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网三】双唐•惊无一梦终章
孙澈又轻轻唤了他一声，唐惊翎才抬起头。
“惊翎。”孙澈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奈的道：“你听见我说什么了吗。”
唐惊翎的朋友不多。自从唐无翎留信消失；唐路形同陌路；唐笑月不再来往。他性子就变得越来越孤僻，还多了喜欢发呆的毛病。除非孙澈主动同他说话，否则都是一副木然的样子。
“嗯？”唐惊翎视线聚焦在桌面上那个小花盆里，有一团像蘑菇伞盖的肉色软物正在微弱的起伏，好像某种生命在呼吸。
“这是我前两天上山里采到的，好像是一种肉灵芝。”孙澈无视了唐惊翎心不在焉的表情，用一种难抑兴奋的语气道，“你可以伸手轻轻摸一摸，看看它的奇妙之处。”
唐惊翎其实对这类灵异珍奇没什么兴趣，只是今天突然收到友人飞鸽传书，这才过来看看。他漫不经心的伸出手想随便摸摸敷衍了事，结果在触碰到的一瞬间愣住了。
这种触感……宛如人的肌肤。
孙澈在一旁看到唐惊翎的表情变化，微微一笑：“怎么样，是不是很神奇。”后者闻言点点头，仔细的体会了一阵。除了摸起来温度有些凉，不论是颜色还是触感都同人类无异。
“没什么其他事的话，我就先走了。”唐惊翎收回了手，转头对孙澈淡淡道：“去解决一些陈年旧事。这几年来总是麻烦你，也没什么可回报的。三天之后如果我没有来找你，你就去成都那家隐元会开的当铺，里面有我留的东西，算作给如今唯一朋友的微薄心意。”
正在欣赏肉灵芝的孙澈面上表情一滞，他敛了笑意有些严肃道：“你终于找到了？”
“嗯。”唐惊翎语气里慢慢浮起一丝杀气：“直到前几个月，我终于攒够了积蓄向隐元会买了情报，才知道当年害死父亲的人竟然就是他称兄道弟的朋友。父亲是个坚强又负责任的人，母亲的亡故确实对他打击很大，但也不会在我还未成年时就撒手离去。”
“我想当年，父亲也许是察觉到了什么，才会不由分说的送我去那个地方。他是自知命不久矣，希望我有足够保护自己的能力。”
“再会。”唐惊翎头也不回的转身走了。口中说着再会，心里却不知道此行一去后是否还能相见。距离唐无翎消失已经过了两年，他的信也写了整整两年。每过一个月就要把堆积的信笺整理出去烧掉，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唐惊翎这样写着写着，心里越来越麻木空洞，开始渐渐对周围发生的事情漠不关心。四级轮转，白玉兰花开花谢，仿佛昭示着这是一种没有尽头的等待。
人活着总要有些盼头和念想。他之前一直的执念是调查清楚仇人，如今的念想是能收到一封回信。这个执念消耗了他太多心力，让他身心俱疲，甚至产生了一种自我怀疑：也许唐无翎从来没存在过，这一切都是他的臆想。
如果一个人思考问题久久得不到解答，思维就会走进死胡同。
孙澈在医馆等了唐惊翎三天。第三天傍晚，他疲惫的倚着门边慢慢滑坐下来，最后重重的叹了一口气。远方的太阳隐没了最后一丝光亮，黑夜静静降临大地。
唐惊翎没有回来。
其实孙澈从唐惊翎临走前的语气和状态，就隐隐觉出了某种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是什么。如今看来———
孙澈坐在门口，看见远处林中好像出现了一个小黑点，飘飘忽忽的慢慢走近。他一下站起来，借着月光看清楚是个人形。
“唐惊翎？！”孙澈一阵狂喜的奔过去，看见那人影走着走着，手扶上一棵树木站住不动了。待他终于赶到近前看清楚人的样子后，猛地吸了一口冷气。
眼前的人确实是唐惊翎不假，可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狰狞的伤口遍布周身，数处深得可以见到森白的骨。他一路走来，一路流淌着血，在地上迤逦出长长的红练。
“又得…………麻烦你了。”他声音沙哑低沉的道。
“是…………你？”孙澈立即反应过来，对方却无力再应答，说完这句话就昏迷了过去。
