,“这孩子与我有缘。”
“但是,梭碧……”
“重鳞,我一个人有时也很是寂寞,这孩子倒是可以常来与我相伴。”
“好吧,梭碧,都随你的意思好了。”父亲转身对我说:“家宝,现在赶快跟我回宅邸,你娘到处找你,家珍都哭了几个时辰了。”
“是,爹爹。”我原本躲在梭碧身后,此时只能缓缓地走到父亲身边,临走前还不忘回头朝梭碧吐吐舌头。
梭碧还是自始至终保持着安静的微笑,“家宝,记得再来看我。”
我忍不住回头看他,突然觉得他肯定一直很孤独很寂寞,于是朝他眨眨眼睛,表示一言为定。
这是一场命中注定的机缘巧合,如果没有这个夏夜的迷藏,如果没有那引诱我的萤火光芒,或许我就不会找到废弃码头,从而推开秘密的门。
回去的路上父亲没有对我说任何话,我亦步亦趋的跟在他的身后,但是心里却都是挥之不去的谜团,为什么我家码头的船里会有一个非人非鱼的怪人?为什么父亲与他的关系看似非比寻常,父亲对他更是言听计从?为什么我对这个怪人只觉得亲切而不觉得可怕,难道真如同他所言,这是缘?
在宅邸门口,父亲停步,对我十分严肃的说:“家宝,今日之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绝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别人若是问你,你就说在后山树林里迷路了,知道吗?”
“是,爹爹。”平日总教导我们为人正直坦荡的父亲竟然叫我说谎。
“家宝,这是你我的秘密,我们万家的秘密。日后你若是去看望梭碧,也只能在子时之后,行动谨慎,绝对不可让他人知道。”不知为什么,父亲的语气竟似是在请求我。“还有不该问的不要问,时机成熟的时候,很多事,你自然会知道。”
我似懂非懂的点头,从此开始终生守护这个万家的秘密。
而临走前梭碧的那句话,更是像一句魔咒,牢牢地拴住了我的灵魂,蛊惑着我内心深处的野性和不安。我难忘他寂寞的神情,后来变常常去看望他。
随着这离奇的一夜,我的命运也在慢慢发生着改变。
二 初见
春天不知不觉的来临了,新绿压弯了杨柳的枝桠,习风温暖花香腻人;岁月也是一样,转眼间,我已经是十四岁正直豆蔻年华的少女了,而年长我四岁的姐姐也比我更早的步入青春期,原本小女孩的瘦弱身体逐渐丰盈,显露出女性的美好姿态。
“家珍,你快点打扮好吧,马车就在外面等了。”我不耐烦看着家姐在镜前梳妆打扮。
“快好了,别急嘛。”姐姐永远的心思缜密,慢条斯理,而我则是冒失鬼。
我望向镜中的自己,圆圆的脸盘,白皙的皮肤,高挺小巧的鼻子,琥珀色清澈的大眼睛,自然红润的嘴唇,我轻轻地笑了,我还不习惯化妆,即使不施任何脂粉,这张脸也足够标致亮丽了。
而我的姐姐则不同,家珍是标准的瓜子脸,肤如凝脂,美目顾盼生辉,一点点胭脂水粉就使得她更加一副绝世佳人的模样。
而我与家珍的相貌都是继承各自的母亲,不得不承认,我娘的姿色相貌比起大娘来要平凡很多,但我娘是以性格赢得了父亲的青睐。
父亲成家很晚,四十岁的时候在家人的催促下迎娶大娘,五年后祖母重病卧床不起,祖父要求父亲纳妾冲喜,在诸多媒人送来的对象中,父亲选中了我娘,据说就是因为他在叫她名字的时候,她先慢慢的万福,才温柔作答,父亲就是看中了娘亲温柔如水任劳任怨的个性才将她娶进门。
“好了,走吧,宝儿。”家珍牵着我的手,嘻嘻闹闹的走向马车。
“两位表妹好。”说这话的人,是家珍舅舅的儿子,是我们的表哥,袁家的大少爷,袁松焕。
那年他二十岁,懒懒的春日光照在他少年英俊的脸上,好看的不得了。
我们不好意思的看着他,行了万福。“表哥好。”
待姐姐先上马车,轮到我上车时候,脚没站稳险些跌倒。“小宝,小心点。”表哥一把扶住我的腰,把我扶上车,一刹那我的脸似火烧。
一路上我都恍恍惚惚,心中小鹿乱撞,家珍在我耳边说了什么,我完全都不记得了。
松焕表哥,我的初恋,女孩心的第一次萌动。
这次是全家一起出行去洛阳赏牡丹花,婢奴护卫带了一大队,排场浩大。先从福建乘船到连云港,再由转乘马车前往洛阳。
