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文库
首页 > 网文

忠心

“装货的事情我已经交给车站处理了。你就放心地上车吧。”督学看着面前长长的列车,对身边的多帕米说。
“嗯,好的。那我出发啦!”多帕米拖起一旁的行李箱。
“对了。”还没迈开蹄子,督学就叫住了他。
 “刚才一直忘了说,”督学看着多帕米的眼睛,“能有你这样的小马去执行特殊任务,做出贡献,我们都很骄傲。”
多帕米挠了挠头:“其实没什么啦……你看,就连公主都在北境亲自指挥,我又有啥躲在书房里的理由呢?忠心可是谐律精华的一部分!”
“那是当然。你也赶快上路吧,保重好自己,祝一切顺利!”
“我会写信的!”多帕米说着钻进了站台上攒动的马群。
列车几乎坐满了,显得有点拥挤,但是条件已经比前往狮鹫岩的巨型帆船好了远不止一点。多帕米沿着过道穿过一个又一个车厢,寻找着空座位。空气里充满了嘈杂的声音,交谈声、笑声和偶尔传来的呼噜声交杂在一起。
车上的小马就像是在去郊游的路上,若不是他们身上的蓝灰色军装,没有谁会把这里和外面那场激烈的战争联系起来。这些小马曾经有着各种各样的身份和职业,但现在他们只剩下了一个共同的身份:皇家军团的士兵。他们还没怎么受过训练——只是目前如此,他们很快就会在前线的紧张和高压下成为真正的战士。
多帕米惊喜地找到了一个靠窗的位置。他向外看去,督学还是在原地望着列车,似乎没有看到他。其实多帕米并不是很了解督学,他是战争爆发后才遵照命令来到多帕米所在的学院监督指导工作的。凡是和思想教育有关的地方,现在都安排了这样的监督小马,来保证不会有哪只小马在思想上出现问题。
“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多久了?”多帕米回忆着。这是战争的第四个年头,黑晶王的奴隶军队已经在东海岸和狮鹫岩全线溃退,北境的战况却是一如既往地胶着。那里是一片永远刮着风的雪原,这也是为什么多帕米要去那里执行任务,越是平坦开阔的地势,他的“才华”越能体现。
多帕米又想起了上车前的对话,督学在他心中一直是个特别严肃的小马,但是今天到了离别的时候,却变了个样子。他想,可能是因为督学更清楚前线的状况,才这么关心自己吧。
“唉……”多帕米叹了口气,他不知道自己再次回到中心城会是什么时候。他在战争爆发后就一直住在这一座座金顶白塔之间。中心城他来说有很多特别的意义,可他更关心的还是自己的家乡小马镇。四年里他一直没和镇子上的老朋友联系,那里的一切都还好吗?
战前的生活画面出现在他的眼前。曾经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现在看来却像是一场梦。
那一天清早,多帕米例行打开家门口的邮箱,发现里面的《小马国日报》似乎比以往厚了不少……
汽笛声响起,多帕米看到督学挥着蹄子向后缓缓移动。整个城市,带着他战前的美好生活和无数甜蜜的回忆,正在向后加速远去。
……他带着报纸进门。“亲爱的,今天的头条有什么大新闻么?”楼上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在回忆里,那声音是那么的近,又显得那么的远。
多帕米的眼睛湿润了。他讨厌这种分离的感觉,无论是和过去的生活还是和自己心爱的小马。他竭尽全力往后望着,直到最后一座高塔消失在视野外,他才回过神来。
中心城已经在身后,下一站就是前线。他又想到自己的任务,试图以此安慰自己。可不知为何,自己出于一片忠心去执行命令,让这场该死的战争早点结束,会令自己如此不安。
“您好,”对面传来的声音让打断了多帕米的沉思,还把他吓了一跳,“请问先生也是去前线的?”
