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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直者的谎言


林间下了一场新雪,天地间便顿时沾染上了白色。不论是竹子、松树还是寻常的野草,它们的额头上都堆起一层浅浅的霜冻,看起来像是加了一个古怪的头饰,叫人看了摸不着头脑——这当然是我这样的庸人的看法。要是换成才华横溢的诗人,大概就会对这样美丽的景色大发诗兴,很遗憾我没有这样的才能。而且,我对于这样的景色也早已看得厌倦了。
再美好、再让人惊奇赞叹的东西,只要见过一千遍、一万遍,便会觉得平平无奇,将它当作理所应当来应对。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或者不如说,时间才是这世界上最值得惊奇的物件,因为它能将一切的惊天动地都变为稀松平常。
这么说起来的话,我记得自己以前总是会由于一些无关紧要的事而变得很生气,大概也是修养不够的缘故。现在我早已练就了一副笑脸待人、无论遇到谁,都一定要好生说话的本领。长期的生活经验教会了我这一点:当一个无能的好人,总比当一个无能的坏人要自省地多。作恶是需要才能的,而我连这样的才能也不具备,想要活得轻松一点,就只能去当一个无能的滥好人。“无能”起码代表了没有人会去刻意针对你,只要你不坐上与自身能力不相匹配的职位。
我因为早早明白了这一点,所以生活也比大多数人要顺利得多,为此我甚至有点沾沾自喜于自己的明智。有圣人说过“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我究竟能不能算自知者呢?
——会考虑这种问题,正是说明自己的修行还不够吧。脑海中的另一个声音这样说着。
于是赶紧打消了这样的念头。我只是到这里来喝一点酒来温一温身子,处理完事情之后,回去还要给我的家人写一封家书呢。长期漂泊在外的生活并不好过,要不是顾念到妻子的胭脂水粉钱和刚满一岁的那一对混账子女的未来生计,我才不会做这样危险的工作。光想想就足以令人心惊胆战了,这样的山呀......可是,没办法,要是我一直留在京都,我的子女是没有钱和地位来接受足够优秀的教育,成为一个有才能的人的。
谁让他们的父亲是个无能的家伙呢?所谓无能,就是说,能够豁出来的,就只有自己一条性命了。
我还记得他们。我所爱的小鬼们,再耐心地等一等吧。不久之后我就会回来,不管在外面过了多久,我都会记住你们的。所以要乖乖的。
用力敲了敲木桌,在确认完这东西还没有彻底腐烂坏掉之后,我开始为自己斟酒。对于酒而言,时间绝对是一个好东西,因为它是罕见的,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宝贵的物品。绝大多数的东西都因为时间而变得失去意义,这东西偏偏能愈发珍贵,这或许说明长生不老也不是件坏事。
“不过,大部分生命的终结之时也不是坏事吧?超过了那个限度,反而容易过犹不及。要是沉醉在自己的梦境中还好,一旦清醒过来,就会遭到十二分的悔恨。”
坐在我对面的酒客大声说道。他用朦朦胧胧的面纱遮住脸,让我看不起来;但是,也有可能是我醉了的缘故。眯起眼睛仔细回望,今晚是个美丽的月圆之夜。这让我联想到了一些别的事情。
可是,刹那间就无影无踪了。我心里明白自己的使命还未结束,在结束之前无法返回京都,只能留在这里,偶尔给自己的家小写封书信。感极情伤,不禁缓缓流下泪来。
“你说的也许很对......可是和我并没有什么关系。很抱歉,我需要脚踏实地地做完该做的事情才行。”
“我在这里找到了信——你知道么?那个平安时代的信件,或许是幽灵在作祟。最近天皇陛下睡得很不好......”
“哎呀!天皇陛下!”
我惊叫出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只是唯唯诺诺的附和举动。对于这家伙的言辞,我早已心生厌烦,只盼着这个朦朦胧胧的来者快快离去,好让我继续书写自己的家书。
可是,却事与愿违。
“这是那个很出名的月岩笠留下的信件!你一定得听听不可,就是那家伙的事情。历史早就已经下了定论了,所以,所谓使命之类的事......”
神秘来者的声音嗡嗡响起,吵得我心烦意乱。无可奈何,我只得听他念着那封莫名其妙的信件。
月岩笠的绝命信
我要死了么?我觉得身体如同火烧一般。这大概就是人们所说的濒死前的幻觉吧......到现在都不敢相信,我被那个小女孩从山上推了下来,掉入了这无尽的深渊之中,成为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不过,虽然这么说,我却离“死”的地步相差甚远吧。最直观的证据,就是到目前为止,我还能在这些纸上写上如此多的废话。这些纸优雅华丽、装饰精美,为此配制的笔墨也是一等一的高档品。天皇陛下为了赠别辉夜姬,表明自己的决心,对于其间的工序可以说是一丝不苟,不得不叫人钦佩。
然而,这些纸笔现在都没用了,因为最关键的物品已经遗失。辉夜姬送给天皇的不死药——光这样在纸上写,都感受到了这东西的可怕之处。所谓长生不死的灵药,究竟是什么东西呢?
