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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尔加科夫:公鸡绣花巾

2023-03-11布尔加科夫短篇小说 来源:百合文库

    如果他从未坐马车走经偏僻的乡间小路,对他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如若他有过此番经历,我连提它都没有胃口。
    长话短说。从县城格兰乔夫卡到穆里耶地段医院四十俄里路程我和赶车人走了整整一昼夜,你看有多荒唐!一九一七年九月十六日下午两点我们从美妙的格兰乔夫卡小县城边一个棚子里出发,于难忘的一九一七年九月十七日下午两点零五分方进穆里耶医院的大院。我站在被九月秋雨打蔫了的草地上,麻木的双腿使我立时在脑际翻阅一页页教科书,努力回忆冻僵肌肉的病例是我真的读过呢,还是昨夜在格拉比洛夫卡歇宿时梦着了的,而这可诅咒的病症用拉丁文是怎个写法?腿上每块肌肉都像牙痛似的叫你没法子忍受,至于手指和脚趾,那就更不用谈了。他们如同长在残肢上那样纹丝不动。我承认,当时我曾狠狠咒骂自己,居然傻头傻脑主动提出申请。瞧吧,全身湿漉漉,大衣如同吸足了水的海绵。我企图用手指去抓皮箱,不料它砰的一声落到了地上。初出校门的人,事事对照课本,我也一样,遂又苦思起表示麻痹症状的医学名词。
对了,叫“帕拉利齐斯”——我咬牙切齿暗道。
    “走……你们这样的路呀,”我启动冻紫的嘴唇,“得……有个习惯过程!”
    我这是冲赶车人说的,明知并非他的罪过。
    “唉……医生同志,”赶车人也掀动胡子底下的嘴唇,“俺赶车赶了十五年,也还是习惯不了。”
    我打了个冷战,抬眼瞧着泥灰剥落的白色医院,医助们住的小木屋和我未来的公馆——一幢带有神秘莫测的棺材形窗户的二层小楼。此时脑际闪现的已不是拉丁名词而是甜滋滋的男高音:
    “你好……神圣的安乐乡……”
    别了,莫斯科!别了,大剧院的镏金楼厢,街头闪亮的玻璃橱窗!……一去长相离!
    “下次出门我一定外加一件老羊皮大衣……”我暗暗想,并用不听使唤的手去提皮箱。“……不久便是十月,天气更冷……把两件叠起来穿。啊不,一个月内我绝不出门,不去格兰乔夫卡……你醒醒吧!这次你二十俄里夜行在黑不见指的野地里,后来不得不在格拉比洛夫卡找宿处,还是一位乡村教师让你进的屋哩。今儿早七点出门,天才麻麻亮。车比步行还慢。一只轮子陷进了水洼,另一只朝天打转儿,皮箱嘭的一声倒在脚上。你在车里前俯后仰,头顶着潇潇秋雨。它下呀,下呀,下得你根根骨头酸痛。九月中旬真有像大冬天那么的冷?嘿,有!你右面是光秃秃的田野,左面是病萎萎的疏林,林子旁是五六幢灰不溜秋的旧农舍。四下无声无息,见不到一个活人……
    皮箱由赶车人捡了起来,把它塞进我的怀里,他还匆匆地将我的书箱、一应破烂堆到草地上,差点儿没压了我的脚。
    “哎哟哟,您……”赶车人连忙道歉,但我毫无责怪的意思:反正我的脚已冻成了木棍。
    “喂,有人吗?”他像鸡扑棱翅膀那样拍着巴掌吆喝。“喂,把医生送来啦!”
    随着吆喝声医助小木屋的窗玻璃上出现了几张脸蛋。门开了,一个穿破大衣、破靴的人歪歪斜斜地急忙朝我走来。走到近处,彬彬有礼地摘下帽子,怯怯一笑,扯起沙哑的嗓门致欢迎词:
    “您好,医生同志。”
    “敢问您是谁呀?”我问。
    “我叫叶戈雷奇,”他自我介绍,“是这电里看门的。我们早就在等您,等啊,等啊……”
    他立刻扛上皮箱走了。我费力地拖着两条腿跟随他后面,一边往裤袋里掏钱夹——但是,白费劲!