他才注意到自己对面坐着的小马。那只青绿色的天马正打量着他,一双橙红色的眼睛里充满好奇。
“对不起对不起!咱不是故意打断你,呃,看风景的,”她似乎有点胆怯,“咱只是好奇,你的穿着似乎和咱们有些不大一样。”
“嗯,是的。”多帕米才意识到自己可能是这里唯一没穿军装的小马,在这趟装满新兵和物资的列车上的确有点突兀。
“多帕米·科佩拉博士,中心城学院生物与化学研究所,你也可以叫我小多。”
“唔……斯维尔,来自小马镇。”这份正式的介绍显然让对面的小马有点不知所措。
小马镇……多帕米想要说些什么,但是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那里。他的目光落在了斯维尔的可爱标记上,那一片卷云似乎说明着,自己对面的姑娘现在本来应该在小马镇当一个无忧无虑的天气控制小马。可是她却正乘着火车到北境的前线去参战!
这让多帕米的内心更加不安了。“该死的战争!”多帕米这么想。
可是为了早点结束战争,这样做值得吗?他不断地问着自己,特殊任务如同一块石头压在心上,已经让他做了几天噩梦了。他还是没想通这是为什么。
他试图发起一些话题,好暂时摆脱心里那种说不出的难受感。
犹豫片刻后他还是问出了卡在喉咙里的问题:“小马镇么,那里……怎么样了?”
对面的小马低下头,陷入了沉默。多帕米突然希望她可以回避这个问题,心中的回忆再一次涌了上来。
……多帕米念着报纸上的字:“在消失一千年后,水晶帝国重新出现在了小马国的北方……很明显,重新称帝的黑晶王准备继续他千年前未完成的‘大业’……塞拉斯蒂娅公主已经对宣战做出了正式回应,表示将与谐律同在,抵抗到底……”他翻动了下报纸,里面掉出两样东西。一个是小马国皇家空军——当时还叫闪电天马——的战时招募宣传,另一个是中心城学院的加急信,要求他立刻回去。
下一秒他似乎又回到了小马镇的火车站。列车正在缓缓驶出站台,一只天蓝色的小马伴随着汽笛声,追赶着列车,还高喊着“一定要保重!”一类的话语。多帕米把头伸出窗外,挥着蹄子作为回应……
他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那只天马后来应征加入了空军,也算是圆了自己加入闪电天马的梦想,而多帕米则在中心城学院的实验室和塔楼里度过了接下来的时光。
这一分别就是四年。他再也没回过小马镇,和那只小马也只有时不时往来的书信作为联系。他很想知道小马镇究竟怎么样了,却又不敢听到答案……
良久的沉默后,斯维尔的声音响起:“其实,已经没有小马镇了。”
“什么?!”
“那里现在就叫做香甜苹果园。镇子里除了苹果家的农场,基本上都废弃了,”斯维尔继续说着,“大家……不是上了前线就是去了城里干活。”
“然后呢?”
沉默的回答似乎暗示着没有然后。多帕米也不愿多问了,曾经一次次出现他在梦境中的一切,现在都只存在于他的梦境中了。
没关严的窗子里吹来冷风,吹着多帕米和斯维尔的鬃毛,也吹着多帕米的心。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打了个寒战。他把窗子关得死死的,越是往北,风越是寒冷,也越是猛烈。听说,那里的风打在脸上就像刀割一样,而且风向变幻莫测。
变幻莫测的风……他看了看面前那只天马,脑子里突然陷入空白。她正欣赏着窗外独角兽山脉的独特风景,并不知道接下来北境的雪原上会发生什么,那里会有什么样的命运在迎接着她。
身后传来一阵欢快的笑声,看来有不少新兵已经找到了伴儿。也许谐律里说的那些东西,而非浴血杀敌才是小马的天性吧。
午饭时间,斯维尔拿出一袋军粮吃了起来。东西不是很多:花生酱、压缩饼干和一小罐糖果。虽然不是很丰盛,但是想一想部分战场上的物资匮乏,就会觉得这份单兵口粮已经很不错了。
多帕米也想起自己带的口粮,不过他的更加寒酸,只有简单的吐司片。他打开行李箱,拿出放在袋子里的吐司。他吐司旁边躺着一本大卫·马切尔的《洋流》,那是他最喜欢的小说,犹豫一下后他把书一并拿了出来。
他没好意思去借花生酱。整个午餐的过程中他一直在思考自己的任务,和挥之不去的关于忠心的问题。他估计就算自己有花生酱,也会因为脑子里的各种声音,注意不到味道的差别。
午餐后多帕米翻开书,想借文字的世界来暂时逃避一下。他把作为书签的电报小心翼翼地压在书下面,看了一页纸后,又把它从书下面拿出来,摆在面前,直愣愣地盯着。
他想起一个问题:“对了,既然现在镇子上只剩下了苹果园,那你是住在哪里的呢?”