我也难以想象。蓬莱药被装在壶里,我连它究竟是什么都不知道。老实说我猜测过是否真的存在这样的药,或许这只是个空壶也说不定。真要存在这样的灵药,难道天皇陛下就不会偷偷藏起来服用,转而将这个壶以祭天的名义烧掉吗?
当然,看见这封信的人一定会说:天皇陛下是何等伟大的人物,本来就是辉夜姬留给他的灵药,光明正大地服用,又有什么不可以的?
不得不说,这是当然不行的。因为不管哪个地方,都不会有人愿意见到一个永远不会死的皇帝。他的亲戚不愿意、弄臣不愿意、老婆不愿意,连自己亲生骨肉的儿子也不会愿意。因此要做这样的事,必须偷偷地做。要找一个绝对不会背叛他的人来进行这瞒天过海的计划。
陛下如今成功了吗?
我不知道。在他的理想状态中,一定是我将这药运上富士山,将它投入轰隆隆不断的火山之中,变成的灰烟飘上天空,直到那月人所居住的月球之上吧。虽然他也没有期盼能真的和月人交流就是了,他见到月人时,差点吓个半死。那是对他的绝对权威产生了威胁的东西。
必须尽快送走——我猜他是这样想的。意料之外的事,辉夜姬却被他的伪装所欺骗了,留下了传说中的不死药。这东西可不好处理,应当来说,关于如何处理它,任何人都不值得信任。
谁不想要不老不死呢?只要不老不死,世间一切的惩罚就都对他无效了。当死亡都无法使一个人恐惧的时候,应当恐惧的,反而是负责执行惩罚的人。
所以,有能的人,陛下是看不上的。在身边的侍卫、近臣挑选来挑选去,找到了我这个无能的家伙。
“你想要在京都安身立命吧?我看你的出身并不好。”
受宠若惊般,陛下忽然和平日里正眼也不瞧的我热心地交谈起来。他与我谈天说地,最后一拍即合,没过多少时间,就命令我负责前往“最高的天”进行祭天,以送别辉夜姬。
并且还大做文章地将这个壶交给我,告诉在场的大臣和子嗣们,“这是月人的不死灵药”。
故作狡猾的举动。
这个壶空空如也——可是,也只有我知道。因为只有我触碰过这个壶,我贴身不离地保管它,一刻不敢怠慢......并不是个简简单单的空壶,它象征着我的结发妻子和两个孩子的未来前程。
这是一辈子所能碰见的最大的机遇。我决不能错过它。
无能者尽管再无能,但那无能不正是我被天皇陛下选中的因素吗?我当时完全被这个想法给冲昏了头脑,没有搞清楚一切的设想条件,所以沦落到了这个下场。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
我完全被自己的自以为是给葬送了。
陛下私下藏起了灵药,派我带领十二名士兵一起,去到日本最高的山,富士山上去焚烧这个药壶,加以各种各样的纪念辉夜姬的用具,以示自己的公正纯洁之心。
这就是阴谋的开始。十二名士兵是最无辜的家伙,他们只听说辉夜姬赠予了陛下不死药,陛下要纪念辉夜姬,根本没有想到我所手捧的这个壶中,名义上就是藏着不死药的珍宝。
陛下在跟我解释的时候说,“人多嘴杂,要是让这十二名士兵知道,一定无法顺利成行”。
可是既然这样,我一个人去做不就行了吗?
“那也不行。一个人去做,是根本没有诚意的。也无法得到其他人的信服,因此,必须悄悄地行动,然后大张旗鼓地宣传。”
我被这虚假的言辞所蒙骗了。事实上,完全不是这样。
那个叫做藤原妹红的小姑娘悄悄跟踪时我就感到不对劲。虽然陛下和我说“藤原家一定不会相信我说的话,要派探子来跟踪你们的行为”,可是试想一下,这样的事情,又有谁是信得过的呢?藤原家若是不相信,从一开始就不会相信;不,甚至不能用藤原家这种说法。应当来说,把持朝政的藤原氏,他们其中的每一个人都不会相信。
陛下况且是孤家寡人,那些人又算得了什么!我真是糊涂极了!
当时我居然真的信以为真,好生对待了这个小姑娘。她看起来怯生生的,可是人不可以貌相。刺客在没有动手之前,都是这副无害的模样。
为了顺利完成这桩任务,一定要使她信服。我是这样想的。一路上,那个小姑娘也没有点破“壶里装的是不死药”这件事情,更让我产生了彼此心照不宣的奇妙默契感。
那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
富士山的山神出现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不对劲。木花咲耶姬......她不允许我在这里焚烧灵药,还将壶里装着不死药这件事与所有的士兵都说了。大家立刻都摆出了相互怀疑和恐惧的眼神,不老不死的灵药就在这壶里呀......