他见状急忙用百花拂穴手先封住唐惊翎周身几处大穴止住血，从怀里掏出一瓶丹药不管三七二十一全倒进了人的嘴里。最后背起已经失去意识的人。唐惊翎身上的血污沾到了他干净整洁的万花未烬式服，可孙澈此刻的心思全然在刚才那匆匆一瞥上。
那双眸子即使重伤失血，也未见丝毫迷蒙。沉静如星子，在见到他的一瞬间放出神采。
唐无翎回来了。
…………………………
阳光透过窗缝照射进来，床上昏迷了三天三夜的人终于从口中泄出了一声无意识的嘤咛。唐惊翎慢慢睁开眼睛，无神的双眼慢慢聚焦，一眼便看到了桌边捣药的孙澈。
孙澈似有所感，转过身来看他。唐惊翎视线从前者眼底淡淡的鸦青扫过，张了张口却只发出了低低的气音。
“你可算醒了。”孙澈一开口，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疲惫。他从桌上倒了一碗水，端到床边俯身喂给唐惊翎。唐惊翎啜饮了几口，才慢慢讲出话来：“你…………见到他了？”
“是！”孙澈显然被激起了怒气，他死死揪住自己的衣角盯着唐惊翎道：“也真有你的，竟然会想着这样逼他出来。你万一真的…………”
“我只是想确认下他的存在，让我知道……等待是值得的。若真同去同归，也好。”唐惊翎重伤初愈，精神不太好，刚苏醒没一会又睡了过去。孙澈无奈，只能闭上嘴让人静养，走到窗台给肉灵芝浇点水。
这才过了不到半月，肉灵芝又涨大了一圈，现在已经被孙澈移植到了原本用来打水的木桶里，仍然还有在不断生长的迹象。
他从来没见过这种菌类。之前还在小花盆里的时候，有一天突发奇想拿出去晒晒太阳，结果没想到过了三天之后，整个肉色表面色号都深了一度，就像真的皮肤一样会被晒黑。他还有一次抚摸的时间长了些，结果软物竟然涌动着从四周包裹住了他的手。等他慢慢抽离之后，软物仍然保持着人手的形状，甚至连上面孙澈的掌纹都清晰可见，过了一个时辰才渐渐恢复。
不，这绝不是什么肉灵芝。虽然形态相似，但以上种种未免太过神奇。它到底是什么？孙澈看了一眼熟睡中的唐惊翎，转身从书柜中抽出一本厚重的古籍翻阅起来。
唐惊翎花了五六天的时间恢复到能下床走动的程度，他一身白色单衣披着件深蓝色外袍，一步一步挪到了窗户前。孙澈不在屋子里，唐惊翎也没有出声。他只是静静站在那里，透过窗户望向天空。清澈的黑色瞳子像精致的琉璃珠，好看却没有神采，只是被动的映着阳光，眼里空无一物。
唐惊翎忽然皱了皱眉，他听见医馆后面用来储藏药材的库房里传出了人呼救的声音。
没有任何犹豫，唐惊翎翻窗而出直奔库房。他一把推开半掩着的门，看见了令他惊诧万分的一幕：
庞大的肉色软物充盈了整个库房，一个看上去像是用来沐浴的木桶翻倒在地上，旁边还有一个小水壶。孙澈含糊不清的呼救声正从那堆软物里传出，唐惊翎从短暂的惊诧中恢复过来，循着声音找准位置，伸出双手探入软物，一施力让人拉了出来。
“呼，呼！憋死我了！”孙澈一重见天日立刻大口大口的呼吸，他充满感激的看向唐惊翎，却忽的脸色一变。刚刚唐惊翎为了拉他出来施力毫无保留，结果腰腹上一道未完全愈合的伤口隐隐渗出了血迹，在白色单衣上看着格外显眼。
“我没事。倒是你这……怎么搞的？”唐惊翎注意到他的目光，用手拉了拉外袍将血迹遮住。孙澈心有余悸的回头看了一眼正在收缩体积的软物，有些神情恍惚的推着唐惊翎离开：“回去再说，我有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唐惊翎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地上的软物慢慢涌动一阵之后竟然形成了一个臃肿的人形。
两人回到了屋内坐下，孙澈拿出好几本厚厚的古籍，一脸兴奋的摆在桌子上示意唐惊翎看着。
“没想到，真是没想到。竟然是这种传说中的宝贝。”他快速翻动着古籍，指着其中一页某处道：“这东西不是肉灵芝，是娲皇璧！”
