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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单》

北方的寒风呼呼地吹着,天空中乌云密布,不见日月,世界仿佛陷入了永夜之中。而在这黑暗之下的冰柱与积雪之间,一座不大的军营,闪着几盏格外显眼的灯火,伫立其中。在帐篷之间的空地上,一匹戴着毡帽,套着围巾,身着白色制服的小马,腰间塞着一份发皱的文书,踏着沉重得像结了冰似的步伐,一步一步地,走进了正闹腾着的大帐篷里。
 
只看那一瞬间,整座帐篷就安静了下来。
 
在那帐篷里面,在一片泼倒的酒杯与撒了一地的干粮的狼藉之中,数十名或穿着胸甲,或身着白色制服,或一丝不挂的士兵,正一脸严肃地、笔直地站在原地。那匹戴着毡帽,刚刚走进来的小马,面不改色地环视了他们一圈,然后又一步一步地走到他们中间来,打量着一位位战士的面容。
 
只见,他从帐篷前走到帐篷底,又从帐篷底一步步地踱回到士兵们中间。
 
终于,他拉紧了脸上的肌肉,有力地喊了一声:“稍息!”随后用小了几倍的声音,和士兵们说道:“我有一个消息要告诉大家。”
 
“长官,是不是,终于要进行总攻了?”一位年轻的士兵激动地问道。
但军官没有回答他。
“所以……我们要调离这里了吗?”另一个士兵看了一眼他的同伴,然后向他的长官问道,“调去别的地方?马哈顿?”
“不是。”军官回头答道,“同志们,我……”但当他似乎准备解释时,却又突然打住了舌头。士兵们疑惑地互相看了几眼,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是军官却一直是一幅有话未说的样子。他就站在那里,看着他的士兵们——仅仅是准备宣传一个消息,但这个消息看上去却如此的难以开口。
 
他缄默了。帐篷里的士兵们都看着他。
 
帐篷外的风依然呼呼地吹着。
 
他深吸一口气,平静了一下自己的内心。然后从腰带下取出了那份压皱的文件,逐字逐句地又看了一遍。
 
士兵们似乎已经耐不住了。
“长官,是不是有任务下来了?”一个士兵问道,“是不是很危险啊?”
“是啊长官,出了什么事啊?”
 
“不,不是任务……”军官吞吞吐吐地说道,“这只是一份……志愿者征集……”
 
“什么志愿者?要做什么事啊?”
“说啊长官。”
“是啊长官,直接说吧。我们已经驻扎在这冰天雪地的地方几乎一个月了,兄弟们都快要憋死了。你就说吧,也让我们忙起来。”
“是啊是啊……”其他士兵也附和了起来,帐篷中一时充满了焦灼而此起彼伏的声音。
 
“安静!”
 
突如其来,军官那威严的吼声镇住了帐篷内所有的士兵——他们都愣住了。
 
只见,军官拿起文件,用力扯着自己的嗓子,大声地、沙哑地宣读道:“水晶共和国方面的魔法师和科学家,找到了黑魔法的痕迹!在共和国的每一条大街小巷里,在共和国的每一棵尚有生命的花草上!并且他们已经确认了,这是黑晶王留下的邪恶魔法!经过紧急的研究,他们发现,这种魔法诅咒将会在暴君被击败后激发,然后作用于全国!我们虽然还不知道具体会发生什么,但几乎可以肯定,如果它生效了很可能会让整个共和国毁于一旦,成千上万无辜的生命也会随之消逝!但是好在,他们也找到了消除诅咒的方式。但是,这种方式同样是黑魔法,它需要牺牲一百六十九匹小马才能消灭这个诅咒!就是用这一百六十九条性命去代替整个共和国,整个土地上所有的生命去承担诅咒的后果!而且我们也没有多少时间去犹豫了。现在,我们所在的军团是距离水晶城堡最近的部队!上级要在我们部队中寻找志愿者,寻找愿意牺牲自己的小马,寻找…
…烈士。”
 
军官喊完了。他放下文件,看着帐篷里几十张或惊愕,或迷惑的脸。没有任何一匹小马发出一丁点声音。气氛也随之凝重起来。
军官见状,迈了两三步走到桌子前,看着士兵们,将文件一把拍在了桌面上。“文件在这里,如果有自愿报名的,把名字写在那张纸上。然后,半个小时后交给我。我马上上报军团长。其他同志,检查好武器,两个小时后我们将发动总攻。人民公主将会为我们在前面开辟出一条通道来,并和暴君面对面地决斗。其他同志负责掩护仪式的进行。水晶共和国绝对不能陨落。现在,解散!”
 
