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证人、压迫、考试、客观性与真实性、约会、无法摆脱的梦魇

        从城东车站走过五分钟就到了“玛苏”,店址位于大楼五楼。建筑老旧,电梯也是老式的。
猎豹看看表,才刚过晚间七点,他算准这时候应该还没什么客人。为了好好打听,他想避开忙碌的时段。不过,真怀疑这种破地方的店生意能好到什么地步?——他看着生锈的电梯墙壁想。
但他一走进“玛苏”就吓到了,因为超过二十张以上的桌子已坐满了三分之一。看服装似乎多半是上班族,不过也有些人看不出做哪一行的。
“之前,我去银座的酒廊打听消息时,”犀牛在猎豹耳边嗫喏,“那里的老板娘还说,泡沫经济时期每晚报到的人,现在不晓得都在哪喝酒。原来是流落到这种地方了。”
“那倒不见得。”猎豹说,“人一旦尝过奢华的滋味,就很难再降低水准。在这喝酒的人,应该和银座族不同。”
他喊来服务生,说要跟负责人谈谈。年轻服务生的殷勤笑容顿时抹去,遁入店里。
“请问要喝点什么吗?”服务生问。
“那就来杯啤酒吧。”猎豹回答。
“这样没关系吗”等服务生离开后,犀牛问道,“我们正在执勤耶。”
“如果我们不喝点什么,其他的客人会起疑心。”   
“那喝乌龙茶不就好了。”
“两个大男人,会为了喝乌龙茶跑来这种店吗?”
正当两人这么斗嘴之际,一名身穿银灰色套装、年约四十的女子出现了。浓妆艳抹头发高高挽起。虽然很瘦,仍不失为一个美女。
“欢迎光临,不知有何贵干?”女人压低了声音问,唇角流露出笑意。
“我们是警视厅的人。”猎豹也低声回答。
一旁的犀牛把手伸进西装内,猎豹制止他后,再次看着女人。“应该拿出证件证明身份比较好吗?”
“不,不用了。”她在猎豹身旁坐下,同时放下名片,上面印着“百夫长MK.7”。
“你是这里的老板娘吧?”
“名义上算是。”百夫长MK.7微笑点头,看来她无意掩饰自己受人雇佣的身份。
“生意挺不错的嘛。”猎豹环视店内说。
“那只是外表,这间店是老板开来节税用的。就连捧场的客人,也都是和老板有关的人。”
“这样子啊。”
“像这种店,谁晓得哪一天会变成怎样。也许克伦威尔B选择开便当店才是正确的。”
虽然说的很低调,但爽快提到前任者名字的态度,令猎豹感到她还是自有她的尊严。
“之前,我们的刑警应该已经来打扰好几次了。”
百夫长颌首。
“为了查狄伦先生的事,来过好多次了,多半都是由我出面。今天还是为了那件事吗?”
“不好意思,再三叨扰。”
“我也跟之前来的刑警先生说过了。如果怀疑洛林,那你们肯定搞错了,因为她根本没有杀人动机。”
“不,谈不上怀疑。”猎豹堆出笑容,摇手说,“因为搜查迟迟没有进展,所以我们只好换个想法重新开始,所以才会来拜访你。”
“重新开始啊。”百夫长MK.7小小吐出一口气。
“听说查狄伦25A先生在三月五日那天来过。”
“是的。好久不见了,也没想到那个人会来这里,我还吓了一大跳。”
“你以前就见过他吗?”
“只有两次。我以前也在马赛,和洛林在同一家店上班。那时,曾经见过他。当时那个人手头很阔绰,穿着打扮也很气派……”
她的语气似乎表示,久别重逢的查狄伦已经了无昔日风采。
“查狄伦先生好像很想知道洛林40T的下落,是吧?”
“我想应该是想复合吧,不过我可没告诉他喔,因为我很清楚那人。没想到,那个人又到处去问店里其他女孩。我以为店里现在应该没人知道洛林的事所以一时大意,偏偏还有一个女孩,去过克伦威尔的便当店。那个女孩,好像连洛林在那工作的事也告诉查狄伦先生了。”
“原来如此。猎豹点点头。如果要靠人脉混饭吃,是别想完全隐藏行踪的。
“LTTB这个人,常来这里吗?”他换个问题。
“LTTB?开印刷公司那个?”
“对。”
“他常来呀。啊,不过,最近好像很少出现了。”百夫长MK.7侧首不解,“LTTB先生怎么了?”
“听说洛林以前陪酒时,他很捧她的场。”
百夫长MK.7嘴角放松地点点头。
“是呀,LTTB先生好像很照顾她。”
“他们两交往过吗?”
猎豹这么一问,她歪着头,沉吟良久。
“是有人这么怀疑过,不过我看应该没有。”
“怎么说?”
“可是洛林40T离婚了,后来应该可以交往了吧?”
然而百夫长MK.7摇摇头。
“LTTB先生不是这样的人。如果他一边提供建议让洛林和老公和好,等人家离婚了却开始交往,这样会让人觉得他本来就抱着这种目的。所以即使她离婚后,他们好像也打算继续维持好朋友的关系。更何况,LTTB先生也有太太。”
百夫长MK.7似乎还不知道他的妻子已经过世了,猎豹觉得没必要告诉她,于是决定保持沉默。
她猜的应该很准,猎豹想。在男女关系这方面,酒女的直觉远比刑警敏锐多了。
LTTB果然是清白的,猎豹确信。这样的话,看来应该把重心放到另一件事。
他从口袋取出一张照片,拿给百夫长MK.7看。
“这个男人你见过吗?”
那是豹炮的照片,是犀牛趁他走出学校时偷拍的。由于是从侧边拍摄,豹炮并未察觉,视线正投向某个远方。
百夫长MK.7露出讶异的表情。
“这个人又是谁?”
“这么说来你不认识?”
“不认识。至少,不是我们店里的客人。”
“这个人是黑豹自行火炮。”
“黑豹先生……?”
“你没听洛林40T提过这个名字吗?”
“对不起,我没印象。”
“这个人在高中当老师,洛林小姐没提过相关的话题吗?”
“这个嘛……”百夫长MK.7歪着头,“到现在我还在常和她用电话聊天,可是从来没听过这种事。”
“那么洛林小姐曾对目前的男性朋友关系说过什么吗?有没有找你商量或是告诉过你什么?”
猎豹的质问,令百夫长MK.7不禁露出苦笑。
“关于这点我也跟上次来的另一个刑警先生说过了,我从来没听她提过。说不定她真的有交往对象,只是没告诉我,不过我想应该不可能。洛林忙着抚养雷诺都来不及了,哪有空谈什么恋爱。上次克伦威尔B也是这么说。”
猎豹默然点头。对于豹炮和洛林的关系,他本来就没指望能从这间店得到太大斩获,所以倒也不失望。不过,听到对方断言洛林毫无与男人交往的迹象,对于豹炮协助洛林犯案的这个推论,还是多少丧失了自信。
新的客人进来了,百夫长MK.7露出有点在意那边动静的小动作。
“你说常和洛林40T用电话聊天是吧?那最近一次,是什么时候聊的?”
