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辫】温酒闲邀岁时雨(下)

新愁旧忧化杯盏
笑言风雨飘零，无根
一年后。
秋雨下连绵
“师哥！师哥！”九涵不知为何着急忙慌地跑进正堂，见杨九郎正与客谈事儿，意识到自己失了分寸，慢慢停下脚步，站在了堂侧。
杨九郎知道九涵一向持重，想来一定是有什么大事，否则万不能这般冒失。
于是辞了客，赔了不是，便将九涵叫到近前。
“出什么事了？”
“是……是……是那个……”九涵一时不知怎么开口。
“有话就快说，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是……是班主……不对，前班主……他……”
“带我去。”没有多余的问话，因为杨九郎知道，他现在需要他。
路上，九涵给杨九郎讲了一年来的大概情况。
一年前，张筱春被人推下了桥，原因很简单，那人嫉妒张筱春力捧的九郎。当时九涵跟着去了，只是没有侯在近前。看到闯了祸，那人便跑了。九涵拿着张筱春的通行证将他送进了租界的医院，张筱春醒时已是三天后。医生说，命能保住实是不易，腿能保住已然是医学奇迹，所以对再次站起来的事，可以抱有希望，但也不能太过强求了。知道自己后半辈子就要在这床榻之上度过，张筱春想了想，便让九涵将自己的死讯散播出去，然后拿出大部分积蓄给了九郎。这样，戏班儿干不下去，九郎也就可以靠这些钱先过一些时日，然后再找一个小园子，可以继续在那儿唱下去。而他自己则去住在一位人称“孟先生”的老中医处 ，休整养伤。孟先生与张筱春是忘年之交，如今一直尽心尽力给张筱春调养身子，帮他恢复脚力。只是张筱春不知从何处沾染的大.烟，养病期间更是依赖，万不能离。
九涵每次都拗不过，只能去买了来给他，为此孟先生都被气走过好几次，可这瘾就是戒不掉。近些日子，张筱春嗓子愈发沙哑，他终于决心戒大烟，可这哪有那么容易， 说戒就能戒。又正赶上孟先生最近有事出门，张筱春把自己折磨得没了人形儿，九涵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向杨九郎坦白了。
一进屋，一只茶碗飞了过来，在杨九郎背后的墙上碎掉了。像战场一般，能砸的东西已经都是稀碎。张筱春还在到处乱扫，腿脚本就不方便，神智还不清醒。
杨九郎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一年不见，本就瘦削的身体现在竟薄如纸张。张筱春脸上痛苦的表情突然加重，不知是因为有人制止他，还是因为碰到了他的伤口。杨九郎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将他抱上了床，用带子将四肢绑在床杆儿上，又叫了九涵来，交代给他几种药，让他去洋药房买。
屋外的雨一直没停，那雨滴划过空气留下的轻吟之声，听来叫人心安。
张筱春吃过了药。安静地躺在床上，只是偶尔乱动，牵扯了身上的伤口，不时发出低吟。
杨九郎将房间收拾干净后，便过来坐在床边。
“九涵……九涵……”张筱春还昏睡着，嘴里却嘟囔着，“快，去……去拿烟来……”
“这还是“死性不改”呀！”杨九郎笑着摇了摇头。
“九涵……你可千万别告诉孟先生……你……你可千万不要……”
“不要什么呀不要！”杨九郎替张筱春掖了掖被子。
“不要……告诉，九郎……”那两个字说的极轻，可杨九郎却听得极真切。“九涵啊……怎么还没拿来……怎么……还没……我……我疼……”
