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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灯百物语――傀儡师

【病名为爱】
我不是人类,所以我不懂人类。因为不懂,所以……我想懂。
我醒来的时候,身体正在往水里沉去。
我们的船只遇到了海难。船只触礁前,我正在主人的手里被保养着,因为海上很潮湿,主人一直很担心我的状况。
我是偃师的最后一个作品,虽然看上去不怎么样,还是个半成品。但作为最后一个,我总算也有些价值。几经波折,我来到了这艘开往东方的船。
我是一个人形木偶,有着人类的五官构造,却不能自由的活动。我从很久以前,就一直冷眼旁观的看着人类。所以,当这些人为虚假的蜃楼而欢呼雀跃时,我只是静静的看着那身背楼宇的怪物,一边叫着“要杀了那个和尚”,一边冲向船只。
海水是什么味道的我不知道,但一个个在海水里挣扎的人表情都很痛苦。明明蓝色的大海那么漂亮,但杀起人来却是那么漫长而折磨。
死前,人类的记忆窜进了大海。他们扭曲,却又美好。“知晓人心,知晓慈悲。”我想起偃师说的话,所以我醒了。我加速下沉,来到一个人的身边,他抱住我,我浮起了他。
晁衡在这里叫阿倍,是宫廷里的大人物。为了感谢我的救命之恩,阿倍把我当菩萨一样供着。阿倍再次离开就没回来过,人们说他死了,在他最喜爱的土地上。
“她看上很寂寞啊。”这个说话的人是阿倍的侄子,一个官职不高的老好人。“你也想起舞吧。”我不知道这个普通人是怎么得出这些结论的,但他把我交给傀儡师时,我的确有种重获自由的感觉,哪怕我根本不知道自由是什么。
宫廷御用的傀儡师有一儿一女。因为一次事故,傀儡师的女儿成了瞎子。而我在登台表演前,一直是跟这个女孩在一起的。
女孩的一整天几乎都是傻坐着,我有时会出现她也是人偶的错觉,因为她是那么的可爱,那么的毫无生命。
那天,有人来找女孩玩了。那是一个金装玉裹的小孩,女孩高兴的叫她“神乐”,神乐高兴的叫她“麻美”。
“麻美”是女孩的名字,我一开始理解成了麻木的美丽。后来我才知道自己错了。
第一次见到笑声爽朗的麻美感觉很奇怪,因为我以为她跟我一样孤独,所以看到她如此快乐,让我有种被背叛的感觉。
麻美的哥哥和父亲经常外出表演,难得回来一次,麻美总是待在哥哥身边。
我看着麻美,麻美看着哥哥,哥哥看着修理中的我。我一直觉得这种时间是最好的。
离上一次登台已经有一百年,看客变了,场景变了,服饰变了,为我配音的语言变了。不变的是,我依旧衣着华丽的被人操控着,演绎他人的故事。
那是一场丧事的吊唁,神乐的父亲死了。年幼的她跟哥哥们跪在一起。神乐没有了笑容,而很久没有见到麻美的我也没有笑容。
表演上出了纰漏,我的弦断了。场面一度十分尴尬,神乐的哥哥,第一皇子站了起来,他的表情让人捉弄不透。他没有责难主人,因为有人在偷偷对我做手脚时,他就躲在门外。我看到了他,而他只是坚毅的咬着嘴唇。
我一直以为源博雅会成为一个城府很深的人。毕竟皇家从来不会养无用之人。但显然我又错了。
源博雅没空陪神乐之后,神乐来找麻美玩的次数就逐渐增加了。而我因为搞砸了表演,一直被丢在家里。但我知道原因并非如此,而是这个依靠醍醐氏的家族正在走向衰败,他们接到的工作将会越来越少,直到无人问津,无法在京都养活一个瞎子和整个家族。
有一次神乐来玩是大天狗陪着的。那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天狗。他似乎能察觉到我,不然干净的眸子不会一直盯着我。
“想自由吗?”他问我。
自由?我不知道自由是什么,也不想得到,因为我的出生本就是因为不自由。
麻美家败落离开京都时,我才明白大天狗为什么想给我自由。他同情跟他一样的我,同情我将跟着这一家子颠沛流离。但对于我来说,颠沛流离本就是一种宿命,一种身为表演人偶的宿命。