说完,军官又压了一下帽子,生硬地转回身,走出了帐篷,背后留下了几十个沉默的身影。
 
他回到了自己的帐篷。他脱下了帽子和围巾,放在了那堆满文书和地图的桌子上,然后慢慢地坐了下来。他的目光钉在了桌面上的水晶相框上,在那层薄薄的晶片下,是一张在出征前,他和他的整个连队在坎特洛特的联盟大会堂下的合影。
 
照片中的每一副面孔都是如此地欢乐,士兵们互相嘻笑,摆着各种各样,或亲密或搞笑的姿势。只除了他自己,那个戴着大檐帽、满脸络腮胡的老头子,面容一如既往地严肃,笔直地站在欢乐的队列旁边,冷峻地看着镜头,不苟言笑。
 
这是他的小伙子们第一次参与战争,但对于他来说,战争已经再熟悉不过了。
 
他早已忘却了他的第一次是在什么时候,是哪场战争,但他知道,在他记忆里的那些曾经的青年里,还有机会再见面的,已经可以屈“蹄”可数。而在他那个时代,还没有发明照相机——但他永远记得他战友的脸庞,在他的记忆里,他们就如同相片上的青年一样,永远充满着年轻的活力与生机。
 
现在,他们进入水晶共和国境内、加入这场对抗暴君的战争已经有数月了。这支年轻的队伍,也没有照片中的队列,士兵数量那么齐了。
 
他坐在椅子上,听着帐篷外呼呼的风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他不知道在这时候该想些什么,脑中仿佛一片空白——但他还是在想一些东西。他了解他的士兵们。无论是和平时期的游戏训练,还是战场上的手足相助,他都和他们在一起,和他们一起经历一切,感受一切。他太了解他们了。
 
更不用说,其中还有他的儿子。
 
他闭上眼睛,把一生中所有印象深刻的情景都回忆了一遍——在记忆里,所有他认识的小马都是活着的,他现在的,过去的,所有的朋友都和他同在。而睁开眼睛的时候,能感受到的只剩下了那残酷的寒风。
 
他知道留在军队里要付出的代价,知道自己可能要面对的场景——但当他待在军队里的时候,周围的一切又是多么的熟悉,那些气氛,那些小马,让他仿佛回到了过去,得以再次见到他的老朋友们。
 
而那份征集志愿者的文件送到他那里,并被告知这件事必须要和士兵们说清楚的时候,却如同霹雳,在他的心上劈开了一个鲜血翻涌的缺口。他太了解他的士兵们了,他知道,一旦他宣读出整个事件和可能造成的后果,超过半数的士兵——他的朋友们,甚至他的儿子,都会义无反顾地在名单上签下自己的名字,然后为了共和国的生存而倒在通往未来的大门下。
 
他叹了一口气,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个烟斗。它看上去很新,木头的纹路美丽无暇。这是他的妻子留给他的最后的礼物。但在她离开了以后,自己就已经把烟给戒了。
 
他拿起了烟斗,在眼前细细端详。然后,久违地把崭新的烟草盒里装的加工好的烟草给填了进去。
 
一团白烟慢慢地升了起来,然后挥散在了半空中。
 
他也是知晓大义的。如果能用百来条性命换取整个国家的安全,看上去也是值得的——而那些献出了自己的一切的小马,则是至高无上的英雄。只不过……如果他们是自己最亲密的朋友呢?如果他们是自己在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呢?
 
又一团白烟缓缓升起。
 
现在再想这些也没有意义了。话已出口,木已成舟。
 
他又长叹了一口气,看着白烟在空中慢慢消散。就在这时候,忽然一阵夹着雪花的狂风冲了进来,瞬间熄灭了他烟斗中的火星,他抬头一看——那正是他的儿子,撞开帆布闯了进来,雪白的制服上挂着那份致命的、写满了名字的名单。
 
是时候面对这一切了。
 
“报告!”年轻的士兵喊了一声,目光中充满了坚毅。
老军官看着他,只是挥挥蹄子,示意他走近点。
“坐下吧,孩子……”军官平静地说道。
“谢谢,老爸。但是我要值最后一班岗,早就和同志们商量好了,马上就要去换岗了。这是志愿者的名单,已经完成了,一共二十八个报名的。”
 
青年把那张纸取了下来放到了桌子上。
 
“我去值岗了!再见,长官!”
 