大概是从半年前,梭碧开始抱怨说我与他聊天的全部话题为什么都是袁松焕,可是任谁不喜欢袁松焕呢,温柔英俊,对我又关爱有加。
小女孩就是单纯,把喜欢和爱慕表露无疑,不管是在船上还是驾车赶路还是途中休息的时候,我像浆糊一样的粘着松焕,他也不恼不烦,总是逗我乐,就是因为他这样的态度使我一度认为松焕哥也和我一样,喜欢着我。
十天后我们终于到达洛阳城,洛水穿城而过,翠柳如烟,风景美如画,许多达官贵人都在洛阳城购建宅邸别院,栽种牡丹花,极尽奢华。我们落脚于父亲的朋友卫尉萧顺之在洛阳的一处府邸。
在洛阳萧家,我第一次见到了练儿。
那日阳光正好,我与家珍、松焕一起在萧家种满各色牡丹花的花园里玩耍,踢毽子。我一下子脚力过猛把毽子踢飞到花园墙外,于是跑去找。
花园墙外是主人家的庭院,院子里种了主人从东瀛带回的樱花树,而毽子就落在一株樱花树上。我便爬树去取,手不够长,还没碰到到毽子,脚下一滑,狠狠地摔了下来,漫树的粉色樱花瓣像下雨一样,缤纷四落。
“这世上怎么会有向你这般冒失的女孩子?居然还爬树?还摔下来?哈哈。”
我艰难的从地上爬起来,看到一个坐在轮椅上的黑衣少年正幸灾乐祸的取笑我。少年面色苍白,身体孱弱,身边有一位妇人为他推轮椅。
“谁说我是摔下来的,我只是,只是故意要造一场樱花雨!”我努力忍着疼,把眼泪吞进肚子里。
“哈哈哈,你居然还这么嘴硬?还挑选这么蹩脚的理由?哈哈哈”少年捧腹大笑起来,“这真是我遇到的最好笑的事情。”因为笑,少年毫无血色的脸上呈现了淡淡的红晕。
“你怎么可以这样笑话我,太欺负人了。”我生气的瞪着他。
“练儿,休得无理,这是你万伯伯的二女儿,是我们家的贵客。”妇人在少年的耳边轻语。
“万伯伯的二女儿,难道你就是万家宝?”少年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我心想这有什么稀奇呢,“是啊,怎么样,我就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万家二小姐。哼!”
“哈哈哈,你可真是个有趣的人”少年又笑了,“你好,万家宝,我是萧家的六公子,我叫萧衍,小字练儿。”虽然他的样子重病缠身,但依然谈吐不凡,眉宇间更是透露着王者的霸气。
“谁要知道你是谁?我要回去继续踢毽子了。”说罢,我撒腿就跑,心想赶快离开这个倒霉鬼。此时的我当然并不知道,这个名叫萧衍的病弱少年就是后来灭齐建梁赫赫有名的马上皇帝。
回到别院的花园里,我刚刚准备开口叫家珍和松焕,却看到让我的初恋泡沫粉碎的一幕,松焕正牵着家珍的手,在低低的耳语,家珍认真的听着,不时咯咯的笑,两人良久对视,自有一种不需道明的默契。尽管松焕也喜欢逗我乐,但那与这一幕的情景又是完全不同的,此时这两人分明是在恋爱中。
那一刹那,回想这几日我是如何缠着表哥,而每每我与表哥嬉笑打闹的时候家珍看在眼里中的又是如何的滋味,突然觉得无地自容,只想找个洞钻进去。
情窦初开的我,还不懂情爱之事,看着家珍与松焕陶醉在甜蜜中,我缓缓地闭上嘴,呆立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我应该妒忌家珍,恨袁松焕吗?不,我不妒忌家珍,她是我最亲爱的姐姐,从小便对我事事谦让;我也不恨松焕,他是我唯一的表哥,他只是待我如亲妹妹一般,疼爱我,并不知道我会误会这份情感。我想如果将来这二人珠联璧合,也定会传为佳话,我会衷心祝福。
“你在看什么?是在看那个男人吗?”出神的我没有察觉,坐在轮椅上的练儿已经追了过来,停在我身后。
真是,人人都看得出我喜欢袁松焕,但是就在刚才我已决定放弃这萌动的初恋,全身而退。
“不,没有。”我笑着对练儿说,眼泪却早已顺着脸颊留下来,“我是在看牡丹花。”
练儿一时不知所措,怔在那里。
这时家珍和松焕终于注意到了一旁的我和练儿,快步走了过来。
“小宝,你哭了?”家珍关切的问,“谁欺负你了?”
