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列传】【骁离】红豆

“王上，用晚膳吧。”
内侍端来一碗白米粥和几样小菜，一一摆放在漆红色小方桌上，随后后退了几步，垂首而立。
窗前的白衣君王闻言缓缓转过头来，沉郁的目光拂过略显清淡的饭菜――这是他特意让御膳房准备的，不由回想起经年前的那个午后――
彼时阳光正好，清雅的慕容府中，对面的红裳公子携着一袭书卷，孤矜的杏眸淡淡凝视着别无二致的膳食，对着身旁的侍卫，朱唇轻启：“我不饿，还是让毓骁殿下吃吧。”
而如今自己的身侧，却早已空无一人。
“端走吧，本王不想吃。”叹着气复转过身，强忍着不去回忆那些恋恋不舍而又令人心碎的往事。
这是遖宿国主毓骁退出中垣的第三个年头。
自从与那人约定『死生不复相见』之后，他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越发沉闷少言、郁郁寡欢。
王上的反常一时惹得宫廷之中议论纷纷。时间长了，大家也渐渐习以为常。偶尔有年幼无知的小宫女心中好奇，最后难免遭一顿责罚。久而久之，便无人再敢提起。
因此，『慕容离』这三个字便成了遖宿王宫的禁忌。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雪白的宣纸上，身穿青缎掐牙背心的宫人正细细临摹古人的墨宝，一字一句，力透纸背，甚是好看。
“姐姐，这句诗是什么意思啊？”刚进宫的小姑娘眨巴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托着腮，怯生生地小声嘀咕。
“傻瓜！”年长的宫人怜爱地戳了戳她白嫩的额头，唇边荡起一抹笑意，“你还小，等长大了自然会懂。红豆，乃是相思的比喻，就像我们的王上，常常将它藏在枕边。”说着，长长叹了口气，流露着些许无奈和惋惜。
小家伙歪着脑袋，却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其中含义，只好不情不愿地放弃了追问。
阿离，我好想你，好想再见你一面，一面就好。《诗》云：“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更可况，我们的分别，跨越了多少个一日……
人言，毓骁国主是沉湎于执念的人，痴痴奢望着一个遥远的奇迹，即使明知不可求。
然而奇迹，却在某一日夜半时分降临。
这一夜，依然孤枕难眠，辗转反侧。只觉被一股清润入骨的凉意环绕，半睡半醒的君王翻身而起，揉了揉惺忪的眼眸，眼前的景象顿时让他僵硬在原地。
红，熟悉的、久违的红，红的裙裾，红的人影，红的眼角，就这么赤裸裸的坠入瞳孔之中。
“阿，阿离！我不是在做梦吧？？”
狠狠掐了把大腿上的皮肉，真真切切的痛感瞬间袭来。
这不是梦。
他的阿离终于回来了。
“王上，是我，阿离。”
那人踏着莲步，轻轻踱到身边，明亮的眉眼间皆是柔柔的笑意，散发着前所未有的乖巧和顺从。
“我――”想要解释些什么。
“不用说了，阿离回来就好！”
毓骁大喜过望，激动地捧起那双细腻纤细的素手，唯恐一不留心，眼前好不容易乞求来的一切便会云散烟消。
那人并不反抗，雪白的面容上反而带着诱人的蛊惑。
望着心上人姣好的樱唇，他再也控制不住，试探着凑了过去，想要一亲芳泽，却被轻轻推开。
刚有些失望，下一刻却被佳人主动环上了脖颈。
“王上，你有没有碰过别人？”
“没有！绝对没有！”长期以来早已变得无悲无喜的遖宿王此时突然像个小伙子一样急了起来，“本王心中只有阿离一人，宁愿为阿离守身一辈子！别人都不过是粪土！”
“真的？”慕容离斜着眼，露出狡黠的笑容。
“真的！如果阿离不相信，那，那本王对天起誓，如若刚才的话有半句虚言，甘愿粉身――”
“嘘！”纤长粉嫩的指尖轻轻捂住了他想要赌咒的嘴巴，那人连眼尾都染上了媚意，“我相信。阿离愿意与王上一夕抵足，共赴巫山。”
长袖一挥，层层薄纱便紧紧合拢，那人主动将自己送入君王的怀抱。
一晌贪欢。
清晨，悠悠转醒的遖宿王赶紧伸手去摸身旁的床榻，所幸，故人在旁，现世安稳，昨夜的美好并不是梦。
心满意足地搂紧了衣衫凌乱的心上人，痴痴地笑着。
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动静，一向浅眠的慕容离渐渐睁开了慵懒的凤目，回眸，正撞人一片无尽且缠绵的宠溺之中。
