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那锅肉汤

"我与师妹走的太近了，近的山上所有人都能看出问题。"
年轻道人似是无聊一般，伸出手指在雪地上随意的画着什么。只是不知为何，他摁地上的指尖略微发白，像是十分用力一般。
"山上的人都对我说人妖殊途，可是却没有人愿意如她那般对我好。"
年轻道人忽然收回手指，怔怔的望着身前的老僧，神色复杂的自言自语道。
"人妖殊途这种事，我自然也是懂的。但我那时却是想着，我与师妹又不必非要结为夫妻。我只要她能一直陪着我就好，不论是什么身份都行。"
老僧闻言，却是微微叹息，如此想法也未免太过天真了。他本想对年轻道人说些什么，但想着自己百年来的所作所为不由得摇头苦笑。
他似乎并没有什么立场，也没有什么资格来说这年轻道人。
只是有些话，他还是想要问出口的。
"那么，你和你那位师妹现在又是如何？"
闻言，年轻道人身子一顿，微微低头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他沉默了片刻之后，才缓缓伸出手指指向山下，低声道。
"她如今在山下姑苏城中，杀了大师你之后，我便要下山杀她。"
话音落，二人之间却是立刻陷入了沉默。老僧望着神色平静，双拳却紧握的年轻道人，微微摇头。
人妖之间终究还是只有这种结果吗？真是不出所料。人与妖，都是那般痴愚。
老僧微微闭眼，轻念一声佛号后便开始转动手中的佛珠。而在其周身之上渐渐有无数裂缝骤然而上，如同一件破裂的瓷器一般。
年轻道人望着身体不断破裂的老僧，又看了看依旧的漫天大雪，却是有些不解。
"大师你不惜以自己破碎的身体为引，也要让这场大雪继续下去吗？"
老僧闻言，不由得苦笑一声，却是没有回答年轻道人的意思。只是一如之前那般，低声颂咒。而随着老僧的颂咒，漫天的风雪不觉又大了几分。
"大师这又是何苦呢"
年轻道人见状不由得摇了摇头，右手立于身前，指间微动，却是结了个法印。年轻道人身形向前一闪，瞬间来到老僧身前，结印的右手迅速按向老僧的头顶。
老僧见状却是身形不动，像是没有余力再动。而就在年轻道人的法印就要按在老僧头上时，老僧忽然睁眼，手间的那串佛珠忽然崩散开来，化作金光将老僧牢牢的护了起来。年轻道人的法印在距离老僧毫厘之远时，便再不得寸近。
"舍利子？！"
年轻道人神色复杂的望着护着老僧的金光，无奈的收回了自己的结印的手。舍利子是佛门至宝，自然不是他能够应对的。年轻道人略微退后几步，望着漫天而下的雪花，不由得陷入了沉默。
眼下，似乎没人能挡的住这场大雪了。
年轻道人望向老僧，很是不解的说道。
"大师你本就是将死之身，再强行让这场大雪继续下去，说不得会让你魂飞魄散，灰飞烟灭。"
老僧闻言，却只是嘴角轻动，微微笑道。
"那般最好。"
年轻道人闻言一窒，沉默了片刻后，又向老僧问道。
"大师你百年间日日夜夜颂念往生咒，显然是心有愧疚，那么你又为何非要逼山下姑苏城数万人陷入死地呢？"
老僧望着身前护住自己的金光，却是没有直接回答年轻道人的问题，而是神色柔和的说道。
"你知道吗，我寒山寺中曾有数百僧人烧出舍利子，这般佛光试问天下可还有第二个。"
年轻道人闻言一怔，却是下意识望向浮于老僧身前的舍利子，却见这些舍利子虽多，却无论如何也没有百颗之多，一眼望去差不多只有三十多颗左右。
老僧将死，自然没有说谎的必要，那么其他的舍利子呢？
老僧似是没有看到年轻道人的疑惑，一双眼落在悬于身前的舍利子上，低声自言自语道。
"我寒山寺鼎盛之时，这山间行人往来不断，日夜间都有人前来朝拜还愿。尤其是山下的姑苏城，向来以我寒山寺为傲。"
"而这世间受我寒山寺恩惠最多的，也正是那姑苏城。只是毁我寒山寺的，也正是山下的姑苏城。"