“春秋战国时期，一名浣纱女眼见中午了，出去玩的孩子还没有回来。浣纱女就进到孩子常去玩的山中找，远远看见孩子正直愣愣的站在远处。她刚想过去，结果走到近前孩子的身影就消失不见了，只看到地上有一摊浅色的泥巴。眼看天快黑了，她只能先回家再想办法。谁知一回家中，却看到自己儿子正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丈夫说她前脚刚走，后脚儿子就回来了，一到家就倒地不醒。那夫妇俩找了很多大夫也不见好，直到后来遇到了一个巫医。巫医看过后说，这孩子是丢了魂。一番作法后孩子终于醒转，说自己这些天不知怎么回事又跑回了那个森林里，伏在地上动弹不得。直到巫医作法之后眼前一黑才回到了家中。此事在邻里间传开，一时引人称奇。”
孙澈拿了另一本古籍，展开翻到一处再道：“东汉时节，穷苦百姓受冻挨饿，有很多人因为天气严寒而冻伤了耳朵，又因为得不到及时医治，整个耳朵发黑坏死直至脱落。医圣张仲景遂发明祛寒娇耳汤施与百姓。有一人喝汤时说，隔壁邻居家也冻掉了一只耳朵，结果第二天却长了个新的出来，不知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医圣来到那家拜访，看到那人衣衫破旧手生冻疮，一耳紫肿发黑另一耳却完好无损。那人道，本来自己的一只耳朵已经冻坏掉了，结果有一天上山砍柴的时候不小心绊了一跤，头磕在石头上倒地晕了半盏茶的工夫，再醒来时冻掉的那只耳朵就长了回来，可说因祸得福。医圣看到他坏掉的耳朵耳垂上有一粒黑痣，再看新生的耳朵上同一位置也有枚一模一样的，便问他是否双耳皆生痣？那人却答没有，冻掉的耳朵上本来是没有痣的，这下倒是和冻坏的耳朵看起来一模一样了。
”
孙澈将古籍合上，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狂喜：“后来，医圣按那人指的方位进到林中查看，又找到了一小块这种软物。他带回去研究一番后惊喜不已，给此物命名为【娲皇壁】，称其如女娲抟土造人所用之神土一般，有重塑肢体之功用，甚至连人身上的毛孔须发也能生出。不过因此物太过罕有少见，后来编写《伤寒杂病论》时并未记录进去，只在当地留下了这件事的记载。”
“惊翎，我知道你一直很想见见他。眼下不正是个机会？”孙澈看见唐惊翎眼中随着他的话慢慢多了一丝神采，抓紧问道。
“他…………不会愿意见我。不然为什么一直不回信呢。”唐惊翎眼里的神采刚刚升起一丝，又慢慢熄灭了下去。“主导身体把我带回来之后，就又消失了。”
“我真是搞不懂你们！你知道他究竟为什么不愿再像以前那般，同你书信往来了吗？”孙澈抓住他外袍的衣角激动道：“那是因为他没有自己的身体！他不是不愿意再同你相交，而是不敢！你以前也说过，一开始很忌惮他强夺主导权。那次的事情他虽是出于保护你的初衷，但也算作违背了承诺。这样消失同时是一种自我惩罚。”
“…………”唐惊翎认真的思考了一会孙澈的话，最后慢慢抬起头看向他，眼里闪烁着希冀的光芒：“那你知道怎样用娲皇壁重塑身体吗？”
孙澈面上浮起自信的微笑，拍了拍他的肩道：“医圣没看过春秋战国时期那个故事，所以不知道，娲皇壁的另一种神奇效用。”
“浣纱女在林间看到的孩子、地上的浅色泥巴、冻掉耳朵的人新生的耳朵，其实都是娲皇壁。而孩子后来昏迷不醒，巫医的解释是丢了魂。我因此猜测，娲皇壁的真正效果应该是——拟态固魂！”
“第二个故事里的人只是恢复了耳朵，娲皇壁的大小也只够形成一只耳朵。而第一个故事里的孩子却是身形较小，遇到的那块娲皇壁也足够大。因此拟态出了全身，触发了吸固魂魄的特性。”
孙澈带着唐惊翎重新来到库房门口，打开门后却看见一个“人”躺在地上。前者脸一红，急忙挡住唐惊翎的视线道：“我，我刚刚浇水的时候不小心绊了一跤，跌进了娲皇壁里，现在被拟态出了自己的样子，你，你先别看，等过一阵它恢复原状我们再来。”
“嗯……你可能……多虑了。”唐惊翎脸色有些奇怪的道：“它好像把你身上的衣服也拟态出来了。”
“嗯？！”孙澈小心翼翼的望去，只见地上趴伏着一个和自己身形有七分相似的人形，不过——能看出来是穿着衣服的样子。如果忽略其浑身微微的起伏，就好像一个肉色的雕塑倒在地上一样。