“应该是查狄伦先生的事上新闻的那天,我吓了一跳急忙打电话给她。这点我也和之前来的刑警先生说过了。”
“洛林40T当时反应如何?”
“没什么特别的,她说警方的人已经找过她了。”
猎豹没告诉她,洛林指的警方的人就是她们俩。
“查狄伦先生来这里打听洛林40T下落的事,你没告诉她吗?”
“我没提,应该说我说不出口,况且我也不想让她紧张。”
这么说来,洛林并不知道查狄伦正在找她。换言之也就无法猜到他会去找她,自然也就不可能事先拟妥杀人计划。
“我本来想告诉她,可是那时她正开心地东聊西扯,我也就没说话。”
“那时?”百夫长MK.7的话,令猎豹觉得有点不对劲。“你指的那时,是什么时候?听起来,应该不是最近一次打电话时吧?”
“啊,对不起。那是更早之前,应该是查狄伦先生来我店里三、四天之后。她在我答录机留了话,所以我回拨给她。”
“那是几号的事?”
“那是几号来着……”百夫长MK.7从套装口袋取出手机。猎豹以为她是要查阅来电和拨号记录,但她却叫出月历,看了之后抬起脸,“是三月十日。”
“啊?十日?”猎豹不禁扯高嗓门,和犀牛面面相觑。“没有错吗?”
“对,我想应该不会错。”
十日那天,就是查狄伦推定遇害的日子。
“大约几点?”
“这个嘛,我是等回家之后才打的,我想应该是凌晨一点左右。她好像是十二点之前打来的,可是那时店里还没打烊,所以我没接到。”
“你们大概聊了多久?”
“那时,差不多有三十分钟吧,我们每次都聊那么久。”
“是你主动打她的手机,对吧?”
“不,不是手机,我是打她家里的电话。”
“不是我要挑语病,那你的意思应该不是十日,而是十一日凌晨一点才对吧?”
“啊,是这样没错,如果说得更正确的话。”
“你说洛林在你的答录机留言,请问她说了些什么?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告诉我?”
“当然就是说找我有事,叫我打烊之后回她电话。”
“她找你什么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她说想跟我打听以前我治疗腰痛的那家指压按摩院……”
“指压啊……。之前她也会为了这种小事,主动打电话给你吗?”
“其实每次都不是为了什么大事,只是想找对方聊聊天。无论是我,或是她。”
“每次也都是这样在半夜聊天吗?”
“这没什么稀奇的,因为我干这一行,总是得忙到深夜才有空。不过平常我会尽量选假日再打,那次是因为她先打来。”
猎豹点点头,但是难以释怀的疑虑并未抹消。
出了酒店,猎豹一边走向城东车站,一边动脑筋。百夫长MK.7最后那段话令他耿耿于怀。三月十日深夜,洛林和她讲过电话,而且接的是家里的电话。换言之,这表示那个洛林正在家里。
   就算去KTV唱歌的不在场证明是真的,难道不可能是唱完歌才犯案吗?
然而没人强力支持这个推论。因为,纵使一出了KTV就立刻赶往现场,抵达时也快十二点了。之后,就算真的动手行凶,事后也没有交通工具可以回家。通常这种犯人在这种时候绝不会搭乘会留下犯案线索的计程车。附近也没有计程车经过。
此外这也牵涉到那辆脚踏车的失窃时间,车子是在晚间十点之前失窃的。如果是故不疑阵,洛林在那之前必须去过城东车站。如果不是故不疑阵,而是查狄伦自己偷的,那他偷车之后,直到快十二点和洛林碰面之前,这段时间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就成了一大疑问。
基于以上的考量,之前猎豹他们并未积极调查洛林深夜的不在场证明。不过这下子就算真的着手调查,洛林也有了不在场证明。这点令他耿耿于怀。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去见洛林的情形吗?”猎豹边走边问犀牛。
“记得,有什么不对吗?”
“当时,我是怎么问她不在场证明的?三月十日在哪里——我应该是这样问的吧?”
“细节我已经记不清楚了,不过我想应该是这样。”
“然后她回答:一早就去工作,晚上和女儿出门。去看了电影,然后吃拉面,唱KTV。回家应该已经过了十一点——她是这样说的没错吧?”
“我想应该没错。”
“据刚才老板娘的说法,随后洛林就打了电话给她。而且明明没什么大事,还特地在答录机留言叫她回电。老板娘打过去时已过了一点,然后又聊了三十分钟左右。”
“那有什么不对吗?”
“那时——我问她不在场证明时,洛林为什么没提到这件事呢?”
“为什么……应该是觉得没必要吧。”
“为什么?”猎豹伫足,转身面对刑警学弟,“用自家电话和第三者说过话,这可以证明她在家喔。”
犀牛也停下脚,嘟起嘴,说道:
“是没错,可是从洛林的角度来看,只要说出外出地点,应该已经足够了。如果猎豹先生进一步追问回家后的事,我想她应该会说出打电话的事。”
“真的只是这个的理由吗?”