练儿赶忙摆手,表示此事与他无关。
“没有,可能是小虫飞进眼睛里了,没事。”我只是笑。
松焕从身上掏出手帕,递给我擦眼泪,而那真丝手绢的一角,分明绣着一个娟秀的“珍”字。
“好了,没有小虫了,我们继续玩吧。”被我用力踢起的五彩鸡毛毽子,在它落地前,在夏日晴朗蔚蓝的天空中,划出一条美丽而忧伤的弧线。
随口编造出的小虫,为我擦眼泪的松焕表哥,我生命中的第一次春天,就在洛阳的牡丹花丛中提早黯然凋零了。洛阳仅仅是家珍和松焕的美好回忆,属于我的可能只有练儿在临走时送我的一朵红牡丹,我将它夹在书本里,做成干花。
但后来练儿告诉我的,他对于那日的记忆,却又是完全不同的版本。
三 承诺
半月之后我们回到福州,船慢慢驶进万家码头,大海熟悉的味道扑鼻而来,我和家珍趴在窗棂上看着码头上进进出出的渔船,熙攘忙碌的街道,家珍捏捏我的脸说:“家宝,我们到家了。”
是的,离开福州的这些日子我突然明白自己是多么的不能离开大海,此时海洋的分子充溢着空气,争相恐后的进入我缺水的身体。
当晚子夜我等家珍睡熟之后,又去了旧码头的巨船,看望多日不见的老朋友,我知道他在等我,人鱼梭碧。
“家宝,几日不见你又变得更加美丽了,有没有想念我啊?”梭碧疼爱的摸摸我的头发。
“嘿嘿,有啊,最想的就是你啦,”我撒娇,“碧,这朵牡丹花送给你。”就是那朵练儿送我的牡丹干花。
“这就是甲天下的洛阳牡丹?”梭碧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
“是啊,不过这是干花,盛开的牡丹真的很美,在萧伯伯的庭院里有各种颜色的牡丹,发蕊齐放,五彩缤纷,蔚为壮观。”
“这个样子啊。”梭碧把手指支在脑袋上,做思考状,“那我试试让这朵牡丹再开放,怎么样?”
“真的可以吗?”
“我试试看吧,”他握住我的手,“为了不让魔术失败,我的小公主,给我点力量。”
心里一下子就温暖了,就在梭碧握住我手的时候,在洛阳的所有委屈都烟消云散了,他总是传递给我一种信任和安全感,松焕没有,家珍没有,练儿没有,这是独属于我的感觉。
梭碧把干花贴近他的心脏,原本已经干瘪花瓣竟然渐渐丰满起来,颜色鲜艳。这朵已经干枯许久的花,竟然就在梭碧的双手上重新绽放了,似乎比在洛阳的花园里更加艳丽夺目。
“这简直就是起死回生之术啊?是不是啊,碧?”我长大嘴巴。
“怎么可能呢,这只个博你一笑的小魔术而已啊。”梭碧微笑,“在洛阳玩的开心吗?你的松焕表哥还好吗?”
“没有了,以后他只是家珍一个人的表哥了。”说着,委屈的眼泪又涌出了眼眶。
梭碧揽我到怀里,替我擦泪。“真好,家宝的眼泪和大海是一个味道的。”
“我不怪任何人,但是”我捂住胸口,“这里,还是有些痛。”这些我与任何人无法开口的心事,却都可以毫无顾忌地在梭碧面前发泄出来。
“家宝,不要难过,我能预见你的未来,不用几年,你就能遇到比袁松焕更好的人。”
“真的?”