“这…………”孙澈不由自主的抚上额头：“第二个故事里的人缺少了一只耳朵，娲皇壁便形成了耳朵的形状。我还以为它的拟态本能有多厉害……现在看来，可能只是那人运气比较好。不然他很可能回去发现自己多了一个鼻子或者眼睛。”
“那这样的话，需要稍微调整一下步骤了。”孙澈正若有所思，唐惊翎突然出声提问：“你说娲皇壁拟态出人形后会吸固魂魄，那你现在可有不适？”
孙澈摇摇头：“还好你救援及时。我被裹住的时间并不长。而且第一个故事里是个小孩子，可能魂魄并不如成人那般稳固，因此比较容易被吸走。”
“话虽如此……其实我被拉出来的时候，也觉得一阵神情恍惚来着……”
两人站在安全的距离等了一阵，娲皇壁涌动着慢慢恢复原型，重新变成一坨肉色软物。孙澈盯着它思考了一阵，将唐惊翎推走道：“塑体不急于一时，等你伤全好了我们再来，不然我怕过程出什么意外。”
唐惊翎点点头，深深看了一眼软物。
【我真的可以触碰到你了吗？】
接下来的日子里唐惊翎表现出了十二分的配合，孙澈说让他喝药他就喝药，说让他休息他就休息。谨遵医嘱再加上万花精妙医术，唐惊翎恢复的速度很快。
又过了三个月后，连身上的疤痕都消除的很干净，他才提出可以开始塑体的请求。孙澈带人来到库房，看到娲皇壁的体积好像变小了一些。他解释道，之前一直给其浇水，它就越长越大。这一阵暂时停了，体积就缩成这样。不过重塑一个成年男子的身体应该还是足够的。
孙澈轻咳一声，转身就要走。唐惊翎有些奇怪的道：“你做什么去？不是说要塑体么？”
孙澈闻言，脸上再次浮现那日打开库房后的羞赧之色：“你也不想让他的身体出现什么多余的部分吧，那就把衣服……咳，全脱了，身体和娲皇壁贴合，让它慢慢拟态出你的样子，再把他的魂魄吸固过去就可以了。”
“说实话，这东西简直是为你量身定做的。一般人被娲皇壁吸固走了魂魄，只剩一副躯壳反而危险。而你体内却有两个魂魄，等唐无翎被吸固过去之后，控制娲皇壁维持人形，就可以拥有副同你一模一样的身体了。”
“娲皇壁会渐渐生出人身上该有的毛孔须发，这点无须担心。”
唐惊翎突然扑哧一声乐了出来，好像想象到了什么有趣的画面。这是自打唐无翎消失之后，他第一次露出笑容。
“大恩不言谢。”唐惊翎敛了神色，郑重其事道。“我先回避了，你自便吧。”孙澈摆摆手退了出去，顺便把门关上。
唐惊翎看着浴桶里慢慢涌动的娲皇壁，伸手解开领口的暗扣，一件一件剥落了衣物，最后抬腿迈了进去。他甫一接触到软物，立刻被包裹住了全身。娲皇壁无孔不入，甚至有一点钻进了他的嘴里。他不敢损坏软物，只能半张着嘴收敛牙齿，幸好娲皇壁没有更甚一步。时间渐渐流逝，唐惊翎的意识开始模糊，只能感觉到浑身被一股温凉包裹的触感。娲皇壁拟态的功能开始生效，不知过了多久，他朦朦胧胧间，感觉自己好像跌入了一个陌生又熟悉的怀抱。
一年后——
“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啊～”夜色浓重，店小二热情的将人迎进来，抬头一看却愣住了。
进来的两名男子一人身着唐门驰冥式服，一人身着燕云式服。若非衣着和周身气质上的不同，店小二几乎分不清楚这是两个人还是一个重影了。
“来一间上房。”燕云式服的男子好像很不习惯被人盯着瞧，语气中有一丝淡淡的不悦。他身边的驰冥式服青年微笑着揽上人的臂弯，动作自然无比，好像曾经无数次这样做过一样。两个人在客栈吸引了不少目光，有人压低了声音啧啧称奇道：“双生兄弟吗……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可不么，不止是脸，连身形都是相差无二。”
两名唐门青年交换了一下目光，对窃窃私语不加理会，付过房钱后就上了楼。
唐无翎刚将门关上，就听到唐惊翎有些不满的低声道：“净是些大惊小怪的人。”他闻言笑了笑，坐到床边与人肩并着肩：“别为那些人坏了心情。好好休息一晚，明天还要去巴陵看油菜花田呢。”
“嗯。”唐惊翎侧身搂住人的脖子：“我只是不喜欢他们那样看着你。”他还要说什么，忽然轻柔的被扶起，唇被一阵温软覆上。这个吻温柔绵长，透着无尽的眷恋与爱慕。
天空中明月高悬，夜色正好。
