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域之花落梦深处58

那副画的背面，画的是一位少年。
那是我第一次在轮回殿古刹旁边的那个石亭子，见到独孤冷的样子。
勾栏瓦舍，社火连天，我回过身猛然发现对面站着一个男人，一袭深蓝色的织锦大氅，同色系的貂皮披肩，内里同样是深蓝色的织锦长袍，从领口、袖口到腰间配饰，浑身上下精致的令人咋舌，大氅双侧绣着家族徽纹，圆圈内一个冷字。
男子一甩大氅，垂到腰间的秀发被风扇起来，束发的丝带和发丝垂在胸前，男子坐下，用戴着半张面具只露出一双狭长的星眸盯着我，一个眼神配合嘴唇和下巴的动作示意我坐下，然后俯身前倾，伸手提壶斟满我面前的茶杯，手臂从袍袖中露出来，精致的内衣袖口和美到极致的手。
那是我，初次见到独孤冷的那一瞬间。
尽管我幻想了很多遍，做过无数次的祷告，期冀我能在梦里见到他，可是他一次都没入过我的梦。
独孤冷面带微笑看着我，翩然的坐在那里……
而此刻我浑身僵硬的坐在椅子上，身体前倾，手肘撑在椅子扶手上，面容呆滞，手指无意识的放在嘴唇上，眼睛盯着那副画一动不动。
半晌，美惠轻轻咳了一声。
“哦！”我看了看美惠，把手拿下来放在膝盖上。
美惠叔叔把渔灯玻璃罩子打开，点亮，扣上罩子，慢慢靠近那副画。
随着温度的升高，那副画立刻鲜活起来。
独孤冷的面罩消失了，露出整张脸 ，眼含笑意，嘴角一抹娇嗔，那只抬起的手臂似要捕捉什么。
羽结玄衣（也就是我）一袭透明鹅黄丝绣袍从后面抱住独孤冷，一只手搂住他的腰，鹅黄丝绣袍的腰带缠绕在白皙修长的指间，中指戴着一枚戒指，另一只手拈起一枚落在独孤冷肩头的粉红花瓣。
我含情脉脉拥着独孤冷，脸颊贴着他的鬓角，眼神看着独孤冷手指的方向。
他们的身后一树桃花盛开，粉红花瓣随风飘落，独孤冷那只扬起的手正要抓住飘落的花瓣。
画的一边是幽幽天幕，月亮周围云罗密布，古刹绿天庵掩映在月色朦胧之中，画的另一边是轮回殿奈何桥畔的石亭子。
随着渔灯的移动，画面鳞次栉比的变换，每一个细节都在闪动，花草，山石，就连衣服的皱褶都有光的流动。
我站起身，从左到右，无论我走到哪个角度，独孤冷的眼睛都看着我，我看着独孤冷。
那一夜我都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
看完画，我去餐厅跟美惠的家人共进晚餐，有美味的菜肴，还有淡淡的甜菊酒。
然后上楼进到卧室，美惠跟我鞠躬道晚安，洗完澡躺到床上，我一直都处于晕晕的状态，眼睛湿润的，心一直提在半空，好怕不小心跌落下来碎一地。
侧身躺在枕头上，我可以偷偷的哭了。
眼睛都哭肿了，我起身从包包里掏出小景泰蓝盒子，挑了一点玉露滑凝抹在眼皮上。
来到这里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美惠家人非常体贴，从不在我面前多说话，我不需要客套，美惠和她的妈妈就一直默默的陪在我身后。
我以为我会失眠，实际上我头一沾枕头，舒服的抱着抱枕，马上就睡着了。
翌日清晨，当我在舒适的床上醒来，有那么一刻不知身在何处。
我愿做一朵飘渺的云与君常相伴
待宵草芬芳送香枕畔
徜徉振袖与君共缱倦
我若为织女遥相望夜夜相思远
泪落成珠惆怅已无缘……
我懒懒的缩在被子里，听远处传来细细的歌声。
早餐是一碗用大麦米煮的粥，几样清淡的小菜，三块寿司，三块煎的金黄的鸡翅，都放在精致的蓝花小碟子里。
吃过早饭，美惠给我送来了衣服，是一套非常精美的和服，美惠的妈妈和下人进来帮我穿衣服。
先穿雪白的孺绊，然后是前后绣着家族徽紋的大袖紋付，最后是帅气的阵羽织，还有袴（裤）
都是用米色织锦缎做的，用淡淡的金线滚边。
系上腰带，挂上配饰，穿上白色的袜子，踩上木屐。
“好看！”我在镜子前转了个身。
美惠妈妈和下人伏地向我行礼，然后拉开木门引我走下楼梯。
美惠站在楼下，见我下来连忙跪地行礼。
“你们这是干嘛？所有见了我的人都要行礼，还行大礼，弄的我都不好意思了。”
我走在庭院里铺了碎石的小路上，美惠双手交叠放在身前一步一趋的跟在我后面，见我回头问她忙上前几步。
“自江户时代德川大将军之后，我就没见这套和服有人穿过。”
“啊？这套衣服……”虽然衣服很贵气，但幕府时代距今有二百六十五年了，我有点起鸡皮疙瘩。
“放心，霍先生，衣服很干净。”
美惠子笑了，说：“这套和服的款式和家族的徽紋没有变，料子也是那个年代的，是你一来东京，我们特意赶制出来送给你的，原来那套和服是黑色的，知道你喜欢白色，所以我们给你做了改良版的。”