说到此处，老僧抬头望向年轻道人，神色柔和的说道
"我本是山上一块顽石，偶然间沾染了一些灵气，这才化妖。只是我这石妖妖力低微，又不甚圆滑，向来不讨妖怪喜欢。他们都想把我吞入腹中，吸取妖力。"
"而刚化妖时的我，模样丑陋恐怖。凡人见我便要吓晕过去，而修道之人见我便要斩妖除魔。"
"所以呢，这世间人与妖都不喜欢我，都想杀我。那时我想，这世间这么大，总该有人不讨厌我的吧。"　
"于是我一路逃，一路寻，最后来到了姑苏城，来到了寒山寺，遇到了我的师父师兄。"
"那时我被一个道士追杀，被砍了一手一足。当我倒在寒山寺前之时，那道士的剑已经抵在了我的胸口。在我将死之时，是师父救下了我。"
"之后，我便成了寒山寺的一名小沙弥。师兄们知道我的身份，但依然亲切的教我识文念经。"
"那是我一生中唯一能算是活着的岁月。"
老僧说到此处，不由得常叹一口气，抬起头来望着年轻道人，说道。
"我这一生孤苦无依，所遇的人或妖，不是惧我便是要杀我。唯有我的师父与我的师兄们，待我如亲。"
老僧神情一肃，认真的望向年轻道人，问道。
"试问他们被山下姑苏城之人恩将仇报，害得灰飞烟灭，永不超生。我这个做弟子，做师弟的人，该不该报仇？"
年轻道人闻言却是无法回答，沉默片刻后，他疑惑的向老僧问道。
"山下人究竟做了什么？"
老僧闻言，沉默了许久，像是不愿意回想起那段记忆。片刻之后，老僧才缓缓开口说道。
"我记得那年姑苏城遭了水灾，洪水将整座城冲得破破烂烂。百姓流离失所，遍地尸骨。凡间朝廷虽是派人来赈灾，但洪水不退，这姑苏城便一日不得安稳。"
"那时，我的师傅和我说这不是天灾，而是有妖物作祟。有大妖藏匿于水中，兴风作浪。大妖不除，洪水不退。"
"师傅与师兄们都是悲天悯人的性子，即使知道未必是那大妖的对手，也还是决定下山殊死一搏，为山下姑苏城谋得一线生机。"
"于是寒山寺中，除了我妖力低微外。寺中二百零三个僧人皆下山除妖。"
年轻道人闻言，脸上浮现一抹敬意。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寒山寺的僧人确实不凡，难怪能出百枚舍利子。
老僧呆呆的望着悬浮于身前的舍利子，像是看到了他师傅的音容相貌一般。
"师傅临走前，特意将这穿佛珠交给我，说是这串佛珠能够转化我的妖气。若是有妖或人闯入寺中，我只管化作原型石头，任谁也看不出我的模样。"
"而有意思的是，在师傅他们下山的当晚。便有一个道士打扮的人，大摇大摆的闯入寺中，拿走了所有佛骨舍利。而我在佛珠的庇护下，侥幸活了下来。"
"那时，我想着只要等到师傅回来，就一定能夺回那些佛骨舍利。"
说到此处，老僧眼中闪过一丝刻骨的哀痛。他伤感的望向年轻道人，说道。
"可谁知师傅他们再也没有回来。"
"他们……败了吗？"年轻道人问道
老僧闻言却是摇摇头，低声说道
"不，虽然师傅他们都受了重伤，但还是侥幸除掉了那只大妖。"
"那么……他们是如何死去的？"
年轻道人越发不解，怎么都想不通这件事。
老僧闻言却是眉头一跳，眉眼间闪过一股毫不掩饰的恨意。
"水中大妖虽除，可师傅他们却从未料到山下姑苏城早已变成了一座妖城。山下半数居民已然是妖物所化，包括那什么朝廷派来的钦差，都是妖物。"
"洪水也好，大妖也好。那些妖物的目的从始至终都是师傅他们与寒山寺中的佛骨舍利。"
"那些妖物趁着师傅他们力竭之时，制住了师傅。然后他们便在姑苏城中大肆传言，‘这些和尚修行有成，若是分而食之，便能数月饱腹。’"
闻言，年轻道人一阵错愕，同时心中莫名觉得有些不舒服。
老僧转过头，望下山下的姑苏城，眼神变的明灭不定。