“等一下!我要和你谈一点事情……”
 
没有等军官说完,那年轻的小马就掀开了作为门帘的帆布,又一头扎进了风雪里,军官的喊声也随之消逝在狂风中了。
 
帐篷里,又只剩下了一盏昏黄的灯,一张写满名字的白纸,还有一位孤独的老兵。
 
老军官拿起了那张名单,看着一个个如烙印一般的名字,心如刀绞——这份志愿者名单,几乎等同于死刑判决书——要执行的将是一个无法归来的任务。
 
他就这样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读了下去,老泪也一滴一滴地顺着他的脸颊淌下。突然间,当看到最后一个名字时,他被彻底击垮了。那是他儿子的名字,而这个签名的每一个字符每一个笔划都深深地在纸面上留下了凹痕,所有的决心与勇气都凝聚在了残酷冰冷的墨迹里。眼泪终于再也没有了阻拦它们的堤坝,如洪水般奔涌而出。
 
这是他最后一个亲人了。
 
他两肘靠在桌子上,撑着自己那因无力而低垂着的头。他知道他儿子为什么会这么做,为什么会签上他自己的名字——他血气方刚,想做一个英雄,就像他的父亲一样。但是他的儿子并不知道,他也没有告诉他的儿子,在他抽屉里的那些军功章,都染着他战友的鲜血,都染着一个曾经存在过的连队的鲜血。他的儿子并不知道成为英雄烈士的代价,有时候这些代价不是自己牺牲了就能支付的——还要由他的亲属和朋友去用数十年的痛苦去偿还。
 
因为他深信着这个道理,所以他活着——他从无数场战斗中活了下来,不让任何小马为自己悲伤;同时也因为他深信着这个道理,所以他痛苦——他背负着无数逝去的灵魂所共享的记忆,继续徘徊在这世上,试图在军营中寻得过去的碎片和感情。但是,如果再也没有了亲人,没有了记忆的继承者,没有了世间的冷暖温情,只是一遍遍地重复着有过的记忆,一遍遍重复着交新朋友然后又看着朋友死去的循环,那继续活着又还有什么意义呢?
 
他撑着头,看着桌上的名单,眼泪如流水一般。他懊恼着,后悔把儿子送进军营,后悔自己教育儿子的方式,并且头一次地,后悔继续留在军队中。直到某一刻他偶然抬起头,瞥到了桌上的那支笔,才忽然意识到,他还有一个机会去补救——正是他负责把名单送到团部,在那之前,他可以简单地把名单划掉一个名字——没有小马会发现的。
 
他仿佛突然抓住了希望一般,拿起了那支笔,颤抖着咬下了笔盖,将笔尖置于儿子的名字之上——然后却停住了。
 
那是他内心的另一面,在斥骂着他的自私和虚伪。
被称为战斗英雄的他,曾经一遍又一遍地对着他的儿子,对着士兵,对着学生,对着广场上的大众讲述着爱国与奉献,个人与集体的道理。而到了现在,却又因为自己的私情和需要,而打算阻止儿子去为国牺牲?
 
如同一场拉锯战在他的心脏上打响,过去的记忆与现在的思维互相拉扯着,伤害着,回响着。
 
一匹老雄驹,一位从无数场战争中幸存下来的战斗英雄,就这样拿着笔,对着一份烈士的名单,咬着牙流泪。
 
帐篷外的风,夹着雪,依然在呼呼地吹着;天空中的乌云,翻滚着,依然不透下一缕阳光;岗哨上的士兵们,挂着提灯,顶着风雪,依然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
 
很长一段时间过去了。
 
当一位士兵从闹腾的宿营帐篷里走出来,准备去如厕时,他看到了一个孤独的身影,穿着雪白的制服,戴着毡帽,腰间夹着两份文件,握着哨兵的蹄子,说了两句话,随后便消失在了风雪之中。
 
没有小马知道,他在离开营地时在想什么;也没有小马知道,他以前到底经历了什么;也没有小马知道,为什么他在帐篷里犹豫了那么久。
 
他们只知道,水晶共和国最后得救了。
他们只知道,一位暴君被英勇的红军所击败。
他们只知道,一百六十九匹敢于牺牲自己的小马拯救了整个共和国。
 
他们只知道,在这一百六十九个烈士中,有二十九个,来自坎特洛特第一近卫军团,第一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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