陛下难道是笨蛋么?不老不死的机会都放弃了!可是,我决不是笨蛋......
都抱着这样的想法吧。咲耶姬一边嘲笑着,一边告诉我说,不能在这里焚烧,要去焚烧的话,请去那座八岳之山。
......这是和陛下串通好了的说辞。
木花咲耶姬是这座山的神明。她和陛下一开始就达成了这套说辞的协定,不然的话,这明明是个空壶,难道神明会不知道这一点么?
她在故意挑拨着我们的内斗。期盼我们就在这里死去......
为什么?这到底有什么好处?
我起初无法想明白这一点。直到我发现那十二名士兵在夜晚一一死去,尸体变得焦臭,充斥着火山的气息时,我才明白,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
陛下的计划并不仅仅是如此而已。
尽管这样,在那时我也不敢做出更多的举动;我的家人在京都,我要为他们的着想,我的妻子,我的孩子......
即便泪流满面,浑身颤抖,我也想活下来,尽可能地完成这项使命。
只有完成了才行。不这么做是不行的。孩子们才刚满一岁,他们有远大的前程,他们不能变成像我这样的无用之人。我爱着他们,所以豁出性命也无所谓。
然后,在阴暗的、向八岳前进的道路上,我被那个女孩踢了下去。她浑身发抖,拿着空空如也的,装着不死药的壶。
一切都完蛋了。我完全搞错了。
陛下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让我活下来;在这件事上,没有任何人是值得信任的,我也不值得信任。所以必须死掉才行,而且,弄作不死药被人抢走的模样,更能让那群贵族大臣们信服,不然的话,总会有人不放心。
我的家人会遭到怎样的对待呢?在名义上,我的任务失败了......
为什么我还没有死去......?我要记录下来,我要将这一切都记录下来。不死药......那个壶是空的!

眼前的魂灵无动于衷。他摇了摇头,问:“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吗?这些老古董。那个月岩笠一定是个笨蛋。”
接着,离开了这里。问到他时,他说:“我还要继续给孩子们写信。不写信可不行,已经好久没回去了......报平安,你知道么?报平安。我还没事。”
我扯下了自己头上的面纱,两只角在这满月之中高高耸起。发生信件中故事的这一夜,也是一个同样的月圆之夜。
他已经变成了地缚灵了吗?至今仍然在这里徘徊。沉迷在自己的梦中,随着时间的飞逝,将一切都忘却了。除了自己在京都的妻子、孩子,他仍然坚持不断地写着告慰的书信,数量多的吓人。
这就是可怕的不老不死。不老不死不是灵药,而是伴随一生的诅咒。
岩笠,他的妻子、孩子,都是太久以前的事情了。平安时代的影子早已远去,这里却还存在着一个记挂着平安时代的魂灵,简直可笑至极。
真实的历史呢......?
月岩笠的任务失败,他的家人亦随之被害,没有任何的意外。可是,要直截了当地和那个魂灵说明一切,实在也不忍心吧。
那位天皇陛下是否长久地活下来了呢?也没有。他到了老年就得了病,然后死了。直到死的时候,他还叫嚣着儿子要篡位了,自己是不会死的。
蓬莱山辉夜,这家伙留下的不死药,完全是一个恶意的诅咒。她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对这群示爱她的笨蛋作什么感谢,只当做令人作呕的追求。木花咲耶姬和蓬莱山辉夜早早就商定好了这一切。
空壶中最后的灵药是什么?恰恰相反,那是真实的“不老不死”。
是木花咲耶姬弄出的恶作剧。对于神明来说,人类的这些心思,只是一场巧妙的提线木偶剧罢了。壶或许是空的,或许是真的,谁又能决定呢?不想要当个傻瓜的话......
就只能被愚弄了呀。
我想起妹红。她至今还在痛苦地挣扎着,无法死去是一种诅咒,在梦境中徘徊也是一种麻醉方法。但她无法做到。
这里的历史已经消解了。虚假的、真实的,所存在的,只剩下“想要人们知道的”而已。
恐惧也罢。叹息也好。
“我的家书。我的妻子和孩子们呀......你们在京都还好吗?等我将使命完成才行。你们一定要好好的......”
那个月夜关于不死药的阴谋已经随着时间,变成无足轻重的笑料和谈资。
只剩下这个魂灵,仍然迷醉在自己的梦中。
作为“历史的一部分”。
(完)
这篇大致是对梦月抄中,妹红获得不死药的事件作了一些全新的解构——相同发生的故事过程,内里却蕴藏着彼此平衡的可能性,这才是历史的欺诈和美妙之处。
也是上次参加“乡里奇谈”比赛,侥幸依靠这一篇拿了大杂烩项目的第一名。
希望诸位能够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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