“王上……”
“本王真高兴！阿离终于是本王的了！阿离不会再走了吧？”
“不会。”
“一辈子？”
“一辈子。”
“太好了！本王这就去庙里还愿，感谢上天的垂怜！”
毓骁激动地跳下床，匆匆忙忙捡起地上的衣服就往身上套，甚至连扣子系错了都没有发觉，仿佛回到了当年那个青葱的少年。
斜靠在塌上的慕容离望着他冲出去的背影，渐渐蹙起了淡淡的愁眉。
赶来帝王寝宫服侍的小内侍看到帷幔里半露风情的美人，不禁大惊失色，口齿也结巴起来，“你，你是――”
“怎么，连我也不认得？”
自然是认得的。即使是新入宫的内侍，也曾无数次看到过王上悬挂在宫廷各个角落的红衣人的画像――简直与眼前人一模一样。
可是他……怎么会？
本来以为刚才拉着马、冲出宫去的王上肯定又是犯了相思旧疾，却没想到，他朝思暮想之人真的回来了。
“慕容大人见谅，都怪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到底是聪明人，自然知道眼前人在君王心中的地位，故而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口中不停堆着好话。
很快，昔日瑶光郡主慕容离在遖宿王宫出现的消息便传遍了大街小巷，惹得人人称奇。
“阿离，来，喝燕窝粥！你身子弱，要好好滋补才行。”毓骁从冒着热气的白瓷碗中盛了一勺，半哄半劝地送到那人嘴边。
“王上，我已经喝得够多了，再喝恐怕就要变成小猪了……”慕容离欣慰而无奈地笑着。
“无妨无妨，就算阿离真的变成小猪，本王也能抱得动！”
“你这个――油嘴滑舌的无赖！”“报复”似的捏了捏那人光亮的脸颊，反被他一把圈入怀中。
“阿离，你这身红衣穿在雪地里真好看！”替他拢了拢身上披着的绯红斗篷，并将胸前的带子系紧，眉眼含笑的君王深情地凝望着眼前人。他在他心中无一处不是好的。
“王上看的多了，还看不够吗？”鲜艳的衣角映着屋檐上、石阶上和枯叶上的皑皑白雪，犹如绽放的红梅，相得益彰。
“看不够，永远也看不够。谁让我的阿离这么好，就是人间的尤物！”
“那，等到有一天，我老了呢？王上还能似今日这般矢志不渝？”
“当然！本王爱慕阿离，又不仅仅贪恋阿离的外表，而是阿离这整个人，光辉也好，黑暗也罢，不论青丝还是白发。更可况，人都会变老。等阿离老了，我也就老了。能一起共度白首，便是三生有幸。”
“有王上这句话，一切都值得。”
菱花形紫檀暖手炉被捧在两人中间，散发的热气将两张白净的脸庞映得通红。他们彼此相拥着，缓缓走向远方。纷纷扬扬的白雪落在一红一白的貂裘之上，渲染着温润的眉梢，掩去了他们留在地上的足迹。
“阿离，做本王的王后吧。”
寒冬终于走远，愈发富饶的遖宿大地终于迎来了春暖花开。
华丽的暖离宫中，白衣翩翩的君王轻轻爱抚着心上人柔软如瀑的青丝，温柔地开口。
“不用了，王上心里有我便好。”
“可是，本王怕阿离受委屈……”
“那王上不如仍旧封我个郡主，虽然瑶光已经不在，但我还是有些经验的。”
“那阿离就会离我远了。见不到阿离，本王要怎么活下去……”
“傻瓜，你到底是一国之君啊！”
“本王已经失去过阿离一次了，绝对不能再失去第二次！”
“好好好，我留在这里便是。”
毕竟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又一次春宵帐暖，和爱人紧紧缠绕，毓骁却没有往日的充实和满足感，反而怅然若失。
夜半时分，他再度被刺骨的凉意惊醒，却恍然发觉，身边不知何时已然空空如也。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手忙脚乱地点亮烛火，焦急的环视四周，屋内亦空空荡荡。
晚风袭来，将桌案上的宣纸卷起一角。
失魂落魄的君王跌跌撞撞地挪到桌沿，狠狠盯去，只见一行娟秀的墨迹映入眼帘――“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王上，我们来生再见。”
举头望青天，却发现伸手不见五指，星辰暗淡，冷月无光。
他怎么忘了，他的阿离，早在三年前天权与瑶光的那场战役中便已粉身碎骨，挫骨扬灰，不曾残留一点儿痕迹。
难怪人人笑他痴狂，他这几个月来心心念念守护的阿离，不过是终归会灰飞烟灭的一缕幽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