    其实一个人所需无多,路上挨冻之后只需要烤火。
    我从莫斯科出发来穆里耶地段医院的时候曾注意一举一动老成持重,不让自己露出涉世不深的模样儿。因此,我按理按章向大家说明我的身分:
    “某某科医生。”
    可是每人都不约而同地倒竖眉毛:
    “真的吗?我想您还是个学生呢。”
    “不,已经大学毕业了,”我凛然回答,心里则在思忖:“我应该配一付眼镜。”不过,眼镜无用武之地,我的眼睛好好的,并未被世俗生活磨损。既然不能凭借眼镜抗拒投向我那爱怜的、带点儿轻蔑的微笑,我便换用令人肃然起敬的说话,稳健沉着的步履,让人们看不出我是刚毕业的二十三岁毛头小伙。
    事隔多年之后我方发觉自己做得太差劲了。当时把自订的规范一股脑儿拋往一边,蜷曲起身子,单穿双袜子,不是待在办公室而是厨房里,如同拜火教徒那样立定于炉膛中熊熊燃烧的桦树劈柴之前。左手边是只底朝天的小木桶,桶上放着我的靴子,桶旁躺着一只脖子血淋淋的公鸡,公鸡旁是从它身上拔下的一摊杂毛。问题在于,在我未从冻僵状态恢复过来之前不得不采取生存本身要求采取的临时行动,任命叶戈雷奇的老婆——尖鼻子阿克西尼娅作为厨子,因此公鸡成了她手下的牺牲品,而我应该把它吃进肚去。
    我与所有的工作人员见了面。医助叫杰米扬·卢基奇,助产师一个叫佩拉吉娅·伊万诺芙娜,另一个叫安娜·尼古拉耶芙娜。我还来得及巡视了手术室并得出明白无误的结论:手术机械非常完备。与此同时,也明白无误地被迫承认(当然,是暗底下),对许多亮闪闪的器具不明用途,非但没在手里拿过,而且,坦白地说,连见都没有见过。
    “嗯,”我意味深长地嗯了声,“你们这里的手术器具不赖。嗯……”
    “那还用说!”杰米扬·卢基奇洋洋得意地回答。“这都是您前任列奥帕利德·列奥帕利德维奇费力弄来的。他从早到晚都在做手术。”
    我听罢一身冷汗,只是忧伤地瞅着那些闪亮的玻璃橱门。嗣后我巡视了空荡荡的病房,确信这么大的地方容纳四十个患者绰绰有余。
    “列奥帕利德·列奥帕利德维奇在的时候,住院病人多到五十个呢,”杰米扬·卢基奇为我加码。而戴花白头发王冠的安娜·尼古拉耶芙娜不知为何补充道:
    “您呀,大夫,这么年轻,这么年轻……就像个大学生。”
    “呸,见鬼!”我暗下想,“他们就像约好了似的众口一词。”
    我咬咬牙,沉脸说:
    “嗯……不,我……我这外貌……是年轻了些……”
    之后我们下楼看了药房。一眼便明白,除鸟乳外样样俱全。两个暗沉沉的房间里弥漫着浓烈的药味儿,搁架上满满当当,甚至贮有我闻所未闻的国外专利药品。
    “是列奥帕利德·列奥帕利德维奇订购来的,”佩拉吉娅·伊万诺芙娜骄傲地向我汇报。
    “这列奥帕利德简直是奇人,”我情不由己对这穆利耶的神秘人物内心充满敬意。
    人除火的需要以外,进一步的需要是熟悉新的生活环境。公鸡早被我吃下肚去,草褥子已由叶戈雷奇拍打得松松的,上面铺上了被单,在我公馆的书房里灯火也已点燃,我着了魔似的开始探讨神话人物列奥帕利德的第三部分勋业——一橱子书。单单俄文版和德文版的外科学略略一数就有三十部。还有那么些内科学呢?!还有五色斑斓的皮肤病图例呢?!