——惊无一梦•完——
“惊翎。”孙澈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奈的道：“你听见我说什么了吗。”
唐惊翎的朋友不多。自从唐无翎留信消失；唐路形同陌路；唐笑月不再来往。他性子就变得越来越孤僻，还多了喜欢发呆的毛病。除非孙澈主动同他说话，否则都是一副木然的样子。
“嗯？”唐惊翎视线聚焦在桌面上那个小花盆里，有一团像蘑菇伞盖的肉色软物正在微弱的起伏，好像某种生命在呼吸。
“这是我前两天上山里采到的，好像是一种肉灵芝。”孙澈无视了唐惊翎心不在焉的表情，用一种难抑兴奋的语气道，“你可以伸手轻轻摸一摸，看看它的奇妙之处。”
唐惊翎其实对这类灵异珍奇没什么兴趣，只是今天突然收到友人飞鸽传书，这才过来看看。他漫不经心的伸出手想随便摸摸敷衍了事，结果在触碰到的一瞬间愣住了。
这种触感……宛如人的肌肤。
孙澈在一旁看到唐惊翎的表情变化，微微一笑：“怎么样，是不是很神奇。”后者闻言点点头，仔细的体会了一阵。除了摸起来温度有些凉，不论是颜色还是触感都同人类无异。
“没什么其他事的话，我就先走了。”唐惊翎收回了手，转头对孙澈淡淡道：“去解决一些陈年旧事。这几年来总是麻烦你，也没什么可回报的。三天之后如果我没有来找你，你就去成都那家隐元会开的当铺，里面有我留的东西，算作给如今唯一朋友的微薄心意。”
正在欣赏肉灵芝的孙澈面上表情一滞，他敛了笑意有些严肃道：“你终于找到了？”
“嗯。”唐惊翎语气里慢慢浮起一丝杀气：“直到前几个月，我终于攒够了积蓄向隐元会买了情报，才知道当年害死父亲的人竟然就是他称兄道弟的朋友。父亲是个坚强又负责任的人，母亲的亡故确实对他打击很大，但也不会在我还未成年时就撒手离去。”
“我想当年，父亲也许是察觉到了什么，才会不由分说的送我去那个地方。他是自知命不久矣，希望我有足够保护自己的能力。”
“再会。”唐惊翎头也不回的转身走了。口中说着再会，心里却不知道此行一去后是否还能相见。距离唐无翎消失已经过了两年，他的信也写了整整两年。每过一个月就要把堆积的信笺整理出去烧掉，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唐惊翎这样写着写着，心里越来越麻木空洞，开始渐渐对周围发生的事情漠不关心。四级轮转，白玉兰花开花谢，仿佛昭示着这是一种没有尽头的等待。
人活着总要有些盼头和念想。他之前一直的执念是调查清楚仇人，如今的念想是能收到一封回信。这个执念消耗了他太多心力，让他身心俱疲，甚至产生了一种自我怀疑：也许唐无翎从来没存在过，这一切都是他的臆想。
如果一个人思考问题久久得不到解答，思维就会走进死胡同。
孙澈在医馆等了唐惊翎三天。第三天傍晚，他疲惫的倚着门边慢慢滑坐下来，最后重重的叹了一口气。远方的太阳隐没了最后一丝光亮，黑夜静静降临大地。
唐惊翎没有回来。
其实孙澈从唐惊翎临走前的语气和状态，就隐隐觉出了某种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是什么。如今看来———
孙澈坐在门口，看见远处林中好像出现了一个小黑点，飘飘忽忽的慢慢走近。他一下站起来，借着月光看清楚是个人形。
“唐惊翎？！”孙澈一阵狂喜的奔过去，看见那人影走着走着，手扶上一棵树木站住不动了。待他终于赶到近前看清楚人的样子后，猛地吸了一口冷气。
眼前的人确实是唐惊翎不假，可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狰狞的伤口遍布周身，数处深得可以见到森白的骨。他一路走来，一路流淌着血，在地上迤逦出长长的红练。
“又得…………麻烦你了。”他声音沙哑低沉的道。
“是…………你？”孙澈立即反应过来，对方却无力再应答，说完这句话就昏迷了过去。
他见状急忙用百花拂穴手先封住唐惊翎周身几处大穴止住血，从怀里掏出一瓶丹药不管三七二十一全倒进了人的嘴里。最后背起已经失去意识的人。唐惊翎身上的血污沾到了他干净整洁的万花未烬式服，可孙澈此刻的心思全然在刚才那匆匆一瞥上。