“真的。”梭碧坚定地注视着我的眼睛,那种信任感又一次让我觉得分外温暖。
“若是你骗我,你就要一直陪着我,孤独终老。”
和梭碧聊天玩耍到快天明我才返回宅邸,朦胧的海雾让我觉得身处梦境。
突然一个人影在我要进家门时闪过,我追了几步,但是那人很快消失在错落的庭院里。
是谁呢?后来我又多次在黎明时刻的万家大院里看到那个身影,可始终都没能找出他究竟是谁。
每次天亮前回到里院的时候,我都会看到娘亲的房间依然燃着蜡烛,我就知道她又度过一个无眠的夜。十四岁的我对于夫妻云雨之事已经略知一二,但是自我记事以来,从未见过父亲在娘妻或是大娘的卧室里过夜,父亲亦从不光顾城里的青楼红园,德高望重的万氏当家人,外人看来是个完美的丈夫,但个中真相谁又知晓?
大娘是宁波丝绸大户袁家的千金小姐,无论如何都要保持身份,而我那逆来顺受的娘亲,我更是从未听过她抱怨过父亲。
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娶妻纳妾,却又让她们夜夜独守空房?每个期待落空的漫漫长夜,蜡烛燃尽了一支又一支,这难道就是我娘亲的人生吗?我真的很想知道答案。
   对于一个六岁的孩子,保守秘密不是一件易事,但是这些年我一直守口如瓶,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我内心深处不愿与任何人分享梭碧的存在。
而且我清楚地感觉到秘密后面还有秘密,丝扣相连,守护这些秘密的我,对于真相却无从知晓。
  “家宝,你在想什么呢?”一日,梭碧好奇的看着出神的我。
“太多了,多到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我真的很想问他,他到底是谁?来自哪里?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来自大海最深处,”他那英俊的面容的确不是凡夫俗子可以拥有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喜欢呆呆的看着他的脸,几乎着了迷,“那里的每个人都有像我一样美妙的嗓音,他们是我的族人。”
“我在这里,是因为与你们万家的一个约定。”
是什么约定?他又不肯回答,但是我认定那个立下约定的人肯定很贪婪,因为梭碧说:
“等到约定的事一一实现,我就能重获自由,离开这个困兽之地。”
有这么多要实现的事情吗,为什么到现在梭碧还未能获得自由。
“这艘船被施了法咒,只有万家的当家人才能把他解开。”
我猜他一定很怀念海洋深处,那些我无从知晓的奇妙景致,他一定无时不刻都在牵挂他的族人,渴望无所束缚地游戏于鲜红的珊瑚丛中。碧,在那里,是不是也有个爱慕你的女子在等你回去呢?
我环着他的手臂,轻轻抚摸他下身玉石般晶莹剔透的鱼鳞,暗下决心。
“碧,等我做了当家人的时候,不管约定之事是否兑现,我都要还你自由。”
                              
四 冬雪
从十五岁开始,我收心学乖,准备学习成为一个合格的当家人。
“家宝,若你真心向学,我会倾囊教授你,最后能否达到当家人的标准,还要看你自己的努力了,”父亲端坐在厅堂里的金漆梨花木椅上。
“为什么要做男子做的事情?为何不像家珍一样,尽女子的本分,早早的做个贤妻良母。”娘亲对我的选择十分不解。
其实,我很想对娘说,我还没有遇到梭碧所说的那个比袁松焕好几倍的人,我不想像娘亲你一样不幸福不快乐,轻易地就把自己的人生交付给一个原本不相干的人,而且,我答应梭碧了还他自由,我就一定要做到。
“做万家堡的大当家,绝非易事。”父亲如是说,“家宝,不要儿戏,更不可半途而废。”
“是的,爹爹。”我郑重地点头。而身边的娘亲则淡淡地叹了口气。
账务、船务、打理各种店铺的生意、联络各方的材料供货商、管理农户的田地、跟朝廷官方打交道,需要学做的事情果然是数不胜数,甚至还要去船厂监工同造船师造船技术。是谁说我们万家的财富是凭空而来?那就请他来看看万家堡的生意网络和成千上万的账本吧。
而我去看望梭碧的次数也因为繁忙的诸多事务而减少。
