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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雕·漆(3)

2023-03-16原创轻小说 来源:百合文库
在浑浊而昏暗的灯火中,我们注视着父亲幽幽醒来,喉咙里的痰混着血响得一进一出,在瘦弱的胸腔里震颤出巨大的回声。
“父亲!父亲!”哥哥们一齐大声哭喊着跪下来,在沉寂了很久的狭小房间内这喊声格外的刺耳。我轻轻拽着父亲的手,跪坐在榻边泣不成声,这泪水里混杂了太多感情,一边为长达三天昏睡后的苏醒欣喜和感激,一边为接下来注定不会平静的生活担忧和哀叹,毕竟···那拙劣的修补工艺瞒不过老人家的眼睛。
果然,简单的寒暄过后,父亲直接提出要在病榻上检查所有的成品货物。纵使一家人百般央求,父亲也毫不含糊,这都是我早就预料到的。深深吸了口气,现在,只希望我那不成熟的手艺能暂且瞒天过海。
成品器物被一件件排上来由父亲挨个过目,从小到大每一件都凝结着匠人们积蓄两年的心血。哥哥们搓着手在一旁紧张地侍候着,我盯着父亲。他的眼神扫过那一个个堪称精品的佳作,却未曾露过一丝满意的笑容,眉毛拧在一起。即使是在病榻上,那专注起来的锐利目光也仿佛有穿透一切瑕疵的力量。看到一些伙计们做的漆器时,往往嘴唇轻翕,却终究没有说出什么,微微点头示意可以进行下一步审查。虽然只是短短的过场,房间里的气息却简直凝结到了冰点,压得人喘不上气。即使没进过窑炉,我似乎都能感觉到与之相同的憋闷。
终于,那件压轴的作品——本应是父亲此生最为得意的作品——直径六尺的龙凤呈祥雕花大漆盘被极其小心地摆在了父亲眼前。父亲对这盘给予了异常久的审视,要是父亲此刻能站起来,一定会虔诚地对着这漆盘行礼,这是证明他一生荣誉成绩的结业证书,是他在漆雕这一行交出的最好答卷。我不敢再往下想,发自内心的紧张让我的双腿都有些站立不稳。
果然,我们的拙劣演技还是没能逃过那双眼睛,双瞳的骤然紧缩印证了我最大的担忧。父亲挣扎着抬起手臂指向那曾经残缺的一角,用尽全力从喉中挤出一丝声响:“那里···怎么会···”
“父亲,今天就是发货之日了,无论如何也无法重新来过了,季楠的修补痕迹一般人是看不出来的,求您一定要为自己的身体着想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未等父亲说完,大哥扑过去一把拽住他的手,用近乎哭腔的语气乞求着父亲。我从未见过大哥那样绝望的表情,一时间也悲从中来,“扑通”一声跟随屋内的大家齐刷刷地跪在了地上。我们都明白,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如若就这样放弃,谷家就再也不会有什么翻身之日。
低头啜泣着,尽量保持着屋内死一般的沉默。许久,才听得父亲沙哑而沧桑的叹息:“留下它吧,其余的一会儿就送走。”声音中没有一丝起伏,也没有一丝希望。
“可是···”
“我会跟主顾解释···咳咳咳···”震耳欲聋的剧烈咳嗽再次响起,像是要把肺也咳吐出来。众人深知不能再让父亲动气,只好谨遵旨意将剩下的器物陆续搬回院子整理装车,留下二哥和几个贴身伙计服侍父亲,我也被大哥带出了房间,之后便再没见过那个写满了遗憾的大漆盘。
虽然对父亲的性格和即将采取的任何行动都了如指掌,但我还是因为梦想的落空失落不已。那漆盘上的遗憾,不仅有父亲的,更有我的。他终究是没有承认我的能力,哪怕只是小小的修补技艺。将近八年的修饰点缀工作已经让我的修补技术赶上甚至超过了哥哥们,这一点毋庸置疑。父亲却终是没有认可我的成绩。漆盘的缺口是我补上的,心中的残缺却很难弥补。
当天晚上,大哥便带着送货车队上了路。因为虽然那个主顾是同省人,但是来回一趟至少也要七天,我们必须抓紧时间。因为缺少了最重要的器物,本应喜气洋洋的践行队变得沉闷不堪。二哥喝了不少酒,在离开前抱着大哥直掉泪。我不知是怎样一回事,也跟着大家唏嘘了好久。临走前起了风,我们没有送多远,出了城大家就各奔东西,因为父亲仍需要人近身的照料。