"当时城中洪水虽退，但饥荒却无法缓解。那些妖怪自然不为饱腹之事发愁，但凡人不同，他们已然快要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了。"
"而这个时候告诉他们，吃了这些和尚，他们便能不再饿下去了。他们会如何做呢？"
"即使知道，眼前这些和尚是除了妖的恩人。他们也还是忍不住抱着自己的饭碗，想要分一碗肉汤。"
说到此处，老僧面色发白，身子也忍不住开始颤抖，他颤声道。
"之后，姑苏城架起了一口大锅。整整烧了七天七夜，将我的师傅与师兄们炖成一锅肉汤。"
"整个姑苏城的人都捧着自己的碗，流着口水看着我的师傅他们在滚烫的锅中惨叫，悲鸣。然后，他们心满意足的分得一碗肉汤后，便满足的散去了。"
"而师傅他们的魂魄则被那些畜生妖物分而食之，不留一丝一毫，彻底消散于世间。"
"魂飞魄散，灰飞烟灭！"
老僧霍然抬头，瞪向年轻道人，怒吼道。
"你说！你说！这山下的人是不是都该死？"
"我师傅为了他们舍生忘死，结果却被他们吃的尸骨无存。"
"这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
"我妖力低微，做不得什么。我便自囚于寺中，苦修修为。我舍了我师傅给我的佛道，重新堕落为妖。"
"我耗费百年功力，召来这场大雪。便是要这姑苏城的凡人，为他们的祖辈犯下的恶果尝罪。"
"我拼着魂飞魄散，也要召来这场特殊的大雪，用佛骨舍利将那些吃了我师傅魂魄的妖物给扯出来。"
"你说，我错了吗？"
年轻道人闻言，只得沉默。许久之后，年轻道人缓缓望向老僧，低声说道。
"这样做你会魂飞魄散，不值得。"
老僧闻言，微微闭眼，像是情绪已然冷静了下来。
"哪有那么多的值得不值得，贫僧事到如今已不求能乐生好死，魂飞魄散是贫僧该有的结局。城中的人虽然不是当年的人，但老僧只能从他们身上讨债了。"
"大师，你这实在是太执着了。"
年轻道人叹了一口气，伸手按向老僧的头顶。老僧见状缓缓摇头，说道。
"道长不必费心了，这佛骨舍利你是无法破开的。贫僧的死和这场大雪你哪一个都拦不住的。"
年轻道人闻言却不答，却是缓缓望向远处的天空，低声念道。
"来"
不知为何，老僧眼皮忽然一跳，心中闪过一丝警兆，他抬头望向远处的天空。
却见不知何时远处出现了一道光影，声如天雷，挟着无尽的雷霆，煌煌而至。仔细望去，却是一条由雷霆凝集而成的龙，势不可挡的破开云海，犹如天神降临一般，威势无匹。
雷龙所过之处，云海皆是翻腾，最后缓缓散去。再无一丝乌云，而那场诡异的大雪自然消失不见。
"这是……什么？"
老僧惊讶之下，身前的佛光也不由得剧烈摇晃。而年轻道人则出神的望着势不可挡的雷龙，低声自语道。
"这是太华山供奉的神剑，是我从禁地偷来的，剑名暗雷。而我更喜欢叫这把剑"斩妖除魔"。"
老僧闻言一愣，不由得摇了摇头，暗自想到。
这道士着实不会取名字。
那雷龙速度极快，眨眼间已然到了二人身前。眼看二人就要被这雷龙吞噬殆尽时，年轻道人手掌轻握，霎时无数雷光向道人掌心迅速凝集，而那雷龙也似被拉扯向年轻道人一般，庞大的身形转瞬间便消失不见。
片刻后，雷光消失，一把长剑出现在年轻道人手上。只见这剑如明镜，又似琉璃。看上去晶莹剔透，十分漂亮，而剑身之上更是跳动着丝丝雷弧。
年轻道人握剑之后，气势暴涨。如剑离鞘，寒意逼人。他望向老僧，剑尖轻抬。老僧见状，已然明白这是最后通牒。只是事已至此，就算是魂飞魄散，他也不会让自己放弃的。
二人相视无言，却是同时有了动作。年轻道人将剑横于身前。指剑轻抚剑身，低声道。
"剑五"
老僧强鼓肉身，任由周身裂缝不断加深。身前舍利子更是化做佛环，悬于老僧头后。老僧双掌合十，借助佛骨舍利在身后幻化出一尊巨大佛像。
"阿弥陀佛"