“家宝,我以为你只是说笑而已,没想到你真的如此用功。”他一副要对我另眼相看的样子。
“嘿嘿”我只是坐在他身边傻乐。
“傻丫头,瞧你最近消瘦了这么多。”他眼里满是心疼。
看到他担忧我的身体,牵动万千心绪,而我却觉得十分满足。
“碧,这张商船的图纸,你给我讲解一下吧。”
“好吧。”他对于船造诣颇深,“这里是这样……这个部位是如此的用途……”
听着听着我居然睡着了,睡梦中我隐约感觉到有人在轻吻我的双手。
醒来时,看到梭碧在一旁专注的看着我微笑。
为了能多陪梭碧,有时我就干脆睡在船里,就这样,过了一夜又一夜。
家珍十九岁这年,袁家派媒人来提亲。万家珍与袁松焕,门当户对,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父亲与大娘都满意这门婚事,只是不舍太早把女儿嫁去宁波,因此大喜的日子迟迟没有确定。
因此在我每日为了学习各种账务和如何经营生意焦头烂额的时候,家珍只是闲闲的练习琴棋书画、烹饪女红、化妆打扮,为做袁家的大少奶奶做着准备。
到第三年冬季的时候,父亲已经放手让我管理大部分的财务,为了能在年前把账务缕清,我每天待在账房里的时间便更多了。
“家宝,休息一下吧。”家珍炖好冰糖雪梨送给帐房里正和先生锱铢必较的我。
“好了,也该休息一下了。”我放下账本,示意账房先生离开,那年过花甲的为万家工作了一辈子的老先生,赶紧如奉圣旨赶紧作揖离开。
看着离去的账房先生,家珍忍不住笑出了声,“瞧赵先生那如释重负的样子,家宝,你真是个小财迷。”
我吃了一口补品,对家珍的手艺赞不绝口:“姐姐,这是自家的生意,怎能不认真呢?”
她叹口气,有些内疚的看着我:“是我对不住你,我这个家姐什么也帮不了你,”她随手拾起一本账本,“我对这些一窍不通,这些数字我不认识它,它也不认识我,互相都没有兴趣。”
“你只要伺候好姐夫,让他对你有兴趣就够了。”我笑着看着她,她越生越美,雍容华贵的美。
“讨厌啊你,”她也笑着,学着账房先生的样子,照着账本念起来:“永明八年,二十万万钱,支出。”
在听到这个数目的时候,我不禁全身打了一个激灵。我看到家珍并没有对这笔支出察觉异样,于是连忙对她说:“姐姐,我突然想到还有几本地租的帐还未查完。”
“好吧,那你先忙吧。”家珍说罢,没好气离开。
我赶忙打开那本账簿,仔细查阅,惊异的发现自从永明六年开始,我家便有大笔的支出,不明用途和去向,二十万万钱,这足够养活全国的军队!
我决定要去向父亲问个明白。我忐忑不安的走到书房门口,却发现屋内有三个人正在谈话。
屋内之人是父亲和卫尉萧顺之大人,还有他的六公子萧衍,也就是练儿。
“家宝,你来得正好。”父亲起身迎我进屋,“快见过萧大人和六公子。”
“家宝见过萧大人、六公子。”我款款行礼,淡淡微笑。
洛阳一别,已有四年,如今的我已不是那个憧闯的会从树上摔下来的小女孩,而是亭亭玉立知书达理,万家堡的准继承人。
“二小姐真是了不起,”萧伯伯称赞道,“听说二小姐已经能够独当一面,把万家上下打理的井井有条,真是虎父无犬女啊。”
“哪里,萧大人过奖了。”我谦虚的回答。
“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反而一旁的父亲很是自豪,笑得合不拢嘴。
忽然之间我感觉有热烈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我脸上,我抬眼,却看见练儿仓促的转过脸。前年雍州之战败给北魏骑兵之后,皇上令他常驻雍州主持防务,听说他现在已经是雍州刺史。
“六公子的身体近来可好?”我记得他以前常坐在轮椅上,想不到他如今竟是驰骋沙场,带兵打仗之人。
“好多了,但还需时时调理,多谢二小姐挂念。”比起四年前,练儿的身形体魄都强壮了很多,但还是一袭不变的黑衣,苍白脸色。
父亲突然说道:“家宝,以前看你小,而这几年你又一直专心管理生意,所以为父不曾与你提起你的婚事。”
“婚事?”为何父亲突然要在两个外人面前提起这回事,我惊讶万分。
要嫁人也应该是万家珍,花轿凤冠,与我万家宝风马牛不相及。
