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仆

     （一）
画戟
       “吕将军，能与您一同作战，是张辽的荣幸……”
       郊外墓园里，张辽沐浴在和煦的阳光下，轻抚着方天画戟，眼神迷离，不禁吐出这样的话语。清风带着点点微尘沾染那充满回忆的方天画戟，随即又被拭去，飘向早已流逝的尘埃……
      张辽疾步向前，来到一处华美的院子，细柳环绕，花草丛生。可大汗淋漓的他顾不得欣赏这番美景，将礼仪抛于脑后，推开房门，“主公！曹军进城了！”
      可是，映入他眼帘的，只有一支画戟，两杯烈酒，和一位俊俏的男子而已。那位名叫吕布的男子笑嘻嘻的，全然没有昔日武神的风范。
     “主公……”张辽愣住了。眼前这位熟悉的男人忽然变得极其陌生，他倒手足无措起来。
      “文远，你来……”吕布招了招手，之后将那把一直陪伴着他的方天画戟递了过去，“文远，此番我必为曹操所害，这画戟便交与你了！”他反复擦拭那支沾染了无数鲜血的画戟，好像在与它告别，“文远，干了这杯烈酒，你我来世便做兄弟！”
      白门楼上，丝丝细雨无情地击打着张辽被缚住的双手。他想要擦去这份刺透心骨的凄凉，却无可奈何。吕布在前方卖丑求饶，看在眼里的他脑中回荡着吕布的话：“曹操吃硬不吃软，到时我便跪地求饶，而你只需如此如此，必可保性命无虞！”
      他鼻子酸酸的，直直地盯着吕布，有这样的主公，又复何求？吕布回过头朝他使着眼色，而他却迟疑着……
     突然，他脑中飘过那画戟，那是吕布托付给他的，是他应该用一生守护的宝物。
     “大丈夫生于天地间，死则死矣，何须求饶！”
      曹操精明的双眼仔细打量着他，问他降否，他却在吕布的惨叫声中闭上了眼，生怕被人看到自己的眼泪，本来已经想好了的台词也说不出口，反倒脱口而出：“曹贼，要杀便杀，何必劝降！”
      曹操面目狰狞起来，拔出自己的倚天剑，用冷峻的眼神送这个人最后一程。
      倏地，一员将领“扑通”一声跪在曹操面前。那将身材高大，背影威猛，在张辽的眼里是活脱脱的吕布！只不过那人有令人称羡的长髯随风飘动，一身绿旧袍更显朴素，“曹大人，张辽如此忠心，何不以礼待之，收为己用？”
    曹刘三军气势高，吕布定计救张辽。
    白门楼中一场戏，英主情深如何报？
    磨刀霍霍震人心，战鼓声声招无常。
    画戟托尽主仆意，悲者残心空牢骚。
   （二）
苟活
     张辽温柔地擦拭着画戟，眼中有着道不出的怀念，“吕将军，看到这画戟便让我想起了您，您那杀敌的英姿，张辽是绝对学不到的。”
     “报！”突然，一名小兵打破了整个营帐的沉寂，“张将军，主公来唤！”
     寒风凛冽，把土山上本就稀疏的秃树吹得摇曳起来。曹操捏着山羊胡，端详着突兀地立在土山上的那顶营帐。
     “主公，您找我？”张辽偷偷擦了擦眼角，一抱拳，跪在了曹操旁边，而这个威严的男子仍死盯着那营帐与营帐外的力士手中握着的青龙偃月刀。“文远，关羽之才我甚爱也，可否劝之？”
     张辽背着一个大包裹，缓缓向山上走去。那位力士慢慢揩去沾染在刀身上的雪粒，而后又虔诚地站着。随着张辽走近，他慎重地放好青龙偃月刀，举起自己的大刀，完成这一连串的动作后，谨慎地盯着张辽。
     对主公的忠诚完全表露在对主公的武器的忠诚上了……我亦是如此么？
     张辽说明了来意，之后那力士又再次虔诚地握着青龙偃月刀，只是说了一声“请。”便不再言语。
     关羽端坐在几前，一手捧读《春秋》，一手轻轻梳理那长髯。微弱的灯光无助地跳动，似乎随时都会熄灭，就如徐州士卒那嶙峋的瘦骨，不知何时便散成一团团灰。
     “文远此来不止为道谢吧？”关羽的美髯抖动了一下，想要再说什么，却止住了。
     张辽的眸中掺杂了许多感情——这位救命恩人，他是有吕布一样的威严，吕布一样的勇猛，吕布一样的义……“云长，我此来实为劝你归降。”
     关羽闭上眼睛，不再言语，只摆了摆手告别。
     张辽从包裹中取出那把给予了他坚持的信念的武器，轻轻抚摸着，“云长，你可识得此物？”