那双眸子即使重伤失血，也未见丝毫迷蒙。沉静如星子，在见到他的一瞬间放出神采。
唐无翎回来了。
…………………………
阳光透过窗缝照射进来，床上昏迷了三天三夜的人终于从口中泄出了一声无意识的嘤咛。唐惊翎慢慢睁开眼睛，无神的双眼慢慢聚焦，一眼便看到了桌边捣药的孙澈。
孙澈似有所感，转过身来看他。唐惊翎视线从前者眼底淡淡的鸦青扫过，张了张口却只发出了低低的气音。
“你可算醒了。”孙澈一开口，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疲惫。他从桌上倒了一碗水，端到床边俯身喂给唐惊翎。唐惊翎啜饮了几口，才慢慢讲出话来：“你…………见到他了？”
“是！”孙澈显然被激起了怒气，他死死揪住自己的衣角盯着唐惊翎道：“也真有你的，竟然会想着这样逼他出来。你万一真的…………”
“我只是想确认下他的存在，让我知道……等待是值得的。若真同去同归，也好。”唐惊翎重伤初愈，精神不太好，刚苏醒没一会又睡了过去。孙澈无奈，只能闭上嘴让人静养，走到窗台给肉灵芝浇点水。
这才过了不到半月，肉灵芝又涨大了一圈，现在已经被孙澈移植到了原本用来打水的木桶里，仍然还有在不断生长的迹象。
他从来没见过这种菌类。之前还在小花盆里的时候，有一天突发奇想拿出去晒晒太阳，结果没想到过了三天之后，整个肉色表面色号都深了一度，就像真的皮肤一样会被晒黑。他还有一次抚摸的时间长了些，结果软物竟然涌动着从四周包裹住了他的手。等他慢慢抽离之后，软物仍然保持着人手的形状，甚至连上面孙澈的掌纹都清晰可见，过了一个时辰才渐渐恢复。
不，这绝不是什么肉灵芝。虽然形态相似，但以上种种未免太过神奇。它到底是什么？孙澈看了一眼熟睡中的唐惊翎，转身从书柜中抽出一本厚重的古籍翻阅起来。
唐惊翎花了五六天的时间恢复到能下床走动的程度，他一身白色单衣披着件深蓝色外袍，一步一步挪到了窗户前。孙澈不在屋子里，唐惊翎也没有出声。他只是静静站在那里，透过窗户望向天空。清澈的黑色瞳子像精致的琉璃珠，好看却没有神采，只是被动的映着阳光，眼里空无一物。
唐惊翎忽然皱了皱眉，他听见医馆后面用来储藏药材的库房里传出了人呼救的声音。
没有任何犹豫，唐惊翎翻窗而出直奔库房。他一把推开半掩着的门，看见了令他惊诧万分的一幕：
庞大的肉色软物充盈了整个库房，一个看上去像是用来沐浴的木桶翻倒在地上，旁边还有一个小水壶。孙澈含糊不清的呼救声正从那堆软物里传出，唐惊翎从短暂的惊诧中恢复过来，循着声音找准位置，伸出双手探入软物，一施力让人拉了出来。
“呼，呼！憋死我了！”孙澈一重见天日立刻大口大口的呼吸，他充满感激的看向唐惊翎，却忽的脸色一变。刚刚唐惊翎为了拉他出来施力毫无保留，结果腰腹上一道未完全愈合的伤口隐隐渗出了血迹，在白色单衣上看着格外显眼。
“我没事。倒是你这……怎么搞的？”唐惊翎注意到他的目光，用手拉了拉外袍将血迹遮住。孙澈心有余悸的回头看了一眼正在收缩体积的软物，有些神情恍惚的推着唐惊翎离开：“回去再说，我有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唐惊翎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地上的软物慢慢涌动一阵之后竟然形成了一个臃肿的人形。
两人回到了屋内坐下，孙澈拿出好几本厚厚的古籍，一脸兴奋的摆在桌子上示意唐惊翎看着。
“没想到，真是没想到。竟然是这种传说中的宝贝。”他快速翻动着古籍，指着其中一页某处道：“这东西不是肉灵芝，是娲皇璧！”