“二小姐可能有所不知,早在你娘刚怀你的时候,我就向你父亲提亲了,你与练儿是指腹为婚。”萧伯伯意味深长的笑道。
什么?指腹为婚?我震惊。
“爹,女儿现在只想潜心管理万家堡。”我小声争辩,内心却是五味翻腾。
“但是你终归要嫁人,有这么好乘龙快婿,夫复何求?”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原来梭碧是骗我的,我根本等不到那个比袁松焕好千百倍的男人,因为我的人生,早在我还在娘胎的时候,就匆匆交付给了别人,毫无选择的余地。
于是我便沉默,眼前漆黑,心也在慢慢下沉。
“爹,万伯父,提这些,未免为时过早。”我听见练儿斩钉截铁的声音。
对了,他怎么会喜欢我呢,还记得在洛阳他是如何取笑我鲁莽野蛮,他肯定也不满这门亲事才对。
“好好,不提,不提,”父亲和萧大人同声说道,“是啊,还为时过早。”
我再次抬起头,充满感激的看向练儿,而他也温柔的看着我,这次他应该也与我的想法相同。
“好了,不谈这些了,两个年轻人都不好意思了,”父亲说,“家宝,你带六公子去福州城里转转,我与你萧伯伯还有要事商议。”
“是,爹爹。”
我与练儿一前一后,走在福州城的街市闹巷。
这日恰好是腊八节,夜市中的许多小吃摊都摆上了老百姓自己做的八宝饭。
“我可不可以吃上一碗?”练儿问我。
“也好。”我没想到他提出小童般的要求。
我们在一个小摊前坐下,叫了两碗八宝饭。
“你可知这八宝饭中有什么材料?”他问我。
我填了一大口进嘴里,细细品味后,对他说:“这其中有胡桃仁、松子仁、芡实、莲子、红枣、桂圆肉、荔枝肉。”
“那你可知道这八宝粥的含义是什么?”
我不知,便笑着摇头,等待他给我答案。
“这些五谷和果实夹杂在一起食之,是为了增福增寿,祈求长命百岁。”他吃了一口粥,心满意足地说。
一句话就道出了他的心事,一身戎装的他虽已不是当初那个病弱少年,但是苍白的脸色依然是他身体不佳的最好证据。
回万家宅邸的路上,天空中开始落雪,这是今冬的初雪。
“家宝,明日我和父亲就要回雍州了,今日只不过因公务路过福州,才停留一日特地拜访。”
话中的含义,即是这次相聚是分外难得,再相见,又不知何时何地。
“别这么说,如果有缘,我会去雍州探望你的。”我宽慰他。
“松焕和家珍可好?”他冷不丁地问道。
“婚事已定于明年春季。”我漫不经心的回答。
“那个袁松焕,”他欲言又止,“家宝,你已经都放下了吗?”
我回头看着他,惊讶于原来他还记得那个在牡丹花丛中凋零的春天。
“早就放下了,”我笑,“原本就没什么。”
“那一直放不下的人,”他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望向黑色锦缎般的冬日苍穹:“看来是我。”
“家宝,你看这飘零的白雪,像不像你我初遇时,那缤纷四落的樱花雨?”
五 生死
“爹爹,你可以解释这本账簿上如此巨大的开支吗?”我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机会向父亲问清楚。
“借给一位朋友周转了。”父亲不愿说出实情。
“爹,既然你把账务交给女儿,我就要对万家人负责,爹,能告诉女儿是谁吗?什么样的朋友会需要这么多钱?”我不依不饶。“这么大笔的数目,已经足以装备一直精良部队。”
父亲叹口气,说道:“家宝,你知道吗?刚刚即位的新皇帝,前段时间遣人给万家送来密函,要我们为他造一艘坚固无比的巨船。”
“可是那又如何?”我不解。
“新帝要造巨船,目的是遣千余名童男童女下南洋出东海,去寻长生不老药。”父亲说着便有些愤怒,“现在齐朝内忧外患,北魏骑兵对中原虎视眈眈,但新帝不理政务,昏庸无能,不知爱护前朝功臣反而妄加杀戮。”
似乎每个皇帝都痴迷于长生不老的传说,但是政治对我一介女子而言,仿佛是很遥远的事情,我不语,听父亲继续说下去。
“知屋漏者在宇下,知政失者在朝野。萧大人与我是莫逆之交,而练儿,我是看着他长大的,从他小时我便知道这孩子将来能成大事。新帝如此不得人心,改朝换代是不可逆转的趋势。现在练儿在雍州已经招兵买马,形成割据势力。”
“爹,难不成那些钱?”