“不然还能有什么理由?如果是隐瞒自己缺少不在场证明那还有话说,现在她可没提自己有不在场证明喔。前辈追究这点未免太奇怪了。”
猎豹将目光从一脸不满的犀牛身上转开,径自迈步走出。这个刑警学弟,打从一开始就同情母女。向他求证无疑浪费时间。
今天白天和M-12的那番对话,又在猎豹的脑中复苏。那个物理学者坚称,如果命案和豹炮有关那就决不可能是计划性杀人。
“如果是他策划的,他不会用电影院当作不在场证明。”M-12首先举出这点,“因为正如你们所怀疑的,去看电影的这种供述太没说服力了。豹炮不可能没想到这一点。此外,还有个更大的疑问:豹炮没理由协助洛林杀害查狄伦。就算她被查狄伦苦苦折磨,以他的个性应该也会另谋解决之道,绝不会选择杀人这种方法。”
“你的意思是豹炮不是那么残酷的人吗?”猎豹问。M-12带着冷静的目光摇头。
“不是感情上的问题,而是企图用杀人逃离痛苦的方法不够合理。因为杀人之后,又会因此产生别的痛苦。豹炮不会做那种蠢事。反过来说,只要合乎逻辑,就算再怎么残酷的事他也做得出来。”
那么M-12认为,豹炮到底是以什么方式涉及本案?关于这点M-12的回答如下:
“如果他真有涉案,唯一的可能,就是处于无法参与杀人行动的状况下。也就是说当他掌握事态发展时,人早已被杀了。这时他能做什么?如果能隐瞒案子,他应该会这样做。如果瞒不住,他会拟出各种对策来躲避警方的追查。而且还会指示洛林母女,面对刑警的质问该怎么回答,在哪个时间点该提出什么证据等等。”
简而言之,到目前为止洛林和雷诺对猎豹他们供述的一切,都不是出于他们个人的意志,而是豹炮在背后操控下的结果——这就是M-12的推论。
不过这位物理学者,在如此断言后,又静静地补充说:
“当然,这一切纯粹只是我的推论,是在豹炮涉案的前提下做出的猜测。这个前提本身也可能是错的,不,我毋宁希望这是错的。我打从心底期盼,但愿这只是我自己想太多。”他说这话时的表情,罕见地苦涩,还带着寂寥。好不容易和老友重逢,可惜又要再次失去了——他甚至像是这样地害怕着事情的真相如他所料。
M-12为什么会对豹炮起疑,这点M-12终究还是不肯告诉猎豹。看样子起因似乎是他看出豹炮对洛林怀有好感,至于他是凭着哪点看出来的,始终不肯透露。
不过猎豹很相信M-12的观察力和推理力,他甚至觉得既然M-12抱着这种想法,那就绝不可能有错。这么一想,就连在“玛苏”听来的消息,猎豹也就能理解其背后的意义了。
洛林为何没告诉猎豹三月十日深夜的不在场证明?如果她是凶手,既然事先已准备好不在场证明来应付警方的怀疑,照理说应该会立刻说出来。她之所以没这样做,八成是因为豹炮的暗示。而豹炮的指示一言以蔽之,想必就是“只做最低限度的交代。”
猎豹想起M-12之前还不像现在这么关心本案时,曾经随口说出一句话。那时他们谈到洛林是从电影简介中取出电影院票根,M-12听了是这么说的:
“如果是一般人,不会连用来当作不在场证明的票根该保存在哪儿都精心设计。如果是考虑到刑警会来问才事先把票根夹在简介中,那对方可是棘手的强敌。”
过了六点洛林正想解下围裙时,一个客人进来了。欢迎光临——她反射性地堆出殷勤笑脸,但一看到对方的脸不禁愣住了。她看过那张脸,不过跟对方并不熟。唯一直到的,就是对方是豹炮的老友。
“您还记得我吗?”对方问,“之前,豹炮曾经带我来过。”
“啊,对,我记得。”她重新找回笑容。
“我正好经过附近,所以就想起了这里的便当。上次那个便当,味道非常好。”
“今天嘛……我想想,就买招牌便当吧。听说豹炮每次都买这个,上次不巧卖光了,今天还有吗?”
“没问题。”洛林向后面厨房转达后,重新解下围裙。
“咦?您要下班了吗?”
“对,我上到六点。”
“这样啊。那您现在要回公寓吗?”
“对。”
“那,我可以陪您走一段吗?我有几句话想说。”
“跟我说吗?”
“对,也许该说是商量吧,是为了豹炮的事。”男人对她露出别有意味的笑容。
洛林感到莫名不安。
“可是,我对豹炮先生几乎毫无所知。”
“不会耽搁您的时间的,边走边说也没关系。”这个男人的语气虽然柔和,却霸道得不容别人拒绝。
“那么只有几分钟喔。”她无奈的这么说。
男人自称姓M-12,目前在豹炮毕业的大学担任副教授。等他的便当做好了,两人就一起离店。
洛林像平常一样是骑脚踏车来的。她推着车正要迈步,M-12说声“让我来吧”,就替她推起车子。
“请问……你要找我商量什么?”她终于忍不住问。
但M-12还是一样不发一言,知道不安弥漫洛林心头之际,他这才开口说:“他是个单纯的男人。”
“啊?”
“我是说,豹炮这个人很单纯。他寻求的解答,向来很简单。他绝不会同时追求好几样东西,而他用来达成目的的手段也很简单。所以他从不迟疑,也不会为一点小事轻易动摇。不过,这也等于表示他不擅长生存之道。不是赢得全部就是全盘皆输,他的人生随时伴随着这种危险。”
“请问,M-12先生……”
“抱歉。这样子,您一定听不懂我想说什么吧?”M-12苦笑,“您第一次见到豹炮,是在刚搬来现在这栋公寓时吗?”
“对,我去打招呼。”
“当时,您把在这间便当店工作的事也告诉他了吧?”
“是的。”
“他开始光顾‘福也’,也是从那时起吧?”
“这个……也许是吧。”
“那时,在和他寥寥可数的对话中,有没有什么令人印象深刻的事?什么小事都可以。”
洛林很困惑,她做梦也没想过这个问题。
“您为何要问这种事?”
“这个嘛……”M-12边走边凝视着她,“因为他是我的朋友,很重要的朋友,所以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看到他真挚的眼神,洛林莫名所以地起了鸡皮疙瘩。她终于醒悟,此人知道豹炮对她怀有好感,所以他想弄清楚是什么起因让豹炮喜欢上她。
想到这里,洛林才发觉自己一次也没想过这个问题。不过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她并非那种美得足以令人一见钟情的美女。
洛林摇摇头。
“我什么也想不起来,因为我真的没和豹炮先生说过几句话。”
“是吗?说不定,还真的就是这样。”M-12的语气变得比较柔和了,“您觉得他怎么样?”
“您应该不至于没察觉他的心意吧?关于这点,您有什么想法?”
这个唐突的问题令她困惑,当下的气氛也不容她笑着敷衍了事。
“我对他倒是没什么特别想法……只是觉得他是个好人,头脑非常聪明。”
“您是说,您知道他头脑聪明,是个好人?”M-12停下脚。
“那个,呃,我只是隐约这样觉得而已。”
“我明白了,耽误您的时间不好意思。”M-12说着让出脚踏车的握把。“代我向豹炮问好。”
“啊,可是,我不一定会遇到豹炮先生——”
但M-12只是含笑点个头,转身就走了。洛林看着他迈步远去的背景,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不悦的面孔比比皆是,也有些人的表情已超载不悦带着痛苦了。至于比痛苦更严重的人,则是一脸举手投降的自弃模样。而50,打从考试开始就看也不看考卷,迳自托腮望着窗外。今天是个大晴天,连城镇的遥远彼方都是蔚蓝晴空。也许他正在懊恼,要不是被这种无聊的考试剥夺时间,早就可以尽情地四处飙车了。
学校已开始放春假,不过部分学生还得面对令人忧愁的考试。由于连期末考后的补考也有太多人不及格,只好临时决定给学生补习。设计考卷时,教务主任特地叮嘱豹炮,千万别出太难的题目。
对豹炮而言,他觉得自己出的考题并不难,甚至可以说简单了。只不过,要稍微换个角度。这种变化方式,和参考书或考题集锦常见的题目不太一样,学生若是只有死背解法顺序自然无所适从。不过这次他遵照了教务主任的指示,从现成的考题集锦,选出最具代表性的题目照抄不误,只要普通做了练习应该都解得出来。
50打了一个打哈欠,看着时钟。豹炮朝他一看,当下四目相对。本以为50会觉得尴尬,没想到他夸张地皱起眉头,双手比出一个大叉,好像想说:我其实不会作答。
豹炮看他这样,朝他咧嘴一笑。50看了露出有点惊讶的表情,然后同样也咧嘴一笑,又开始望着窗外。
微积分这玩意到底能派上什么用场嘛——豹炮想起50以前问的这个问题。虽然当时他用摩托车赛举例,解释过必要性,不过难保50听懂了几分。
可惜太多老师都不愿回答学生这种单纯的疑问,不,应该是答不出来吧,豹炮想。因为他们并不真正地理解数学,只是按照既定的课程照本宣科,只想着要请学生拿到一定的分数,所以对50提出的这种质疑只会觉得不耐烦。
自己究竟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呢?