“就在苹果园。咱帮忙生产苹果罐头,他们提供咱的吃住。”斯维尔答道。
“那……你的家马呢?没和你在一起?”
斯维尔低下头,半晌才说道:“他们都已经上了前线,但是几个月前就没有消息了。咱……咱也是想知道他们的下落才参了军……”她抬起头看着多帕米,脱下帽子,从里面取出一张照片递给他。
多帕米直愣愣地盯着照片,上面的小马笑得多么开心,可是现在他们又都哪里呢?他又想到了自己,而他爱的小马现在又怎么样了呢?
他脑海里再度浮现出那只天马的模样,和他们生活的点滴,一切最终定格在了她追赶列车的场景上。她是他见过的最美丽、最善于飞行的小马,他们曾在谐律面前起誓,无论狂风骤雨,永远不离不弃。
也许她现在正在前面的雪原上面,英勇地作战?多帕米并不清楚,四年里的书信来往并不算特别频繁,电话这种高级东西更是不可能用上的。在一年只有几封的长信中她告诉他,自己通过了空军的特训,她成为了最顶尖的队伍中的一员,她去了北境前线……最后他收到了那封来自前线的电报。
电报是她的队长写的。上面说,她在战斗中受了重伤,不得不截去左边的翅膀。她本来可以按照规定,回到后方和多帕米在一起。但是她坚持不这么做,而是装上了机械翅,再一次冲向战场。电报的最后夸赞她是全军最忠诚的小马,并反复对多帕米的理解与支持表示由衷的感谢。
他不想去回忆自己接到电报时心里的感受。四年了,已经四年了,他想去见一见自己心爱的小马,亲自看看她现在究竟怎样。他想知道她的信中所写,究竟是不是为了不让他担心挂念而杜撰出来的。
除此之外,他也不想让车站匆忙的离别,成为他们所见的最后一面……
斯维尔眼里充满不安,“这……算不算不忠啊……求你不要和长官她们说,咱不想刚到就被遣送回去……不然咱怎么找到家里马啊……”
多帕米沉默着。忠心,谐律精华的一部分!如果这份忠心的对象包含着家庭与朋友,他和他心爱的小马会是这样的结果?斯维尔为什么又会担心自己的不忠?
他又想到自己的任务,内心最早的荣誉感已经变为了对任务的恐惧。“我这样是不是也算不忠呢?”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先生,您……哭了?”斯维尔的声音中流露着关切。
整个下午多帕米只是静静地盯着翻开的书,再也没看进去一个字的小说。他的脑海里各种思绪夹杂起回忆翻滚着。
天渐渐黑了下来,为了节约宝贵的燃料,车上并没有照明。传说中,水晶帝国消失之前,北境夜晚的天空中总会有美丽无比的光带,变换着彩虹般的颜色。如今天上却什么也没有,只剩下漫天繁星。
多帕米看着星空,最终昏昏沉沉地睡去了。他多么希望醒来时,发现自己在小马镇的家中,出门打开邮箱,里面什么也没有:没有关于水晶帝国的号外,没有战争,也没有离别……
但是他再一次从噩梦中惊醒。
他的耳边只有铁轨清脆的节拍,以及车厢里其他小马的鼾声。或许他现在是这里唯一醒着的马。窗外的天还没有亮,白茫茫的雪原反射着月光,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看来列车已经驶入了北境,离前线不远了。
多帕米尽量不让自己去想刚才的噩梦。“我只是效忠于国家……做我自己该做的事情。忠心……忠心是谐律精华的一部分……”他低声念叨着,试图平复自己的呼吸,但终究难以说服自己。他已经想不清自己将要做的事情是忠诚还是背叛了。
可能是过于疲倦,也可能是不忍心破坏其他小马的梦境,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有节奏的鼾声取而代之,与铁轨相互应和着。
他似乎又回到了特别法庭的被告席上,对面的审判团正对他高声喊着什么。那声音模模糊糊,并不能听清楚。他知道他还是在那个噩梦里,他想要呼救。他尽全力挣扎着,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接受审判,是因为自己当了逃兵,还是因为执行了任务?