“你想的没错,这些年我一直暗中资助练儿,这些钱就是用来帮他打造精良部队,造战舰,购良马,等到有朝一日起兵反抗,废了无能皇帝。我这么做,无非是想推历史一把。”父亲终于一吐心中之快。
然而我的脑海里却浮现出那苍白少年的脸庞,那深邃而热烈的目光后面竟是如此的野心。
“家宝,此事绝不可……”父亲欲嘱咐我。
“是的,爹爹,决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放心,我会守口如瓶。”我很快的接下父亲的话,“这本账簿我也会小心收好。”说罢,我推门离开书房。
夜里,我来到梭碧的船。很奇怪,只有在碧身边的时候,我才觉得安宁。
我备好酒菜,与梭碧对饮,聊天。
“梭碧,为何人会有日益增长的欲望和野心,似乎永远也不满足?”我问。
“如此的不光是人,”梭碧遥望船舱外深蓝的海洋,“在我的故乡,生活在海底的我们亦是如此,鲛人族和龙族,因为贪婪、私欲,战乱厮杀,民不聊生的情况时常发生。”
看似平静的海面下,其实并不平静。
“梭碧,我就什么都不想要,我只想要家人平安幸福,每天能与你相见,我就很满足。”我坦诚地对他说出心中感受,“虽然我不舍你离开,但我现在还是努力要实现对你的承诺,决不食言。”
“谢谢你,小家宝。”在他眼里我似乎永远是那个六岁的小女孩,淘气好奇,误闯禁地。
我很想把我与练儿指腹为婚的事情说给梭碧听,但是不知为什么,话在嘴边纠结半天,始终未能说出口。
“怎么了家宝?有什么烦恼?”梭碧总是能从我的一个小眼神,就看透我全部心事。
“没有,”我对他笑,我发现自己越是长大越是坚强,人前从不轻易落泪,越是想哭就偏要忍住,上扬嘴角用微笑遮掩悲伤,“碧,不用为我担心。”
但是每次故作坚强的我只要在梭碧面前,就不得不摘下伪装的面具,原形毕露。他心疼得不得了,拥我入怀。一瞬间,我潸然泪下。
“究竟是怎么了?”
“你不要问了。”我固执不说。
“好了,好了,家宝不哭,我也不问了。”他只是拥着我,“我唱歌给你听吧。”
我点头认可。
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涂涩无人行,冒寒往相觅。若不信侬时,但看雪上迹。
  寒鸟依高树,枯林鸣悲风。为欢憔悴尽,那得好颜容。
  夜半冒霜来,见我辄怨唱。怀冰暗中倚,已寒不蒙亮。
  蹑履步荒林,萧索悲人情。一唱泰始乐,沽草衔花生。
梭碧的声音如同天籁,美妙声线只应天上有。记得六岁时的我就是被他那异常清澈动人的声音诱惑了。
如果能一直这样安宁平静的生活该多好,我依靠在水池边,陶醉地听着他只为我一人的歌唱。
可是总有变故,我们曲折渺小的人生,不过是神明股掌之间的游戏。
永元初年的初春,福州城内有人患怪病,发斑疮,头面及身,须臾周匝,状如火疮,皆戴白浆,随决随生,十几天内发病的人越来越多,城内一巷百余家,无一家仅免。疫情一发不可收拾,医馆的大夫全都束手无策,而福州当地父母官则早早携家人前往外地避难。人们叫苦连天,死亡的阴影笼罩全城。
福州城外的万家堡则幸免于难,但是家中上下老小也都忧心忡忡。
“万大人,求求你,想办法救救我们吧。”一位老者跪在大厅内,走投无路的福州百姓眼中,万家堡成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使不得,您快请起。”父亲远远的对老人说道,不敢靠前,“我会尽力想办法。”
“谢谢您了,万大人,您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了。”老者声泪俱下。
一旁的我顿生恻隐之心,走上前去将老人扶起:“老大爷,您先回去,我们一定设法想出对策,福州百姓是万家的衣食父母,万家绝不会撒手不管。”
“二小姐真是活菩萨。”听了我的话老人终于有些安心,蹒跚离开。
当晚我与父亲召集城中所有名医商量对策,但无一人有治疗瘟疫的经验,一夜过去,我与父亲仍旧一筹莫展。
“家宝,现在万家堡能够自保已属不易。”父亲叹气。
“可是不救福州父老,抑制疫情,万家堡又能自保到何时?”我顿足。
父亲不语,沉思许久说:“现在能帮我们的就只有一个人。”
“谁?”