“春秋战国时期，一名浣纱女眼见中午了，出去玩的孩子还没有回来。浣纱女就进到孩子常去玩的山中找，远远看见孩子正直愣愣的站在远处。她刚想过去，结果走到近前孩子的身影就消失不见了，只看到地上有一摊浅色的泥巴。眼看天快黑了，她只能先回家再想办法。谁知一回家中，却看到自己儿子正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丈夫说她前脚刚走，后脚儿子就回来了，一到家就倒地不醒。那夫妇俩找了很多大夫也不见好，直到后来遇到了一个巫医。巫医看过后说，这孩子是丢了魂。一番作法后孩子终于醒转，说自己这些天不知怎么回事又跑回了那个森林里，伏在地上动弹不得。直到巫医作法之后眼前一黑才回到了家中。此事在邻里间传开，一时引人称奇。”
孙澈拿了另一本古籍，展开翻到一处再道：“东汉时节，穷苦百姓受冻挨饿，有很多人因为天气严寒而冻伤了耳朵，又因为得不到及时医治，整个耳朵发黑坏死直至脱落。医圣张仲景遂发明祛寒娇耳汤施与百姓。有一人喝汤时说，隔壁邻居家也冻掉了一只耳朵，结果第二天却长了个新的出来，不知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医圣来到那家拜访，看到那人衣衫破旧手生冻疮，一耳紫肿发黑另一耳却完好无损。那人道，本来自己的一只耳朵已经冻坏掉了，结果有一天上山砍柴的时候不小心绊了一跤，头磕在石头上倒地晕了半盏茶的工夫，再醒来时冻掉的那只耳朵就长了回来，可说因祸得福。医圣看到他坏掉的耳朵耳垂上有一粒黑痣，再看新生的耳朵上同一位置也有枚一模一样的，便问他是否双耳皆生痣？那人却答没有，冻掉的耳朵上本来是没有痣的，这下倒是和冻坏的耳朵看起来一模一样了。
”
孙澈将古籍合上，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狂喜：“后来，医圣按那人指的方位进到林中查看，又找到了一小块这种软物。他带回去研究一番后惊喜不已，给此物命名为【娲皇壁】，称其如女娲抟土造人所用之神土一般，有重塑肢体之功用，甚至连人身上的毛孔须发也能生出。不过因此物太过罕有少见，后来编写《伤寒杂病论》时并未记录进去，只在当地留下了这件事的记载。”
“惊翎，我知道你一直很想见见他。眼下不正是个机会？”孙澈看见唐惊翎眼中随着他的话慢慢多了一丝神采，抓紧问道。
“他…………不会愿意见我。不然为什么一直不回信呢。”唐惊翎眼里的神采刚刚升起一丝，又慢慢熄灭了下去。“主导身体把我带回来之后，就又消失了。”
“我真是搞不懂你们！你知道他究竟为什么不愿再像以前那般，同你书信往来了吗？”孙澈抓住他外袍的衣角激动道：“那是因为他没有自己的身体！他不是不愿意再同你相交，而是不敢！你以前也说过，一开始很忌惮他强夺主导权。那次的事情他虽是出于保护你的初衷，但也算作违背了承诺。这样消失同时是一种自我惩罚。”
“…………”唐惊翎认真的思考了一会孙澈的话，最后慢慢抬起头看向他，眼里闪烁着希冀的光芒：“那你知道怎样用娲皇壁重塑身体吗？”
孙澈面上浮起自信的微笑，拍了拍他的肩道：“医圣没看过春秋战国时期那个故事，所以不知道，娲皇壁的另一种神奇效用。”
“浣纱女在林间看到的孩子、地上的浅色泥巴、冻掉耳朵的人新生的耳朵，其实都是娲皇壁。而孩子后来昏迷不醒，巫医的解释是丢了魂。我因此猜测，娲皇壁的真正效果应该是——拟态固魂！”
“第二个故事里的人只是恢复了耳朵，娲皇壁的大小也只够形成一只耳朵。而第一个故事里的孩子却是身形较小，遇到的那块娲皇壁也足够大。因此拟态出了全身，触发了吸固魂魄的特性。”
孙澈带着唐惊翎重新来到库房门口，打开门后却看见一个“人”躺在地上。前者脸一红，急忙挡住唐惊翎的视线道：“我，我刚刚浇水的时候不小心绊了一跤，跌进了娲皇壁里，现在被拟态出了自己的样子，你，你先别看，等过一阵它恢复原状我们再来。”
“嗯……你可能……多虑了。”唐惊翎脸色有些奇怪的道：“它好像把你身上的衣服也拟态出来了。”
“嗯？！”孙澈小心翼翼的望去，只见地上趴伏着一个和自己身形有七分相似的人形，不过——能看出来是穿着衣服的样子。如果忽略其浑身微微的起伏，就好像一个肉色的雕塑倒在地上一样。
“这…………”孙澈不由自主的抚上额头：“第二个故事里的人缺少了一只耳朵，娲皇壁便形成了耳朵的形状。我还以为它的拟态本能有多厉害……现在看来，可能只是那人运气比较好。不然他很可能回去发现自己多了一个鼻子或者眼睛。”