末了两字，让杨九郎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他曾是独创一方门户的张班主， 他曾是惊艳北平的张老板，他也曾是叱咤风云的张二爷。可在这些之前，他还是与杨九郎打小一起学艺的小辫儿，他还是在师父走后独自撑起师门的张筱春。在杨九郎的记忆里，张筱春像一只白天鹅，永远昂着头;又像一只刺猬，让人无法接近;还像一台机器，运转着，不知疲倦。
可刚刚最后两字儿，像吃了桃花糕，因为过敏起的疹子，不去碰它还好，只要去挠，便怎么都停不下来，最后挠到发红流血，痒，变成了疼。杨九郎一直觉得，爱吃桃花糕，是张筱春唯一像一个有正常喜恶情感的人的地方，让他知道他也还是个孩子，他始终没有变。
“角儿啊，等你好了，我就带你回三庆园看看，看看我这一年来的成果。最近我捧了新角儿，叫陶阳，戏好，吸客，大有你当年之风范。我还将园子重新翻修了一遍，留出了后院最敞亮最干净的一间房给你，我时常去打扫打扫，有事儿没事儿也去里面坐坐，摆着你最爱吃的桃花糕。咱们回去以后，一定唱一出你最爱的戏，只是你最喜欢的那套戏服……已经……被我烧了，还好你听不到，以后也千万不要想起了……”杨九郎已不知自己是在哭还是在笑了。
“小姐～这雨～可越下～越大呀～”
“春秋亭外风雨暴，何处悲声破寂寥。
隔帘只见一花轿，想必是新婚渡鹊桥。
吉日良辰当欢笑，为什么鲛珠化泪抛？
此时却又明白了，世上何尝尽富豪。
也有饥寒悲怀抱，也有失意哭嚎啕。
轿内的人儿弹别调，必有隐情在心潮。 
耳听得悲声惨心中如捣，同遇人为什么这样嚎啕？
莫不是夫郎丑难谐女貌？莫不是强婚配鸦占鸾巢？
叫梅香你把那好言相告，问那厢因何故痛哭无聊？
梅香说话好颠倒，蠢才只会乱解嘲。
怜贫济困是人道，哪有个袖手旁观在壁上瞧！
蠢材问话太潦草，难免怀疑在心梢。
你不该人前逞骄傲，不该词费又滔滔。
休要噪，且站了，薛良与我再去问一遭。 
听薛良一语来相告，满腹骄矜顿雪消。
人情冷暖凭天造，何曾移动它半分毫。
我正不足她正少，她为饥寒我为娇。
分我一只珊瑚宝，安她半世凤凰巢。
忙把梅香低声叫，莫把姓名你信口晓。
这都是神话凭空造，自把珠玉夸富豪。
麟儿哪有神送到，积德才生玉树苗。
小小囊儿何足道，救她饥渴胜琼瑶。”
“怎么样？角儿，您尽兴了吧？快来坐下吧，还没好利索，就一点儿不安生。”
“怎么？我告诉你，杨九郎，再过两天，我就能上房了！”
“是！是！您可悠着点儿吧，别再掉下来，这锅又我背。”
“杨九郎，现在全北平的人可都知道你是个负心汉，伤了我的心，害了我的命。知道我为什么躲在这儿吗，还不是怕被人说我和你什么什么的，啧啧啧 这些人也不动脑子想想，我怎么可能会看上你，小眼巴查的。”
“我看现在谁敢说，我第一个抓起来就把他扔了！”
“你可让我省点儿心吧，我都死了一年了，怕是没去年那能耐，把那么一大帮子人都抓进大牢了。别又让人把园子砸了。”
“嗯——”
“嗯什么嗯，我去年给你那些钱呢，是不是都拿去吃喝嫖赌了，我告诉你，那么多钱，都够你吃桃花糕吃到下辈子了。”
“您可别操心了，我还是好好活着吧我！”
“对了！你说你把我戏服给烧了！？”
“你听到了？你不是还昏迷着呢么？”
“我这一年都没有比那一刻更清醒过！说吧，怎么补偿我！”
“张班主～张老板～张二爷～辫儿～你看咱俩谁跟谁啊，还说什么补偿不补偿的。”
“谁跟你咱俩呢，谁跟你咱俩呢。别瞎套近乎。”
“角儿～”
“叫角儿也没用。”
“我发现，你变了。”
“不要试图扯开话题！”
“变得像桃花儿一样，粉嫩。像桃花糕一样，甜。”
我的角儿，往后余生，你保存好你的初心和快乐，其他交给我，让我护你一生安然。
我愿用余生为你暖一壶茶，晚风微扬时勿忘回家·🌸
前路悠远
愿你以苦难，以初心，以念念不忘，以群山回响
行天高之路，享绝世盛名，竟得喜乐欢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