“梭碧。”
梭碧果真开出药方,并嘱咐父亲:“重鳞,想办法这些药材备齐,熬好后分发给百姓服用。还有这一味药,赤珊瑚”他递给父亲一个瓷瓶,“只需每锅药中添加一滴便可。”
“是。”父亲如奉圣旨。
“家宝,把病人和健康者隔离,以免扩大传染。”
在我和父亲早已阵脚大乱的时候,梭碧却镇定冷静,不仅献策献计,还尽力宽慰我们。绝望之时,他给我希望。
“重鳞,现在非常时期,只有万家堡挺住,福州城才保得住。”梭碧又随即对我说:“家宝,人生死无常,面对百姓的死亡,你不要太过伤心。”
他说的对,这是一场硬仗,是在与天公抗衡,我一定要更加坚强。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我奔波于万家堡和福州城之间,令万家的壮丁全员出动。
按照梭碧的指示,我们将病情轻重不同的病人分开隔离,福州城已成重疫区;把未染疾健康者转移在万家堡附近,吩咐厨房为他们准备增添身体抵抗力的食物。
每天回到家中,我都已筋疲力尽。
“家宝,精神还好吗?”梭碧问我,福州城的存亡本与他无关,他关心的只是我的精神是否健康。
“碧,生命的确脆弱。几日来一直我都与病人在一起,夜里回来,死亡的种种仍历历在目,难以入睡,从觉得悲伤刺激到最后只有麻木。”
“家宝,你的精神和健康比什么都重要,你明白吗?莫要太过操劳。”他恳求我,“我不能时刻在你身边,你每日前往疫区,我都心惊胆战,你答应我要好好照顾自己。”
“嗯,我心中有数。”我坐在水池边,有些贪恋的看着水中他英俊的倒影。
“家宝,我以你为傲。”他依旧是鼓励我。
他那安静的微笑,在这个寒冷的凶年之春,温暖着我的疲惫的心。
梭碧开出的药方果然见效,人们的病情逐渐好转,万家堡供给的食物又帮助人们迅速恢复体力。十日之后,疫情终于得到抑制,半月后,人们的生活逐渐恢复正常。
我走在福州城内,那些在万家的救助下康复的人们看到我,都感激的欢呼:“二小姐,真是活菩萨转世!二小姐慈悲胸怀救了我们。”
我微笑着与人们打招呼,春日的阳光明晃刺眼,我突然觉得头晕目眩,浑身无力。
我听见人们惊呼:“二小姐!二小姐!”
我酸软的倒在了地上。
几日来我都没有睡过好觉,更是没有胃口吃饭,身体的抵抗力已降低到极点,但是为了救人,我一直都告诉自己要挺住,甚至忘记了自己并非铁人,我只是一介柔弱女子,血肉之躯。
或许我早已染疾,只是发病较慢,未曾引起我的注意,而现在,弓箭之上紧绷的弦终于松弛,埋伏许久的病魔如同洪水般将我淹没。
昏迷中我被灌下许多药水,但仍不见效。
躺在床上,我听见父亲对我说:“家宝,你不会有事,你不会死的,不会……”
我快死了吗?
我吃力的张开眼,环看四周,父亲、娘亲、大娘还有家珍都守在我身边。但是我心中最想见之人,明明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我努力起身,但是全身无力,我已没有办法走到码头的旧船了,梭碧,我好想见到你。
“梭碧,对不起,也许”,我放弃了起身,闭上眼睛,“我无法兑现诺言了。”
我感觉到灵魂已经离开了身体,我如同坠海溺水之人,慢慢下沉,直至海底。
失去意识之前,我听到家珍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哭。
万家堡的二小姐,于永元元年的春天,英年早逝。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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