从这个城市到那个城市,从平民百姓到达官贵人,能做的工作都做,能上的舞台都上。从声色犬马到光是捧起饭碗就要花尽所有力气。
人类是健忘的生物,有权有势就会忘记一粥一饭的可贵,穷穷苦苦就会忘记自己曾经有多高贵的品格。
我不知道那一种是正确的,也无法选择自己要走的。我觉得我是幸运的,我不用选择自己将去的远方,那么远方是天宫还是地狱也都没有我的过错。
日复一日的生活是一把空虚的刀,他割走梦想,割走热情,割走努力,割走向往,割走人……最初的信仰。
“所谓人偶剧,就是通过人偶表现自己的内心。”家主躺在临终的病榻上,他抱着我,就像很多年前抱着我的阿倍、偃师。我知道,他要死了。
“人偶的动作和表情都是操纵者的心里表现。人偶不过是用于表现的道具,人偶是死是活全看操纵人的心境。毕竟,他们对我们言听计从。”
家主是一个很透彻的人,也是一个很好的傀儡师。但他错了,日复一日操纵人偶的他,又何尝不是被人偶所操控着的呢。
这个家族因人偶而生存,那么毁灭也将是如此。
偃师造物,巧夺天工,内则肝、胆、心、肺、脾、肾、肠、胃,外则筋骨、支节、皮毛、齿发,虽皆假物,而无不毕具者。
我拥有人类的美丽外表,也拥有人类没有的顺从。哪怕不是傀儡师,也愿意拥有一个这样的我。
我窥视着哥哥的内心,如同窥视所有操纵者一样。【拥有我,就会拥有未来。】
“拥有我,就会拥有未来。”
【只有我才能让你生存下去。】
“只有我才能让你生存下去。”
我害怕哥哥会丢弃我,我害怕自己会见不到麻美,我害怕醒来时身边都是腐臭的垃圾。
从这一刻开始,我就知道自己得病了。不,不对。从我觉得自己被人类背叛的那个时候起,我就已经得病了。
当我意识到这个之后,我开始不在是“我”,身体里的木制内脏开始变化,它们让我沸腾,让我能控制自己的身体。
我觉得那是一种很糟糕的感觉,因为我不能在被麻美抱住我的时候,控制住自己的手。
好温暖,这是跟偃师的血液一样温热的东西。
“妖怪!”哥哥冲进来扯开了我们。我飞出屋子,在泥地里滚了几下,然后躺在了花丛里。耳边有一束半米高的植物,它是一种极其艳丽的花,我记得,它叫罂粟。
“你觉得是人在操纵人偶吗?”哥哥问麻美,麻美呆呆的看着他。“我们是被人偶所操纵的,就算穷的叮当响,还不愿意放弃人偶剧,就是因为我们被人偶操纵了!”
哥哥冲出来捡起我,扯掉衣服,打开后背的机械门。他,扯走了我的心脏。
“人偶才是真正的操偶人!”哥哥果然比谁都通透。但这样通透的他,却不知道妹妹对他抱有怎么样的臆想。
我变回了人偶,又一次冷眼旁观的看着他们兄妹俩相依为命。哥哥害怕再次使用我,而我却因为是门面不能被销毁。他们把我挂在屋子里,像一个木偶一样。不对,我本来就是木偶。
又是那个极其可耻的梦境,我沉溺其中愉悦至极。温热的身体,跳动的血脉,绯红的脸颊……。这样的话你会有怎么的喘息,这样的话你会有怎么样的呻吟。做着这种梦的人偶是不是有些恶心?的确有些恶心。
屋子的门开了,麻美拿着抹布和水盆,她跪在地上打扫。我听不见佣人们的声音,也听不到哥哥的声音。整座古宅就只有我跟麻美。
“很寂寞吧。”麻美自话自说,语气里全是寂寞。“你也想起舞吧。”她的手伸向了我。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那些普通人能看懂我,现在连一个瞎子也能看懂我!我是人偶!没有灵魂!没有情绪!为什么你们还是能看懂我!
“很寂寞吧,我也是。”她抱着我,试图从这没有温度的层层纱布里找到一丝温暖。
对不起,我没有。
她颤抖着,像极了即将冻死的兔子。
明明这颗心已经空空如也,那疼痛又从何而来。
明明只是没有心脏的差别,这冰冷为何不离去。
我只是一个人偶,冷眼旁观的人偶。
“家主!我们必须用那个人偶!只有那个人偶人们才会来看我们的戏!”
“那是一个怪物!”
“再没收入我们就全都会变成怪物!”
“随你怎么说!不可能就是不可能!”
“那你就跟着你妹妹去饿死好了!”