多帕米再一次从梦中惊醒。望向窗外,天已经蒙蒙亮了。
斯维尔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她小声发问:“听他们说,帝国的奴隶军队都是被奴役的水晶小马?”
“当然啊。”多帕米觉得这应该是常识,那些可怜的水晶小马,被奴役后戴上了附有控制术的头盔。自那以后他们就没了反抗与独立的意识,只知道执行命令,就这样上了入侵小马国的战场——至少小马国这边的宣传是这么说的。
路边的海报和标语都一再强调,小马国的反击战是在将他们从奴役与痛苦中解放,是在以公主与谐律的名义拯救他们。
“那他们没有家庭和朋友吗?为什么被奴役了,却不去对付黑晶王,而要反过来打我们?咱搞不明白。”
“唉……”多帕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的蹄子在微微地颤抖。是啊,他也突然想不明白了,那些水晶小马和独角兽、天马、陆马甚至公主们一样同为小马,只不过被黑魔法洗了脑。
可是自己的任务为了让战争早点结束,却要……
他仿佛看到了战场上的可怕景象,而他清楚,有了第一次后,这般惨象可能就会第二次,第三次……一次次地出现在雪原或者别地的前线上。
他的蹄子颤抖得更加厉害。如果他是因为谐律中的忠心,去执行这份任务,如果这场战争在以谐律的名义进行,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果?他和他爱着的马、斯维尔、前线无论是帝国还是小马国的战士,究竟会是什么样的下场?他似乎听清楚了特别法庭上的声音,他似乎听清楚了他内心那份小马的天性对他的审判。
他终于做出了决定,一个无愧于自己的忠心的决定。
刺耳的刹车声在耳边响起,他感觉到列车正在减速,前线营地到了。窗外,迎来又送走了不知多少小马的营房在面前缓缓驶过。
“看来我们到站了呢。希望这场可恨的战争结束后,我们能够在镇子上再会。”他看着斯维尔的眼睛说道。
“嗯!愿战后咱们能再会。”
多帕米本来还想祝愿她能够和家马团聚,但是列车一停稳,命令、呼喊与各种嘈杂的声音立刻充满了车厢。等他回过神来时,那只天马便已经收拾完东西,和她的战友列好了队。
他目送着新兵们下了车,然后才动身。站台上几个穿着军官制服的小马认出了多帕米,赶忙迎了上来。
“先生就是多帕米·科佩拉博士吧?”带头的小马问道。
“是的,将军。抱歉让几位久等了。”
“没事。您能来协助我们,我们也无比荣幸。”另一个看起来像是副官的小马赶忙答道。
他用蹄子指了指列车的末尾数节,它们被完美地伪装成了油罐车。“罐子里面就是那什么……诶?那个东西叫啥来着……”
“是的,芥子气。”多帕米声音里的平静让他自己都感到惊讶。
“我们当兵的可搞不懂这些新型武器。上面下来任务指示的时候,我们就在感叹自己没有你们科学家那样的能耐。多亏了您啊,所以说这个啥子气到底是怎么用的?”将军的脸上露出欣慰的表情。
“我很抱歉。”多帕米看着面前一行军官,“将军,如果我们真的在为了谐律而战的话,请允许我以我的忠心进言……”
夜巡归来的空军中队在他头顶飞过,他看见里面有个熟悉的身影。
说话的时候多帕米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释然,他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也清楚不这么做的后果:他总算想通了有关忠心的那个问题。
初升的太阳透过云层照了过来,把白茫茫的大地染成金色。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