“那这样的话，需要稍微调整一下步骤了。”孙澈正若有所思，唐惊翎突然出声提问：“你说娲皇壁拟态出人形后会吸固魂魄，那你现在可有不适？”
孙澈摇摇头：“还好你救援及时。我被裹住的时间并不长。而且第一个故事里是个小孩子，可能魂魄并不如成人那般稳固，因此比较容易被吸走。”
“话虽如此……其实我被拉出来的时候，也觉得一阵神情恍惚来着……”
两人站在安全的距离等了一阵，娲皇壁涌动着慢慢恢复原型，重新变成一坨肉色软物。孙澈盯着它思考了一阵，将唐惊翎推走道：“塑体不急于一时，等你伤全好了我们再来，不然我怕过程出什么意外。”
唐惊翎点点头，深深看了一眼软物。
【我真的可以触碰到你了吗？】
接下来的日子里唐惊翎表现出了十二分的配合，孙澈说让他喝药他就喝药，说让他休息他就休息。谨遵医嘱再加上万花精妙医术，唐惊翎恢复的速度很快。
又过了三个月后，连身上的疤痕都消除的很干净，他才提出可以开始塑体的请求。孙澈带人来到库房，看到娲皇壁的体积好像变小了一些。他解释道，之前一直给其浇水，它就越长越大。这一阵暂时停了，体积就缩成这样。不过重塑一个成年男子的身体应该还是足够的。
孙澈轻咳一声，转身就要走。唐惊翎有些奇怪的道：“你做什么去？不是说要塑体么？”
孙澈闻言，脸上再次浮现那日打开库房后的羞赧之色：“你也不想让他的身体出现什么多余的部分吧，那就把衣服……咳，全脱了，身体和娲皇壁贴合，让它慢慢拟态出你的样子，再把他的魂魄吸固过去就可以了。”
“说实话，这东西简直是为你量身定做的。一般人被娲皇壁吸固走了魂魄，只剩一副躯壳反而危险。而你体内却有两个魂魄，等唐无翎被吸固过去之后，控制娲皇壁维持人形，就可以拥有副同你一模一样的身体了。”
“娲皇壁会渐渐生出人身上该有的毛孔须发，这点无须担心。”
唐惊翎突然扑哧一声乐了出来，好像想象到了什么有趣的画面。这是自打唐无翎消失之后，他第一次露出笑容。
“大恩不言谢。”唐惊翎敛了神色，郑重其事道。“我先回避了，你自便吧。”孙澈摆摆手退了出去，顺便把门关上。
唐惊翎看着浴桶里慢慢涌动的娲皇壁，伸手解开领口的暗扣，一件一件剥落了衣物，最后抬腿迈了进去。他甫一接触到软物，立刻被包裹住了全身。娲皇壁无孔不入，甚至有一点钻进了他的嘴里。他不敢损坏软物，只能半张着嘴收敛牙齿，幸好娲皇壁没有更甚一步。时间渐渐流逝，唐惊翎的意识开始模糊，只能感觉到浑身被一股温凉包裹的触感。娲皇壁拟态的功能开始生效，不知过了多久，他朦朦胧胧间，感觉自己好像跌入了一个陌生又熟悉的怀抱。
一年后——
“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啊～”夜色浓重，店小二热情的将人迎进来，抬头一看却愣住了。
进来的两名男子一人身着唐门驰冥式服，一人身着燕云式服。若非衣着和周身气质上的不同，店小二几乎分不清楚这是两个人还是一个重影了。
“来一间上房。”燕云式服的男子好像很不习惯被人盯着瞧，语气中有一丝淡淡的不悦。他身边的驰冥式服青年微笑着揽上人的臂弯，动作自然无比，好像曾经无数次这样做过一样。两个人在客栈吸引了不少目光，有人压低了声音啧啧称奇道：“双生兄弟吗……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可不么，不止是脸，连身形都是相差无二。”
两名唐门青年交换了一下目光，对窃窃私语不加理会，付过房钱后就上了楼。
唐无翎刚将门关上，就听到唐惊翎有些不满的低声道：“净是些大惊小怪的人。”他闻言笑了笑，坐到床边与人肩并着肩：“别为那些人坏了心情。好好休息一晚，明天还要去巴陵看油菜花田呢。”
“嗯。”唐惊翎侧身搂住人的脖子：“我只是不喜欢他们那样看着你。”他还要说什么，忽然轻柔的被扶起，唇被一阵温软覆上。这个吻温柔绵长，透着无尽的眷恋与爱慕。
天空中明月高悬，夜色正好。
——惊无一梦•完——
崩坏三舰长被冤枉成为终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