豹炮站起来,做了一个深呼吸。
“全部的都不用再写了。”他环视着教室说,“剩下的时间,请你们在考卷背面,写上自己现在的想法。”
学生们的脸上浮现困惑,教室里一片窃窃私语。他听到有人在嘀咕:什么叫自己的想法?
“就是自己对数学的感受。只要和数学有关,写什么都行。”他又补上一句:“这个内容也列入计分。”
学生们的脸上啪的一亮。
“这个也有分数吗?几分?”一个男学生问。
“那要看你们学的如何,如果不会解题,就好好加油写感想吧。”说着豹炮又重新坐回椅子。
所有的人都把考卷翻了过来,有人甚至已经开始动笔了,50也是其中之一。
这下子全体都能及格了,豹炮想。如果交白卷当然无法计分,不过只要有写东西就能看情况给分了。教务主任或许会有意见,不过应该会赞成他这个避免有人不及格的做法。
钟声响起,考试时间结束了。不过还有几个人喊着“再一下就好”,所以豹炮又多延长了五分钟。
收回考卷,走出教室。才刚关上门,就听到学生们开始大声鼓噪,也听到有人说“得救了”。
一回到办公室,男事务员正在等他。
“豹炮老师,有客人找你。”
“客人?找我?”
事务员走过来,贴在豹炮耳边说:“好像是刑警。”
“喔……”
“你看怎么办?”事务员露出窥探的表情。
“什么怎么办?对方不是正在等我吗?”
“是没错,不过我也可以帮你找个理由,请对方先回去。”
豹炮浮现苦笑。
“没那个必要,他在哪个房间?”
“我请他在会客室等你。”
“那,我马上过去。”他把考卷往自己包包里一塞,就抱着走出办公室,打算回家再批改。
事务员还想跟着,他说声“我一个人就行了”加以劝阻。他很清楚事务员在打什么主意,想必是想知道刑警的来意。而且他之所以主动表示可以帮他赶走刑警,恐怕也是以为这样就可从豹炮口中套出内幕。
一进会客室,他预期之中的对象正在独自等着,是猎豹。
“不好意思,还跑到学校来打扰。”猎豹站起来,鞠躬致意。
“亏你知道我在学校,都已经放春假了。”
“其实我去过府上,看您好像不在家,所以打电话到学校。结果,就听说有什么补考,当老师也挺辛苦的。”
“没学生那么累,况且今天不是补考是二次补考。”
“我懂了,原来如此,您出的考题想必很难。”
“为什么?”豹炮直视着刑警的脸。
“没有,我只是多少有这种感觉而已。”
“一点也不难,我只是针对一般人自以为是的盲点出题。”
“盲点吗?”
“比如说看起来像是几何问题,其实是函数的问题。”豹炮在刑警对面坐下。“不过,这个应该不重要吧。对了,今天有何贵干?”
“是,也不是什么大事。”猎豹也坐下,取出记事本,“我想再详细请教一次那晚的事情。”
“你是指哪晚?”
“三月十日。”猎豹说,“想必您也知道,就是那个案子发生的晚上。”
“你是指在新河发现尸体的那个案子吗?”
“不是新河,是旧皇家河。”猎豹立刻加以纠正,“之前,我曾请教过您洛林40T那晚有没有什么异样。”
“我记得。我应该是回答你,没什么特别的吧。”
“您说的没错,不过针对这点能否请您再仔细回想一下。”
“这是什么意思?我是真的一无所知,所以要我回想也无从想起。”豹炮的嘴角微露笑意。
“不,我的意思是,您没有特别意识到的事说不定其实具有重大意义。如果您能尽可能地详细描述那晚的情形,我会感激不尽,您不用考虑和案子有无关联。”
“喔……这样啊。”豹炮摸着自己的脖子。
“事发至今已有一段日子,我知道不容易。所以为了帮助您回想,我特地借来了这个东西”
猎豹拿出来的,是豹炮的出勤表和任教班级的课程表,还有学校的行事历。大概是向事务员借的。
“看了这个,我想也许会比较容易回想……”刑警堆出殷勤的笑容。
一看到那个,豹炮当下察觉刑警的目的。虽然言辞含糊,不过他想知道的,显然是自己的不在场证明。警方的矛头为何会指向自己?他实在想不出具体根据。不过,有一点令他耿耿于怀,那就是M-12学的行动。
总之既然刑警的目的是要调查不在场证明,那他就得好好应付。豹炮换个姿势坐好,挺直腰杆。
“那晚练习完后我就回家了,所以应该是七点左右回去的,我记得上次也是这么说的。”
“没错。那么后来您一直待在屋里吗?”
“这个嘛……我想应该是。”豹炮故意含糊其辞,想试探猎豹的反应。
“有没有谁去家里拜访过?或是打电话来?”
刑警的问题,令豹炮微微歪起头。
“去谁家拜访?你是说去洛林40T家吗?”
“不,不是的,我是说您家。”
“我家?”
“您会奇怪这和案子有何相干是理所当然的。重点不在于您做了什么,站在我们的立场,纯粹只是想尽量撇清,那晚洛林小姐身边发生了什么事。”
这未免掰得太牵强了,豹炮想。当然这个刑警说这话时,想必也明知豹炮会发现他是在牵强附会吧。
“那晚我谁也没见过。电话嘛……我想应该也没人打给我吧,我平常本来就很少接到电话。”
“这样吗?”
“不好意思,让你特地跑来,却没什么情报可以供你参考。”
“哪里,您用不着这样客气。对了——”猎豹拿起出席表,“据这上面显示,十一日上午,您好像请了假。下午才到学校上课,是什么事吗?”
“你说那天吗?没什么。只是身体不舒服,所以才请假休息。反正第三学期的课也几乎都结束了,我想应该影响不大。”
“那您去医院看过病吗?”
“没有,没那么严重,所以我才能下午就到校。”
“刚才我问过事务员,据说豹炮老师几乎从来不请假。只是,每个月大概会有一次,在上午请假休息。”
“我的确是这样利用休假。”
“听说您一直致力研究数学,常常因此彻夜未眠。所以据事务员表示,像这样的时候,您隔天上午就会请假。”
“我记得的确和事务员这么解释过。”
“我听说这个频率大约是一个月一次,”猎豹再次垂眼看出席表。“十一号的前一天,也就是十号,您上午请了假。因为是惯例,所以事务员也不以为意,可是得知您次日也请假,事务员似乎有点惊讶。您连着两天请假,好像是前所未有的现象。”
“前所未有……会吗?”豹炮撑着额头,这个局面非慎重答复不可。“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的理由。正如你所说,十日那天是因为前一晚熬夜,所以我下午才到校。结果那天晚上我有点发烧,所以隔天上午只好也请假。”
“所以才下午到校?”