    黄昏将尽,我终于对新天地有了个概略性的了解。
    “是的,我来这儿来错了,但并不是我的错,”我心里老大不好受,却顽固地为自己此来找借口。“我有毕业文凭,我的成绩单上十五个满分。我在分配工作时预先申明过,希望到工作岗位当名副手。但不,他们笑着说:‘您会习惯的。’”但另一个声音责问道“你试着去习惯吧!如果送来个疝气病人,请教你怎么办?尤其他在你手下痛得连声嚷嚷的时候?下辈子也未必习惯得了!”(一股子冷气流过我脊梁……)
    “而如果送来一个阑尾化脓的人怎么办?哈!如果一个农家孩子出了白喉粒?如果要做气管切开术?即使不做气管切开术,其他手术恐怕也对付不了!……啊,还有分娩……我把分娩的事忘了!胎位不正!”“是啊,”我转念一想,“我怎么办?瞧我头脑多简单!我应拒绝来这地段医院,应另派个列奥帕利德式的人来。”
    我在书房中悒悒地踱步,窗玻璃上映出一盏灯、一个苍白的脸蛋。
    “我成了自举为皇的伪德米特里了①,”我沮丧地跌坐进椅子。
    ①译者注:此处指伪德米特里一世(?——1606)即侁王。他自称是伊万四世之子,在俄国自举为沙皇。
    整整两小时我孤单一人在书房里折腾自己,吓得神经到了无法支持的地步。于是,我开始安慰自己:
    “没什么大不了的……听说,眼下门诊人数不多,村里人都在揉亚蔴,道路又不好走……”不料脑袋里蓦地响起了一个严厉的声音:“没准现在就有个疝气病人送上门来。小毛小病也许不上门,但疝气病人照送不误,你放心,亲爱的大夫!”
    是的,绝非谵语。我打了个寒噤。
    怎么办呢?好吧,既是蘑菇,就得任人采进篮子!我把处方指南常带身边……如要处方,就乘洗手的时候瞅它一眼,开几样有益无害的药,例如0.5水杨酸纳,日服三次,每次一包……
    “不妨再加点儿苏打,”另一个声音对我嘲弄。
    干吗开苏打?我可以开一味土根,多少均可。
    说到做到,虽然我单身只影独坐灯下,谁也不来逼我,随即打开处方指南,翻查水杨酸纳,忽地发现世上有某种名叫因西丙的东西,即奎宁二甘醇酸乙醚硫酸盐……何必开列它?再说,怎么个开法?它是粉剂吗?见鬼!
    “因西丙归因西丙,但你拿疝气病人怎办?”恐惧以恶魔的声音在我身边喋喋不休。
    “给他用坐浴疗法,我拼命护卫自己。“用浴疗,使脱出部分复位。”
    “他患的是钳闭性疝气,我的小天使。让浴疗见鬼去!”恐惧说。“钳闭疝必须开刀……”
    我不得不认输。我几乎哭出声来。我向昏黑的窗外祈祷:来什么样儿的病人都可以,千万别来钳闭性疝气患者。
    而疲倦在一旁唱了起来:
    “躺下睡吧,倒运的郎中先生!好好睡上一觉,早晨头脑清新,终究会习惯的……睡吧……且把那些图例抛开……今夜反正找不出办法的了……”
    我甚至难以想像他怎么闯进来的,只记得有人嘭嘭敲门,阿克西尼娅尖声说了句什么,大车的吱嘎声便已响到了窗下。
    他不戴帽子,短皮袄敞着,胡子蓬着,眼睛发疯似地瞪着,划了个十字,随即跪下磕个响头。他是冲我来的。
    “我完蛋了!”我暗想。
    “快别这样,快别这样!”我急忙拉他的灰色袖子。
    他口鼻都伤心得哭歪了,断断续续地回答道:
    “大夫先生……大夫……我那独……独生……”说时扭着自己的手,又在地板上磕了个响头,似乎不惜把脑袋打碎。“为什么?为什么惩罚我?……什么事动了你的怒呢?”
    “什么事?出什么事了?”我大声问,但手脚发冷。
    他站立起来,身子摇晃了一下,压低声音说:
    “大夫先生……您要啥都行……要钱给钱……要多少给多少,要地里长的天上飞的我都去办……千万别让她死去,千万别让她死去。将来成残废就让她成残废得了!”他仰天大喊,“我宁肯养活她一辈子,一辈子!”
    黑糊糊的门洞里露着阿克西尼娅苍白的脸。我同样地感到忧伤。
    “怎么的?……怎么的?说呀!”我病态般大声问。
    他静了下来,悄悄地、像说一件秘密那样对我说,眼睛酷似无底深渊。
    “卷进揉皮机里了……”
    “揉皮机……卷进了揉皮机?……”我反问,“那是什么机呀?”
    “揉亚麻的……医生同志……”阿克西尼娅从旁悄声解释,“用来揉亚麻的……”
    “好,该出丑了!啊,我干吗来这地方?”我绝望地想。
    “谁?”