     “这是……”关羽瞪大了双眼，“……方天画戟！”
     “没错，”张辽从容地舞起戟来，“云长，你可知忠于吕将军的我为何会降？只因吕将军给了我一个信念，使我为此苟活于人世。这方天画戟，便是他亲手托付于我，因此，我一生的使命，即是好生保护此戟，直到老死。”张辽手中的画戟越舞越快，将桌上的竹简刮落于地，“我本应随吕将军而去，却因一个托付不惜丧失主仆大义也要苟活，而云长你，若无托付大可从容就义，可是！你一死，两位嫂嫂又该当如何？”
     关羽怔怔地看着舞动着的画戟，眼中绽放出了光芒！他抽出剑，一剑打在戟尖上，随即朗声道：“文远，多谢教诲！”
     他为什么会救关羽呢？或许是因关羽与吕布有几分像，亦或是不愿那名力士像他一样在苦海中挣扎。
    血染徐州遍地兵，下邳城外曹势兴。
    严冬霜寒曹木隐，蔽村小儿啼嘤嘤。
    营帐地下埋瘦骨，土山顶上困雄鹰。
    张辽画戟往说情，不愿义士再心惊。
  （三）
共死
     “主公，我愿驻守合淝以御吴军！”张辽低下头，单膝跪地，默默等待着指示，额上不禁淌出了汗。
     曹操端坐在大黑椅子上，一旁的谋士不停转动着眼珠，张了张嘴又闭上。“你要去便去，只是将与刘备开战，我只拨你三千士卒，足否？”
     张辽站起身来，平静地注视着曹操，却不难看出其中的感激之情：“足矣！”
     张辽走后，那名谋士终于开了口：“主公，张辽存有方天画戟，吕布亦被他偷葬于合淝，恐怕心不在此，不如除之以绝后患！”
     曹操根本不理他，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缓缓向帐外走去：“文远之忠，恰似云长之义，尔等不及也……”
     和煦的阳光洒满整个墓园，暖风在飞鸟的带动下为死一般的沉寂增添了一份色彩。一人虔诚地跪在坟前，一旁立着那杆令所有人心惊的方天画戟。
张辽每年便在此地祭祀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春秋四时，永不断绝……
     花开叶落，春去冬来，他直挺的身子渐渐伛偻下去。
     身为魏王的曹**于头风病，他的儿子曹丕继承了王位。
     阳光仍然和煦，暖风仍然随着飞鸟，只是张辽的鬓间增添了许多苍白。不过，不变的是，他的那份虔诚。
     “父亲！”远处，张虎急匆匆跑了过来，“父亲，于禁叔叔死了！”
      张辽好像料到了，缓缓抬头望向天空，似乎是在道别：“文则……终被曹丕害了。下一个，便是我吧！” 
      张虎眼中充满疑惑，而他的父亲却毫不迷茫，甚至笑得很从容，“虎儿，文则曾降蜀，今被救回必受猜疑，而我将对吕将军的忠表现得如此露骨，曹丕怕是早已存有杀心。文则的死，便是对我的暗示吧！”
     “曹丕……始终不如其父……”
     “父亲……”张虎泪眼婆娑，好似一个初生的婴儿。张辽立起，拿起那把方天画戟，“虎儿，男儿不可哭泣！你应振作，替我四时祭祀吕将军！我死后应葬于吕将军旁侧，画戟也一并葬入。我曾承诺，永生守护此戟，死后亦应如此！”
     张辽轻轻拭去张虎的泪珠，让其随一切忧愁风干，因为，他即将迎来最快乐的时刻。“虎儿，吴狗又将攻来，我便用这画戟送其上路！”
     吕将军，张辽每每看到这画戟便如见到了您！辽用这画戟杀敌便如与您一同驰骋沙场！吕将军，让我最后一次与这戟一同作战吧！
     吕将军，能与您一同作战是张辽的荣幸！
     ……
     后来，张辽收到了曹丕赠给他的一个盒子，里面有一只草履，一张麻布，和一杯酒。过了一天，神州大地无处不在传说。
     吕布最后的忠臣，张辽，暴毙而亡。
     千年后，合淝早已变了样，只是一束光芒始终照耀着两方坟墓，照得那立于风中的画戟闪出灼人的光芒。坟前无论春夏秋冬，香火不断……
    英主忠仆情不断，后人凭吊泪满裳。
    一心忠情三世祭，四季春秋九霄长。
    画戟锈灼红缨散，坟头寥落青草黄。
    往事沉没无人忆，空有忠义随风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