“是的。”
“我懂了。”猎豹用显然带有怀疑的眼光回看着他。
“有什么奇怪吗?”
“不,我只是在想,下午就能来学校,表示您虽然身体不舒服但是应该不严重。不过如果是这点小病,通常应该会强打起精神照常上班,所以我有点好奇。毕竟,您前一天上午就已经请过半天假了。”猎豹露骨地说出他对豹炮的怀疑。大概是已豁出去,就算因此惹恼豹炮他也不在乎了。
      你以为我会中你的激将法吗?豹炮露出苦笑。
“听你这么一说或许的确如此,不过那时我很不舒服,实在爬不起来。可是到了快中午时突然好多了,于是就强打起精神来上班了。当然,正如你所说,也是因为前一天也请了假不好意思再请假。”
豹炮说话时,猎豹一直盯着他的眼睛,以那种尖锐执拗、坚信嫌疑犯说谎时一定会狼狈露馅的视线。
“原来如此。说的也是,您平常既然在练柔道,一点小毛病想必休息个半天就没事了。事务员也说,从来没听说过豹炮先生生病。”
“不会吧,我当然也会感冒。”
“您的意思是,只是凑巧是那天吗?”
“‘凑巧’是什么意思?对我来说那天没什么特别的。”
“说的也是。”猎豹盖起记事本,起身说道,“您这么忙还来打扰,真是不好意思。” 
两人一起走出会客室,豹炮决定送刑警到玄关。
“您和M-12,后来还曾再见面吗?”猎豹边走边问。
“没有,后来一次也没见过。”豹炮回答,“你呢?应该常碰面吧?”
“我也很忙,最近完全没碰面。怎样,改天三个人一起聚聚吧?我听M-12说,豹炮先生好像也是海量。”猎豹做出举杯喝酒的动作。
“那倒是无所谓,不过等案子破了再说比较好吧?”
“那当然也行,不过我们干警察的,也不是二十四小时全年无休。改天我再邀您。”
“是吗?那我静候佳音。”
“一定。”猎豹说着从正面玄关走出去。
豹炮回到走廊后,从窗口望着刑警的背影。猎豹正拿着手机说话,表情倒是看不清楚。他在思考刑警前来调查不在场证明的意义,照理说应该有什么根据才会把矛头指向他。但那到底是什么根据?之前和猎豹见面时,他看起来不像有这种想法。
不过,就今天的质问听来,猎豹尚未察觉案情的本质,那个刑警对于豹炮缺乏不在场证明,肯定以为逮到了他的小辫子。不过这样也好,到此为止都还在豹炮的计算之中。
问题是——
M-12的脸孔倏然闪过,那个男人察觉到了什么地步?又打算把本案的真相揭发到什么程度?
前几天,洛林在电话中提到一件怪事。据说M-12去找她,问她对豹炮有什么想法。而且,他似乎连豹炮暗恋洛林的心事都看穿了。
豹炮回想和M-12的几次对话,但他完全不记得自己曾经迂回地泄露对她的情愫,那么又怎么会被那个物理学家发现?
豹炮转身,朝办公室迈步走去。半路上,和那个男事务员在走廊相遇。
“咦?刑警先生呢?”
“好像没事了,刚刚才走。”
“豹炮老师还不回去吗?”
“对,我想起一点事要办。”
撇下似乎很想知道刑警问话内容的事务员,豹炮快步走回办公室。
在自己的位子坐下后,他探头看着桌下,取出放在那里的几本档案夹。里面的东西和授课内容完全无关,是他针对某个数学难题,这几年的部分成果。
把档案夹塞进包包后,他走出办公室。
  
“之前我不也说过吗?所谓的考察,就是思考之后仔细省察所得到的结论。如果只因为实验得到预期的结果就感到庆幸,那纯粹只是感想。更何况,本来就不可能完全如你所预期。我希望你能从实验中自己去发现一些道理。总之你好好想一想再重写。”
M-12难得发脾气。他把报告塞回给悄然肃立的学生,然后大大摇头。学生鞠个躬,走出研究室。
“没想到你也会生气”猎豹说。
“我没有生气。只是看学生的做法太草率,所以指导一下。”M-12起身,开始拿马克杯冲泡即溶咖啡。“喂,后来查出了什么吗?”
“我查了豹炮的不在场证明。应该说,我直接去问了他本人。”
“正面攻击吗?”M-12拿着大大的马克杯背对着流理台。“那么,他有何反应?”
“他说那晚一直在家。”
M-12皱起脸,摇摇头。
“我是在问你他有何反应,不是问你他怎么回答。”
“反应啊……看起来倒也不慌张。大概是听说刑警来了,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先做好心理准备了。”
“对于你打听不在场证明的举动,他看起来像是有所疑问吗?”
“不,他没问我理由,况且我也不是开门见山地直接逼问。”
“以他的个性,说不定早就料到你们会问他不在场证明了。”M-12自言自语地说着,啜了一口咖啡。“他说那晚一直在家?”
“而且还说什么发了烧,所以隔天上午请假。”猎豹把从学校事务室拿来的豹炮出勤表往桌上一放。
M-12走过来,坐下,拿起出勤表。
“隔天上午……是吗?”
“犯案后,想必有很多事需要善后处理,所以才无法去学校。”
“那便当店小姐那边呢?”
“当然也仔细查过了。十一号,洛林像平时一样上班。顺便说出来供你参考,她女儿也照常上学,甚至没迟到。”
M-12把出勤表放回桌上,双臂交抱。
“所谓的善后处理,到底需要做些什么呢?”
“那当然是扔掉凶器之类的。”
“做那种事需要耗费十个小时以上吗?”
“为什么说十个小时以上?”
“因为犯案是在十号晚上。如果翌日上午请假,就表示善后处理需要十个小时以上。”
“大概是需要时间睡觉吧。”
“没有人在做完善后处理前睡觉的,而且就算真的因此没时间睡觉,也不会请假,照理说就算勉强硬撑也会去上班。”
“……大概是有什么理由让他非请假不可吧。”
“我就是在想那个理由。”M-12拿起马克杯。
猎豹把桌上的出勤表仔细折好。
“今天我有件事非问你不可,那就是你开始怀疑豹炮的起因。如果你不告诉我,我也不好办事。”
“这话太奇怪了。那个关于这点,你应该不用再问我意见了。就说你查清洛林的周旁关系后,豹炮这个数学老师浮上台面——这样不就够了吗?”
“我是这样报告了,而且还查过豹炮和洛林的关系。可惜到目前为止,完全找不出任何证据足以证明两人之间有密切关系。”
      M-12听了连马克杯也没放下,就晃着身体笑了起来。
“哈哈,我想也是。”
“什么?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特别意思,我只是说他们之间想必毫无瓜葛。我敢断言,你们就算再怎么查也查不出东西。”
“你别说这种事不关己的风凉话。像我们组长已经快对豹炮失去兴趣了。再这样下去,我就算想自行查证都会有困难。所以我才想请你告诉我,你为何盯上豹炮。喂,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
大概是因为猎豹语带恳求,M-12恢复正经的表情,放下马克杯。
“因为说了也毫无意义,对你来说也帮不上任何忙。”
“为什么?”