    “我女儿,”他小声说了句,旋即放大嗓门,“救救她吧!”说罢跪下,任脑门上的一团头发垂到他的眼睛上。
    歪头铁罩汽灯亮如白昼,她躺在铺有白漆布的手术台上。此时疝气的事已从我头脑里不翼而飞。
    浅栗色的发辫又粗又长,辫梢碰到了地板。
    被机器碾破的印花布裙上血迹斑斑,有棕色的,有凝成块的,也有鲜红的。在我看来,汽灯光倒是活生生的,她却像死人般鼻子尖尖,脸白如纸。
    是张稀有的、不常能遇见的美人脸蛋。但此刻像是石膏雕塑,一动不动。红颜已然消殆。
    手术室里十秒钟内悄无声息,但听得紧闭的门外有人在哭喊、撞头。
    “他疯了,”我想。“不过,护土会照顾他的……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俏丽女儿?……母亲一定是美人……是了,他是鳏夫……”
    “他是鳏夫吗?”我低声问。
    “是的,”佩拉吉娅·伊万诺芙娜低声回答。
    这时杰米扬·卢基奇用力一撕,把布裙撕成了两半,裸露出她的下身。出我意外,左脚几乎是没有了,从粉碎的膝盖以下只剩下一条血淋淋的腿皮子,压裂的白色断骨横七竖八。右腿踝关节也伤势严重,关节接合处两根胫骨竟然戳破外皮露了出来,由而踩关节下面的脚面像是脱离了胫骨,翻向一面。
    “哦,”医助哼了声再没有多说。
    我从惊呆中醒悟过来,立刻取她的脉搏。手冰冰冷,隔好几秒钟方约略觉察到微微一跳,接着静止了……这期间我来得及看了看她发紫的鼻翼和死白的嘴唇……我已想说:完了。但,幸好没出口……又是微弱的一跳
    “被撕裂的人的生命就是这样渐渐停止的,”我想,“已是无望的了……”
    但我厉声——这哪是我的声音!——命令:
    “注射樟脑兴奋剂!”
    安娜凑近我耳朵悄悄说:
    “何必呢,大夫?脉息马上就要停止……没救的了。”
    我恶狠狠地瞪她一眼:
    “请准备樟脑!”
    安娜·尼古拉耶芙娜像受了委屈一般红起脸,立刻朝器具桌奔去,匆忙中打破了一个安瓿瓶。
    显然医助也不赞同用樟脑,但他仍拿起针筒,敏捷地把黄色油体注入她皮下。
    “死吧,快快死吧!”我想,“快死吧!否则拿你怎么办呢?”
    “马上就要断气了,”医助像是猜着了我的思想。他睨眼看了看被单,大概是怕被单被血沾污,想动手揭,旋又改变了主意,收回手。她像具尸体那样躺着,但没有死。我的头脑豁然开朗,扯起哑喉咙说:
    “增加樟脑注射量!”
    医助顺从地又给她注入一支樟脑油。
    此时我不用教科书,也不用劝告,从心底自动产生出了自信,坚强的自信:平生第一次给生命垂危者作截肢手术,即使此人将死在我刀下。啊,将死于我刀下!须知她已失血,十俄里的路程已使她的血从残肢里流尽,甚至很难肯定她现在是否还有知觉和听觉。她不吱声。啊,她为什么不死?发疯的父亲将来会怎说呢?
    “准备截肢!”我以异样的声音吩咐医助。
    助产师瞥我狠狠的一眼。不过医助眼里忽地亮起了同情的火花,他开始在器械之间忙碌。煤油炉上的消毒匣冒起沸腾的蒸汽……
    一刻钟过去了。我掀开她冰冷的眼睑,见瞳子正在失去最后的光泽。恐惧重又攫住了我。没指望了,几乎是具尸体,很难生还!汗珠不断从我的白帽往额头流淌,由着佩拉吉娅·伊万诺芙娜用纱布拭去。尚存在少女身中的一丁点儿血里渗杂着咖啡因,要不要再给注射?安娜·尼古拉耶芙娜在轻轻按摩着臀部因注射生理盐水而隆起的鼓包。
    我拿起手术刀,努力摹仿(我惟一的一次见截肢手术是在大学里)某个专家……现在我只祈求命运开恩,不让她在半个小时内死去。“要死,死在病房里,在我手术结束之后……”在特殊情况的特殊刺激下我像个卖肉的,用锋利的刀刃划一大圈,干净利落地切开大腿肉。骨头分离出来了,没有血。“如果血管溢血怎么办?”我便睨眼去瞧止血钳。切开处露出好几条血管,其中一条还白不呲咧的,像喇叭口,但没流出一滴血。我用止血钳夹住,然后进行下一步。凡遇到血管我均用钳子夹住,林立的止血钳连肉由纱布绷带吊离原位。我开始用锃亮的细锯锯割圆圆的膝盖关节骨。“为什么没有死?……多奇怪!……人的生命多么坚韧啊!”
