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U] 花火文-太阳照常升起(2)

“这世道，才进社会闯，都比我们赚得多！”
俞贞有好多话，本想与阿妈讲。譬如夜里她稍稍张口，讲起洋人百货里不好伺候的客人，阿妈听后当即叫道：那你不要做了！我们阿贞怎好浪费时间陪人家搞这些！家里又不是养不起你这张嘴——她真的蛮想去西餐厅，边听钢琴，边让西崽上杯度数低的甜酒，独自切起一份牛排就好。不必有人坐在对面，不必久等时机，让人替自己埋单。赚了钱，要是花不出去，一辈子只能吃最厚最韧的叉烧……她与她阿妈，又有什么两样。
只是她偶尔也在想，自己这样地好赚钱，偏偏心慌，巴不得花光积蓄求安宁，但做慈善还心疼……是否因骨子里，注定升斗小民。 ——华生的出现，天时“地利”。她终于懂为何总有阿姐要吹嘘，只他连求证都勿需。多简单，是华生捧她，不与她打听过多，只在电弧微微灼烫的那刻，二人皆低下头颅，宛如绿野仙境。 但今日华生问的话，她难得地陷入沉默。 “北方打仗，你是不是过得好辛苦？” 俞贞不是白纸一片，反而想到太多，不敢猜华生究竟暗示哪一个——而她误打误撞，问出地，是最私密的那个。便索性径直讲下去： “这里真地好太平，鬼佬都怕死。船票从北到南，不很贵……我也能资助。” 最后“资助”二字，甚而带点畅快——她终于能将钱花的出去！而若只换来一张小小船票，必教阿妈跳脚发怒，可她只消轻描淡写一句“是我挣来的”。 感谢华生。 当然，她也想到约翰近来频频接到的电讯，来百货的多是凝重面孔…
…休讲甚么商店又非政务局的天真话——多少人会晤老总前，得将礼物从百货搬到洋房。俞贞于等待中想到此处，又更杂乱地揣测起时局、物价、薪水…… 悄然地，她抱着电话离唱片机走远，直至那乐曲愈静，而呼吸愈深。 华生的确姓华，弄堂人少，“花花”都晓得是他。只俞贞的电话打来时，他想了想，笑一声。“华生。报纸上登译文连载，这位洋人侦探助手与我同姓名。”俞贞没读过这张本地报，他便又去抽屉里将熨得平整的一叠剪报翻出，沉吟片刻，才在话筒里徐徐地念过一段——他一直清楚自己嗓音很多变，但，这一回仍是头一次，一边模仿大侦探，一边学着军医助手的无奈口吻。读至战争使人伤痕累累，话筒的这一头渐渐沉滞。他回神后刚要道歉，却听见另一头深呼吸后，竭力隐藏的啜泣。 她真是个天使，他心想。 俞贞问，做华生、不撑侦探名声，不觉太过平常么。
却听他很自然地，轻笑道“因为医生可以救人啊。” 民国二十三年的处暑，内陆拉扯到港岛的这股湿风，微微烫面。一通电话本不能煲上很久，但双方都不在意这点费用。一开始要隔上大半月，后来每旬聊风物，近来俞贞call得勤，聊天也更随意。他能听出俞贞有所隐瞒，但总归他也彼此彼此，便算不上失望。
至于有趣，起初是因为那架唱片机。俞贞住港岛，大多洋人不奇怪，但她常听的音乐却也皆外文，又或纯曲：钢琴、大提琴、小提琴、交响曲……结合她谈吐间犹豫又悲悯的语气，华生不禁猜测，她是一对有些身份的洋人夫妇收养的华人女儿，虽浸染多年西洋思想，仍不失三民主义似的精神进步。由此，语气上便不由得更加珍重。成为少数人的代价高昂，乱世里，既然难得，就不必苛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