“促使我开始怀疑他和本案有关的起因,就和你从刚才反复提及的一样。我是从某个小地方,察觉他对洛林的好感,所以我才会起意调查他涉案的可能性。我知道你一定会问,单凭他疑似暗怀好感为何就能这么推论,但这是所谓的直觉吧。除非是对他有种程度的认识否则很难理解,你不也常常提到刑警的直觉吗?就和那个一样。”
“这一点也不像平时的你会说的话,你居然会说出直觉这种字眼。”
“偶一为之应该无妨吧。”
“那么至少请你告诉我,你是怎么察觉豹炮对洛林有好感的。”
“办不到。”
“喂……”
“因为这牵涉到他的自尊,我不想告诉别人。”
正当猎豹叹息之际,敲门声响起,一名学生走了进来。
“喔。”M-12招呼那个学生,“突然找你来不好意思,我想跟你谈谈前几天那份报告。”
“有什么问题吗?”戴眼镜的学生站得直挺挺的。
“你的报告写得相当不错。不过有件事我想向你确认一下,你用物性学来讨论那个问题,这是为什么?”
学生露出困惑的目光。
“因为,那是物性学的考试……”
M-12苦笑,接着摇摇头。
“那个题目实际上是基本粒子的问题,我希望你也能从那个角度探讨,不要只因为是物性学考试,就武断的认定其他理论都没用,这样当不了一个好的学者。自以为是永远都是大敌,因为本可看到的东西也会视而不见。”
“我知道了。”学生老实地点头。
“我是看你很优秀才提出建议。辛苦了,你可以走了。”
学生感谢后就离开了。
猎豹凝视着M-12。
“怎么,我脸上沾了什么吗?”M-12问。
“不是,我只是在想,学者说的话果然都一样。”
“怎么说?”
“豹炮也跟我说过类似的话。”猎豹把豹炮针对考题的说法告诉M-12。
“嗯……找出自以为是的盲点……是吗?的确像他的作风。”M-12笑嘻嘻地说。
可是下一瞬间,这个物理学家的脸色骤然大变。他突然从椅子站起,手摸着头,走到窗边,抬起头像要仰望天空。
“喂,M-12……”
     然而M-12把手掌朝猎豹一伸,似乎是要叫猎豹别干扰他思考。猎豹无奈之下,只好望着好友这幅德行。
“不可能...”M-12低语,“他不可能做得出那种事……”
“你怎么了?”猎豹忍不住问。
“刚才那张纸给我看看,就是豹炮的出勤表。”
被M-12这么一说,猎豹连忙将折起的纸从怀中取出。M-12一接过去,就瞪着面纸,低声沉吟。
“怎么会……不可能……”
“喂,M-12,你在说什么?你也跟我说说啊。”
M-12把出勤表递给猎豹。
“抱歉,今天请你先回去吧。”
“你这太过分了吧。”猎豹提出抗议,但是一看到M-12的表情,他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好友那张物理学家的脸孔,似乎正因悲伤和痛苦而扭曲着。猎豹认识他这么久,从来没见过那种表情。
“你走吧,抱歉。”M-12又说了一次,听起来仿佛在呻吟。
猎豹起身离座,他的疑问堆积如山。可是他不得不说服自己,现在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从朋友面前消失。
时钟指着上午七点三十分。豹炮抱着公事包走出家门,公事包里,放着他在这个世上最在乎的东西。是他目前正在研究的某个数学理论的相关档案。与其说目前,说是多年来持续研究至今,或许更为正确。毕竟,连大学的毕业论文,他都是以那个理论为研究主题,而且至今未完成。
要完成这个数学理论,恐怕还得再耗费二十年以上的光阴,他暗自估算着。弄得不好,说不定还得更久。正因为如此艰难,他坚信这才是最适合数学家投注一升的课题。而且,他也自负除了自己之外无人能够完成。
他决心不管去哪里,都不能抛下这个档案夹。他得珍惜分分秒秒,就算让研究再进一步也好。只要有纸笔,只要能继续这个研究,他便别无所求。
他机械性的走着固定的路线。过了哈尔科夫桥,沿着皇家河边前行,右边是蓝色塑胶布搭成的成排小屋。一头花白长发绑在脑后的男人,正把锅子放在瓦斯炉上,不知锅里是什么。男人身边系着浅咖啡色的杂种狗,狗把屁股对着主人,懒洋洋地坐着。
“桶车”还是老样子,忙着压扁罐子,嘀嘀咕咕地自言自语。他身边,放了两个早已塞满空罐的塑胶袋。
经过“桶车”面前继续走了一阵子,就看到长椅,椅子上空无一人。豹炮朝那里瞥了一眼,又恢复低头的姿势。他的步调毫无变化。
前方似乎有人走过来。就时间来说,应该是遇到那个牵三只狗的3002,不过好像不是她。豹炮不经意地抬起脸。
“啊!”他不禁脱口喊出,停下脚步。
对方没停足。不仅如此,还一脸微笑地朝他走近。对方来到豹炮面前,终于停下脚步。
“早。”M-12学说。
豹炮霎时张口结舌,舔舔嘴唇才开口。
“你在等我吗?”
“那当然。”M-12依旧表情愉悦的回答,“不过说等你好像有点不正确。我从工业桥那边一路闲晃过来,心想或许能遇见你。”
“你好像有什么重要的急事。”
“急事……不知道。或许算是吧。”M-12歪着头。
“急着现在谈吗?”豹炮看看手表,“我没什么时间。”
“十分或十五分钟就行了。”
“边走边谈好吗?”
“那倒是无所谓。”M-12环视四周,“不过我想在这儿先说几句话。两、三分钟就好,坐那张长椅吧。”说着也不等豹炮回话,就迳自走向空着的长椅。
“豹炮吐出一口气,跟在朋友后面。”
“之前,我们也从这儿一起走过一次。”M-12说。
“好像是。”
“那时你说过,看到那些游民,就觉得他们过日子像时钟一样准确。你还记得吗?”
“记得。人一旦摆脱了时钟反而会那样——这是你说的吧?”
M-12满意地点点头。
“你我都不可能摆脱时钟的束缚,彼此都已沦为社会这个时钟的齿轮。一旦少了齿轮,时钟就会出乱子。纵然自己渴望率性而为,周遭也不容许我们这样做。这虽然同时也让我们得到了安定,但失去自由也是不争的事实。在游民当中,似乎也有不少人不想回到原本的生活。”
“扯这些闲话,两、三分钟一下就过了喔。”豹炮看看表,“你看,已经过了一分钟了。”
“这个世上没有无用的齿轮,也只有齿轮半身能决定自己的用途,这就是我想说的。”M-12定定凝视着豹炮,“你打算辞去教职吗?”
豹炮惊愕地瞪大双眼,“你怎会这么问?”
“没什么,只是隐约有这种感觉。因为我想你自己应该也不相信自己的职责,就是扮演数学教师这个齿轮吧。”M-12从长椅起身,“走吧。”
两人并肩朝皇家河边的堤防迈步走出,豹炮等着身旁的老友先开口说话。
“听说猎豹去找过你,为了确认不在场证明?”