我用手摸了摸细滑的前襟，又想起那阵细细绵绵的歌声。
“美惠子，是你早上在唱歌吗？”
“没有，我和妈妈天不亮就起来做早饭，哪有时间唱歌。”
我站下回身看着美惠，“那真是辛苦你和伯母了 。”
“不辛苦，也就是霍先生你来我妈给你做饭，平日我妈很少做饭，我妈是哈尔滨人，研究古代绘画的。”
美惠看着我试探的问：“霍先生，依你看这两幅画里有几个人？”
我思忖了一下，说：“三个。”
“三个？怎么可能？！”
美惠接着说道：“一副画儿画的是我曾祖父，另一副画里，我们认为这两个人里至少有一个是我曾祖父。”
“不！”我摇摇头，“你曾祖父我没见过，但那两个人……我见过，我确定这两个人不是你曾祖父。”
“那两个人……你见过？”美惠瞪大了眼睛，双手捂住嘴巴。
我点了点头回身继续往前走。
这个庄园看起来挺大，但走起来似乎也不大，我沿着这个木制回廊走了一圈，又回到这个原点，我用木屐踢了踢地上碎石铺就的一双眼睛。
唉……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这个庄园的主建筑外观有点类似碧溪山庄的听雨轩，但是小很多，鹰翅膀两边的回廊应该是左右绵延向两边伸开，但这里却是从一边走啊走绕一个圈回到主楼附近，从另一边走啊走绕一个圈又回到主楼附近。
“明明是向两边伸开，我应该能转过去的，怎么？”
我回头看看美惠子，见她远远的愣在原地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就笑了一下大声说道：“美惠子！快过来，我刚刚逗你玩儿呢……”
咯噔！脚下的路似乎挪动了一下。
铃铃铃……
一阵细碎的风铃声传来，我转过身，周围的景致变了，我站在回廊的拐角处。
一棵高大的桃树，满树的桃花，密密匝匝的挂满枝头。
铃铃铃……
一根破旧的红线绳从枝头垂下来，挂着一个风铃。
哦……不！
我没敢发出声音，屏住呼吸浑身簌簌抖动。甩掉木屐，踏上木制回廊，伸手握住风铃中间垂下来的小铜片，指尖拂去尘土，上面清晰的刻着：独孤倾城。
天哪！我后退几步，转了个圈，四下里看看。
这！这是我小时候住过的地方，这是我十岁那年封存的记忆里唯一快乐的地方。
我跑过去拼命摇晃那棵桃树，落英缤纷，花瓣扑了我一身一脸，我跪坐在那里慢慢闭上眼睛。
纷飞的泪，湮灭我所有过往，少年时的记忆逐渐清晰。
倾城，倾城，倾城……
当啷！风铃仿佛禁不住我痛哭的声音，跌落在脚边。我握住风铃站起身，沿着回廊极速的奔跑，转过一道弯，一扇拉门就在眼前，伸手，拉开。
一切都没变！房间的摆设还跟从前一模一样。
榻榻米边上靠墙的低柜，铜质的搭扣，小拉门拉开，是叠放整齐的被褥，有个小藤盒子，拿出来打开倒在地板上，有弹珠、陀螺、手鞠球，还有草编的蚂蚱。
我在找什么呢？
我站起身茫然四顾。
条案上的小香炉，小摆件，古香古色的帽镜，小时候常常翻开上面的镜子，里面是母上大人的梳子，簪子和一些头饰，下面抽屉里是胭脂，水粉盒子，还有几个镶嵌宝石的戒指。
依然好好的待在那里。
我的脚碰到了手鞠球，手鞠球咕噜噜的滚向墙角，在一个不起眼的背上放着一个大花盆的铜质麒麟兽面前停住。
我走过去蹲下身，习惯的伸手到麒麟的屁股后面摸去，麒麟屁股底下，矮胖的两腿之间有个洞，从肚子通向麒麟的头部。
虽然我现在长大了，好在我的手臂够细，手掌够长，我摸到了一个小包裹，拿出来，再伸进去摸，摸到一只小鞋子。
我坐在地上……就是那只鞋子，另一只鞋子。
我打开那个小包裹，是一张纸，铺平，展开。
独孤倾城
羽结玄衣
纸上写着这两个名字上面，分别用红色丝线绑住一根草棍，还有一缕红线绑着的头发。
这是小时候在神明前结拜的契约，我和独孤冷的头发。
我拿过那只发黄的鞋子，吹了吹上面的土，轻轻解开鞋垫，没错！有卡片，是妙脆角和小浣熊的卡片。
这些小时候的东西都在，我还在找什么呢？
我想抬手用袖子擦擦眼泪，宽大的振袖拖曳在地上，那只缠满丝线的手鞠球，蜷缩在振袖旁边仿佛不忍离去。
我轻轻拿起它，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依稀还有茶叶和薰衣草的味道，我放开它捏住穗子，指尖按住顶部，像小时候那样旋转起来，手鞠球哐当哐当的旋转起来。
我的心狂跳着，等手鞠球哐当哐当的慢下来，我双手握住，用力打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