随着一声佛号，老僧身后的巨大佛像，猛然一掌压下，直直按向年轻道人。年轻道人见状，不躲不避身上雷光大做。剑尖一点，便化做一道雷光骤然冲向袭来的佛掌。
霎时，雷霆与佛光交缠在一起。如有一股无形波动一般，催山裂石。地面瞬间崩解，周遭密集的树木更是化为了漫天飞絮。
声响过后，年轻道人缓缓收剑。望向了坐在原地的老僧，而老僧却是低头望胸，只见在其胸口处，已然开了一个拳头大小的洞。
老僧苦笑无声，终究还是不行啊。他本就不是什么修道天才，立誓自囚寺中百年，方才修的这般光景。可还是挡不住这年轻道人的一剑啊。
老僧望向年轻道人手中的剑，低声叹道。
"你这剑不错，就是名字差了点。"
年轻道人闻言不答，只是静静的望着老僧。
老僧望向姑苏城，有些感慨的说道。
"这姑苏城有很多妖怪啊。"
年轻道人闻言不假思索的回答道。
"我此番前来，就是为了斩妖除魔。"
老僧闻言，有些欣慰的点了点头，低声说道
"如此甚好。"
说罢，老僧看了一眼依然悬浮于身前的佛骨舍利。无奈一笑，然后大手一挥，将这佛骨舍利重新化为佛珠模样。
"送你了，年轻人，就当留个念想。"
年轻道人闻言一愣，怔怔的接住老僧扔过来的佛骨舍利。沉默许久后，年轻道人微微躬身，低声道。
"释墨谢过大师。"
释墨？听到这个名字后老僧洒脱一笑，心想这才是你的真名字吗？小道士心眼还挺多。
老僧心下清楚，原本以斩妖除魔那剑的威力，破开这漫天飞雪并不难。并无必要与他一战，只是这小道士想是不忍他魂飞魄散一般。强行与他一战，虽是杀了他，却也切开了与漫天风雪的联系。
所以，他虽然将死，但却依然可以轮回。
想着这些，老僧向着真名为释墨的年轻道人摆了摆手道。
"走吧，最后的时间还是留给贫僧一人较好。"
释墨闻言，只好拱手道别，转身离去。
片刻之后，山上便只剩老僧一人。老僧环顾四周，勉力站起身来。他摇摇晃晃的走向远处大开的庙门，想着。
        "这庙门可得关紧了，要是被风磕坏了，师傅得心疼死。"
老僧伸手抚向庙门，入手处却是一片粗糙。他不由得一愣，望着剥落的红漆。心下黯然，啊……原来这百年里庙门早已破旧不成样子了。
这百年间，自己究竟是在做什么呢？
老僧跌跌撞撞的走入佛堂，很是辛苦的端坐在佛堂的蒲团上。他望着两手空空的自己，不由得哑然失笑。之前木鱼示警断裂，之后他败家的将镇寺之宝的佛珠送给了释墨。现在他两手空空，想要在最后的时间颂经都不成了。
既然颂经不成，那只好冥想了。
这般想着，老僧微微闭眼。许是回光返照，原本久远的记忆在此刻却是变的十分清晰。
随着记忆中的画面越来越清晰，老僧的心境越大柔和，他的嘴角也渐渐勾起一丝微笑。
恍惚间，他仿佛回到了遇到师傅的那一天。
记得……那时似乎也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天气，他断了一手一足，卑微的跪在那道人身前，苦苦哀求，却被那道人一脚将脸踩在了雪中。
冰冷的触感摩擦他的皮肤，擦出道道血迹。就在他快要失去意识时，他却感到一个庞大的身影将他抱在了怀中，低声说道。
"小家伙，你可愿拜我为师。"
恍惚中，他像是点了点头。然后他便听到那人继续说道。
"好，那师傅现在便替你去出气！呔，那狗道士，看拳！"
老僧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浓，心中想到。
        师傅啊，师傅，徒儿练拳若是有你一半厉害就好了。
这时，佛堂中像是起了一阵风，将所有蜡烛尽数吹灭。老僧微微低头，像是沉沉睡去。
寺外，微风忽起，轻轻拍打着寺门。
寺内，老僧面带微笑，安然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