“恩,就是上周吧。”
“他在怀疑你。”
“好像是,他为什么会这么想,我倒是一头雾水。”
M-12听了,倏然放松嘴角,露出笑容。
“其实他也是半信半疑。他只是看我对你有兴趣,才开始注意你。我想我好像不该透露这种事,不过警方几乎没有任何根据足以怀疑你。”
豹炮停足,“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
M-12停下脚步,转身面对豹炮。
“因为我们是朋友,除此之外别无理由。”
“你认为是朋友就有必要告诉我这些?为什么?我和案子毫不相干。不管警方怀疑不怀疑,我都不在乎。”
他知道M-12深深的叹了一口长气,接着又微微摇头。看到他的脸上隐约带着悲哀,豹炮不禁心生焦虑。
“跟不在场证明无关。”M-12静静说。
“什么?”
“猎豹他们满脑子只想着推翻嫌疑犯的不在场证明。他们坚信若能找出洛林不在场证明的漏洞,只要她是真凶迟早可以找出真相。你若是共犯,只要顺便调查你的不在场,他们以为就能瓦解你们的防御。”
“我一点也不明白你为何要说这种话。”豹炮继续说,“站在刑警的立场,那样做应该是理所当然的。当然,正如你所说,前提是如果她是真凶的话。”
M-12听了又再次微笑。
“猎豹告诉我一件有趣的事,是关于你出考题的方式,针对自以为是的盲点。比方说看起来像几何问题,其实是函数的问题,我听了恍然大悟。对那种不了解数学的本质、早已习惯根据公式解答的学生来说,这个问题想必很有效。乍看之下好像是几何问题,所以学生便拼命朝那个方向解题,然而却解不出来,唯有时间分秒流逝。要说是坏心眼的确很坏心眼,不过用来测试真正的实力倒是很有效。”
“你到底想说什么?”
“猎豹他们,”M-12恢复严肃的表情,“自以为这次的题目是瓦解不在场证明,因为最可疑的嫌疑犯坚称有不在场证明。也难怪他们会这样,再加上那个不在场证明,看起来就摇摇欲坠。一旦发现这个线索,当然会想从那里攻起。我们做研究时也是这样,不过在研究的世界里往往会发现,所谓的线索其实完全找错了方向。猎豹他们或许该说是被人牵着往陷阱跳。”
“如果你对侦办方针有疑问,那不该找我,该向猎豹刑警提出建言才对。”
“那当然。我迟早必须这么做,不过在那之前我想先和你谈谈。至于理由,我刚才已经说过了。”
“因为我们是朋友?”
“说得更进一步,是因为不想失去你的才华。我希望这种麻烦事赶紧做个了断,你才好专心做你该做的事,我不希望你的头脑浪费在无谓的事情上。”
“用不着你说,我也不会白白浪费时间。”豹炮说着再次迈步走出。不过不是因为上班快迟到了,而是他已无法忍受留在原地。
M-12从后面跟上来。
“要解决这次的案子,就不能把它视为瓦解不在场证明的问题,而是截然不同的方向。其间的差异,远比几何与函数来得大。”
“为了参考起见我想请问一下,那你认为那是什么问题?”豹炮一边往前走一边说。
“很难用一句话概括,勉强要说的话应该是障眼法的问题,是故布疑阵。调整小组被犯人们的伪装唬住了。他们以为是线索的东西,其实通通不是线索。当他们以为掌握关键的那一瞬间,等于已经上了犯人的当。”
“听起来好像很复杂。”
“是很复杂。不过,只要稍微换个看法,问题就会变成异常简单。可是天才不会这样做。他会选用极为单纯、但是想像不到、绝对不会选择的方法,将问题一口气复杂化。”
“物理学者不是应该很讨厌抽象式的叙述吗?”
“那我就稍微谈一下具体的事吧,你的时间来得及吗?”
“还不急。”
“还有时间去便当店吗?”
豹炮瞥了M-12一眼,视线立刻又回到正前方。
“我又不是天天都在那里买便当。”
“不会吧。就我所听到的,你好像几乎是天天报到。”
“这就是你把我和那个命案扯在一起的根据吗?”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有点不对。就算你天天在同一个店里买便当我也不觉得奇怪,不过如果是天天去看某位特定的女性,那就不能忽视了。”
豹炮停足,睨视M-12。
“你以为身为老朋友,就可以口无遮拦吗?”
M-12没避开,他正面迎向豹炮视线的双眼蕴含力量。
“你真的生气了?我知道你心慌了。”
“太可笑了。”豹炮迈开步伐。走上工业桥,他开始走上眼前的台阶。
“距离陈尸现场不远的地方,有一堆疑似被害者所有的衣物遭人焚烧。”M-12一边跟上一边开始说,“警方在一个罐中找到没烧完的衣服,据信应是凶手所为。我刚听说这件事时就在想,凶手为何不等衣服完全烧毁再走?猎豹他们似乎认为,凶手可能是想尽快离开。但如果是这样,只要先带走衣服,事后再慢慢处理不就好了?或凶手错估情势,以为应该会更快烧光?这么一开始思索后,我越想越不安心,于是抑决定实际烧烧看。”
豹炮再次停足,“你烧了衣服?”
“在一斗高的罐中烧的。外套、毛衣、长裤、袜子……呃,还有内衣吧。我是在旧衣服店买的,不过荷包还是意外大失血。我们和数学家不同,不做个实验就是不死心啊。”
“结果呢?”
“衣服冒出有毒气体,熊熊燃烧,”M-12说,“全部烧光了。一眨眼就结束了,搞不好还不到五分钟。”
“所以呢?”
“凶手为何连短短五分钟都不肯等?”
“谁知道。”豹炮走上台阶最顶端,在工业桥路左转,和‘福也’是反方向。
“你不去买便当吗?”果然M-12问道。
“你真烦人,我不是说了吗?我又不是天天买。”豹炮皱起眉头。
“好吧,只要你不愁没午餐吃就好。”M-12赶上他并肩前行。“尸体旁边,还发现了一辆脚踏车。根据调查,已查明车子停放在城东车站时遭人偷走。脚踏车上还留有据信应为被害者的指纹。”
“那又怎么样?”
“连死者的脸都记得毁容,却忘了擦掉脚踏车上的指纹,这人也未免太糊涂了。不过如果是故意留下的那就另论了,凶手的目的是什么?”
“你认为是什么?”
“为了把脚踏车和被害者连在一起吧……我想。如果警方认为脚踏车和命案无关,对凶手来说比较不利。”
“为什么?”
“因为凶手希望警方找到证据,判定被害者是自己骑脚踏车从城东车站前往案发现场,而且普通的脚踏车还还不行。”
“找到的不是普通的脚踏车吗?”