哥哥回来了,带着冷冷的干粮。
那夜他们一直依偎在一起,夜里没有月亮,他们也点不起蜡烛。
强盗来了,为了抢最有名的人偶。
哥哥死了,菜刀划破脖子上的颈动脉,温热的血全喷在了我的身上。
“哥哥!哥哥!哥哥!”麻美在地上摸索着。
那双经常抚摸我的手,被白天跟哥哥吵架的人狠狠踩了上去。骨节断裂的响声像一把火点燃了我。杀意,第一次涌上头顶。
那肮脏到恶心的手抱住了我,如果不是夜黑风高,如果不是黑灯瞎火,那他一定能看到我鼓出眼眶的眼睛。
“动啊!动啊!动啊!”他扯着操控的红线,却舞动不起半点我的动作。
他打开机关后背,看着空空如也的胸腔。“只要有心脏就能动了!”眼红的杀人者走向了麻美。
我拯救不了她,就像我拯救不了偃师一样。
我记得那天也是晚上,那天也是没有月亮的新夜。我看不到偃师死前的脸,现在也看不到麻美的脸。我扑在地上,听着刀刃插进肉里,一声……又一声。
我是一个人偶,一个永远被人类操控的人偶。明明是他们操控我,但事实上却是我操控着他们去杀掉我最爱的人。
“总有一天,你会找到给予你真心的人。”偃师给我安装上假心脏时,笑着跟我这么说。
“你是最完美的人偶!”每个把我拿到手的人都会摸着我的脸,用扭曲的神情看着我大笑。
扑通,扑通,扑通。
年轻的心脏在胸腔里跳动,它撞击着零件,把胸前的木料都撞裂了。它承载着我超负荷的愤怒,却依旧因为【生命】而跳动着。
我站了起来,把身上的红线缠向麻美的脖子。她气息奄奄,身上的温热也在渐渐流失,她绝望着,喉咙里发不出一丝声音。
原来被绝望萦绕是这么一种感觉。人类,果然是一种悲哀的生物。
“蠢货!你在做什么!啊!”凶手扑了过来,他惊恐的看着我把心脏掏出来,我不知道他的惊恐从何而来,他刚才不也做了同样的事吗?那他惊恐什么。为什么用恶意的眼神看着我,为什么防御危险般的用刀捅我。
嘭!他摔倒在地。我出手更快。
我把心脏放回麻美的胸腔里,它跳动着,一下,又一下……然后,它不动了,它承载不起人类生命的重量。
麻美还是那么好看,但死亡却渐渐带走她的生命力,逐渐把她变成正真的人偶。
她不动了,也不呼吸。
傀儡师终其一生操纵人偶,到头来,是因为一直被“人”操纵,所以终于真的变成了“人偶”。又或者,人类最初就是人偶,而我这个正真的人偶却不知道。
我应该大哭一场,但逐渐变回人偶的我无法流泪。我只能一直低头看着她,看着那个因为被发现偷听到要拿神乐当祭品,而被弄成瞎子的小女孩;看着那个一辈都只能在家里看着空气发呆的小女孩;看着那个与哥哥相依为命的小女孩。
“想让她活过来吗?”坐在青灯上的大妖怪问我。“还是,你想得到自由吗?”
自由?什么是自由。自由是麻美发呆时,我就在旁边。自由是麻美寂寞时,我就在身边。自由是麻美冷的时候,我就在怀里。
自由是――你对我的微笑。
“这得用你的一切去交换。”
“啊。我的声音,我的身体,我的心……都是她的。”
只要是你需要的,我全都会给你。给了你,你就能动起来吧,给了你,你就会对我笑吧……
力量的流失渐渐模糊掉双眼里的你,我……我看不到你了。我……我的……
“我没死……?哥哥……是哥哥吗?”
真好听。这个声音……真好听。
好羡慕啊……那个,被你……叫哥哥做的人……
我不是人类,所以我不懂人类。因为不懂,所以……我想懂。
我想知道你的眼泪为什么没有丝毫干涸的迹象,我想知道给我的胸腔点上一把火的纵火犯,为什么如此可爱。我想知道你为什么叫我哥哥,我想知道,为什么我也跟着你泪流满面。
 人偶是没有心的,人偶可以长生不老的活着,而人类百年之后就会腐烂。现在,我依旧是人偶,你却不在是人类。我们可以一起,很久很久的在一起。
我垂下身上的红线,让眼瞎的她把我握在手里。我是她的眼睛,她是我的脚步。我们走过繁花盛开的山谷,躺过黄叶满地的树林,住过满头是雪的破屋,也听过破冰流走的溪水。
人看世间事,我们看世间人。
“哥哥,吵人的家伙又来了。”那是一个头顶红角的家伙,他总是问他的挚友在哪里。
那是一个有病的妖怪,我讨厌他。不过更让我讨厌的是,我也跟他有一样的病。
“哈哈哈……”青行灯扑哧一笑,很是开心的样子。
“有什么好笑的。”她不知道青行灯是救命恩人,而我也无法开口对她说些什么。
青行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我付出了双腿与美貌的代价,麻美也失去了人类灵活的肉体。救活我们的缘由也只是想知道我们的故事,那个月黑风高之夜前的故事。
“对于你来说仅仅只是喜欢已经不足够了。对于茨木童子来说,仅仅只是憧憬也已经不足够了。”青行灯提起笔来,写下几个字【病名は愛だった】。
“怎么可能,我可是人偶。”
“有人给了你真心。”
低头看看被茨木童子问得满头大汗的她。“我没病。”飞回她的头顶,一巴掌拍飞烦人的茨木童子,回头说了最后一句话。“只是入了膏肓而已。”
人偶的表演依旧在人世间流转,但他们演的,都是自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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