之后就是漫长的等待,在此期间生活虽然一如既往的难过,倒也还算风平浪静。刘医生每天都会定时来给父亲检查,人却总不见好转,一日一日地消瘦下来。我们将全部希望寄托在了大哥的那批货物中,即便缺少了最重要的器物,其余的部分质量也是说得过去的。那老板不像刻薄的人,看在我们的辛苦上也多多少少能够给予点报酬吧?就这样等着盼着,心中的期许不断增生扩大,直到事变的那一天。
省会沦陷了,就是那个主顾所在的城市。我们没想到敌人能这么快地长驱直入,更没想到政府居然选择了夺路而逃。一时间全城的人家都在忙着收拾细软同政府大队一起出逃,几天之内城里竟跑空了一半。唯有我们,在空旷的院子里巴巴地望着四角的天空,即便外面已人仰马翻不得安宁,那个期许却未曾破灭。只是送货的客商,军队一般是不干涉的吧?听闻他们对百姓也没有虐待和暴政吧?一切都是传言,在我们这里却像救命稻草一样,毕竟这联系着一家人的命运,我们也不可能丢下大哥一行人在外面。然而这如烈火般的焦灼,却在一条条消息接连的传达中一层层加剧燃烧。
事变两天后,我们才得到消息说那官员果然跟随着大队人马向新的首府逃走了。然而,又过了两天,再两天,再两天···不知多少个两天过去了,大哥他们仍然杳无音信。二哥带着人四处奔走询问,却根本无计可施,加上父亲日趋严重的咳疾,一家人瞬间陷入了进退维谷的绝境。那种感觉如同吊在悬崖上的人,砍掉手臂不一定能活,不砍却也绝对是个死。我们如今只能将全部寄托于那捕来的风和捉来的影中,惟愿一条消息,无论吉凶,起码为我们指明方向。
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出现在十天之后,就在全家精神临近崩溃之前,二哥派去前方的伙计才回来报说大哥的车队早在刚到省会时便被扣留了。普通客商本应任意放行,但只因大哥运送的货物是漆雕技艺的精品,那些异族人便不免动起了歪脑筋。他们强迫大哥交出送货的凭据,对比之后发现竟缺少了那最为重要的一件器物,便以不符合契约条件为由禁止车队入城。大哥带着伙计们反抗,却遭到了更加严厉的打压被认定为非法行商,被掠夺走了全部的作品及车辆。大哥深知再也无颜面见父亲和谷家所有人,在护城河内入水自尽了。伙计们有的趁机远走高飞脱离了古家,有的就直接跟随大哥去了。
二哥疯了。
那个深夜的哭嚎声是那么绝望而撕心裂肺,在之后的几天内久久地震颤在我的耳膜边。谷家败了,败得一点不剩。在那之后,伙计们走的走,逃的逃,二哥却根本没有出手阻止或挽留。他瘫坐在椅子上的表情是那么淡,淡得毫无生息可言。终于,我再也看不下去这种无休止的沉沦,在一个下午抱了一堆原料走向那个绝望的人,将工具一件件摆在他眼前,希望它们能重新唤起谷家二少爷的雄风。
狠狠的一巴掌。
我捂着脸惊诧地盯着二哥,看着他把面前那一堆堆原料和工具全部踩碎、折断,如同疯子一样地咆哮。绝望如同潮水般涌来,我一把抱住二哥的腿,却不出所料地被一脚踹开。
“你真的疯了!这都是父亲的心血啊!谷家的命脉啊!你醒醒···”
“你醒醒吧!”二哥双眸放射出的光像要刺穿我的胸膛,一声断喝击沉了我的话,“你大哥为什么会死?就是因为他运送的是漆雕!是不可多得的精品!是无与伦比的艺术!只要有大漆盘作证明大哥就不会死,但是它因为一个老头子的固执己见消失了!那漆盘是大哥的命啊!要不是他们大哥怎么会死?!谷家怎么会亡?!!”
我被他的话镇住了,瘫坐在地上像个木偶一般很久很久什么都说不出,什么也做不了。二哥与漆雕的彻底决裂,让我看到了一个之前从未见过的侧面,即使我拼尽全力维护漆雕的尊严,它终究会随着历史的潮流逝去并最终被保存在金钟罩里供人把我赏析,却永远无法为更多的人带来幸福与满足。坚持与之相抗的人必然会被碾压得遍体鳞伤,痛苦深入骨髓,最后郁郁而终。
我果然是这个家里最傻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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