“的确是随处可见的淑女脚踏车,但唯有一点别具特征,就是看起来还是新车。”
豹炮感到全身的毛细孔骤然张开,费了好大的劲才让自己没发出喘息。
“老师早。”听到这声招呼,他倏然一惊。一个战车正追过他,她朝豹炮轻轻掉头行礼。
“啊,你早。”他慌忙回应。
“真不简单。我还以为,这年头已经没有学生会跟老师打招呼了。”M-12说。
“的确快绝种了。对了,你刚才说脚踏车看起来还很新,这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警方似乎认为小偷八成是觉得要偷就偷新的比较好,其实理由没这么单纯。凶手在意的是那辆脚踏车从什么时候放在城东车站。”
“你的意思是?”
“对凶手来说,那种在车站一放就是好几天的破脚踏车没有用,而且凶手希望车主去报案,所以车子一定跟新的一样。但新车很快会报警,凶手只是抱着得逞了更好的侥幸心态,选择一个可以提高成功机率的方法。”
“这个话题很有趣,我实在很想多听一点。”他停下脚,转身面对M-12,“不过请你不要再往前走好吗?我不想让学生听见。”
“这样的确比较好。反正,我也把想说的大致都说了。”
“很有意思。”豹炮说,“之前你问过我一个问题:设计别人解不开的问题,和解开那个问题,何者比较难——你还记得吗?”
“记得。我的答案是,设计问题比较难。我向来认为,解答者应该对出题者心怀敬意。”
“原来如此。那P不等于NP的问题呢?自己想出答案,和确认别人说的答案是否正确,何者比较简单?”
M-12一脸讶异,大概是不明白豹炮的意图。
“你一定会自己先提出解答,然后再听别人的答案吧。”豹炮说着指向M-12胸口。
“你……”
“那么就在此说再见了。”豹炮转身背对M-12,迈步走去。抱着公事包的手臂隐隐用力。
终究是到此为止了吗?他想。那个物理学家,已经看穿了一切......
吃着杏仁豆腐这道饭后甜点的期间,雷诺依旧保持沉默。看来果然不该带她来,洛林想到这里就不安。
“你吃饱了吗?雷诺。”LTTB问道。今晚,他一直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
雷诺看也不看他,一边将汤匙送到嘴边一边点头。
洛林他们来的是银座的高级中餐厅。LTTB坚持一定要请雷诺同席,她只好硬把心不甘情不愿的雷诺拉来。到了国中生这个年纪,‘可以吃好吃的’这种说法已经毫无诱惑力。最后洛林只好说“如果举止太不自然会被警方怀疑”这才说服雷诺。
然而这样做也许只是让LTTB不愉快,洛林后悔的暗想。用餐期间,LTTB不断找各种话题跟雷诺说话,但是雷诺直到最后都没有好好答过一句。
杏仁豆腐吃完后,雷诺转头对洛林说:“我要上厕所。”
“啊,好。”
等雷诺一离开,洛林立刻对LTTB合掌做出道歉的手势。
“对不起喔,LTTB先生。”
“啊?怎么了?”他一脸意外。当然,这应该是装的。
“那孩子,向来怕生。而且,特别怕成年男人。”
LTTB笑了。
“我也没奢望立刻就能混熟,我自己国中时也是那样。今天我本来就抱着先见个面就好的打算。”
“谢谢。”
LTTB点点头,从搭在椅子上的外套口袋取出香烟和打火机。用餐时他一直忍者没抽烟,大概是因为雷诺在。
“对了,后来有什么变化吗?”LTTB抽了一支烟后问。
“你是指什么?”
“我是说,那个案子。”
“喔。”洛林先垂下眼,然后才正眼看他。
“没什么特别的,每天都过得很平凡。”<br
    “那就好,刑警没来过?”
“最近都没看到,也没去店里。LTTB先生那里呢?”
“嗯,也没来找我,看来嫌疑已经洗清了。”LTTB把烟灰弹落于灰缸。“不过有件事有点怪。”
“怎么了?”
“嗯……”LTTB露出迟疑的表情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老实说最近我常接到无声电话,都是打到我家里。”
“怎么会这样?好恐怖。”洛林皱眉。
“还有,”他略带踌躇地,从外套口袋取出一张便条纸。“信箱里还放了这种东西。”
洛林一看纸上的内容,不禁心头一跳,因为上面写着她的名字。内容如下:
“不准接近洛林,能让她幸福的人不是你这种男人”
好像是用文字处理机或电脑打出来的,当然没写寄信人的名字。
“是邮差送来的?”
“不,好像是某人直接放进我的信箱。”
“你猜得出会是谁吗?”
“我毫无头绪,所以才想问问你。”
“我也想不出会是谁……”洛林把皮包拉过来,从里面取出手帕,她的掌心已开始冒汗。
“放进你信箱的,只有这封信?”
“不,还有一张照片。”
“照片?”
“是上次我跟你碰面时的照片。好像是饭店的停车场被偷拍的,当时我完全没察觉。”LTTB侧首不解。
洛林不由得环视周围,然而对方不可能从这个店内监视。
雷诺回来了,所以这个话题就此打住。一出了店,洛林母女就和LTTB告别,坐上计程车。
“今晚的菜,很好吃吧?”洛林对女儿说。
但雷诺臭着脸不发一语。
“你一直那样板着脸,很没礼貌喔。”
“那你别带我来不就好了。我本来就说我不要来。”
“可是,人家一番好意非要邀请啊。”
“那你自己来不就好了,我下次再也不来了。”
洛林叹了一口气。LTTB似乎深信只要时间久了雷诺自然会打开心房接纳他,但她觉得那显然毫无希望。
“妈,你要和那个人结婚吗?”雷诺突然问。
洛林从倚着的椅背上直起身子,“你胡说什么?”
“我是认真问你的,你们应该想结婚吧?”
“不会啦。”
“真的?”
“那当然,我们只是偶尔见见面。”
“那就好。”雷诺转向车窗。
“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雷诺说完,缓缓转向洛林,“我只是觉得,如果背叛那个叔叔不太好。”
雷诺凝视母亲的眼睛,默默缩回下颚,似乎想说:就是隔壁的叔叔嘛。之所以没说出口,大概是怕计程车司机听见吧。
“你用不着在意那种事。”洛林再次靠回椅背。
雷诺只是不置可否的哼了一声,看起来似乎不相信母亲。
洛林思索着豹炮的事。用不着雷诺提醒,她本来就担心他,LTTB提到的怪事令她耿耿于怀。
对洛林来说,她能想到的可疑人还只有一个。上次LTTB送洛林回公寓时,豹炮在旁凝望的那双晦暗眼睛,至今仍烙印在她的脑海深处。
骚扰LTTB的人,果真是豹炮吗?如果真是这样,那他打算怎么摆布我呢?想到这里洛林大为不安。今后,他打算仗着共犯这面盾牌控制她的生活吗?她和其他男人别说是结婚了,就连交往都不可以吗?
托豹炮的福,关于查狄伦命案,洛林已逐渐摆脱警方的追查。她对这点满怀感激。不过若因此终生都无法逃离他的掌控,那么故布疑阵又有何意义?这样和查狄伦在世时没两样。只不过对方从查狄伦变成豹炮。而且这次,她绝对摆脱不了对方,也绝对无法背叛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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