    膝骨锯下了,整整一条腿落进杰米扬·卢基奇的手里,许许多多的碎肉和碎骨撂过一边。手术台上的少女短了三分之一。“再支持一小会儿,一小会儿……别死去。”我兴奋地默念,“且到病房之后,当我安全逃离这可怕的现场。”
    嗣后开始结扎,用大针脚羊肠线缝合表皮……我突然一怔:止血的棉塞还在里面呀!……我像是在澡堂里,汗水迷糊了眼睛……
    终于有机会歇口气。我端详着她的残体和死白的脸问:“活着吗?”
    “活着呢,”医助和安娜·尼古拉耶芙娜同声轻轻应道。“还能活上一两分钟,”医助在我耳边补充说,然后严肃地劝我:“也许第二条腿以不动手术为好,大夫?不妨用纱布包扎……则等不到送病房……啊?死在病房总比死在手术室为好。”
    “上石膏!”我受无名力量的推动,扯着哑嗓说。
    地板上白迹斑斑,我们的脸上汗水淋淋。半死不活的躯体纹丝不动,右脚被石膏全部封住,只在膝踝处留下一个窗洞。
    “活着哩,”医助惊喜地说。也是喑哑的嗓门。
    姑娘被抬下手术台。盖单下面空了一大节子,她的一条腿被我们留在手术室了。
    看护们忙前忙后地照拂着担架车推过走廊。忽然,一条人影擦墙而过——是个披头散发的男子,他嘴里发出声声干嚎。把他拖开了,走廊里安静了下来。
    我在手术室洗我两只溅满血污的臂膀。
    “大夫,大概您做过多次手术了吧?”安娜·尼古拉耶芙娜突然问。“做得非常、非常好,绝不逊于列奥帕利德……”
    在她嘴里,说起列奥帕利德就像说起“最高权威”。
    我偷眼看了看在场的。杰米扬·卢基奇,佩拉吉娅·伊万诺芙娜等所有人的眼睛确是表示着惊奇和钦佩。
    “嗯……我……只不过做过两三次……”
    迄今我仍不明白,为什么当时要扯谎。
    医院里静悄悄。
    “如发生危重情况,千万派人叫我,”我低声嘱咐医助。不知为什么他没有回答“好的”,而是恭敬地说:“遵命……”
    几分钟后我已回到医生寓所,坐在绿灯罩下。暗沉沉的窗玻璃上映出我苍白的脸。
    “不,我不像自举为沙皇的德米特里。瞧吧,一下子变得苍老了,眉心起了皱纹……马上就会有人来敲门,说她死了……应该在她死前去看她一次,马上会有人敲门的。”
    有人敲门。但这已是两个半月以后的事了。窗外是初冬的明朗天空。
    他走了进来。只是进来以后方看清楚他。是的,他脸相端正,四十五岁左右,眼里流露着笑意。
    随后一阵窸窣声,一位独脚美女身穿红镶边宽裙,支着双拐一跳一蹦进了门,见到我脸颊上顿时升起两朵红云。
    “在莫斯科……在莫斯科……”我立刻提笔写地址,“可以安装假肢——人造脚。”
    “快上前吻大夫的手,”当父亲的说。
    我当时惊惶失措,该吻她的嘴唇,却吻了她的鼻子。
    她悬在双拐上,动手打开一个小包,从中抖出一条雪白的长巾,上面朴素地绣了一只红公鸡。原来在检查身体时她把这小包藏在枕底下了。我说哩,在小床上哪来的流苏?
    “我不收,”我绷起脸说,甚至还摇了摇头。但看了看她那脸、那眼里的表情,我还是收下了。
    多年来它一直挂在我穆里耶的卧室里,后来又伴我走过许许多多地方。后来它褪色了,成了皱巴巴的,上面出现了小窟窿。最后它被丢失了,如同记忆那样逐渐淡化乃至消逸。
    1926
    石枕川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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